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小說集錦(116)
衚衕里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熱鬧去了。***這裏,瞎子從地下爬起來,全身都是傷痕。巡警走來說他一聲“活該”!
他沒說什麼。
那邊來了一個女人,戴着深藍眼鏡,穿着淡紅旗袍,頭燙得像石獅子一樣。從跟隨在她後面那位抱着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來,知道她是個軍人的眷屬。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撿了一個大子。那原是方才從破柳罐里摔出來的。他看見瞎子坐在道邊呻吟,就把撿得的銅子扔給他。
“您積德修好喲!我給您磕頭啦!”是瞎子謝他的話。
他在這一個大子的恩惠以外,還把道上的一大塊麵包頭踢到瞎子跟前,說:“這地上有你吃的東西。”他頭也不回,洋洋地隨着他的女司令走了。
瞎子在那裏摩着塊乾麵包,正拿在手裏,方才咬他的那隻餓狗來到,又把它搶走了。
“街知事”站在他的崗位,望着他說:“瞧,活該!”
讀《芝蘭與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正要到哥侖比亞的檢討室里校閱梵籍,和死和尚爭虛實,經過我的郵筒,明知每次都是空開的,還要帶着希望姑且開來看看。這次可得着一卷東西,知道不是一分鐘可以念完的,遂插在口袋裏,帶到檢討室去。
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滅的原因,翻起史太因在和闐所得的唐代文契,一讀馬令痣同母黨二娘向護國寺僧虎英借錢的私契,婦人許十四典飾契,失名人的典婢契等等,雖很有趣,但掩卷一想,恨當時的和尚只會營利,不顧轉法輪,無怪回紇一入,便爾掃滅無餘。
為釋迦文擔憂,本是大愚:會不知成、住、壞、空,是一切法性?不看了,掏出口袋裏的郵件,看看是什麼罷。
《芝蘭與茉莉》
這名字很香呀!我把紙筆都放在一邊,一氣地讀了半天工夫——從頭至尾,一句一字細細地讀。這自然比看唐代死和尚的文契有趣。讀後的餘韻,常繞繚於我心中,像這樣的文藝很合我緒的胃口似地。
讀中國的文藝和讀中國的繪畫一樣。試拿山水——西洋畫家叫做“風景畫”——來做個例:我們打稿(composition)是鳥瞰的、縱的,所以從近處的溪橋,而山前的村落,而山後的帆影,而遠地的雲山;西洋風景畫是水平的、橫的,除水平線上下左右之外,理會不出幽深的、綿遠的興緻。所以中國畫宜於縱的長方,西洋畫宜於橫的長方,文藝也是如此:西洋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為主,故屬於橫的、夫婦的;中華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為主,故屬於縱的、親子的。描寫親子之愛應當是中華人的特長,看近來的作品,究其文心,都函這惟一義諦。
愛親的特性是中國文化的細胞核,除了它,我們早就要斷短服了!我們將這種特性來和西洋的對比起來,可以說中華民族是愛父母的民族,那邊歐西是愛夫婦的民族。因為是“愛父母的”,故敘事直貫,有始有終,原原本本,自自然然地說下來。這“說來話長”的特性——很和拔絲山藥一樣地甜熱而粘——可以從一切作品裏找出來。無論寫什麼,總有從盤古以來說到而今的傾向。寫孫悟空總得從猴子成精說起;寫賈寶玉總得從頑石變靈說起;這寫生生因果的好尚是中華文學的文心,是縱的,是親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們的緒。
八歲時,讀《詩經·凱風》和《陟岵》,不曉得怎樣,眼淚沒得我的同意就流下來?九歲讀《檀弓》到“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問我:“今天的書並沒給你多上,也沒生字,為何委屈?”我說:“我並不是委屈,我只傷心這‘東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着念“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又哭。直到於今,這“東西南北”四個字還能使我一念便傷懷。我常反省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的緣故。不錯,愛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這裏生、在這裏長、在這裏聚族、在這裏埋葬,東西南北地跑當然是一種可悲的事了。因為離家、離父母、離國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鄉黨過活的人是可羨的。無論什麼也都以這事為準繩:做文章為這一件大事做,講愛為這一件大事講,我才理會我的“上墳癮”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屬的民族自盤古以來遺傳給我的。你如自己念一念“可愛的家鄉啊!我睡眼朦朧里,不由得不樂意接受你歡迎的誠意。”和“明兒……你真要離開我了么?”應作如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