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情(23)
看了看錶,不到兩點,他立刻收拾公文包,去辦公室。夜晚的軍事部大樓安靜陰森,他上二樓,東起第二間,門口鐵牌上寫着“次長辦公室主任室”,他進屋開燈,把口袋裏的釘子從窗戶拋遠,接着直奔辦公桌,拿出紙筆,開始記錄老馬提供的信息。
十五分鐘后擱筆,他從頭到尾檢查了三遍,在第一頁紙紙頭上寫了一個“椿”字,用圓圈圈好,然後塞進絕密檔案袋,加封,收進右手最下一格抽屜底部。
接下來的事,就是等待。他點一根煙,靠在柔軟的高背椅上,半闔着眼,拿指肚摩擦嘴唇,回憶着那個騙了他的人,和他意亂情迷時抱着自己的灼熱體溫。
藥師丸這一晚過得很愉快,沒用底下人動手,鞭子、烙鐵、辣椒水,他親自伺候,和老馬的境遇不同,錢文正沒受什麼內傷,但渾身的皮肉都綻開了,血肉模糊的一條,半死不活掛在木架子上。
“醒一醒啊,阿福,”清晨,藥師丸嚼着關東局食堂的紫菜飯糰,拿燒紅的鐵扦捅他的肚子,“我還沒開始問喲,紅線同志!”
錢文正毫無反應,隨着他的戳刺來回晃蕩,這時有人進來,是監聽室的坂田,遞上一張印有關東局標誌的抄報記錄,只看一眼,藥師丸就呆住了,上面用整齊的漢字寫着:
反間成功,重慶甚喜。若椿果斃命,頂針任務即圓滿,適時休眠,靜待接應。火鐮。
藥師丸整張臉扭曲起來,那個“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知道這個代號,參謀本部最高級別特工之一,據說一直潛伏在蘇聯紅軍內部,也有說在八十八旅的,他怎麼會出現在滿洲國,而且被頂針反間?如果椿確實被當做抗日份子逮捕進來,那……他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阿福,不禁出了一頭冷汗。
“技術組截獲情報后,做了初步分析,”坂田報告,“波段沒有問題,這個信號最後一次出現是五年前,發報手法、口吻,乃至斷句方式,全部吻合。”
藥師丸一把團皺抄報記錄,如果阿福就是椿,那陳醉手裏那個共產黨是怎麼回事,頂針又是……
“立刻給我集合兩隊人!”藥師丸扶着挎刀,邊往外疾走邊下命令,“一隊去陳醉家,另一隊去軍事部,徹底搜查!”
他大踏着步,氣勢洶洶沖在走廊里,經過陳醉那間刑訊室,看見老馬已經從刑架上放下來,塞進處理屍體的獨輪車——被滅口了,他惡狠狠地想。
第二十九章
鳥鳴,腳步聲,輕不可聞的低語。錢文正皺起眉頭,一動,渾身上下的皮肉和筋骨就像剁碎了又擰在一起,牽拉撕扯着,刺激着他的痛覺神經。
“啊……”他轉動肩膀,從腋下到肋骨,火辣辣的灼痛,是燙傷。因為這個,他確定自己還活着,奇怪的是,他居然躺在床上,蓋着一床乾淨柔軟的被子。
“他醒了……”是日語,“馬上報告……”
錢文正睜開眼睛,看到一面白牆,牆上掛着醒目的“天皇萬歲”日曆牌,紅色的阿拉伯數字寫着大大的“25”,他立刻記起來,自己是22號夜裏進入關東局的,現在是白天,說明還沒到三天,想到這兒,他忽然愣住,老馬都把他出賣了,他還傻傻地記着他的交代。
門從外推開,一雙軍靴踏進來,錢文正偏頭看,一個不認識的少佐,站在床邊,恭敬地哈下腰:“長官,失禮了。”
他竟然對自己說日語,還稱呼“長官”,錢文正驚訝,臉上倒沒什麼波瀾,閉上眼睛不做反應。
那傢伙立正站好,打開夾在腋下的文件簿,深鞠一躬:“受藥師丸大佐委託,向‘椿’報告行動進展,”說著,他翻開文件,“23日抓獲頂針,在其家中發現電台,在軍事部次長辦公室主任室發現其秘密調查‘椿’的文件,24日,在其同夥活動的據點棺材鋪,查獲重慶政府的委任狀……”
錢文正被子裏的手陡然攥緊,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陳醉……暴露了?是老馬招供的?不,棺材鋪怎麼會有國民黨的委任狀,自己又是……等等,文件上提到了“椿”,這個代號在老馬給他的情報上出現過,他還背過這個人的履歷,參謀本部高級間諜,在海參威被蘇聯方面抓獲,已經死亡。
“……通過刑訊,頂針交代如下信息,他是中統特勤人員,通過與共產黨分享情報,得知‘椿’在海參崴暴露,秘密潛入新京,並打算通過結識滿洲政府高層,伺機證明身份返回日本,於是策劃反間計……”
錢文正突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老馬並沒有出賣他,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布了一個大局!
眼淚瞬間浸濕睫毛,眼看就要從眼角滑落,他抓起被子蓋住腦袋,組織的意圖他明白,是要讓自己成為“椿”,打入關東軍憲兵隊,甚至日本參謀本部,可是……陳醉呢,他為什麼要幫老馬,難道是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