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蘭波的紙上臥遊記(6)
如同被幸福詛咒。***再也容納不了,他對時間的一點點揮霍——
一**一年初,他的境況已經是沒錢雇車搭船了。去哪裏,他都只能一步一步地走。是年二月,他現自己右膝開始腫痛。到了三月,右腿已變得完全僵直。四月,他被人抬回亞丁。五月,他在馬賽進入醫院,進行了截肢手術。八月,再次進入醫院,經診斷,腫瘤擴散,無法醫治。十一月,臨終前,有神父來問他,親愛的孩子,你是否要懺悔?而他說,我產生了幻覺。
如今,在法國巴黎的塞納河右岸,鑄有一座蘭波的卧像。並有銘文篆刻:“履風之人”(l’hommeauxsemellesdevent),阿爾蒂爾·蘭波(arthurrimbaud)。
那是巴黎人民對他的紀念。如此永恆,又如此微薄。
斜卧在塞納河邊的蘭波,始終保持着一手托腮的姿態,任憑時光在他的冥想中隨風逝去。緊閉的雙唇。無法吐露的通靈者的秘密。眼神里有成片的孤獨、憂鬱、狂傲、輕微的醉意。他的身體被切斷。托腮而思的手,正是支在那履風而行的雙腿上。彷彿隨時準備響應自由的召喚。他的身下,是一片風,如海浪,如輕舟。
蘭波。因為他是蘭波。兩截身體,也是那樣的貼切。真像詩中一個冷靜的斷句。
又想起《全蝕狂愛》中那個躺在草坪上抽煙的少年。鏡頭緩緩移動。從他輕吐煙霧的雙唇,到微微起伏的胸口,再到溫柔的長睫毛。彼時的藍天和幻想都裝在他的眼睛裏,倒映出迷人的不羈。
那樣的鏡頭,看在眼裏,儘是逼人心智的憂傷,在幻覺與真實中不斷切換着,又惶惶不知來處。
有人說,對於蘭波的感覺,就是那種“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裏”的感覺。是,他彷彿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儘管讀着他的故事,寫着他的傳奇,看着他的雕像,卻依然與他的幻想,與他的未知,隔着茫茫的虛空與哀傷。多麼徒勞。
就像在他身上,總是貼有太多的標籤——詩人、履風者、通靈者、盜火者、追日者、流浪者、垮掉派的先驅……但真正的蘭波卻難以歸類,更不能歸類——“他是眾多流派之父,而不是任何流派的親人”。
他留下珍貴的詩歌,他卻不屬於詩歌。他留下那麼多懷念,卻不屑被人懷念。
7
寫到這裏,又至黑夜。
而我已經從一個異鄉,輾轉到了另一個異鄉。與流浪與浪漫無關,只是因為某種生存的需要。
此時,一場等候已久的雪,也終於飛揚而下。這個湘江邊的小鎮,竟用如此美麗的方式,驚醒了我的鄉愁。雪光遙遙映現在我的藍色顯示屏上,海景圖即盛開出異樣的光澤,帶着溫柔的撫慰,令人心動,也令人憂傷。
窗外的雪花一如隔世的懷念,在靜謐的天穹中,顫抖着,顫抖着,將夜色擦亮。
站在窗前,我思索着大雪之下隱蔽的人與事物,來不及附魂的意識,就會迅速地跌落到往事的縫隙里。不知身在何方。
感嘆時間就是這般微小地輪迴着。秋去,冬來。離別,迎合。兩年前的文字,多年前的雪,如今尋探,紛紛宛若幻覺。
但我依然無比清醒地知曉,即便夜色再濃稠,光陰再醺醺,我也終是幻化不成山妖。我更不能像蘭波一樣,“要麼一切,要麼全無”。隨遇而安,隨遇而適,這樣的詞語,早已經隨着生活與時間,侵襲了我的性。即便某時的精神搏鬥暴烈如戰爭,即便偶爾陷入幻想的迷狂,我那幾分將自己放逐的勇氣,與現狀相抗衡的力道,也遠比一隻蝴蝶般的小船來得脆弱。
“我夢見綠的夜,在炫目的白雪中,一個吻緩緩地漲上大海的眼睛……”
我想,我是夢不着那樣的夜和吻的。
海浪和沙灘離我依然遙遠。慶幸的是,白雪炫目,我還可以這般地在蘭波的傳奇里卧以游之。不為澄懷,不為觀道,只為對一詩歌的秘境的迷戀。
若是迷戀得深了,我也頂多只是打開出租房的窗戶,吹一吹免費的江風,或敲上一篇文字,祭奠一回過期的夢想與永恆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