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99)
這些是那位醫生告誡他的說話,可是現在果真被這醫生說中了,竟在他自己不覺得的中間感冒了風寒。***身上似乎有點在熱的樣子,但是咳嗽還沒有出來,趕快去醫吧,今天馬上就去大約總還來得及。他想到了這裏,卻好那茶房也拿了茶水進房來了,他問了他些杭州的醫生及醫院的形,茶房就介紹了一個大英醫院給他。
洗過了手面,刷過了牙齒,他茶也不喝一口,換上衣服,就一個人從旅館中踱了出來。陰冷的旅館門前,這時候連黃包車也沒一乘停在那裏。他從湖濱走過,舉頭向湖上看了一眼,覺得這灰沉沉的天色和怪陰慘的湖光,似乎也在那裏替他擔憂,昨天的那一種明朗的風,和他自己在昨天感到的那一種輕快的心境,都不知道消失到哪裏去了。
六
沿湖濱走了一段,在這歲暮天寒的道上,也不曾遇到幾多的行人;直等走上了斜貫東西的那條較廣的馬路,逸群才叫到了一乘黃包車坐向俗稱大英醫院的廣濟醫院中去。
醫院裏已經是將近中午停診的時候了,幸而來求診的患者不多,所以逸群一到,就並沒有什麼麻煩而被領入了一間黑漆漆的內科診療室里。穿着白色作業服的那位醫士,年紀還是很輕,他看了逸群的這種衣飾神氣,似乎也看出了這一位患者的身分,所以尋問病源癥候的時候他的態度也很柔和。體熱測驗之後,逸群將過去的癥狀和這番的打算來杭州靜養,以及在不意之中受了風寒的形詳細說了一遍,醫生就教他躺下,很仔細地為他聽了一回。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約莫聽了有十多分鐘的樣子,醫生就顯示着一種嚴肅的神氣,跟逸群學着北方口音對他說:
“你這肺還有點兒不行,傷風倒是小事,最好你還是住到我們松木場的肺病院裏去吧?那兒空氣又好,飲食也比較得有節制,配藥診視也便利一點,你以為怎麼樣?”
逸群此番,本來就是為養病而來,這醫院既然有這樣好的設備,那他當然是願意的,所以聽了醫生的這番話,他立刻就答應了去進病院。問明了種種手續,請醫生寫了幾張說明書之後,他就尋到會計處去付錢,來回往複了好幾次,將一切手續如式辦好的時候,午後也已經是很遲,他的身體也覺得疲倦得很了,這一晚就又在湖濱的飯店裏留了一宵宿。
一宵之內,西湖的景色完全變過了。在半夜裏起了幾陣西北風,吹得門窗房屋都有點兒搖動。接着便來了一天霏微的細雨,在不聲不響的中間,這冷雨竟化成了小雪。早晨八點鐘的光景,逸群披衣起來,就覺得室內的光線明亮得很,雖然有點冷得難耐,但比較起昨天的灰暗來,卻舒爽得多了。將西面的玻璃窗推開一望,劈面就來了一陣冷風,吹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痙。向湖上的四圍環視了一周,他竟忘掉了自己的病體,在窗前的寒風裏呆立住了,這實在是一幅靈奇的中國水墨畫景。
南北兩高峰的斜面,各灑上了一層薄薄的淡粉,介在其中的湖面被印成了墨色。還有長堤上,小山頭,枯樹林中,和近處停泊在那裏的湖船身上,都變得全白,在反映着低雲來去的灰色的天空。湖塍上遠遠地在行走的幾個早起的船家,只象是幾點狹長的黑點,默默地在這一塊純白的背景上蠕動。而最足以使人感動的,卻是彌散在這白茫茫打成一片的天地之間的那種沉默,這真是一種偉大而又神秘的沉默,非要在這樣的時候和這樣的地方是永也感覺不到的。
逸群呆立在窗前看了一回。又想起了今天的馬上要搬進病院去的事,嘴角上就微微地露出了一痕自己取笑自己的苦笑。
“這總不是天公送我進病院去的服色罷?”因為他看到了雪,忽而想起了一段小說里說及金聖嘆臨刑那一日的傳說。這一段傳說里說,金聖嘆當被綁赴刑場去的那一天,雪下得很大;他從獄裏出來,看見了滿街滿巷的白雪,就隨口念出了一詩來說:“天公喪父地丁憂,萬戶千門盡白頭,明日太陽來作吊,家家檐下淚珠流。”病院和刑場,雖則意義全然相反,但是在這兩所地方的間壁,都有一個冷酷的死在那裏候着的一點,卻是彼此一樣的,從這一點上說來,逸群覺得他的聯想,也算不得什麼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