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97)
進了西泠印社的小門,一路走上去,他只遇見了幾個閑惰階級的遊人。在石洞邊上走了一回,剛想進寶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時候,他的冷靜的心境,竟好象是晴天裏起了霹靂,一霎時就大大的搖動了起來。茶亭里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着的一個着黑緞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詒孫的形狀簡直是一樣,雙眼盯住了這女人的背形,他在門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間,忽而覺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齊射上他的臉來了,他頰上起了紅潮,想不走進去,覺得更不好意思,要是進去呢,又覺得自己是一個闖入者,生怕攪亂了裏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腦里盤旋迴復地忖度了一下,他終於硬挺了胸腰走進去了。那窗口的女人聽了他對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頭掉了轉來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貪視了一眼。漆黑的頭,是一片向後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臉形長圓瘦削,顴骨不高,鼻樑是很整潔的。總體是象鵝蛋的半面,中間高突,而左右低平。嘴唇蒼白,上下唇的曲線的彎度並不十分強。上面的頭,中間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張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襯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雖則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來喝茶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偷看了她好幾眼。現在她又把頭迴轉,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詒孫。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紳士,嘴上有幾根疏淡的須影,時常和她在說話,可是她回答他的時候,卻總不把頭掉過對他的面,茶桌是挨着南窗,她坐在西面,這一位紳士是坐在東面的。
逸群一個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張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約有一丈多遠,中間隔着兩張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東面窗外的樹木青空,然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卻只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這一位紳士的配偶,但年齡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么?不是不是,她並沒有姨太太的那一種輕佻的習氣,父女么,又有些不對。男人對她的舉止,卻有幾分在獻媚的樣子。逸群一邊喝茶,一邊總想像不出她的根底來。忽而東邊窗下的一座座客大聲的笑了起來,逸群倒駭了一跳,注意一看,原來他們在下圍棋。那女人也被這笑聲所引,迴轉頭來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對她講了一句滑稽的話,逸群在她的側面上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笑窩,但是這是悲寂的微笑,是帶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歲暮,忘了背後的斜陽,更忘了自己是為人在客,當然想不到門外頭在那裏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煩的舟子了。他幾次想走想走;但終究站不起身來,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來從他的桌子前頭經過,使他聞到了一陣海立奧屈洛泊的香氣的時候,他的幻夢,方才驚醒。舉目向門外他們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陽快要下山了,因為那小小的山嶺,只剩下幾塊高處的殘陽,平地上已被房屋寶塔山石等的黑影佔領了去。
急忙付過茶錢,走下山來,湖面上早就鋪滿了冷光,只有幾處湖水湖煙,還在那裏醞釀暮景。三賢祠的軍隊,吹出了一段凄冷的喇叭.似在促他歸去的樣兒,他在門外長堤路上站立住腳,向前後左右探望了一回,卻看不見了她和那男子的蹤跡,湖面上也沒有歸船,門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隻以外,只有兩艘舊而且小的空船在候着,這當然是那些下圍棋的客人們的。他又覺得奇怪起來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着東天的半月,慢慢兒的打槳歸來,旗營的燈火,已經在星星搖閃了。他從船頭上轉眼北望,看見了葛嶺山下一帶的山莊。尖着嘴吹了幾聲口笛,他心裏卻見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過西泠橋迴向里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嶺的附近無疑!”
回到了旅館,在電燈底下把手面一洗,因為腦裏頭還縈迴着那不知去向的如曇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游湖的勞頓,還不能使他的心身頹減下來。命茶房拿了幾冊詳細的西湖圖志與遊覽指南來后,他伏在桌上盡在搜查里湖沿山一帶的禪房別墅與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裏暗想,他卻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個好奇賭咒的決心說:“你這一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我總有法子來尋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