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見分外眼紅(6)
陶龍躍粗中有細,料定這滿嘴法理的沈流飛不簡單,又怕謝嵐山一事未平再惹一事,趕忙勸止:“謝嵐山,別胡鬧!”
這話還沒落地,謝嵐山又動手了。他爆發力過人,一記揮腿側踢,直逼沈流飛的頭部,沈流飛抬小臂阻擋,肌肉一綳,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
但到底勁兒太大,人往後退了一步,謝嵐山趁勢再攻,又以肘尖砸了過去。兩人實戰能力都很驚人,功架也都漂亮,直接拳來腿往地硬碰硬,看上去半斤八兩,誰也輕易勝不了誰。
打鬥的聲音引來了一些人,一旁的陶龍躍也看呆了,完全忘了要拉架。
謝嵐山一心要抓人,連使關節技,沈流飛見招拆招,擠壓、碰撞了幾回之後,他們各有一臂緊緊纏鉤住了對方。兩人挨得極近,以手臂互相制約,以腰力互相對抗,僵持不下間,謝嵐山突然眉一挑,嘴一噘,臉就這麼壓了過去,要從側面去吻對方的唇。
唇挺妙,鮮紅豐滿,但沈流飛完全沒想到這人居然會來這麼一出,太匪夷所思,也太不要臉。
一張不興波瀾的臉終於起了變化,他本能地往後避退。
謝嵐山抓住這唯一空隙,趁機脫出一隻手來,摸出腰間手銬,一下就銬在了沈流飛的右腕上。
再想銬上另一隻手就沒那麼容易了,謝嵐山反應夠快,直接把另一隻手銬銬在了自己的左腕上。
“咔”一聲響,塵埃落定。
“兵不厭詐么。”謝嵐山抬起左手晃了晃手銬,沖沈流飛笑笑,狡黠又慵懶,“這叫‘執子之手,將子拖走’。”
沈流飛也看了看自己被銬上的手腕,倒不生氣:“進展太快了。”
勝之不武,但不管怎麼說,贏了就是贏了。一眾圍觀者,有館裏的工作人員,還有剛接到報案到場的公安,謝嵐山拉扯了一把跟自己銬一塊兒的沈流飛,從他們之間走過去。他昂首挺胸,鮮眉亮眼,反正,自得如一隻招展的孔雀。沈流飛挺配合,不羞不惱,任謝嵐山把自己帶出了鶴美術館,帶上了陶龍躍那輛金燦燦的寶萊。
回市局,陶龍躍開車,他倆坐後排。
太陽就快落下來了,嵌在兩棟高樓之間,像在容器里打上一個蛋黃,能看着它漸漸沉底。車上,謝嵐山不時瞥一眼身邊的沈流飛,發現對方好像一點沒動氣,挺平靜地目視前方陶龍躍的後腦勺,唇邊還若有似無噙着一點笑容。
謝嵐山不解:“你笑什麼?”
“車太丑。”沈流飛淡淡說,“還有,你一會兒就該哭了。”
漂漂亮亮把人帶回了市局,謝嵐山才發現這句話還真不是訛他,這個人也確實有約。而且約的是他們市局的局長,也不知是兩人是要討論滅門案的案情,還是單純的朋友之間小聚,總之,被他謝嵐山攪黃了。
陶龍躍他們傻了眼,原來那位久聞其聲的模擬畫像專家,就是眼前這個一身花綉、還未洗脫殺人嫌疑的沈流飛。
不過人都帶來了,該問的還是得問。謝嵐山在辦公室里挨訓的時候,陶龍躍就在詢問室里對沈流飛進行問話,他橫眉,厲聲,咄咄逼人,對方從頭至尾從容不迫。
陶龍躍問:“你跟叢穎什麼關係?”
沈流飛說:“她是我的一個學生。”
陶龍躍說:“有不止一個證人說,你們的關係很不尋常,很……曖昧。”
“我天生對人的負面情緒着迷,所以和她走得近了些。”沈流飛微微挑了眉毛,面色依舊冷淡,彷彿在問:這也不可以嗎。
陶龍躍想了想:“你剛剛說‘負面情緒’,那姑娘有什麼負面情緒?”
“她曾想在鶴美術館裏跳樓,被我攔了下來,”沈流飛停頓一下,“她男友的婚事遭到家人的激烈反對,職場上也碰上了‘性騷擾’,她想公開這件事,卻遭到了恐嚇與跟蹤。”
“男友?”陶龍躍立即從文件袋中取出那張合影,放到沈流飛面前,“你見過叢穎身邊這個男人嗎?”
“沒見過。”好像知道對方下一個問題要問什麼,沈流飛補充說,“但我知道他創立了一家密室逃脫主題設計公司,最近就有新項目要問世。”
陶龍躍眼睛一亮,這是一個新線索,整個案子最開始他們懷疑的人物終於要顯形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沈流飛的作案嫌疑,他繼續問道:“案發時間是7號夜裏11:30至凌晨12:30,也就是前天凌晨的這段時間裏,你在幹什麼?”
“我在電影院裏看電影,連着兩場。”
陶龍躍不可置信:“大半夜的一個人看電影?有人能證明嗎?”
彷彿陶隊長問了一句多麼蠢的話,沈流飛笑了一聲:“電影院的紅外監控,一般安置在熒幕前方,對着觀眾座位——我看電影喜歡坐第一排。”
“你這人怪癖還真是多。”陶龍躍撇撇嘴,轉頭對身邊另一個負責記錄的刑警說,“小梁,趕緊通知下去,去電影院調取紅外監控。”
沈流飛喝了一口桌上放置的袋泡英式紅茶,茶味不地道,略澀,放下一次性塑料杯,他淡淡一笑:“陶隊長,茶不好就算了,車真的該換一輛。”
這人奇怪,明明看着很客氣,很隨意,但好像那點威嚴與自負已經絲絲入骨,不是盛氣凌人那類,倒更令人自覺形穢。陶龍躍對着沈流飛就覺得不自在,他的眼睛狹長深邃,總好像要一眼將你洞穿。想到對方在美術館裏那種不配合的態度,不免又有點惱火:“剛才你大可以跟我們說這些,也不至於打一場。”
“我國法律規定,”沈流飛說,“公民沒有自證清白的義務。”
“我國法律?”想到老子說過這人是留美的專家,陶龍躍不怎麼相信地問,“怎麼,你還是中國人?”
“以前是中國人,”沈流飛笑笑,“現在、將來,永遠都是中國人。”
無話可問,陶龍躍正琢磨着要不要放人,沈流飛那邊倒來了一個人——人未露面,只是一個電話,漢海市局的刑警們就都不自在了,好像馬上要遭遇什麼洪水猛獸。
沈流飛今晚約的不只是市局裏的領導,還有聲名赫赫的“刑辯第一人”,傅雲憲。
陶軍接的電話。他干公安大半輩子,統共跟傅雲憲接觸過三回,三回都沒撈着好,且都記憶深刻,不願再度回首。通常情況,檢察院在傅雲憲那裏吃了癟,扭頭就得怪公安不謹慎,讓鑽了法律的孔子。
對方律師都來電話了,陶軍親自過來送人出市局。
陶軍七八年前就認識了這位模擬畫像專家,但中美相隔太平洋,一直也沒見過面,兩人的交流僅限於就一些複雜案情進行郵件溝通。所以,他看見沈流飛時明顯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原來……沈老師這麼年輕。”
他甚至懷疑,多年前被他一口一個“沈老師”叫着的人,可能只是一個不及他腰高的孩子。
沈流飛抬眼看見陶龍躍,微一頷首,喊了一聲,陶隊。
見一臉褶子的老子管這嘴上沒毛的小子叫“老師”,對方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陶龍躍看沈流飛就更不爽了,恨不得也像謝嵐山一樣,“活動活動”筋骨。
那邊沈流飛簽字辦手續,這邊謝嵐山繼續挨訓。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莽撞、這麼輕佻、這麼……”老陶沒什麼文化,斟酌半晌,用了一個最妥帖的字眼。
瘋。
“你以前沒那麼瘋過。”陶軍也是真急了,“上回擊斃那個賣肉戶,惹得亂子就夠大的了,這回再讓人告一個野蠻執法、違規使用警械,你這身警服就脫下吧!”
陶龍躍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那麼嚴重,還跟老子嘟囔:“不會吧?以前咱們辦案不都這樣么。”
“兔崽子還敢胡說?!”老陶怒罵小陶,臉都漲綠了一圈。他說,方才局長就在傅雲憲身邊,清清楚楚地聽見他提了一句:謝嵐山?那個上了頭條的幹警,他怎麼還在重案隊?然後那位傅大律師就開了煙嗓,笑着說該清一清公安隊伍中的害群之馬了。
這個害群之馬就是謝嵐山。
短短一年時間,他就從緝毒英雄變成了害群之馬。
“怎麼不說話?老謝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敢做不敢當,孬種!”
老陶的暴脾氣一捅開就收不住,越罵越兇殘,陶龍躍聽着刺耳,忍不住喊他一聲:“爸——”
“局裏沒有爸,只有教導員!”陶軍惡聲惡氣地打斷了兒子,轉頭又對謝嵐山痛心疾首,“你穿上這身警服有多不容易?吃過多少苦,流過多少血?你爸在天有靈,也肯定希望你繼承他的遺志,踏踏實實當個警察!”
謝嵐山從頭到尾一字不發,每每聽見他人提及父親,他就覺得嗓子發澀。
以前挨訓,謝嵐山會翹着他那極漂亮的下巴頦兒,一副對任何批評都滿不在乎的浪蕩勁兒,但此時此刻,當他把這種勁兒都卸了,他就又變回了陶軍第一眼看見的那個男孩。
當時,陶軍跪在謝嵐山身前,把謝佳卿留下的那顆子彈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個男孩剛剛失去父親,因巨大的悲慟寸步難移,但神情依然堅毅,由始至終沒哭一聲。
男孩子不準哭,老謝說的。
“去看心理醫生之前,把警械留下。”陶軍心軟了,嘆了口氣。
謝嵐山掏出手銬,“哐”一聲扔在桌上。
“證件也留下。”
謝嵐山愣了愣,手僵在半空中。
“教導員,這事兒我也有責任,要罰就一起罰吧。”陶龍躍決定有難同當,伸手就掏自己的證件。
謝嵐山一抬手,制止了陶龍躍的動作,他掏出了自己的人民警察證,將它輕輕安放在陶軍面前。
“這是你原來領導的意思,為什麼罰你,你自己清楚。”陶軍最後說,“別讓你爸的名字蒙羞。”
這個時候,沈流飛辦完所有手續,準備離開市局。
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謝嵐山。
謝嵐山意識到有人正看着自己,也回過頭。
他們四目交匯。
糾纏、衝撞、融洽、分離。
幾乎同時間,謝嵐山移開目光,沈流飛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