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小說集錦(115)
巡警罵他說:“你這東西又臟又瞎,汽車快來了,還不快往衚衕里躲!”幸而他沒把手裏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瞎子頭上,只揮着棍子叫汽車開過去。
瞎子進了衚衕口,沿着牆邊慢慢地走。那邊來了一群狗,大概是追母狗的。它們一面吠,一面咬,衝到瞎子這邊來。他的拐棍在無意中碰着一隻張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聲罵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這小子,可教我找着了。”從衚衕的那邊迎面來了一個人,遠遠地向著瞎子這樣說。
那人的身材雖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衚衕口“街知事”。據說他也是個老太爺身份,在家裏刨掉灶王爺,就數他大,因為他有很多下輩供養他。他住在鬼門關附近,有幾個侄子,還有兒媳婦和孫子。有一個兒子專在人馬雜沓的地方做扒手。有一個兒子專在娛樂場或戲院外頭假裝尋親不遇,求幫於人。一個兒媳婦帶着孫子在街上撿煤渣,有時也會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攤的東西。這瞎子,他的侄兒,卻用“可憐我瞎子……”這套話來生利。他們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財物奉給這位家長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別人一樣,拿出一條倫常的大道理來譴責他們。
瞎子已經兩天沒回家了。他驀然聽見叔叔罵他的聲音,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叔叔走過來,拉着他的胳臂,說:“你這小子,往哪裏跑?”瞎子還沒回答,他順手便給他一拳。
瞎子“喲”了一聲,哀求他叔叔說:“叔叔別打,我昨天一天還沒吃的,要不着,不敢回家。”
叔叔也用了罵別人的媽媽和姊妹的話來罵他的侄子。他一面罵,一面打,把瞎子推倒,拳腳交加。瞎子正坐在方才教騾子滑倒的那幾個爛柿子皮的地方。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幾個銅元,和一塊乾麵包頭。
叔叔說:“你還撒謊?這不是銅子?這不是饅頭?你有剩下的,還說昨天一天沒吃,真是該揍的東西。”他罵著,又連踢帶打了一會。
瞎子想是個忠厚人,也不會抵抗,只會求饒。
路東五號的門升了。一個中年的女人拿着藥罐子到街心,把藥渣子倒了。她想着叫往來的人把吃那葯的人的病帶走,好像只要她的病人好了,叫別人病了千萬個也不要緊。她提着藥罐,站在街門口看那人打他的瞎眼侄兒。
路西八號的門也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黃臉丫頭,提着髒水桶,望街上便潑。她潑完,也站在大門口瞧熱鬧。
路東九號出來幾個人,路西七號也出來幾個人,不一會,滿衚衕兩邊都站着瞧熱鬧的人們。大概同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是,他們當中怎麼沒有一個人走來把那人勸開?難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無力抵抗,和那叔叔兇狠惡煞的樣子,夠不上動他們的惻隱之心么?
瞎子嚷着救命,至終沒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見有許多人在兩旁看他教訓着壞子弟,便乘機演說幾句。這是一個演說時代,所以“諸色人等”都能演說。叔叔把他的侄兒怎樣不孝順,得到錢自己花,有好東西自己吃的罪狀都布露出來。他好像理會眾人以他所做的為合理,便又將侄兒惡打一頓。
瞎子的枯眼是沒有淚流出來的,只能從他的號聲理會他的痛楚。他一面告饒,一面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從地上撿起來,就用來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出一種霍霍的聲音,顯得他全身都是骨頭。叔叔說:“好,你想逃?你逃到哪裏去?”說完,又使勁地打。
街坊也議論了。有些說該打,有些說該死,有些說可憐,有些說可惡。可是誰也不願意管閑事,更不願意管別人的家事,所以只靜靜地站在一邊,像“觀禮”一樣。
叔叔打夠了,把地下兩個大銅子撿起來,問他:“你這些子兒都是從哪裏來的?還不說!”
瞎子那些銅子是剛在大街上要來的,但也不敢申辯,由着他叔叔拿走。
衚衕口的大街上,忽然過了一大隊軍警。聽說早晨司令部要槍斃匪犯。衚衕里方才站着瞧熱鬧的人們,因此也衝到熱鬧的衚衕去。他們看見大車上綁着的人。那人高聲演說,說他是真好漢,不怕打,不怕殺,更不怕那班臨陣扔槍的丘八。圍觀的人,也像開國民大會一樣,有喝彩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高興,唱幾句《失街亭》,說東道西,一任騾子慢慢地拉着他走。車過去了,還有很多人跟着,為的是要聽些新鮮的事。文明程度越低的社會,對於遊街示眾、法場處死、家小拌嘴、怨敵打架等事,都很感得興趣,總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們在戲院、講堂、體育場裏助威和喝彩一樣。說“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對,不如說“古風淳厚”較為堂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