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婚房的地段由趙歡與挑,戶型由沈樂皆定。她要跟着宋野枝買同一個小區,方便日後串門。倆房子離得近,互望着坐落,打開陽台門能看見對方家檐尖。兩家人請的同一個設計師,但沈樂皆這邊的進度快一些,他趕趙歡與的婚期。

易青巍倚在門口,不進,問他:“坐多久了?新屋味兒沒散乾淨,別待太長時間。”

沈樂皆:“不至於,差不多就行了。”

易青巍看他手法是有模有樣的熟練,覺得稀奇:“一個人喝上茶了。”

沈樂皆:“常陪人喝,喝慣了。”

易青巍和他分了沙發:“找了嗎。”

沈樂皆搖茶葉罐,給他沏一杯。

“火車,直達票。白查,隨便哪個站都能下。”

“兩張?”

“一張。”

“寬心吧,好歹是一個人走的。”

“怎麼走都是走,沒區別。”

“和霍達捆着走,你樂意?”

沈樂皆反問:“我有什麼不樂意,和霍達走還好,路上有人幫忙照看她。”

說起來,火車她還是第一次坐,買的硬座,不知道車上擠不擠。

易青巍鞋踩柔軟的地毯,腳底不踏實,覺得既輕又虛。他低下頭,不打算聽嘴硬的無用話。

沈樂皆揚了點聲:“小野呢?”

“聽說婚禮取消,我們就半路改道去醫院了。”

“醫院?”

“宋叔血壓高,有點兒危險。前幾天就該住院觀察,但宋叔說得參加完歡與的婚禮。等拖拖拉拉辦好手續,宋野枝留醫院了,我來看看你。”

“小野知道趙歡與要走的事兒嗎。”沈樂皆問。

“知不知道的”易青巍盯着沈樂皆的表情,往後倒,靠在沙發上,“怎麼,你能怨上他?”

沈樂皆:“不是。”

唇貼杯沿,略略抿一口,易青巍咂摸茶香,說:“丟了誰就去找誰,別在我跟前擺譜。”

“沾點他的邊兒你就急。”沈樂皆笑笑,說,“我瘋了,怪他頭上去。我也就想知道一下,她走之前,跟小野說了些什麼。”

開始時,在裝修風格上,趙歡與和沈樂皆分歧不小,爭了好一段時間。他建議低奢極簡,她要活潑溫馨。易青巍看着客廳沙發旁的立式落地燈,燈身是鐵藝雕的,燈罩是卡通畫的。

這兩個人,好像都沒贏。

也都沒讓對方輸。

“去把她找回來,話說開。”易青巍想着,就對他講出來了。

“什麼話?”

“什麼話,你繼續摟着。你他媽下次看見霍達,去照照鏡子,仔細瞧瞧自己用的什麼眼神——哦,沒下次了,見不着了。”

沈樂皆“嘖”了一聲,易青巍這語氣,還真是和王行赫穿一條褲子長大的主兒。

“其實她走,是怪我。怪我說錯話,要她一輩子留我身邊。她和霍達回來的這一趟,變乖好多,我沒看透她想法,掉以輕心,吐露齷齪心思,把她逼走了。”

各方各面,在沈樂皆腦海里過一遍。

他說:“找回來,我指不出路給她走,不是更招她恨么。”

“怎麼指不出了。說開,難和壓力,歡與扛得住。”

沈樂皆:“我扛不住。我身邊兒太重了,放她出去,她輕鬆些。”

官場上,沈樂皆和易焰至今拒不站隊,京城圈裏對沈易兩家虎視眈眈的人多了去了。家裏邊,沈錦雲和符恪待趙歡與,從小是當親生閨女養大的,哪能受得住這個。易青巍看着他,替他想,進不得,退不能。

“但總得找着人吧。”

“我過幾天,給姑姑通個信兒。她只想離我遠點,不會胡亂走。”

“……你他媽別笑了。”易青巍低聲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易青巍站起來拉他:“晚飯在我家吃,以後也少一個人哭兮兮喝茶。”

沈樂皆按住他的手:“我今天在這兒吃。”

易青巍環視一圈,說:“你真瘋了。”

“廚房的鍋碗瓢盆柴米油鹽,早為他們買齊了。”

“那你是不是還得睡這兒,住這兒,從此不走了?”

“只今兒個,就當給新屋開開灶。”沈樂皆摸出電話,“我讓小野來接你?”

易青巍點頭:“行,連攆人也這麼彎彎繞繞了。”

走到門口,易青巍折返幾步,記起件事情:“趙歡與是不有一同學搭上你的線,請你辦事兒了?”

沈樂皆想了想:“是有一個,不過這陣子事多,沒空理。”

“行,別理了,方便再使使絆子。”

“怎麼?”

“小事兒,就這樣,我走了。”

“你得說,我才知道這絆子使到啥程度啊。”

易青巍抓着門不耐煩,說:“就上次去他們高中同學聚會,這人面兒上挺和諧友善,背後說得老難聽,被人傳我耳朵里來了。”

“說你和小野?”

“啊,就這檔子破事兒。”

沈樂皆笑:“那倆崽子也挺傻,還特地囑咐我,這忙一定得給人上心幫了。”

易青巍也笑:“是,他倆老不信人能這麼壞。你嘴緊點兒,別跟宋野枝說。”

“知道,悄摸的,讓他繼續蠢下去。”

易青巍本來要走,後來抵着門,睨沈樂皆:“這會兒你話又多了。”

易青巍從沈樂皆那兒離開,直奔醫院。推開病房的門,燈已經點上了。宋英軍閉着眼躺床上,宋野枝陪在床邊翻書。

聽見門響,宋野枝轉頭看,眼睛一亮:“小叔!”

易青巍:“宋叔睡着的?”

宋野枝點頭:“吃了晚飯,睡好一會兒了。”

陶國生提着水壺從走廊另一邊走來,易青巍瞟見,朝宋野枝招手:“走,帶你喝羊肉湯。”

到了店裏,挑角落坐好,易青巍用清水把碗筷粗略擦一遍,期間時不時看一眼宋野枝。

“怎麼了?”

易青巍把筷子遞去對面,問:“你前幾天從卡里取的那筆錢,是不是給趙歡與了?”

買下房子后,他們的錢都存一張卡上。前些天宋野枝說想要取點錢出來,金額不小,見他沒要說的意思,易青巍也就沒多問。今天接到沈樂皆的電話,易青巍看宋野枝的表情,幾秒鐘把來龍去脈理清了。

“趙歡與要逃,之前是不也跟你通過氣兒了?”

宋野枝一五一十說:“歡與一個星期前來找我,她沒說——但也差不多是說了,我猜出來了。錢我划她卡里去了,也不知道她打算先去哪兒,多備着點兒,總歸方便。”

“先去哪兒?你還猜到她要去的地方了。”

“霍達說她一直想去南極,也想世界各地逛一逛。”宋野枝說,“小叔,我怕我跟你說,就等於是跟樂皆哥說,所以使勁瞞着。這幾天沒個人商量這事兒,慌慌的,都沒睡好覺。”

易青巍:“我看你睡挺好,精神抖擻的一天天。”

再把盛好的湯送去,易青巍語氣軟道:“吃好了,給你樂皆哥打個電話。”

宋野枝笑:“好。”

沈樂皆從小到大,唯紅燒肉這道菜最拿手。今天做砸了,鮮少做一個人的量,沒估對糖,放少了。裹着米飯,擱在嘴裏一點味道也沒有,和下午的茶一樣。

宋野枝打來電話,他正準備往垃圾桶里倒乾淨。

“樂皆哥。”

宋野枝的聲音聽起來有內疚,下一句就得是對不起,可沈樂皆不是叫他來道歉的。

他問:“小野,宋叔情況怎麼樣?”

宋野枝看着易青巍:“穩定下來了,再觀察。”

“行,那就好。”

“樂皆哥。”

“嗯,小野。我就想問問,趙歡與走之前,跟你說了哪些話。”

“她沒跟我說她要走的事兒,是那天的最後一句,她讓我記得想她。我猜到了。”

“其餘就沒什麼話了么。”

“沒了,一直尋常般聊天。”宋野枝慢騰騰地補一句,“但她那天來衚衕里,管我在院裏挖了兩株花,帶走了。”

“花?”

宋野枝深吸氣,說:“對,就那年從秦皇島回來,沒能從你手裏拿到的花。”

後來紅燒肉沒丟成,他咽完了,星點汁兒,泡飯吃乾淨了。

她是陪着他長大的,一天沒落過。

1995年末,趙歡與離家出走,往易青巍家去,三天。1996年夏,趙歡與再次出走,往密雲去,七天。1997年夏,考入廣州中山大學,離開整一年。1999年起,再沒回過家。2002年12月,他親自往廣州將人帶回。只待到2003年5月,下一回,便是同年9月帶着霍達來了。

沈樂皆獨坐黑暗中,捋了一路,不知道這一次,她會什麼時候回。

良久,月爬樹梢。

他站起身,穿整齊衣服,定在玄關處,回頭將毫無生氣的、陰森森冷冰冰的客廳覽於眼底,從內兜里拿出鑰匙,拋去空中,聽它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合閉門,未作停留地走了-

年初,假期才結束,易青巍被派去上海學習,一走就得半個月。

爺仨關緊了門,圍在暖爐邊,墊着薄毯嗑瓜子,聊閑天。

宋英軍問:“你倆啥時候搬新房子進去住啊?”

宋野枝專心致志剝瓜籽,擱一個小碗裏存着。他說:“小叔定,我也不知道,傢具還沒買全,我還能賴着您好些日子。”

“哪是你賴我,是我賴您。”宋英軍抓着頭髮回想:“房是啥時候買的來着?”

“去年”宋野枝驚道,“一年了,去年元宵前定的。”

“去年——”宋英軍皺着臉費力地憶,說,“你們從三亞回來就買上了。”

“嗯對的。”

“你小叔提的。”

“嗯。”

“行,到時候你們要擺席嗎?”

宋野枝愣了:“什麼席?”

宋英軍:“搬遷宴。”

宋野枝搖頭:“易爺爺一家,我們一家,再加上沈叔叔一家,聚着吃頓飯就夠了呀。”

陶國生聽了幾句,懂了宋英軍隱晦的心思,一旁自顧自地笑起來。宋英軍被宋野枝堵得沒話說,陶國生替他張嘴,問:“小野,中國這社會,男生和男生,能找到地兒申請合法關係嗎?咱不求扯證了,就是法律承認的、保護的關係,能么?”

宋野枝暗地琢磨,爺爺和陶叔真敢想,他這當事人都沒做過這種夢。

他說:“應該不行”

宋英軍把宋野枝的瓜籽搶了,一把蒙嘴裏:“那我們能等到這麼一天嗎?”

宋野枝將碗拉過來,貼着手腕邊,繼續一顆一顆剝。

“能的,爺爺。”他說道。

窗戶附着濕霧,窗外一片白。下了雪,出了太陽,光全打到窗戶上來,襯得屋裏極亮堂。薄毯捂出了汗,宋野枝把它挪去宋英軍腿上。

雪花一直在外面的世界裏模糊不清地飄,三個人無所事事,也就一直看它漫無目的墜落,時而盼它更大,時而盼它停。

宋野枝小時候,聽符恪說自己是早上十一點出生的。自那起,每天他都會惦記十一點的到來。後來越活越久,越不精細,十一點就漸漸失去意義。那段可笑幼稚的儀式感,只持續了短暫的年月。

直到2006年2月18日,他一生中的每一個十一點,被烙上多一層難磨滅的印記。

周六早上,他多跑了一趟實驗室。回家路上,應宋英軍的叮嚀,到街口挑青菜,順手請人多切一塊白豆腐。

多耽誤那麼一會兒功夫,推開院門,宋英軍倒在地上,嘴裏不斷有嘔吐物噴出,陶國生趴在他身邊撥急救。

禁搬移,喚醒意識,防止穢物阻塞呼吸,急救車什麼時候能到。

宋野枝出奇鎮定,情緒空白,跪在宋英軍身邊,一邊喚人,一邊伸手指進口腔將嘔吐物清乾淨。腦子和肌肉處高度緊張,機械式地處理眼前危情。

攤着手,脫了力,坐在重症監護室外,他腦子失靈似的,依然不斷重複那四個念頭,不斷重複宋英軍失控躺在雪地里的畫面。

腦幹出血,出血量不樂觀,考慮患者年齡因素,不宜手術,建議保守治療。

宋野枝抹一把臉,冷靜道:“陶叔,勞煩您守着,我馬上回家拿卡。”

陶國生馬上叫住他,扳正他的肩膀:“把魂撿回來,陶叔在呢,沒事兒,啊。”

“好。”

“跟你小叔說一聲,他撐着你。”

宋野枝眼神落到陶國生身後,紅色字母標的病房號。他搖頭:“小叔過幾天就回來,現在跟他說,不頂用,讓他干著急。您別說,我捱得過。”

家裏,宋野枝立在宋英軍的床邊疊棉衣,裝去醫院。

他無端想起去世十餘年的奶奶,這些年已經很少夢到她了。那段日子奶奶重病,昏迷在ICU病房,宋英軍特地帶着宋野枝回家,給她拿平日最愛穿的裙子和鞋,再急急忙忙地瘸腿倚杖趕回醫院,每天都趁她難得清醒的那一時半會兒給人換上。

爺爺奶奶都愛美,最講究體面。

眼皮泛癢,宋野枝的嗓子猛地一緊,淚滑下來,打在手中衣服的白色紐扣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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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橫線那兒剝開的,第二章字數倒多不少,乾脆兩章並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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