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蘭波的紙上臥遊記(5)
夏季藍色的黃昏,我踏上田間小路,
腿被麥尖刺得癢,腳下踩着細密的野草:
我夢幻着,腳心感到一股清涼,
讓小風沐浴我的光頭。
我不想講話也不願思想:
無限之愛湧向我的靈魂,
我要走向遠方,很遠的地方,像個流浪兒,
和大自然一起幸福得如同和女人為伴。
——《感覺》(葛雷譯)
“我惶惑,痛苦,狂躁,痴愚,神魂顛倒,我希望沐浴陽光,無休無止漫步,憩息,旅行,冒險,最後浪跡天涯。”
如他之前寫的《感覺》那樣。他唯獨需要的,就是流浪本身。
未知能給他一切。包括源源不斷的幻覺。像那艘醉舟一樣,去遠方,很遠很遠的地方,經歷從未經歷過的事,直至龍骨斷裂,葬於大海。
6
幻覺由現實滋生。但現實往往比幻覺要殘忍得多。相較於詩歌中醉舟的歸宿,蘭波的人生結局真的是一點也不輕盈也不浪漫。
流浪至死。人們通常習慣用這四個字來概括蘭波的後半生。從十九歲,到三十七歲。他的生命,被十九歲的訣別與流浪一分為二。前者,是幻想醉舟的時年,後者,是體驗醉舟的歲月。
那些年,他是瘋狂的追日少年,也是一貧如洗的流浪漢,被自由的風灌醉靈魂。他遠離夏樂維爾,遠離巴黎,遠離法國,最後遠離歐洲。
翻閱資料時,尋到一些關於他流浪的零星的時光切片:
一八七五年,他去德國的斯圖加特,穿過瑞士和阿爾卑斯山,到達米蘭,又被裏窩那法國領事館扣押,遣返馬賽。
一八七六年,他到達維也納。被奧地利警察驅趕,直到巴伐利亞邊境。他身無分文,只能徒步穿越德國南部,回到法國。在布魯塞爾,他簽了一份募兵合同,參加了荷蘭的外籍軍團。登上奧蘭治親王號,一路上經過南安普頓、直布羅陀、那不勒斯、蘇伊士、亞丁,最後到達爪哇,進駐內陸沙拉笛加。但他很快厭倦了士兵生活。他做了逃兵。
一八七七年,他去德國的不來梅,去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去丹麥的哥本哈根,去意大利的羅馬……去追逐冰川、銀太陽、火炭的天色、珍珠浪、棕色的海底……
一八七八年,他在埃及短暫停留後,到了塞浦路斯。
一八八一年,他深入阿比西尼亞的內陸地區,去尋找象牙……
一八八五年,他在亞丁採購咖啡。
一八八六年,他擁有了商隊。包括一名翻譯、三十四個牽駱駝的人和三十匹駱駝。他們載着兩千支在列日組裝的槍和七萬五千子彈,向肖阿的都昂科貝進。
一**〇年,一些巴黎文人現蘭波在阿比西尼亞。一位雜誌主編寫信給他,並天真而興奮地稱呼他:“蘭波,我們親愛的詩人!”
是時,他完全不知道,在法國,他的詩歌已經達到了怎樣轟烈的程度。他流浪的旅程,沒有風暴為他祝福,卻有曾經的魏爾倫對他念念不忘。在久久得不到蘭波音信后,魏爾倫為他出版了詩集。詩集很快引起了反響。對於這位有着天神般面孔的英俊詩人蘭波,他的流浪,他的孤獨,他的謎一樣的人生,人們都表現出了強烈的仰慕與興趣。
但他已經不需要了。對於遲來的認可與榮譽,他置若罔聞。他依然堅持着自己的漂泊,對漂泊之外的一切都漠不關心。他願意成為任何人,又不願成為任何人。他是自己的自戀者,也是自己的自棄者。
所以他寫,“我是被天上的彩虹罰下地獄,幸福曾是我的災難,我的懺悔和我的蛆蟲——我的生命如此遼闊,不會僅僅獻身於力與美。”
所以他寫,“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活得像個蠻橫而光耀的悖論。
詩人馬拉美說,蘭波是藝術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迹,是橫空出世的一顆流星,毫無目的地照亮自身的存在,轉瞬即逝。
轉瞬即逝。是的。一**一年,三十七歲的他真的就那般“全無”地回來了。沒有商隊,沒有金幣,沒有一卷詩歌。而且,還沒有健康。他的生命也不再遼闊。非常狹小。失卻力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