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情(24)
救自己!錢文正不敢再想,稍一想,渾身就痛得顫抖,陳醉怎麼樣了,是死是活?明明心急如焚,卻不能發問。
少佐讀完文件鞠躬離開,護士進來量體溫,錢文正不敢哭,他了解日本人,護士一見到他的淚水,馬上就會向憲兵隊報告。忍着滿腔悲憤,藏着滿腹憂心,他堪堪熬過黃昏,一入夜,立即用日語重複一句話:赤い椿白い椿と……
護士聽見,轉身跑出病房,半個小時后,藥師丸到了。
“紅茶花,白茶花,”這是日本詩人河東碧梧桐的一首俳句,下一句是“地上落花”,藥師丸站在錢文正床前,微微躬身,回答的卻是:“茨の花。”
“都是帶刺的花。”這是另一位詩人小林一茶的俳句,也是椿的接頭暗號,錢文正慢慢撐起身體,用日語懶散地打了個招呼:“晚上好啊,藥師丸君。”
藥師丸隨即露出一副榮幸之至的表情,甚至給錢文正踢了個立正:“長官!”他像個新入伍的小兵,大吼着報告,“您清醒后我立刻就想拜見,但參謀本部明確指示,如果是真正的椿,斷不會貿然接頭,至少會靜默八小時,若您覺得安全,會主動與我接觸,故而遲來,失禮了!”
錢文正淡淡地看他一眼,壓抑着胸口那陣狂瀾,簡短地問:“頂針呢?”
藥師丸又狠狠踢了下鞋跟:“已經處理了!”
錢文正的心驟然揪緊,陳醉,那個明艷的人,那個堅韌的人,那個黑夜中星子似的人,他的愛人……
不,他不相信,也許每一個懷着愛的人都心存僥倖吧,他拚命尋找希望,藥師丸只說了“處理”,沒說“槍斃”,而這個魔鬼“處理”人的方式,他聽他說過,是送去100部隊。
“啊,對了,”藥師丸繼續報告,“稻垣次長引咎辭職了,東京正在物色新的人選。”
錢文正點頭,藥師丸看了看他,忽然說:“今早,參謀本部在電報里,問起了‘芭蕉’的近況……”
芭蕉,也是那份情報上的日諜,這是在進一步甄別“椿”的身份,錢文正露出鄙夷的神色:“他?恐怕在西貢的賭場裏,輸得只能賣情報了吧!”
第三十章
芭蕉,本名尾田謙三。潛伏地,越南。嗜好,賭博。
“哦哦!”藥師丸深深鞠躬,安靜片刻,接着又問,“那長官,您在遠東,一定常和‘凈琉璃’接觸?”
錢文正皺起眉頭,一臉不耐煩的樣子:“適可而止吧,藥師丸君,本田上校三年前就在夏威夷玉碎了。”
“はぃ!”藥師丸緊繃著嘴角,把背挺得筆直,“上級授意,請長官諒解!”
錢文正無所謂地笑笑,這回輪到他提問了:“那麼,我什麼時候能回參謀本部?”
五月初,新京的花兒開了,粉一片,白一片,空氣中瀰漫著細微的花粉顆粒,夜半,走在“新天地”的大街上,藥師丸一聲接一聲打着噴嚏。
“新天地”和開運街的日本人娛樂區不一樣,沒那些高級飯店、酒吧、高爾夫球場,到處是穿着改良旗袍的滿洲妓女,和地下鐵路從腳底開過的隆隆聲。
“遼,”錢文正直呼藥師丸的名字,從軍裝大衣內袋裏掏手帕給他,藥師丸接過去,恭敬地鞠了一躬,“啊,這折磨人的滿洲!”
錢文正穿着一身日本軍服,帽檐低低地壓着,符合一個職業間諜的習慣,短短一個月,他那張電影明星似的俊臉冷峻了,成熟得像是一下子長了十歲,不經意間,卻又帶着點兒稚嫩的哀傷。
“到了,長官,”藥師丸指着前面一家掛白燈籠的居酒屋,“您下星期就回國了,今天請務必盡興!”
錢文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個子的藥師丸仰頭看過來,崇拜、景仰,所有這些情感都寫在那張不設防的笑臉上,錢文正卻無動於衷,冷着心,只想扭斷他的脖子。
藥師丸先一步去拉門等待,錢文正舉步跟上,忽然,柔軟的熏風中,店面招牌投下的暗影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膩膩地唱:“我有一段情呀,說給誰來聽,知心人兒出了門,他一去呀沒音訊……”
錢文正停住腳步,“我的有情人呀,莫非變了心,為什麼呀斷了訊,我等待呀到如今,”他眼眶發熱,不由自主就掏出兩張紙幣,萍水相逢的一段歌,卻唱碎了他的心。
妓女的臉掩在暗處,錢文正剛過去,她就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太君!”她叫得風騷,錢文正反感,這時那女人貼住他的耳朵,居然說,“紅線同志,滿洲省委奉天地委山雀,接替老馬與你接頭。”
錢文正一怔,回頭瞥一眼居酒屋門前的藥師丸,那傢伙看他在跟妓女調情,識相地背過了身,“誰是老馬,”他冷笑,“你以為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