106.第二十一章傘下的侗寨(3)
牆后彈琵琶,相依唱歌,
依身在門邊,細語悄,
不犯規矩,理所當然。***
倘有哪個男人伸腳踩右,伸手摸左,
狗用腳爬,貓用爪抓,
摸腳掐手,強摘黃花,
這類事,事輕罰酒飯,
事重罰金銀,罰他一百過四兩。
這種可愛的規矩,本來就包含着長輩的慈祥口氣,因此很有禪性。真正處罰起來,還要看事端的性質和事主的態度,有所謂“六重六輕”之分,因此就需要寨老們來裁決了。但是,處罰也僅止於處罰,沒有徒刑。因為這裏的侗族自古以來都沒有警察,沒有監獄,當然更沒有軍隊。
寨老不是官員,沒有任何特權。他們平日與村民一樣耕種,養家餬口,犯了事也一樣受到處罰。他們不享受錢物方面的補貼,卻要承擔不小的義務。例如,外面來了一些客人,他們就要分頭接到家裏招待。如果每個寨老都接待了,還有剩餘的客人,一般就由那位寨老召集人負責了。
“因此,一位長者要出任寨老召集人,先要徵得家裏兒女們的同意,需要他們願意共同來承擔這些義務性開支。”兩位年輕的村民看我對寨老的體制很感興趣,就熱地為我解釋。
我一邊聽,一邊看着這些黑衣長者,心想,這就是我心中長久嚮往的“村寨公民社會”。
道家認為,一個社會,機構越簡負累也越簡,規則越少邪惡也越少。這個原則在這裏得到了最好的體現。
我所說的“村寨公民社會”,還包括另一番含義,那就是,村寨是一個大家庭,誰也離不開誰。到街上走走,總能看到很多婦女一起織一幅布的景。這裏的織布方式要拉開很長的幅度,在任何一家的門院裏都完成不了,而是需要四五家婦女聯手張羅。這到底算是一家織布幾家幫忙,還是本來就是幾家合織?不太清楚。清楚的是,長長的棉紗把好幾家人家一起織進去了。
織布是小事,遇到大一點的事,各家更會當做自己家的事,共同參與。
更讓外來者驚訝的是,家家戶戶收割的糧食都不藏在家裏,大家約定放在一個地方,又都不上鎖。一位在這兒出生的學者告訴我,在侗語中,根本沒有作為名詞或動詞的“鎖”的概念。
入夜,我站在一個杉木陽台上看整個村寨,所有的吊腳樓都黑糊糊地融成了一色,不分彼此。這樣的村寨是真正平靜的,平靜得連夢都沒有。只待晨光乍露時第一支蘆笙從哪一個角落響起,把沉睡了一夜的歌聲喚醒。
四
我所站立的杉木陽台,是農家旅館的頂層三樓,在村寨里算是高的了。但我越來越覺得,對於眼下的村寨,萬不能採取居高臨下的考察視角。在很多方面,它比我們的思維慣性要高得多。如果說,文化生態是一門最重要的當代課程,那麼,這兒就是課堂。
當地的朋友取笑我的迷醉,便在一旁勸說:“還是多走幾個村寨吧。”
我立即起身,說:“快!”
離肇興不遠,有一個叫堂安的寨子。我過去一看便吃驚。雖然規模比肇興的寨子小,但山勢更加奇麗,屋舍更有風味。這還了得,我的興頭更高漲了,順着當地朋友的建議,向西走很遠很遠的路,到榕江縣,去看另一個有名的侗寨——
三寶。
一歩踏入就站住了。三寶,實在太有氣勢。打眼還是一座鼓樓,但通向鼓樓的是一條華美的長廊,長廊兩邊的上沿,畫出了侗族的歷史和傳說。村民們每天從長廊走過,也就把祖先的百代艱辛慰撫了,又把民族的千年腳力承接了。這個小小的村寨,一開門就開在史詩上,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荷馬。
鼓樓前面,隔着一個廣場,有一排榕樹,遒勁、蒼鬱、繁茂,像稀世巨人一般站立在江邊。後面的背景是連綿的青山,襯着透亮的雲天。這排榕樹是力量和歷史的扭結,天生要讓世人在第一眼就領悟什麼叫偉大。我簡直要代表別的地方表達一點嫉妒之了:別的地方的高矗物象,大多不存在歷史的張力;別的地方的歷史遺址,又全都失去了生命的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