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小說集錦(119)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對對……不起你!”妻子抽噎着說。***丈夫也沒有什麼話可安慰她,只挨着她坐下,用手撫着她的脖項。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頂轎子,跑進房裏,硬把她扶出來,把她頭上的白麻硬換上一縷紅絲,送她上轎去了。這意思就是說她此後就不是許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麼感想呢?我該有怎樣的感想呢?懦夫啊!你不配顏在人世,就這樣算了么?自私的我,卻因為不貫徹無勇氣而陷到這種地步,夫復何!”當時他心裏也未必沒有這樣的語。他為什麼懦弱到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為夫婦的愛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親家看見平地里把女兒扛回來,氣得在堂上抖。女兒也不能說什麼,只跪在父親面前大哭。老親家口口聲聲說要打官司,女兒直勸無需如此,是她的命該受這樣的折磨,若動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虧,而且把兩家的仇恨結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內是不能出來的。他整天守着靈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勸慰他。姊姊並不是深恨四弟婦,不過她很固執,以為一事不對就事事不對,一時不對就永遠不對。她看“禮”比夫婦的愛要緊。禮是古聖人定下來,歷代的聖賢親自奉行的。婦人呢?這個不好,可以挑那個。所以夫婦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像那不德、無禮的婦人,盡可以不要。
出殯后,四弟仍到他的書塾去。從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館街去的。自妻去后,就常住在窺園。他覺得一到妻子房裏冷清清地,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如在書房伴着書眠還可以忘其愁苦。唉,愛被壓的人都是要伴書眠的呀!
天色晚,學也散了。他獨在園裏一棵芒果樹下坐着悶。妻子的隨嫁丫頭藍從園門直走進來,他雖熟視着,可像不理會一樣。等到丫頭叫了他一聲“姑爺”,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見了妻子一般。他說:“你怎麼敢來?……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來請你去一趟。她這兩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燈后才去,恐怕人家看見你,要笑話你。”
她說完,東張西望,也像怕人看見她來,不一會就走了。那幾點鐘的黃昏偏又延長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燈時分!他到妻子家裏,丫頭一直就把他帶到樓上,也不敢教老親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幾個月消瘦了,他說:“我的……”,他說不下去了,只改過來說:“你怎麼瘦得這個樣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沒起來,看見他還站着出神,就說:“為什麼不坐,難道你立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對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想分離后第一次相見的話是很難起的。
“你是什麼病?”
“前兩天小產了一個男孩子!”
丈夫聽這話,直像喝了麻醉藥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過大,不配有福分,連從你得來的孩子也不許我有了。”
“不要緊的,日後我們還可以有五六個。你要保養保養才是。”
妻子笑中帶着很悲哀的神采說:“痴男子,既休的妻還能有生子女的榮耀么?”說時,丫頭遞了一盞龍眼乾甜茶來。這是台灣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禮茶。
“怎麼給我這茶喝,我們還講禮么?”
“你以後再娶,總要和我生疏的。”
“我並沒休你。我們的婚書,我還留着呢。我,無論如何,總要想法子請你回去的,除了你,我還有誰?”
丫頭在旁邊插嘴說:“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請她回去罷。”
他對着丫頭說:“說得很快,你總不曉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執,非常喜歡賭氣,很難使人進退的。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事已如此,夫復何!”
小丫頭原是不懂事,事後才理會她跑回來報信的關係重大。她一聽“這都是你弄出來的”,不由得站在一邊哭起來。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個男子的心志必得聽那寡后回家當姑太的姊姊使令么?當時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沒奈他何,最多不過用“禮教的棒”來打他而已。但“禮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運么?那時候,他並不是沒有反抗禮教的勇氣,是他還沒得着反抗禮教的啟示。他心底深密處也會像吳明遠那樣說:“該死該死!我既愛妹妹,而不知護妹妹;我既愛我自己,而不知為我自己着想。我負了妹妹,我誤了自己!事原來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惡豈能磨滅於萬一,然而赴湯蹈火,又何足償過失於萬一呢?你還敢說:‘事已如此,夫復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