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小說集錦(118)
四弟也在房裏,聽見姊姊叫着妻子,便對她說:“快出去罷。***姊姊要生氣了。”
“等我嚼完這口檳榔,吸完這口煙才出去。時候還早咧。”
“怎麼你不聽姊姊的話?”
“為什麼要聽你姊姊的話?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姊姊就像母親一樣。丈夫為什麼要聽妻子的話?”
“‘人未娶妻是母親養的,娶了妻就是妻子養的。’你不聽妻子的話,妻子可要打你,好像打小孩子一樣。”
“不要臉,哪裏來得這麼大的孩子!我試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過我不。”老四帶着嬉笑的樣子,拿着拓扇向妻子的頭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煙管,一手搶了扇子,向著丈夫的額頭輕打了一下,“這是誰打誰了!”
夫婦們在殯前是要在孝堂前後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進屋裏略略梳洗一下,借這時間談談。他對於享盡天年的老父親的悲哀,自然蓋不過對於婚媾不久的夫婦的歡愉。所以,外頭雖然盡其孝思;裏面的“琴瑟”還是一樣地和鳴。中國的天地好像不許夫婦們在喪期里有談笑的權利似地。他們在鬧玩時,門帘被風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見了。姊姊見她還沒出來,正要來叫她,從布簾飛處看見四弟婦拿着拓扇打四弟,那無明火早就高起了一萬八千丈。
“哪裏來的潑婦,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氣嚷着。
老四慌起來了。他挨着門框向姊姊說:“我們鬧玩,沒有什麼事。”
“這是鬧玩的時候么?怎麼這樣懦弱,教女人打了你,還替她說話?我非問她外家,看看這是什麼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裏,向妻子伸伸舌頭,妻子也伸着舌頭回答他。但外面越呵責越厲害了。越呵責,四弟婦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罵,妻子哭了。他在旁邊站着,勸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個隨嫁的丫頭,聽得姑太越罵越有勁,心裏非常害怕。十三四歲的女孩,哪裏會想事的關係如何?她私自開了後門,一直跑回外家,氣喘喘地說:“不好了!我們姑娘被他家姑太罵得很厲害,說要趕她回來咧!”
親家爺是個商人,頭腦也很率直,一聽就有了氣,說:“怎樣說得這樣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來?誰家養女兒是要受別人的女兒欺負的?”他是個雜貨行主,手下有許多工人,一號召,都來聚在他面前。他又不打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着工人們一氣地說:“我家姑娘受人欺負了。你們替我到許家去出出氣。”工人一轟,就到了那有喪事的親家門前,大興問罪之師。
裏面的人個個面對面呈出驚惶的狀態。老四和妻子也相對無,不曉得要怎辦才好。外面的人們來得非常橫逆,經兄弟們許多解釋然後回去。姊姊更氣得凶,跑到屋裏,指着四弟婦大罵特罵起來。
“你這潑婦,怎麼這一點點事,硬值得教外家的人來干涉?你敢是依仗你家裏多養了幾個粗人,就來欺負我們不成?難道你不曉得我們詩禮之家在喪期里要守制的么?你不孝的賤人,難道丈夫叫你出來上供是不對的,你就敢用扇頭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條了,還敢起外家來鬧?好,要吃官司,你們可以一同上堂去,請官評評。弟弟是我抱大的,我總可以做報告。”
妻子才理會丫頭不在身邊。但事已是鬧大了,自己不好再辯,因為她知道大姑的脾氣,越辯越惹氣。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們在靈前,對他們說:“像這樣的媳婦還要得么?我想待一會,就扛她回去。”這大題目一出來,幾個弟弟都沒有話說,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條”時“先斬後奏”的辦法,就顫聲地向姊姊求,姊姊鄙夷他說:“沒志氣的懦夫,還敢要這樣的婦人么?她昨日所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女子多着呢,日後我再給你挑個好的。我們已預備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禮教有勢,還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當事的四弟那時實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點勇氣也沒有,因為這“不守制”、“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證明妻子的無罪,有赦免的餘地。他跑進房裏,妻子哭得眼都腫了。他也哭着向妻子說:“都是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