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二十一章傘下的侗寨(4)
在這排大榕樹的左,也就是鼓樓的右前方,有一座不大的薩瑪祠。***薩瑪,是侗族的大祖母,至高無上的女神。
我早就推斷,侗族村寨一定還有精神皈依。即使對寨老,村民們已經給予了輩分性、威望性的服從,卻還不能算是精神皈依。寨老會更替,世事會嬗變,大家還是需要有一個能夠維繫永久的象徵性力量,現在看到了,那就是薩瑪。
問過當地很多人,大家對薩瑪的由來和歷史說法不一,語焉不詳。這是對的,任何真正的信仰都不應該被歷史透析,就像再精確的尺子也度量不了夜色中的月光。
我問村裡幾位有文化的時尚年輕人:“你們常去薩瑪祠嗎?”
他們說:“常去。遇到心裏不痛快的事就去。”
我問:“如果鄰里之間產生了一點小小的矛盾,你覺得不公平,會去找村裏的老人、智者去調解,還是找薩瑪?”
他們齊口同聲:“找薩瑪。用心默默地對她訴說幾句。”
他們那麼一致,使我有點吃驚,卻又很快在吃驚中領悟了。我說:“我知道了,你們看我猜得對不對。找公平,其實是找傾訴者。如果讓村裡人調解,一定會有一方覺得不太公平。薩瑪老祖母只聽不說,對她一說,立即就會獲得一種巨大的安慰。”
他們笑了,說:“對,什麼事只要告訴她了,都成了小事。”
就這麼邊說邊走,我們走進了薩瑪祠。
我原想,裏邊應該有一座塑像,卻沒有。
眼前是一個平台,中間有一把小小的布傘,布傘下有很多鵝卵石,鋪滿了整個平台,平台邊沿有一圈小布人兒。
那把布傘就是薩瑪。鵝卵石就是她庇蔭着的子孫後代,邊沿上的小布人兒是她派出來守護子孫的衛士。
老祖母連自己的形象也不願顯露出來,全然化作了庇護的心愿和責任,這讓我非常感動。我想到,世間一切老祖母、老母親其實都是這樣的,捨不得留給自己一絲一毫,哪怕是為自己畫個像、留個影。
於是,這把傘變大了,浮懸在整個村寨之上。
一位從小就住在薩瑪祠背後的女士走過來對我說,村民想把這個祠修得大一點,問我能不能題寫“薩瑪祠”的三字匾額。
我立即答應,並深感榮幸。
世上行色匆匆的遊子,不都在尋找老祖母的那把傘嗎?
我還會繼續尋找生命的歸程,走很遠的路。但是,十分高興,在雲貴高原深處的村寨里,找到了一把幫我遠行的傘。是鼓樓,是歌聲,是寨老,是薩瑪,全都樂呵呵地編織在一起了,編織得那麼小巧樸實,足以擋風避雨,濾念清心,讓我靜靜地走一陣子。
秋雨註:這篇文章和後面的《蚩尤的後代》、《我本是樹》兩篇在互聯網上貼出后,據貴州省黔東南旅遊局的負責人來電話說,當地的外來遊客量立即上升了84%,多數遊客都說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去的。這讓我很高興。真的,我很希望我們的旅遊能更多地向邊遠地區延伸,那兒有一些被我們遺忘已久的人文課題。
點評一:
本文是對一種活潑的生命狀態的讚美。文化僅僅是生命與生活的副產品。文化人在本真的少數民族面前,往往會幡然醒悟,知今是而昨非,會不由自主地從人性的藩籬中伸一下脖子,出自己的聲音。(老愚)
點評二:
歌唱、吹蘆笙、織布、寨老斷事、女神薩瑪……這裏的生活近自然而遠人文,或者說是面向自然的另一種人文。在這裏,無為是優於有為的制度選項,自治比他治更為重要。無怪乎作者看出“村寨公民社會”的格局。不過,在現代社會中,在全球化時代,這種邊遠少數民族生態更具觀賞價值。作為原生態旅遊資源,恐怕也最終難逃過度開繼而變形乃至消亡的命運。(馬策)
點評三:
讀此文,如聽一部多聲部自然和聲演奏的侗族大歌,自然、柔美、悅耳。
花橋演唱的是多聲部自然和聲。主唱者是端莊的侗家女,歌聲傳承的是歷史,嚮往的是愛,歌唱的是忠貞。不同年齡的男子高高矮矮,吹着長長短短的蘆笙,悠悠揚揚的歌聲飄向遠處,這樣的生活,本身就是一歌。吊腳樓的窗口飄出的是多聲部自然和聲。這裏沒有詩文誦讀,他們的詩文全都是“不著一字”的歌唱,窗口對岸的山就是詩,窗口底下的河就是文。他們的舞蹈會讓那些飽學的漢家書生“汗顏”,“無字的天書”才會讓大師們出“文章誤我”的喟嘆,才會讓老莊、陶淵明流連忘返。
文章最末揭旨,“是鼓樓,是歌聲,是寨老,是薩瑪,全都樂呵呵地編織在一起了”的那柄樸實小傘,能擋風避雨,濾念清心。(廖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