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相見分外眼紅(7)

第13章 相見分外眼紅(7)

沈流飛離開漢海市局之後,就上了一輛黑色的賓利。

車上,沈流飛問順道來接他的傅雲憲,如果我真的是兇手呢。

傅雲憲叼着一根煙,全無所謂地問:“重要嗎?”言下之意,真是兇手也能讓你無罪釋放。

沈流飛笑了,很認可對方的專業能力:“不重要。”

天快黑了,值下班高峰,街上都是車,流動一會兒又堵一會兒,排氣管里冒出一蓬蓬灰濛濛的煙霧,空氣悶濁。

駛過一個十字路口,沈流飛突然開口:“傅律,方便載我去個地方嗎。”

傅雲憲略微沉吟,問:“發生滅門案的那個景江豪園?”

沈流飛點頭:“去看看。”

傅雲憲吩咐司機:“前面路口左轉,去景江豪園。”

傅雲憲認識沈流飛的時間很長,他好美人,但不好同類,所以兩個人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不遠亦不近。

起初只是郵件或者電話交流。沈流飛慕名而來,自願支付高昂的諮詢費,說是想聽聽“刑辯第一人”的奇聞趣事,其實就是想聽聽殺人那些事兒。

在傅雲憲眼裏,一個富家子,相貌英俊,衣着考究,有學識、有品位還有藝術細胞,可謂一切完美,可他花花世界不享受,偏偏對犯罪感興趣,這本身就很有問題。

景江豪園不久到了。

沈流飛下車時,傅雲憲對他說,你的心裏有東西,會漫溢,會潰堤,你堵不住它,倒不如克制你的剋制,隨它發泄。

“我知道。”沈流飛沖傅雲憲客氣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天色已經全然黑透,也不知沈流飛要去多久,司機問傅雲憲,要等着接沈老師嗎?

“不等了。”一根煙剛剛抽盡,傅雲憲又點着了另一根,吞雲吐霧道,“老婆還在家等着我做飯呢。”

這個時間,重案隊的還在加班,只有謝嵐山提前回家,窩在沙發上看一部講緝毒卧底的電影。

年前上映的,片子挺火,總票房十幾億,說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拍的也確實挺像那麼回事兒。

謝嵐山身邊的同事都看了,反響熱烈,喊他一起去影院二刷,他不去。

如今自己看了,果然入不了戲。

電影裏的卧底被毒梟吊起來打,全身鞭痕,奄奄一息,電影外的謝嵐山不禁笑了一聲,挺慶幸,至少自己還沒那麼慘過。

剛歸隊的時候,領導給他安排過一次非常詳細的體檢,結果令所有人寬慰。沒吸過毒,沒染上病,槍林彈雨里滾過幾遭的人,身上居然連條刀疤都沒留下。為謝嵐山體檢的醫生都大感驚訝,說他一定頗受命運眷顧。

謝嵐山沒說話,因為不知道怎麼說。如果非要讓他解釋這個問題,他會說其實是受了穆昆的眷顧。

那時候跟着穆昆去老撾,接洽那邊一個毒梟,準備開拓新市場。同行的有一個兩百多斤的胖子,算是個頭目,他身形如山,脖子上掛着大金鏈子,一路張揚而去。

途經當地著名的愛滋村,一堆柴瘦柴瘦的小孩圍上來討東西吃,胖子大發善心,大手摸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準備分發出去。

謝嵐山一把擰住他的手腕,冷聲道:“他們還是孩子。”

這些模樣漂亮的糖果,其實是經過偽裝的新型毒品。

“不是中國人你也管啊?”胖子仗着自己體重優勢,試圖從謝嵐山的手中掙開,“再說多半是得了病的,活不久了。”

謝嵐山寸步不讓,狠擰着胖子的手腕,幾乎將他擰脫了臼,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他們還是孩子。”

“行行行,謝菩薩,你說了算,你說了算。”胖子空有一身脂肪,臂力遠不及謝嵐山,見擰之不過,只能示弱。

辦完接頭的事情,一回到落腳的地方,胖子就向他發難了。

當著穆昆的面,胖子講了在愛滋村發生的這件事,明確表示,自己懷疑謝嵐山的身份。

穆昆嵌身在沙發上,把玩着手中的短刀,沒說話,只用目光逼問謝嵐山。

“我們還要留幾天,大事要做,沒必要引人耳目。”謝嵐山不慌不忙地解釋。

“不是吧,我看你不是菩薩就是馬爺,你到底是菩薩還是馬爺?”馬爺是毒販稱呼“緝毒警”的黑話,胖子來到謝嵐山身前,笑嘻嘻地說,“不是馬爺就來一點,你個販毒的居然從來不碰毒品,怎麼也說不過去吧。”

來一點,意思是來一點毒品。既然幹了特勤,謝嵐山早就做好了被人逼迫吸毒的準備,當即從兜里摸出一包“軟糖”。一撕包裝袋,正要把那點新型毒品倒進嘴裏,沒想到被人喊停了。

“慢着。”胖子又有新主意,從滿臉橫肉里擠出一個醜惡的笑容,對謝嵐山說,“這是給小孩子吃的東西,咱們是成年人,要來,就來點真正過癮的。”

胖子話音一落,他的手下就拿來了一包白色粉末,說是極稀罕的99.9%高純度,五號。

謝嵐山直接坐下,裝作相當老練地說:“來點紙啊。”

一旁的穆昆仍一臉陰沉地看着他。

熟稔地將黃豆大小的五號散鋪在錫紙板上,然後打着了打火機,以溫火在錫紙下熏烤。很快白煙裊裊而起,謝嵐山搓了一根紙槍,準備用鼻子吸食。

嗖!一把刀飛過來,落在錫紙板邊上,打斷了謝嵐山的動作。

手裏的短刀擲得很准,穆昆起身走過來,不是對着謝嵐山,卻是對着那個胖子的。

他抄起不知幹什麼用的一塊木板,連抽了那個胖子十幾個嘴巴,牙齒都被抽斷了,鮮血與口水一起流下來。

就連謝嵐山都看不下去了,勸穆昆說:“別打了。”

“沒事兒,他度量大。”木板都被摑斷了,穆昆直接把剩下半截子塞進胖子嘴裏,笑着問他,“你說,你是不是度量大?”

胖子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總算滿意了。穆昆扔掉手裏的木板,回頭指了指桌上的五號,對謝嵐山說:“永遠別碰這種東西。”

因為謝嵐山對毒販對平民的那點“慈悲心”一視同仁,他突然有點高興,摟着謝嵐山的肩膀說:“看來你的確不是馬爺,就是菩薩。”

把人都攆出去,屋子裏只剩兩個人。

“有種東西比毒品還刺激,你要不要試一試?”

說這話時穆昆挨他很近,幾乎將他壓倒在沙發上,他捏着他的下巴,盯着他看,眼神燙得驚人。

但謝嵐山裝作看不見,也聽不懂。

“沒意思,”穆昆一臉悻悻地放開謝嵐山,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你身上有股英氣,確實像警察。”

“我本來就是警察的兒子。”謝嵐山淡淡說。

“那怎麼不當警察呢?”

“犯事兒了。”謝嵐山話很少,時常是穆昆喋喋說了一堆,他只簡賅地回答幾個字。

“蹲過號子,還被人把頭摁在尿桶里過?”

“嗯。”謝嵐山沒想到,穆昆居然連這樣的細節都調查清楚了。

“警察的兒子就算不當警察,也犯不上販毒吧。”

“都是混口飯吃,幹什麼不一樣。”

謝嵐山自有一套說辭。他爸是烈士,他媽卻沒得到妥善安置,一個人瘋在了精神病院裏,他想子承父業當警察,結果惹了點事兒就被開除了,還在號子裏受盡屈辱與折磨,所以他心裏有怨恨,所以偏離了原本預設的人生軌道,一朝由兵變作了匪。這個故事不新鮮,但聽上去還是比較值得相信的。

最後伏擊穆昆的那一場戰役,謝嵐山也參加了。只有他知道穆昆的B計劃,知道他有一條萬不得已下的逃亡路線。

“放我走,不然你永遠不會知道你爸是怎麼死的。”穆昆被逼到山崖邊上,前有追兵后無退路,但他不慌不忙,微笑道,“我已經查出來‘門徒’是誰了,你不想知道是誰殺了你爸么。”

謝嵐山猶豫了,但只猶豫了三秒鐘,他身邊的隊友就被潛伏在高處的毒販給爆了頭。

他既懊悔又震驚,來不及有所反應,紅色的狙擊光點又瞄在了他的前額上。

“我們那麼好……我們甚至本來可以更好的……”面對放下槍的謝嵐山,這個大毒梟居然表現得非常委屈。

身邊隊友都陣亡了,謝嵐山面無表情地回他六個字:“我是兵,你是匪。”

直升機隆隆靠近,穆昆縱身一躍,就抓住了直升機拋下來的梯繩。他居然反手一槍幹掉了在高處狙擊的那個毒販,然後對謝嵐山說,謝嵐山,好好活着,活到我回來找你那天。

待人爬到艙門口,還衝他拋了一個飛吻。

後續支援及時趕到,謝嵐山二話不說,扛過一個肩射火箭筒,一發炮彈,直接轟掉了穆昆逃亡的直升機。

隨着一聲巨響,直升機的殘骸就掉進了湄公河裏。然而穆昆的屍體始終沒有打撈出來,也不知是死無全屍,還是逃出生天了。

謝嵐山剛回隊裏的時候有個傳言,穆昆是他放走的。但這個傳言很快被他的直屬領導以最強硬的姿態平息了。

屋裏沒開燈,只有電視屏幕發出熒熒藍光,電影畫面一旦轉暗,他就完全身處黑暗之中。

想起下午老陶說的那句話,為什麼處分你,你自己應該清楚。

謝嵐山想,興許懷疑的種子早在那個時候就埋下了。

兩個小時的電影終於收尾了,皆大歡喜的結局,好人得到嘉獎,壞人一網而盡,特別黑白分明,特別圓滿。

比起別人看完這片子都要掬一把熱淚,謝嵐山有些麻木地站起身,他從抽屜里翻找出陶軍塞給他的那張名片,低頭看了良久。

心理康復醫院,他想,行吧,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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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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