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之前在醫院也遇過這種景象,他通常是匆匆而過的路人。如今成了一道的,他坐着,他們躺着,相互守着過了一宿。
凌晨,頭疼不減,天馬上要亮了,宋野枝就着冰水吞了葯。
宋俊攜孫秀現身,宋聆語跟在後面扯孫秀的衣角。他們站在樓梯口,宋野枝一擱水瓶就瞧見。藥片梗在喉間,他重新擰蓋,大力灌了幾口水,將阻塞感囫圇順下去了。
“陶叔給你打電話了?”宋野枝說話,牙打顫,口腔麻,被水凍的,吐字也一串子冰碴氣。
宋俊答:“是,連夜趕來了。現在情況怎麼樣?”
宋野枝抬手看錶,起身:“你可以等醫生來了問醫生。你們來了就你們看着吧,換我下樓吃個早飯。”他擦過宋俊的肩,“行嗎?”
問歸問,宋野枝絲毫沒有要他首肯的意思,迅速掠過人。宋俊點頭,一個“行”字只來得及遠遠落在宋野枝腳後跟。
大多數人沒醒,一路上世界是靜的。醫院外的早點攤熱氣氤氳,人聲鼎沸。
宋野枝愈走近,分裂感愈甚。
天也沒醒,是霧霾灰藍,這片天底下的人吃飯走路,全靠車燈,路燈,還有矮窄店裏的昏黃燈泡供點兒亮光。
宋野枝停在一家包子店前,要吃燒賣和豆腐腦。人多,隊是橫着排的,把店門口圍個半圓,水泄不通。他站最邊上,包子店老闆的臉藏在一摞摞蒸籠後面,一直敷衍點頭,宋野枝不知道自己這單到底有沒有點上。
宋野枝不想再重複開口,只默默地等。蒸氣燎眼,他偏頭盯着側前方髒亂的玻璃門放空。
慢慢來,人總該會散盡的。
醫院門口常年有出租車停候,一顆顆紅色尾燈從身後映上身前的門,隨行人路上走過的人影而明滅。閃動的頻率過高時,像一面故障的廣告牌。
“豆腐腦甜的鹹的?”
等了半天沒迴音,老闆指他,身邊的人不耐煩等,拐手肘碰他,宋野枝回了神。
宋野枝要說話,一隻手輕輕扶上他的肩,隔開緊挨着他的人。離得很近,自己幾乎被虛攬在那個人懷裏。
他抬眼看來人,話沒了。
易青巍問:“你吃還是陶叔吃?”
宋野枝先答了他:“我吃。”
“鹹的。”易青巍對老闆說,“然後再來一份和他一樣的,謝謝。”
人頭攢動中,易青巍目光柔靜。
“陶叔吃過了?”
宋野枝搖頭:“陶叔被我勸回家了,不能兩個人乾耗着。”
“現在上頭沒人?”
“我爸他們來了,剛來。”
易青巍藉著大衣的遮掩,隱蔽地去撫宋野枝的手,最後牽上,指指相扣。另一隻手去摸他的臉,指腹摩挲他的眼下,問:“多久沒睡了?”
“爺爺倒下后就沒睡着過。”
“我剛回到家,爸爸就跟我說了。”
宋野枝說:“易爺爺昨晚來過,還有小姑和易焰叔,說今天晚上來替我。”他歪頭,“累不累?”
易青巍反問:“你累不累?”
宋野枝沒有動作,臉依偎他的手心,睜着眼睛,撲閃地看他。
“吃完早餐,我帶你回家睡覺。”
宋野枝很無力:“我睡不着。”
易青巍咽了咽乾澀的喉嚨,心臟揪着疼。幸好天境渾噩,他顧忌不了太多,撤下手,把人擁緊,貼着耳邊說:“會的。”
沒去宋家衚衕,沒去易家獨棟,易青巍驅車往他倆的小窩。宋野枝不專心,停車了才驚道,這兒?
易青巍為他開車門:“這兒。”
燒賣和豆腐腦涼了,易青巍把它們放到微波爐里。回頭找人,宋野枝躺在沙發上,外套丟在地上。
“去床上。”
宋野枝搖頭:“我今天太髒了。”他使勁往裏挪,空出一個位置,對易青巍說,“你不嫌棄的話。”
易青巍從卧室抱出毯子,和宋野枝擠到一起。
宋野枝:“我們睡醒之後再吃,好嗎。”
“好。”
宋野枝閉着眼睛,眼皮不停輕顫。一直以來,易青巍都用此辨認他是否在裝睡。易青巍看了好一會兒,吻了上去,親他合緊的眼。
宋野枝一吸氣,小鬼遇符一樣,定住了。
他的手腳用力糾纏易青巍,他坦白:“我現在不太好。”
“指什麼。”
“我現在,一點兒活人氣息沾不上。”
易青巍籠罩他,他就安心墮入黑暗。
宋野枝說:“小叔,爺爺這次熬不過來了。”
“你會想關於死亡的事情嗎?”易青巍問道。
“奶奶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時時刻刻在想。”
“想清楚過嗎?”
“怎樣算清楚?”
“我媽媽去世,那時候我比你的十五六歲小,我開始明白死亡這回事。做了醫生之後,更是沒逃開。有些病人會陪我很久,可最後還是會走。”
“每個人都會死。”宋野枝說。
“是。”易青巍說,“生命就平等在這處,每個人都會結束,會消失。”
宋野枝清楚了:“我不害怕死亡,我怕離別。”
離別尚輕,死亡是訣別。
生者可憐。
而易青巍沒說出口,存在於人類社會的這兩樣東西,區分它們,似乎並無意義。
睫毛掃唇,宋野枝睜眼看他兩段鎖骨。
氣氛被拉扯成輕飄飄的哀痛。
“那你又要說,每個人都會離別。我想想也是,生離或死別,總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易青巍依舊沒說話。
有一股淡淡的羞窘浮上來,是自我被擊穿的紅,染透易青巍的耳根和脖頸。他自認為比常人經歷得多,淡然處過大悲大喜,到頭來臨時剖析一番,也還是世間一俗物。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易青巍低聲說,無根據地篤定。
“好好睡一覺,打起精神,陪爺爺熬過這一程。如果結果真的不算好,不要哭,輕鬆些送老人家走,好嗎?”易青巍又說。
他聽到了。
都聽到了,再低也聽到了。
宋野枝探舌尖,舐他喉結和下巴。仰高了,拉近了,舔他嘴唇。
不帶情-欲的吻,靈魂慰問靈魂。
“我們活到七十七,託人料理後事,要海葬。”
“七十七?你功高德厚,萬一長命百歲。”
醒來,時間彷彿停滯。閉眼是墨色天,睜眼也是墨色天。
易青巍在毯子底下捆着他,身上是涼的,他剛從廚房回來。
他解他惑:“下午六點。”
宋野枝迷迷糊糊的:“爺爺醒了?不過應該是我做夢。”
易青巍瞟一眼手機,說:“是夢,沒消息。”
“我現在起床去醫院,也許剛好趕上夢成真。”宋野枝舉臂打氣,不慎捅了易青巍一胳膊,正中小腹。
氣泄出來,成了笑,易青巍說:“我吃不了的那幾個燒賣得你負責。”
他們整裝去醫院,病房前剩宋俊一個人。宋聆語年紀小,撐不住,孫秀下午時帶他去附近酒店開房休息了。
宋野枝和易青巍並肩朝他走來,這還是宋俊頭一次真切認識到這倆孩子是一對的事實。
易青巍率先說:“宋俊哥,見過李醫生了嗎?”
“見過了,但還是不準家屬進去探視。”宋俊一頓,“你認識主治醫師?”
“我——在這兒工作。”
“哎——”宋俊一拍手,“我糊塗了。”
宋野枝偏視白牆,這腔論調他聽得心煩。
他說:“您回吧,待會兒陶叔也要來,人夠了。”
宋俊問:“陶叔帶飯來嗎?”
宋野枝早比他高,眼皮垂着,冷冷的:“帶給你嗎?”
宋俊被他看得不自在,說:“之前沒人在這兒看着,我也不敢去吃飯。”
“孫秀呢?”
“酒店——”
“那就回酒店吃,比陶叔做了再送來,快得多。”
易青巍捏了捏宋野枝的手腕,走開去送宋俊。
出了醫院,宋俊分他一支煙。易青巍沒接,宋俊詫異:“還沒學會?”
“不是,戒了。”
宋俊勉強一笑:“年輕人自律性強,孩子他媽也叫我戒,沒法兒,戒不了。”
易青巍說:“如今了,金玟姐還管着您這檔子事兒?”
孩子是宋聆語,不是宋野枝。孩子他媽是孫秀,不是金玟。
言,是有意失的。所以把宋俊問得楞頭楞腦,易青巍也故意不知有不妥,沒收回。
十幾分鐘的腳程,宋俊嫌冷,要打車。
易青巍:“那我開車送您。”
“多麻煩。”
“不麻煩,您在這兒等幾分鐘,我把車開出來。”
當然得一起,兩個人又返回,去醫院停車場。
“你和小野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非典后,他回來找我,我恰巧活着,就抓住沒放。”
宋俊點頭,幾秒,又問:“真在一起了?”
易青巍失笑:“真在一起了。”
“你家那邊兒容他么?”
“我挨了我爸一頓打,他還怕的是您家容不下我們。”
宋俊說“他”,易青巍說“我們”。
立場不同,想的自然不同。
有車經過,易青巍站去外道,將宋俊護在裏面。他一掃眼看到宋俊鬢邊生的一撮白髮。宋俊老了,父親也往耄耋之年邁了。
易青巍有些心軟,說:“到時我和宋野枝搬家,請您賞面多去坐坐。”
宋俊自嘲道:“那得多糟小野的心。”
易青巍說:“不至於,您有空就來。”
快要到目的地,宋俊斟酌道:“小巍,李醫生和你熟,那還要請你跟他說,麻煩他多費心——”
至此,易青巍的語氣淡了些:“宋俊哥,不論熟不熟,都會不遺餘力地治病救人的。”
宋俊才知不該跟醫生說這種話,忙道:“你知道的,哥不是這個意思。”
易青巍笑笑:“我知道,但我確實是這個意思。您到了。”
陶國生晚上確是提了湯飯來的,三個人或多或少吃下零星半點,一起待到晚上十點,好說歹說,陶國生又被宋野枝趕回去了。
過了十二點,宋野枝反被易青巍趕。
黑眼圈一夜就能折騰出來,往後十天半月抹不掉。易青巍按他的臉頰,用他勸陶叔的話還給他:“沒必要兩個人乾耗。”
宋野枝坐得筆直,能剛好透過門上窄小的玻璃,看裏面的情況。宋英軍毫無生氣躺在病床上,氧氣罩遮了大半邊的臉,密密麻麻的線從被子底下伸出來,連接複雜的儀器。
他昨天一個人在這兒時,沒合眼,就是看着儀器上的數據度過長夜。
“我能留這兒,就一定要留這兒。無論什麼事兒,第一個知道,得些心安。”
“不舍晝夜陪君子。”
宋野枝難得有笑,撥了撥他額前的發。
昏迷三四天,次日清晨七點,宋英軍短暫清醒。
重症監護室里的機器尖利地響,宋野枝從座位上躥起來,被易青巍按住。地上橫躺的人們都窸窸窣窣地醒了,起身用朦朧睡眼看前方何事。
醫生護士湧進病房,易青巍說:“沒事。”
宋野枝看他。
他重複:“沒事。”
等了很久,李醫生走出來。宋野枝和易青巍早早站在門口候人,醫生朝易青巍點頭,對宋野枝說道:“可以進去了和爺爺說說話了,不過得注意時間,老人家精神很差。”
胸口積存的氣呼出來,差點帶出眼淚。
“謝謝。”宋野枝彎腰,“謝謝。”
宋英軍全身浮腫,手背淤青。宋野枝想握他的手,怕他疼,虛虛碰着,偷他的體溫。宋英軍的眼皮是半閉的,無力地耷拉,剩一對眼珠,隨着宋野枝轉。
他站來床邊,宋英軍開口說話。
聲音小極了,宋野枝湊去聽,宋英軍緩緩攢力氣,說了三四遍。
第五遍宋野枝聽清了,宋英軍問:“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他看着宋野枝,又說:“別哭,擦不到。”
不管是什麼,宋野枝努力往下咽,狠狠抽了兩口氣,咬碎牙忍住了淚。易青巍在門外,看他背對自己面對病床,傻愣愣站着,聳了兩下肩膀,就知道這人沒繃住,哭了。
他轉身跟人借紙。
宋野枝說:“我有好好睡覺,做了好多夢,夢到以前您帶我玩兒。平時想不起來的事兒,全變成夢來叫我記了。”
“醫生說您情況好,心態好,搶救及時,求生意識強,恢復好了得再活幾十年。”
宋英軍模糊“嗯”了一句,應他的話。
待了不到十分鐘,宋野枝出來了。宋俊提着滿滿兩手口袋,全是早點。宋聆語縮他身側,小手挎着宋俊的手腕,他們和易青巍站着,殷切地等。
宋俊急問:“爺爺跟你說什麼?”
宋野枝說:“小叔,叫你們進去。”
宋俊:“有我?”
“嗯。”
宋俊要帶着宋聆語一起進,被護士攔了,已超過探視人數。
“他很乖的,不吵不鬧不說話。”宋俊辯道。
護士鐵面。
易青巍說:“您帶他進吧,我陪宋野枝待會兒。”
宋俊:“哎——”
護士左右為難,最後囑咐幾句,讓仨人進了。
他們進去,門剛合上,宋野枝絞緊兩隻手,指節攥得青白,坐在椅上,埋着頭。後來漸漸脫了力,徐徐蹲去地上。空曠的走廊,除了時有吸氣聲,再無其他動靜。
宋英軍對宋俊,本來有話說。看到宋聆語,話變了。
他看宋聆語,宋聆語也天真地看他。
“他的宋,是宋俊的宋——”
“無關宋野枝——”
“也無關我——”
“我真丟下小野走了,小巍,替我看好。”
到了後期,宋英軍開始吐字費力,護士查表,叫停。將人全部驅走後,宋英軍再次陷入昏迷。
之後,再未蘇醒過。
重症監護室內的第五日,宋英軍呼吸驟停兩次,有併發症,多器官衰竭,向家屬下病危通知書。
第六天,第二次病危。
第七天,一個白日,兩次病危。
第八天下午,夕陽將暗,宋英軍搶救無效,宣告死亡。
血潑一般紅烈烈的天。
那廂黑幕欲落,這廂白布已遮。
丙戌年,庚寅月,丙戌日,酉時,時辰盡。
宋英軍的葬禮,宋俊一手經辦。
白紙白燈籠,停屍七天。火化,頭七后入葬。弔唁人,送葬者,泱泱,擠滿雲石衚衕,來往不絕。
宋野枝聽好多遍,請節哀。
直至六月,冬去夏來,還有老者迢迢趕來北京,被子孫攙扶,跪去碑前,說番體己話。宋野枝負手站墓園樹下默然地等,躲這不饒人的艷陽天。
不似下葬那日的天氣,滂沱大雨。
那一趟后,濺一身黃泥點。泡了洗,洗了泡,整一天,沒洗凈。掛院裏曬了幾日,黃色暈在黑色西服上,干時像一幅抽象畫,好看。宋野枝一件件折好,壓去箱底。
易青巍下班早,宋野枝把人安置好了,獨身回家,見他在廚房淘米。
“怎麼樣?”
宋野枝脫鞋換衣,說:“是個好人。”
易青巍罵他傻,問:“我是說,有沒有訂飯館請人吃飯,有沒有帶去酒店安排住處。”
宋野枝想了想,說:“真是個好人,我就把他們送去雲石衚衕住了。老爺爺和陶叔認識,兩個人高興壞了,一頓敘舊。”
易青巍把飯煮上,說:“收拾客房也費不少力。”
“陶叔——說他無聊,哪邊兒的房都掃得乾乾淨淨。”
“那好,離小陶勛來也沒幾天了。”
“他打電話說要來我們這兒住。”
“別,拒了。”易青巍完成任務,一身輕鬆,甩甩手來抱宋野枝,“湯交給你了。”
“餓嗎?”
“不餓。”
沙發上一倒,宋野枝嘆:“那讓我休息會兒。為什麼拒?”
“陶勛來住,易恩伍也一定來。來了就安生不了,養倆娃。”
“他們都很乖的。”
“我嫂子,易恩伍走哪盯哪。兒子放我家,我們成她監督對象,一天八電話,監督我們監督易恩伍寫作業。到時候啥事兒別做,當接線員算了。”
“誇張了。”
“那你這次試試。”
“啊——”宋野枝思慮半晌,“那你拒一下。”
易青巍拍他的臉:“壞人我做了?”
“有天賦。”
“給我點兒好處。”
宋野枝咬他虎口。
“臉大。”
湯沒讓宋野枝做,易青巍上陣,聽宋野枝指揮。
西紅柿雞蛋湯,簡單,快速,營養。
放葷油,打仨雞蛋,攪勻,等油熱。小火,煎雞蛋。雞蛋多,得一撥一撥煎,至金黃,緩慢加水。水也得一點一點加,沿鍋壁細細淌,第一波湯煮成奶白色,再加第二碗清水。
“怎麼停了?”
宋野枝揉了揉眼:“忘記洗菜了。”
“我去洗。”
“我呢。”
“你待這兒,繼續加水啊。這點兒湯夠喝么?”
宋野枝獃獃的,挽起袖子,聽話點頭。
湯很成功,鮮,不腥。宋野枝不餓,早早撂碗,易青巍把鍋底舀凈,一滴不剩。
宋野枝躲去書房看書,易青巍洗完碗去找他。
“有水。”
宋野枝靠着椅背坐,易青巍站他身後捧他的臉。聽到這句話,易青巍乖乖撤了手指,用乾燥的手背去擦宋野枝臉上那片濕漉漉的痕迹。
“你看的什麼?”
宋野枝懨懨的,兩指一折,露出封面,掃一眼,答道:“世說新語。”
“誰推你看的。”
“前幾天路過一個二手書的地攤,買了一堆,沒注意看。”
“合著你沒注意看啊?我說怎麼搬了三箱到家來,是一堆么?把人搬空了吧?”
“那天太陽大,是個老奶奶守攤兒,我就全買了。”宋野枝說。
“不叫我來幫你搬。”
宋野枝抬眼瞧他,說:“出運費請人的。”
得,又多照顧一勞動力,拉動國家經濟發展有宋野枝不可沒的一份功勞。
他說:“我可以挑一本過來和你一起看嗎?”
宋野枝失笑:“來唄。”
宋野枝坐桌前,易青巍坐桌邊。學他翹二郎腿,腳尖碰腳尖。兩盞落地燈的位置擺得巧,黑影是兩條魚,嘴對嘴,親一塊兒。
易青巍只為來陪人,翻了幾頁三國演義,興緻缺缺。撈起書桌上正經的醫學資料,入迷了。反觀宋野枝,世說新語沒讀幾句,直勾勾看着木地板上的影兒,也入迷了。
宋野枝的書掉地上,悶重一下響。
嚇易青巍一跳。
宋野枝起身,跨坐去易青巍腿上。
又嚇易青巍一跳。
資料散一桌,手掌臀,腳一踮,臂一摟,腿心貼腹中。
易青巍握他的腰,問:“今天晚上怎麼了?”
“今天來的那個老爺爺,是爺爺的同學。他朝爺爺鞠的躬,我都數着,扶人起來,我都還了。路上,他跟我說了好多關於爺爺的事兒。”
“都是些什麼事兒?”
太多了。
“好人好事兒。”
“就為這個?”
“雞蛋湯是爺爺教的。但我忘了,要不要放蔥。想去客廳撥電話號碼問,就一毫秒,我才想起來爺爺不在了,我撥去哪兒啊,我問誰啊。”宋野枝臂環易青巍的脖頸,下巴擱他肩膀上,喏喏地說,失了神,“我居然把它忘了這也能忘以後怎麼辦啊。”
易青巍撫他的背:“今天湯很好喝,是不放蔥的。”
他接著說:“明天再做一次放蔥的,我幫你嘗,哪個更好喝,我替你記着,哪天去看爺爺,然後咱告訴他。”
宋野枝輕巧啄他的唇,閉着眼,用食指,沿着那人鎖骨的路,想要勾出銀鏈。易青巍吻得狠,兩手控着他的腰臀,前後擺,上下磨。害他幾次失手,圓潤的指甲在那處往往複復,刮出幾條紅痕。
椅子高,宋野枝繃緊了腳尖才觸得到地,控制權轉移,易青巍放過他,動作變得溫柔。
“謝謝你救我。”宋野枝軟軟倒去他頸邊,沉默很久,說。
“什麼時候的事兒?剛才嗎?剛才的話,不用謝。”
“要謝的,謝謝。”
宋英軍土葬后沒多久,翠鳳凰開始不吃不喝,撐不過幾天,死在籠子裏。姿勢很狼狽,兩隻翅膀折了一樣,撇去兩邊。小小的頭藏在羽毛里,看不見灰白色眼皮是否有覆上。
是易青巍拿着鐵鍬,帶上宋野枝,找了地方去埋的。平平整整蓋上薄土,易青巍返去尋店家買紙錢。兜里沒有打火機,又再多跑一趟。
“不知道萬物通不通,死去的鳥能收到紙錢么?”易青巍問。
宋野枝知道他想逗自己說話,也就說了。
“等會兒,那我把紙錢折成蚯蚓和毛毛蟲,它愛吃。”
不倫不類的紙條排一排,圍着一個簡陋的小墳堆。兩個人灰頭土臉笑起來。
這世間,一個人總要寄託點什麼在另一個人身上,宋野枝猜想。
掉進茫茫人海,找不到浮木可怎麼活。
有沒有一生只靠自己就游到盡頭的?
宋野枝不信。
哪怕只寄託短暫的一刻,也算得上美妙的救贖。
何況,我就選他當我餘生途中唯一一根木頭。
救過一次,就是無數次。
易青巍吻他發燙耳側,珍惜而鄭重:“行,得收下。”
連帶宋叔那份也收下。
那天病房裏,宋英軍最後幾個字,是對易青巍說的。
謝謝你,待他好。
宋英軍開始喘氣,“好”字遲遲說不清,難發准音。易青巍懂了,連點頭,又忙搖頭。
怎麼能是您謝我,我心甘情願,該我謝您。
來不及說,護士攆人。
說了,宋英軍也難聽到。
這是易青巍的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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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7k,像初中時候的周日晚上趕周記,爽。榜單任務好像完不成了,也挺爽。最後兩個小時打算去吃個飯,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祝各位除夕好,新年好,初五好,各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