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情深難壽(3)
第47章情深難壽(3)
楚老先生站起身來,雙眸雖然已經渾濁,視線卻十分犀利,對着俞雲雙道:“楚某隻是一介布衣,長公主還是莫要一口一個您了,若是不嫌棄,直接稱呼我的名諱即可。”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楚老先生畢竟是一直為卓印清探病的大夫,俞雲雙頷了頷首,對他的稱謂卻沒有變。
俞雲雙領着楚老先生與阿顏一面向著內室的方向走,一面介紹了卓印清現在的情形。楚老先生只是淡淡地應着,並不多話。
楚老先生的態度雖然冷淡,腳步卻有些急躁,俞雲雙知他亦是在擔憂卓印清,不以為忤,待楚老先生開始為卓印清診脈之後,自己走回到了外廳等待。
楚老先生這次脈探得時間十分長,等到他終於走出來的時候,俞雲雙從四方扶手椅上起身,走上前來問道:“不知駙馬如今情況如何了?”
“無礙。”楚老先生此刻的神情輕鬆了一些,話也比方才多了許多,“方才我為閣主診過脈,覺得他的身體似是比在隱閣的時候要好了許多。”
“那為何他會突然發熱?”俞雲雙面露困惑之色,“不知在隱閣他是否也是這樣?”
楚老先生還未回答,身旁的阿顏卻搶先開口道:“公子在隱閣時除了每月發作的舊疾,並不常生病。”
“確實如此。”楚老先生回答道,“不過這發熱在我看來並不算是什麼壞事。”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皆露出詫異的神色來。
楚老先生順了順腮邊的鬍鬚,凝着白眉思忖了一番,而後道:“閣主第一次在長公主府發熱我是知道的,是因為風寒所致。但是這次的發熱與上次不同,是體內的毒提前散發的癥狀。”
俞雲雙聞言瞳孔一縮。
楚老先生抬眸瞥了俞雲雙一眼:“年輕人不要這般焦躁,且聽我將話說完。”
而後楚老先生緩緩地說道:“那日我徒兒應是與長公主解釋過,閣主這病每月發作一次是為了排解體內的毒性,若是前一個月不發作,下個月發作起來會變本加厲。長公主方才應該是將我口中的散發理解成了發作,其實這二者有着本質上的不同。提前發作是將發作日子從月中變更到其他日子,但散發卻是通過高熱將毒性緩緩排出,待到月中發作的時候,毒性沒有那麼強烈,閣主自然也會好受一些。”
俞雲雙緊蹙的黛眉微微展開:“這便是楚先生說的好事?”
楚老先生笑道:“如今還沒有到月中,誰也不能下定論,但是脈象卻是騙不了人的,所以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俞雲雙輕舒了一口氣:“這是我這些日子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但是我還有一事不明了。”楚老先生說到此處,終於抬起眼帘,蒼老的視線看向俞雲雙時,帶了幾分探尋之色,“公子身上的毒我也潛心探究了許多年了,雖然也曾考慮過通過提前散發毒性的方法減緩他發作時的痛苦,卻從來都沒有成功過。不知道長公主是通過什麼方法做到的?”
“方法?”俞雲雙低喃,心念飛快地轉動,只是這些日子她與卓印清相處與以前沒什麼不同,唯一不一樣的便是……
俞雲雙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腦殼,說話吞吞吐吐:“駙馬……可是與楚先生說什麼了?”
楚老先生無奈地說道:“他在我診脈的時候睡過去了,能與我說什麼?”
卓印清整整一日都沒有闔眼,如今接着身上的高熱,倒是妥帖得睡了一覺。俞雲雙輕嘆了一口氣,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那楚老先生,遂也支支吾吾,面上的紅色一層套一層。
楚老先生早已將大半輩子活過去了,哪裏還有什麼看不懂的,鼻腔中嗯了一聲,嘴上卻輕輕一嘖,開口嘀咕道:“這是怎麼個事兒。”
思忖了半天之後,楚老先生復又換了一種說法問向俞雲雙道:“那或者長公主體質與常人有異?再或者還有其他什麼人在這些日子與閣主有所接觸?抑或是閣主這幾日的膳食中有什麼不同尋常之物?”
見俞雲雙凝眉苦思,楚老先生解釋道:“無論發生了什麼,但定然有什麼不同尋常之物影響到了閣主體內的毒性,且只在近些日子與閣主接觸過。”
說到“毒性”二字,俞雲雙只覺得有一桶水從頭頂灌下,整個人都通透了起來,伸手一觸貼身放在胸口處的物事,俞雲雙眸光一動,拎着上面明黃色的穗子將它提了出來,送到楚老先生面前道:“不知是否與它有關。這是我的貼身信物,戴着它可以用來規避百毒。”
白潤仿若凝脂的玉質,正面以隸書鐫刻了“無雙”二字,背面是一個“令”字。這世間見過它的人不多,但是聽說過它的人卻絕不會少。
這正是可以號令寧國十萬大軍的長公主令。
俞雲雙手中的這枚長公主令,原身為一塊由砭石、琥珀、丹砂等物淬鍊而成的藥石,是寧國皇室的至寶之一,由歷代寧帝隨身佩戴以避毒。當初先帝會將它賜予俞雲雙,其中的寓意一目了然。
長公主令是先帝留給俞雲雙最後的一道護身符。只要俞雲雙手握着長公主令,俞雲宸想要動她,便要掂量掂量其中的代價。但與此同時,長公主令也為她招來了俞雲宸的忌憚,因為俞雲雙活在這世間一天,俞雲宸就收不回那十萬大軍的兵權。
所以在這樣的兩兩制衡下,長公主令便是俞雲雙的性命,丟不得也還不得,只能穩穩拿捏在自己的手中。
楚老先生除了將長公主令對於卓印清病情的益處說與俞雲雙,並沒有說什麼別的話。俞雲雙送他與阿顏二人出長公主府之後,也徑直回到了內室陪卓印清。
因着卓印清已經睡下了,內室只在屏風外的矮桌旁燃了一盞長明燈,俞雲雙踏着燭光走到卓印清的榻前,才發現他已然睜開了眼,沉靜的眸光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並不言語。
方才楚老先生望診時坐的圓杌還未來得及撤去,俞雲雙順勢坐了上去,雙手整了整裙裾,而後疊在自己的膝間笑着看了他一眼,道:“怎麼這麼快就醒了,我以為你這一覺會一直睡到大天亮。”
“我其實是裝睡的。”卓印清解釋道,“楚老先生醫術精湛,脾氣卻古怪,每每訓斥起人來,可以罵上一個時辰不停歇。我是太害怕他念叨我,故意裝作睡著了,這樣才能在你面前保住面子。”
“我方才又不在內室中。”俞雲雙哭笑不得道。
“你不在,但是你能聽到我們的談話。”卓印清道,“更何況楚老先生與你不同,他不會武,耳目沒有你那般靈敏,聽不出來我是真的睡了還是在裝睡。”
“他把了這麼久的脈,你倒是能忍。”俞雲雙道,“若是我,估計裝睡就變成真睡了。”
卓印清從錦被中伸出手來,輕輕一扯她放於膝間的手,口吻低柔道:“你不在我身側,我睡不踏實。”
俞雲雙的睫毛忽閃了一下,口中道:“我這便來。”
話雖這麼說著,俞雲雙卻並沒有起身,而是彎下了腰將自己的臉埋在了卓印清的脖頸,鼻息間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葯香氣。俞雲雙泄恨地咬了一口他的鎖骨,低低道:“下次若是再病了,莫要瞞着我。”
卓印清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這個……”俞雲雙直起身來,手從衣袖中伸出,將那枚長公主令掏了出來,“上面有我的名字,你以後無論去哪裏,都要將它隨身帶着,也算是我陪在你身邊了。”
卓印清卻並沒有伸手去接,視線從長公主令上劃過,而後落在俞雲雙的臉上,淡淡地說道:“我不能要。”
俞雲雙沒想到他會拒絕得這麼直白,頓了一下,再開口時,口吻便佯裝出了些許嗔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看不上我給你的信物嗎?”
話雖然這麼說著,她的心裏卻打起了鼓。就連從不出世的楚老先生都能一眼認出長公主令,卓印清沒有道理認不出來。
她自然清楚長公主令對她而言有多重要,但若是長公主令有益於卓印清的身體,可以讓他更安穩地度過每月的毒性發作時期,她會毫不猶豫地將它託付於他。她見過卓印清昏迷不醒的模樣,若是他在下一次的昏迷中真的走了,她的天會塌。
“這是長公主令。”卓印清眼底的青影未退,在昏暗燭光的襯托下,眼眸看起來愈發的深邃難測,“你是在將你的性命交到我的手中。”
俞雲雙卻搖頭輕鬆地說道:“沒有那麼嚴重。其實這長公主令我也只是在出入宮闈的時候才會用到,將它交到你手中於我而言並無大礙。方才在外廳的時候,楚老先生對我說……”
“你們二人的對話我都聽到了。”卓印清打斷了俞雲雙的話,俊逸的面容上五官線條雖然柔和,但說出來的話卻十分鋒利,“長公主令的作用若是真像你說的那般輕描淡寫,你也不會以如此拐彎抹角的方式給我。如今凌安城的局勢風起雲湧,長公主令在你的手中不僅可以護你周全,也可以讓你把握先機,應局勢而動。它在你手中的用處比在我手中更大。”
俞雲雙握着長公主令的手卻固執地沒有收回去。
卓印清眸中漾起暖色:“你將自己的性命託付於我,說明在你的心中我的性命比你的重要,但你卻沒有想過我受不受得起。試想若是我將隱閣交到你手中,你可會接?”
俞雲雙抿了抿唇。
“你不會接。”卓印清不待俞雲雙回答,便直截了當地替她答道,“不是因為你不信自己,而是因為你知道隱閣在我的手中會更加堅不可摧,能辦成更多的事情。你既然志在那個位置,也為它付出了許多,便不能再意氣用事,將長公主令收回去吧,以後除了你,不要再給任何人了。”
“即便那人是你?”俞雲雙低聲道。
“對。”卓印清神色嚴肅道,“無論是誰都不可以,包括我。”
俞雲雙瑩白的手指緊緊攥着手中的長公主令,呼吸也沉了下來。這般的模樣持續了許久之後,俞雲雙終於輕吐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方才你還說楚老先生脾氣古怪,訓斥起人來沒完沒了,我看你比他能說,每一句都戳在我心窩上,氣得人喘不上氣來。”
卓印清向上躺了躺,伸出手來輕輕按在俞雲雙的心口處,音色風流:“我知你是為我好,莫要再氣了。”
俞雲雙兩指夾着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挑開,輕哼道:“既然還燒着,就安生一些。今日楚老先生可是明言了,若是你再不好好休息,便將你湯藥中的甘草減了,蜂蜜去了,讓你喝葯的時候苦不堪言!”
見卓印清乖乖地收回了手,俞雲雙這才從杌子上起身,換了寢衣越過他爬上床榻,在躺到他身旁時,手順勢壓到了卓印清的胸前,掌心中的那枚長公主令便隔着單薄的衣衫貼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睡吧。”卓印清沒有知覺,自然也感覺不到俞雲雙的動作,側過頭來輕輕吻了吻她的前額,“再過幾天,讓阿顏為你把把脈,看看有沒有孩子。”
俞雲雙嗤笑他道:“哪裏能這麼快?父皇的宮妃們被診出滑脈時,龍嗣少說已經懷了一兩個月了。”
“那就一個月後讓她來把脈。”卓印清攬緊了她道。
雖然兩人心中早就計劃好了,可天不遂人願,沒過多少日的光景,俞雲雙的天癸來了。
彼時的卓印清正在檢查長庚與斐然的功課,奉命傳話的映雪礙着兩個孩子在場,沒有直說,可卓印清卻懂了。
微微頷了頷首,卓印清並沒有表示什麼,但在映雪走了之後,他的嘴角才微微勾起,神情看起來分外愉悅。
斐然手中執着毛筆,在面前的宣紙上落下最後一筆,抬起頭來看向卓印清道:“公子若是想笑,便直接笑出來吧,這般藏着掖着做什麼?”
卓印清放下了手中虛掩着下半張臉的書冊,淡淡地問道:“默完了?”
“完了。”斐然玉包子樣的臉向上揚了揚,側過頭來低聲詢問長庚道,“完了嗎?”
“還差兩句。”長庚頭也不抬,“你默得太快了,小心一會兒被公子罰。”
“怎麼這都要被罰?”斐然神色一怔,將自己面前的手稿又掃了一通,“這《諸子略》我背得滾瓜爛熟,不可能出錯。”
“字……”長庚顯然不喜歡在卓印清面前這樣交頭接耳,咬着牙半天才從口中蹦出來了一個字。
“字?”斐然烏溜溜的眼睛閃了閃,困惑道。
見他還是沒開竅,長庚抬眸偷覷了表情似笑非笑的卓印清一眼,又擠出來了一個字:“丑。”
“字丑?”斐然感覺晴天一道霹靂,垂下頭正要重新審視自己的字跡,面前的宣紙卻被卓印清抽走了。
將上面的內容閱畢,卓印清評價道:“內容精確,字卻丑了些,回去將帖子臨上十遍。”
斐然瞪大了眼睛愣在了那裏。
卓印清復又轉向長庚。此時的長庚已然寫完,正一絲不苟地埋頭檢查着,見卓印清看過來,恭敬地將作業遞了過去。
“不錯。”卓印清檢查完后,頷首滿意道,“回去將字帖臨五遍。”
“是。”長庚垂首應道。
一直候在稍間的阿顏在這時走了進來,對着卓印清斂衽行禮:“公子,時候差不多了,我該帶着長庚和斐然回隱閣了。”
這陣子隱閣的事務不多,卓印清不怎麼回去,便叮囑了阿顏每日來診脈時將長庚和斐然一同帶來,等到檢查完他們的功課,再將他們帶回隱閣。
因為事關小公子,阿顏方開始還有些心驚膽戰,但是來來回回了幾趟,見確實沒有出過什麼問題,漸漸放下心來。
卓印清將手中的兩份作業交還給長庚、斐然,對着阿顏叮囑道:“回去的路上小心些,莫要貪玩。”
斐然撇了撇嘴,圓潤的臉上露出委屈的神情,只是還未等他哀怨完畢,長庚就拉着他一同向卓印清行了一個別禮。
三人離開,耳邊少了人吵鬧,卓印清也清凈了不少,正站起身來規整着案上用完的書冊,便聽到前院傳來幾欲震破天的哀號聲。
卓印清眉頭微微蹙起,整理書籍的手卻未停,將它們一本一本重新放回書架上。
那一陣動靜持續的時間不長,待到前院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卓印清的貼身書童長青步履急切地踏進了房門。
也顧不上對卓印清行禮了,長青三步並作兩步湊到了他身旁,壓低了聲音道:“方才長公主府內有人偷偷議論小公子……長庚的身份,說長庚是公子的私生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