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重慶行(1)
07年冬天不冷,顯得夏天格外長。
七月下旬,易青巍出差重慶,宋野枝有幾天短假,陪他一起,當旅行。這一趟,碰巧遇上了陰雨連綿的天,出了火車站,齊闖進漫天蒙蒙的霧。
易青巍低頭拿着地圖研究路線,宋野枝走在前面領路。他略抬胳膊,虛空裏掂了掂,自顧自地說,重慶空氣濕潤,分子密集,悶而重,潮得像海,如果跑快點兒,說不定能浮起來,飛出去。
易青巍深呼吸,過幾輪,開口回:“頭上套了個塑料膜。”
宋野枝回身看他,真去瞧他的頭。
反應過來,笑了笑。面朝易青巍,倒退着走,伸出一隻手,掌翻成拳,故弄玄虛的樣子,宋野枝的聲音大了些,說:“我擰一擰,能嘩啦啦滴水,信嗎?”
沒走出站口時,人依舊密密麻麻布在一塊兒。挨得近的路人轉頭看他的臉,以為宋野枝是個大學生,搭話道:“你咋子,暑假來我們這裏旅遊啊?”
他的聲調轉折多,起伏不小。
宋野枝發現重慶話和普通話的語言系統相差不大,不難聽懂。不同的是,簡簡單單一句話,重慶人塞滿了情緒脫口,生動極了。
宋野枝愛聽。
他眉開眼笑:“來工作。”
那男人不高,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提麻布口袋,背上還駝了旅行包,壓彎背,拱出一座小山。
宋野枝說:“我幫您提一件。”
那男人擺頭:“咋會用得着,沒得事,謝謝你哈。”
“你從哪兒來哦?聽到像北京人。”那男人問。
“是北京的,幾句話就能聽出來啊?”
“明顯嘛,北京話燙嘴巴,說得快,尾音老是兒兒兒的。圓滾滾的,跟珠子差不多。”
來這兒之前沒想着做旅遊攻略,宋野枝和他聊得好,短短一路,行程就被這男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解放碑有時間可以去逛逛,景——看習慣了,沒什麼景,無非就是山山水水,尋常得很。但是重慶味道好的吃食多,火鍋,串串,烤腦花,小面——哪條街哪條道的老字號,都被男人點出來好一通介紹。
易青巍將紙折幾折,塞到內兜里,走到宋野枝身邊。
比朋友親密。
那人問:“兄弟伙一起來的啊?”
宋野枝旋身,側頭看易青巍,腳尖轉了半個圓兒,單腿吃着力,半邊身子歪斜,衣物傾貼衣物,總之要挨在一起。他的嘴角沒放下來,和眼尾揚得一樣高。
他們習以為常,卻有旁觀者警覺。
朗朗乾坤,情意他藏不住,細枝末節處,處處是把柄。
也就是瞧了這一下對視,那男人驚愕,惶恐,眼珠上下飛,眼神沒着落。牙縫咬緊,話往喉嚨吞。嘴上不再聊了,手下行李箱的車軲轆逃得飛快,逃離這段短暫而怪異的際遇,混回浩浩蕩蕩的人群。
離開得匆忙——不過不突兀。此境的三個人都知曉原因。
“很明顯嗎?”宋野枝問。
易青巍又低頭看他,沒有多餘的情緒,他笑笑:“那有什麼辦法。”
不怎麼無奈,倒好像很得意。
宋野枝比不上易青巍高,但仰高了脖子一樣能睨他,易青巍坦坦然,任其盯視。沒幾秒,宋野枝自個兒嗤笑出聲。
“嘁。”
在底下勾了勾他的手指,易青巍回握得緊。
宋野枝眼睛裏柔靜不變,繼續開口:“還說要請我吃腦花來着。”
“什麼腦花。”
“烤腦花,很好吃。”
易青巍:“你吃過?”
宋野枝搖頭:“他剛才告訴我的,打包票。”
重慶人說起話來真的很有趣,心腸也熱乎。男人走遠之後也許還會借人潮縫隙來回頭望他們,人海交錯,宋野枝找不到他的背影,最後揮了揮手,喃喃道再見。
——隨便向誰。
霧散,日頭正盛。
車站外的一小片廣場是小吃攤聚集地,講究些的小販會佈置紅棚和塑料凳,簡易些的就是手推車掛上大喇叭隨地移動。騰騰熱氣冒出來,成為霧的偽劣替代品。地上的人們熱火朝天,和天上的太陽爭輝。
一個攤位豎著白底紅字的牌子,歪歪斜斜“烙鍋”倆大字。宋野枝的目光在那停留得久些,他沒見過這種吃法。
“餓了?”
“不餓——這個也沒吃過。”
“先去酒店放行李,出來帶你找。”
出了小吃攤的圈,再往外圍走,是出租車聚集地。
出租車師傅全國各地一個樣,能從始侃到終。尤其遇到外地人,更有的聊,師傅講渝城的歷史,從20世紀起。
宋野枝轉頭觀望紛掠而過的窗外物。這是一個灰撲撲的城市,不臟,是陳舊,有沉甸甸的厚重感。易青巍坐在他身邊,一句一句應前頭師傅的話,沒過幾分鐘,年齡幾何,婚否,工資幾何,房否,都一一交待清了。
宋野枝悄悄抿着嘴笑,他猜小叔的心情很好,所以願意答的話很多。
車行至拐角,路過一個中學,師傅說這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裏面全是重慶的棟樑,清北復交的預備役。
學生們沒放假,恰是放學節點,魚貫而出。
校服只有單調的兩種顏色,一件件混在一起,就在太陽底下透出斑斕的神采。
宋野枝眯了眯眼,驀地想起11年前的夏天,他為易青巍送飯,路過作為高考考點的四中。記憶躁動,翹首以盼的中年男人,焦躁不安的年輕女人,滾下前額的粗汗,翕動的鼻翼,淋漓的毛孔,寬大翠綠的樹葉,熱辣辣明晃晃的陽光。當時,就是那一刻,他想過,他以為過,來年七月,小叔一定也會這副模樣吧,為自己守在四中門口——或許同樣不能免俗,學他們,帶花來。
只是最後宋野枝沒能參加高考,易青巍也沒能站在考點前捧着鮮花等他。
車速不慢,宋野枝下巴擱去窗沿,眼珠子不舍地轉,追他們好遠。
下了車,酒店在對面,他們一前一後走在斑馬線上。
奇怪。
易青巍緩下腳步等他,宋野枝注意力在車輛上,沒有回頭。但車群都乖乖停在紅燈前,有什麼可看?易青巍等了一會兒,矮身撈起他的手,攥在掌心。指腹掐他的指甲,細緻地磨。
“挨我近些。”
宋野枝沒有掙脫,抬眼看他:“很近啊。”
易青巍問:“那剛才為什麼落我後面。”
宋野枝帶他低頭看地面,腳尖踮了踮,復而仰臉笑:“剛才踩你的影子去了。”
一條寬闊的水泥路蜿蜒曲折,嵌進擁擠的居民區,道兩邊,人們紛紛騰出一樓房子作商鋪,成了一個小型菜市場。
從街口進,走到盡頭,有一家王記小面。
烙鍋和烤腦花被推后,來時路上,司機師傅極力推薦酒店附近的王記麵館,說它在老重慶人的圈裏是響噹噹的招牌。
宋野枝和易青巍放下行李后,尋到這兒來,剛巧遇到卡車運貨,他們只能停在街口讓車。
手邊有個水果攤,一對父子斜斜垮垮坐在電動車上,懷裏抱着個綠西瓜等媽媽在攤前挑石榴。
小孩兒年齡小,等得無聊,哭鬧起來。
男人一手照顧西瓜,一手將兒子懸拎在空中,哄他:“起飛咯——”
小孩兒立即脆朗朗地笑,手舞足蹈胡亂扒:“起飛——”
西瓜咚一下掉了,碎滿地,父子僵臉噤聲。
女人聞聲回頭,怔一會兒,瞪圓眼睛,恨恨地飆聲罵:“我飛你媽個巴子!”
宋野枝單手捂臉,收不住,把頭藏去易青巍肩后,誰知這人的肩膀也抖個不停。
兩人憋笑憋得好辛苦。
早過了飯點,面館裏仍坐着稀稀落落的人。
“您幾位?”
“兩位。”
館子不大,一共八張木桌,店的裝修不新不亮堂,實在符合“老”的風範。易青巍和宋野枝找了個角落位置坐下,一個男生過來點單,高中生模樣,應該是老闆的兒子。
“吃啥子?”
掃了一遍泛黃卷邊兒的菜單,易青巍說:“能請你推薦推薦嗎,招牌面是什麼?”
男生眉毛一挑,輕狂得很:“沒招牌,道道是招牌,看您口味。”
宋野枝好笑,指了指:“豌雜小面?”
“大小?”
“大。”
紙一撂,他往窗口喊:“媽,兩碗豌雜,大。”
“好嘞。”
點完單,男孩兒自己抬了一碗炸土豆,坐在他們前桌吃。
等面期間沒什麼可做。
“你不上課?”易青巍問。
男孩兒眼皮都懶得抬:“早放假了。”
宋野枝說:“我們過來時,還看到有學生。”
“哦——你說那個,全市就那一所學校上課。”他不屑道,“校長不做人,光造孽。”
窗口內正煮麵的女人聽見這話,舉着勺探頭罵:“還老子的洋芋來,我看苦兮兮做東西給你吃才是造孽。”
男孩兒眉一蹙,要回嘴,店裏晃進來一人,挺拔的個子擋了門口的光,帶來大片陰影。他瞬時沒了不耐煩的樣兒,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榆哥,來了!”
被喚榆哥的人沒什麼表情,長腿一勾,塑料椅拖到腳邊,坐去男孩兒旁邊,搶了那碗黃澄澄的土豆,支棱着筷子在裏面亂戳。他問:“錢進,我在你那兒是不是沒名字?再叫哥,揍你。”
“裘榆裘榆。”
“小榆,今天吃啥?”女人抬兩碗面路過,放至易青巍和宋野枝面前,又笑得殷切,說,“慢吃。”
聞聲,裘榆瞟了一眼對面坐在一起的兩個人,目光移開,說:“姨,我今天不吃,來找錢進說事情的。”
“行唄,你們聊,聊完錢進滾來洗碗。”
錢進不樂意,嚷:“袁兒請我去給他家看店!馬上四點了!刻不容緩!十萬火急啊媽媽!”
沒見過男人與男人這樣親昵。
用濕巾擦乾淨一個勺,遞去另一隻手裏。
一雙筷伸進另一個碗,挑出辣子。
手肘貼手肘,吃過幾口,輕言細語交換感受。
“味道怎麼樣?”
“麻麻辣辣,好吃。”
“記下這家。”
“好的。”他把下巴抬起來,嘴裏還叼着面,點了點頭。
腳上有同款鞋,年紀更輕的男人在底下悠悠然晃腳尖,偶爾會撞到另一位。
裘榆全程赤裸裸地打量、觀察,直到宋野枝抬眼和他對視,接着,易青巍也看過去。不如前者溫和,他更銳利,帶警示。
默然對峙幾秒,裘榆不慌不忙提了提嘴角,懶懶撤回視線。已經過了很久,他接錢進的話:“袁木是不是也沒名字?”
錢進:“……有。”
裘榆拍了拍他的臉,起身:“那就別再叫袁兒這兩個字。走了。”
錢進:“找我啥事兒,沒說呢?”
“現在沒了。”
離開得很快。
再看到裘榆這個男生,是在街口的水果店。來時宋野枝注意到蘋果品相很好,惦記着吃面回來買,到了攤前,見裘榆抱着手臂大敞着腿坐在店裏的老闆椅上,像位爺。
有客人想買西瓜,在和他砍價。
“少點嘛。”
“賣千種人萬種人都這個價。”
裘榆沒料到能再遇到這兩個人,收了腿起身,扯了牆上的膠袋走向他們:“買什麼?”
“蘋果,怎麼賣?”宋野枝問。
紅色膠袋在手中兜滿了風,裘榆傳給宋野枝,說:“先揀。”
宋野枝徵詢易青巍的意見:“買多少?”
易青巍想了想:“三斤。”
宋野枝:“……不說斤數,說個數。”
“哦——”易青巍笑,“六個六個。”
裘榆在旁冷不丁地開口:“你們倆是一對兒?”
今天第二個。
易青巍生出厭煩,只冷下臉,不顯不露,偏了偏頭:“有事?”
那確實是一對。
得到答案的裘榆沒有再看他們,隱隱有煩躁,不沖誰,沒出口發作。那位客最終買了,他轉身抽刀,去幫她切瓜。
走前撂話:“揀好了就走吧,請你們吃的。”
宋野枝彎腰挑蘋果,小聲說:“你別生氣呀。”
“不生氣,只是一個接一個的這樣,煩。”
“哇,這個蘋果好漂亮。”宋野枝說,“這沒什麼的,他們都沒有攻擊性的惡意,對不對。”
易青巍站在宋野枝身側,伸手捏了捏他那截白皙的後頸,說:“對。”
他們沒客氣,甚至拿了八個。
“謝了。”易青巍朝店裏喊。
“謝啦!”宋野枝復讀。
裘榆沒有回頭。
易青巍和宋野枝走去路口等紅綠燈,半路聽到錢進在身後不遠處的店裏咋咋呼呼。
“榆哥,你怎麼跑袁兒家來了!”
沒人回答。
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