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98)
五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裏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處,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几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了這寒宵湖面的凄清落寞。一股寒風,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飛過湖頭,打上孤燈未滅的陳逸群的窗面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點寒冷,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午夜的時刻了。
為了一個同風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這樣熱心的費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從那一堆西湖圖志里立起身來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覺得有點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呵欠,一邊拿了一枝煙捲在尋火柴,一邊他嘴裏卻輕輕地辯解着說:
“啊啊,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點上了煙,離開書桌,重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的時候,他覺得今天一天的疲勞襲上身來了。又打了一個呵欠,眼睛裏紅紅地浮漾着了兩圈酸淚,獃獃對燈坐着吸去了半枝煙捲,正想解衣就寢,走上床去,他忽又覺得鼻孔里絞刺了起來,肩頭一縮,竟哈啾哈啾地打出了幾個噴嚏。
“啊呀,不對,又遭了涼啦!”
這樣一想,他就匆匆和着裏邊的絲綿短襖,躺到被裏去睡覺去了。
本來是神經質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勞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後,更不得不在雜亂的回憶和矛盾的恐懼里想一想起那一個黑衣的女影而畫些幻象,所以逸群這一宵的睡眠,正象是夏天殘夜裏的短夢,剛睡着又驚醒剛睡着又驚醒地安定不下來。有時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腦里的一切雜念,想把神經鎮壓一下而酣甜地睡去,可是已經受過激蕩的這些纖細的組織,終於不能聽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摒氣地在努力,瀰漫在這深夜大旅館中的寂靜,愈要突入他的聽覺中來,終致很遠很遠掛在游廊壁上的一架掛鐘的針步,和窗面上時時拂來的一兩陣同嘆息似的寒風,就能夠把他的靜息狀態攪亂得零零落落。在長時間的焦躁之後,等神經過了一度極度的緊張,重陷入極度的疲乏狀態去后,他才昏沉地合下了眼去;但這時候窗外面的浮雲,已帶起灰沉沉的白色,環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煙似的雲霧來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卻被灰暗的雲層吞沒了去,一天曇色,遮印得湖波慘澹無光,又加之以四圍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風,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陰氣森森,從早晨起就釀成了一種欲雪未成的天氣。逸群一個人曲了背側卧在旅館的薄棉被裏,被茶房的腳步聲驚醒轉來,聽說已經是快近中午了。開口和茶房談了這一句話,他第一感覺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嚨的嘶啞。等茶房出門去替他去沖茶泡水的中間,他還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風寒。為想試一試喉嚨,看它究竟有沒有啞的原因,他從被裏坐起,就獨自一個放開喉嚨來叫了兩聲:“詒孫!詒孫!”
鑽到他自己的耳朵里去的這一個很熟的名字的音色,卻仍舊是那一種敲破鐵罐似的啞音。
“唉,糟糕,這才中了醫生的預了!”
這樣一想,他腦裏頭就展開了一幅在上海病卧當時的景象。從大連匆促搭上外國郵船的時候,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入了安全地帶了,所以他的半月以來同弓弦似地緊張着的心狀一時弛散了開來。緊張一去,他在過去積壓在那裏的過度的疲勞便全部蘇復轉來了,因而一到上海,就出其不意地喀了幾次鮮血。喀血的前後,身體更是衰弱得不堪,凡肺病初期患者的那些癥候,他都飽嘗遍了,睡眠中的盜汗,每天午後一定要的無可奈何的夜熱,腰腳的酸軟,食慾的毫無,等等。幸虧在上海有一位認識的醫生,替他接連打了幾支止血針,並且告訴了他一番如何療養的心得,吐血方才止住。又靜養了幾天,因為醫生勸他可以不必久住在空氣惡濁的上海,他才下了上杭州來靜養的決心。
“你這一種病,最可怕而也最易染上的是感冒。因為你的氣管和肺尖不好,傷風是很容易上身的。一染了感冒,咳嗽一,那你的血管就又要破裂了,喀血病馬上就又要再。所以你最要小心的是在這一着。凡睡眠不足,勞神過度,運動太烈等,都是這病的誘因。你上杭州去后,這些地方都應該注意,體熱尤其不可使它增高起來。平常能保住三十六至三十七度的體熱就頂好,不過你也不要神經過敏,不到三十八度,總還不算熱。有刺激性的物事總應該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