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不知道為何我總想跟沈欽言說說話。

“這種魚味道不錯吧。”看着他幾分鐘把魚吃了個乾淨,只剩下一排魚骨的時候,我主動跟沈欽言搭話。

心裏有點忐忑,不知道他回不回答我。我認識的明星並不多,說到底只有一個喬希寧。他是那種有了快樂巴不得全世界跟他一起分享的人,沈欽言絕不是此類。如果我不說話,肯定場面會冷場。

“是的。”沈欽言答了我一句,“味道很好。”

“這種魚叫小狗魚,只長在溫度10攝氏度下的淡水中,”我說,“刺非常少,但個頭卻永遠長不大,幾年前我在阿拉斯加吃過一次,一直惦記到現在。”

他沒有搭話,卻靜靜側頭看着我。我一陣緊張,難道他嫌我話太多?

半晌后他開口,“你是喬希寧的助理?”

原來是問我這個,我鬆口氣,趕快答應:“是的,我叫杜梨。”

“哪兩個字?”

“木土杜,梨樹的梨。”

他點了點頭,說:“很好。

“我媽媽說她懷着我的時候特別喜歡吃梨,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他抿了抿嘴角,似乎無聲地微笑,細看卻又沒了,就像一個恍惚的夢。

我想他的名字真是取對了,當真是智者寡言,三思而後語。

說話間我的手機響起來,提示有郵件到,本來不想看,又怕有什麼要緊的事,於是頗無奈地翻開屏幕低頭查看郵件。郵件有兩封,其一是肖揚的郵件,通知我說今年的“代號”大會即將召開,問我是否參加。

第二封郵件是“CODE”大會的邀請函,附贈一串SSL密碼和幾個關鍵詞,破譯掉這串密碼就是入場券。

所謂的“CODE”大會,說白了就是黑客大會,全球的頂尖計算機高手的年度盛會,大家匯聚一堂交流,在此你可以看到各路縱橫二進制信息世界的神仙。

我看了那串密碼幾秒,不自覺手指發癢,略一遲疑,遠程控制家中的電腦開始破譯。隨後回了肖揚幾行字說“肯定要去”,又問他要不要一起訂機票。

抬起頭時,我看到沈欽言正看着我,而我的餐盤裏放着烤好的第二條魚,熱氣騰騰。

“我剛剛在發郵件,”我跟他解釋,“這條魚……沈先生,你吃吧。”

“我等一等。”他說。

雖然他話不多,但人真的不錯。沒趁着我回郵件的時候吃掉那條魚。

下一秒郵件又到,肖揚說他來訂機票,我回復了一個字“好”,折回屏幕開始小口吃魚。

他坐在我身邊卻餐盤空空,我給他出主意,“不然,沈先生你等魚的時候可以去吃點其他的?旁邊扇貝也很好吃。這家酒店的食物真是不錯,比我去過的所有酒店都好。”

他靜靜聽我說話。

“但大家好像都不吃,真是可惜。”滿大廳都是端着酒杯推杯換盞的人,真正吃東西的人可不多,我搖頭感慨,“每次看到這麼多漂亮的食物浪費掉,總覺得很可惜。”

他“嗯”了一聲:“這種場合,是這樣的。”

對的,他這樣的場面見過的不要太多,我正要開口說話,眼角餘光卻瞄到安露朝我們走了過來,於是連忙跟沈欽言說:“安小姐過來了。”

他點頭,接過大廚遞來的烤魚。

“躲這麼遠做什麼?鄒導在找你呢。”

安露走近后拍一拍沈欽言的肩膀,用近似責備的親昵語氣說完這句,又別過視線看我,莫名地笑了一下,“你?”

她穿晚裝的樣子比平時的套裝更加姿容閑雅,我連忙說:“安小姐。”

沈欽言回身站起,用溫和語氣跟她說:“她叫杜梨。”

“嗯嗯,我是喬希寧的助理。”

“喬希寧的助理啊,”她重複了這句,臉上浮起一絲不可察覺的微妙笑紋,話卻是對着沈欽言說的,“怎麼,也是你朋友?”

我緊張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會怎麼回應問題。

沈欽言沒看我,簡單道了句“是”,又道:“鄒導那邊,等我吃點東西就過去。”

“也好,”安露不置可否,抬起頭跟大廚道,“魚少抹辣椒,他胃不好。”

大廚則是畢恭畢敬點了頭,“是,安小姐。”

安露姍姍離開后,我卻沒怎麼反應過來,沈欽言說我是他朋友。

他低頭吃魚,側臉沉靜,眸子深得好像一口井,漆黑長密的睫毛微微上翹,在眼瞼下留下了淡淡的陰影。

很難相信他已經三十二、三歲了,那麼年輕,那麼俊美,每個側面都是一幅畫,好像時間從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小心翼翼問:“沈先生,你說我是你的朋友?”

他側頭看我,表情里什麼都看不出來,“你覺得不是?”

我連忙擺手,“不不,絕對不是的……我只是,太受寵若驚。”

他靜了一瞬,又道:“我只是演電影的普通人。”

“噢……”我獃獃看着他。

說完他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我看着他端起餐盤送到餐具回收處,隨即往大廳中央走去,先和鄒小卿大導演說了幾句話,又側過身,和顧持鈞寒暄,怎麼看都是很得體的。

我想起那天在MAX的演播室,他無聲無息讓我枕着他的肩膀睡覺——敏姐說他性格內斂,實際上卻並不難相處。

為了有史以來他第一部大熒幕作品,唱片公司讓喬希寧暫停了別的工作,每天不是去電影製作中心熟悉流程,關在酒店苦背劇本。

劇組本來要給他派一個專門助理,用於聯繫用,但喬希寧拒絕了,說:“我家阿梨就夠了,一個頂倆。”於是硬給推了回去。所以我被敏姐下了命令,每天必須去看他一次。

當代希區柯克不是白叫的,這部電影延續了鄒大導演一直以來的風格,鏡頭數極多,有兩千個鏡頭——而喬希寧有三四百個鏡頭,出鏡率算是相當高了。

他的第一場戲是在這周六,起初他興緻滿滿,隨着周六的來臨,他越來越緊張,狀況一日差過一日,後來簡直到了心煩意亂的程度。

我去看他的時候,他一幅抓狂的、精神錯亂的樣子,抓着我說:“我多少年沒背過書了!”

“你不是也背歌詞?”

“哎,歌詞又不一樣!”他哀嘆,“歌詞才幾句?”

我決定幫他找回信心。

於是我打開電腦,讓他看官網、論壇的留言——

“寧寧,我們愛你!”

“祝你的電影成功!你的演技一定很好!”

“我們都很期待你演唱的主題歌!”

“雖然和幾大影帝同台演戲,可不要輸給他們哦!”

“……”

大抵種種不一而足。

喬希寧的眼睛開始發光,歌迷發自肺腑的喜歡之情總能叫他精神振奮。

他是真的很愛歌迷,以前跟他聊天,他說:只要粉絲喜歡,他可以唱到八十歲。但不論是我還是他,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其實,喬希寧首次觸電大屏幕這則消息算不上頭條,關於《眾里尋他》這部電影的最大的頭條不是這部電影的巨額投資,也不是沈欽言再次成為鄒小卿的男主角,也不是張維安為這部片子作曲,而是顧持鈞復出一事。

專題和新聞回顧了顧持鈞息影之前的電影作品,他出道十年作品很多,經典之作更有六七部,他最後的電影作品《約法三章》堪稱教科書級別的電影;但就在他拿到最佳編劇、攀登到了人生的最高峰時,忽然宣佈息影——那年他三十二歲,人生盛年,正是聲譽日隆、事業如日中天時,可他卻脫俗而去。

那之後關於他的新聞統統銷聲匿跡,只有路人甲乙丙丁的說法供人追尋。

顧持鈞息影之後去了瑞士,很快結了婚,選擇了做學問的道路,五年前的新聞說他現在是瑞士著名大學的副教授,現在或許已經是正職了——這事兒讓他的影迷更愛他,說這才叫上得廳堂下得講堂。他現在有三個孩子,長子是對雙胞胎,據說特別可愛,還有個四歲的小女兒——這則消息來自於他的某位學生在論壇上的爆料,真實性很高。

但也僅限於此,別的信息,幾乎無人知道了。

喬希寧發愁地看着劇本,哀嘆連連,“我剛給鄒導打電話,他居然什麼都不跟我說!只讓我自己揣摩!”

我說:“……那,你好好揣摩,導演的話都是有道理的。”

他憂鬱:“哎,我的第一場戲就是在黑夜裏看到恐怖景象……壓力好大!”

我好玩地戳戳他,“看看別人是怎麼演的。”

“我早就看了很多遍了……”他努努嘴,指了指茶几上的一疊影片。

啊,真是為數不少,我翻了翻,不少經典之作,其中鄒小卿大導演的作品最多。

“我想看看他是怎麼拍戲的。”喬希寧說,翻出了《空間》。

《空間》是鄒小卿的去年前的作品,沈欽言憑藉這部電影獲得影帝。

除了對男人的相貌反應遲鈍外,我對任何的藝術都不敏感,比方看畫無法辨認是否色彩是否協調,受邀聽交響音樂會居然昏昏欲睡被批是暴殄天物,看電影從來只看有趣搞笑的,藝術電影之類統統謹謝不敏。我的老師就經常說:上帝造人是平等的,一方面才能太出眾,一方面自然有所短缺。

卻不知道為什麼,沈欽言演的電影我卻願意看一看。

沈欽言的經歷蠻有意思,他二十一歲開始演電影,出道的第一部片子就是鄒小卿的《洗盡鉛華》,隨即閃亮登場。那兩年接拍了四部電影,除了第一部是配角外,大都是青春愛情劇,他扮演深情款款的年輕男主角,出場就引得小女生尖叫那種。他當時非常年輕,相貌又俊美得無可挑剔,特別適合大屏幕,一時間風頭兩無。

然後他回到學校去讀書,念了戲劇系。他是認認真真地在學習,所以有兩年時間沒有拍戲,到了大三時才重新接拍了一部電影,大四又有一部,然後四年過去,他以優異的成績順利畢業,沒有延期,教授評價甚高。

這四年他雖然在念書,但外形實在太好,廣告拍了不少,一直也沒有淡出人們的視野。

二十七歲他大學畢業,又以一年約莫兩部戲的速度拍戲,鄒小卿的每部戲都請他做了主角。他今年三十二歲,共有十二部作品,大部分作品的口碑票房都很好,這讓他成為“最熱門的男影星之一”。

去年他拿到了影帝,可以說攀登上了人生的新高峰。

影評專家說他相貌好是一方面但不是主要的,其實,不少演員都會外貌所累,讓關注太過注意外貌而忽略演員的內涵,而相貌太好的人往往恃寵而驕,不肯修鍊自己——這也就是這樣的人往往不能攀登到事業的最高峰的原因。但沈欽言不然,他費了很大的功夫來提升自己,他花了大量的時間研究角色,因此能和場景完美的融合,他能把自己的特點完全隱藏,融入角色。這個本領和他的努力分不開,和天分也分不開。

《空間》這部電影很驚人,鏡頭錯落旋轉,剪輯神乎其技,沈欽言在被改變了無數次的世界中尋找妻子的下落,然而人死不能復生,不論怎麼糾正,最後證明一切徒勞無功時,一直冷靜的他忽然崩潰,捶地大哭,那幕場景感動了無數人。

哪怕只看小屏幕的電腦,我也覺得這一幕非常震撼。

“演得真好,”喬希寧盯着大屏幕,表情很凝重,“我跟他還有不少對手戲……哎,怎麼辦啊。”

我還沉浸在電影帶來的震撼中,等心跳平復了安慰他:“車道山前必有路,你小時候我可想不到你今日會成為歌星,等幾年後,你拍了若干部電影后再看今天,就會發現現在的緊張毫無必要了。”

其實喬希寧做的遠比說得好。他的第一場戲是本周末晚上九點開拍,我們傍晚才到。

本想早到一點去觀摩別人怎麼拍戲,結果唱片公司臨時安排了全球最著名音樂雜誌的一份專訪。

喬希寧前一秒還在擔心今天晚上的戲要砸鍋,下一秒就對着金髮美女侃侃而談:“能在電影和音樂兩個領域同時取得成功的人並不多。我希望我的音樂和電影可以互相補足。”

他在國外學過一年街舞,英文相當厲害。

“其實電影和音樂有一定的相通之處,我自己錄歌寫歌時,都會在我的腦子裏構思一個意境和畫面,有一個完整故事情節……”

“我在片子裏的角色?這是非常有意思的角色,大家看了電影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感慨,他也就是在我面前跟小孩子似的,面對媒體卻從容不迫,頗有大將之風。

結束了訪問,我們沖向電影廠。

作為當紅小天王,劇組給了個小化妝間,和另一位影視新星嚴謙同一化妝間。我們到達的時候,他剛剛結束了一天的戲份從攝影棚歸來,滿臉面如土色。

喬希寧和他較熟,忙問怎麼了。

嚴謙緩過勁,拍着大腿感慨道:“一會你就感受到了,難啊,真難啊,在鏡頭下居然完全不知道做什麼。”

他可不是什麼新人,居然會發出這種感慨,喬希寧臉色更白了。

敏姐笑着拍他的肩膀,跟正在準備工具的化妝師寒暄去了。

喬希寧化妝的時候是我最舒心的時候。

他化妝通常就是幾個小時,我可以在這個寶貴的時候寫寫程序、看看技術論文或者打個盹;敏姐對我也異常客氣,從不讓我做端茶送水的工作。

但以我和喬希寧這麼多年的交情,這種事情分內之事。

趁她化妝,我去找劇組的負責聯繫演員的製片,之前都是郵件聯繫,現在見了面,才知道是個超級幹練的女人,比我也大不了幾歲。

談完工作,我離開房間來到走廊,發現旁邊的幾個化妝間分別是幾位主演的,門上掛着“主演”的銘牌。

我盯着那幾個字看了幾秒,想:不知道他在不在裏面。

念頭剛一閃過,那扇門“啪嗒”一聲打開了,沈欽言一手接着電話邊面無表情走了出來。

事情不會這麼巧合吧?

我聽到他說:“……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找到我的手機號,但請你不要再聯繫我。”

他語氣平靜且強硬,冷漠之氣撲面而來,我從來沒聽過他這樣說話,真是意外。

他一身白大褂,帶着薄薄眼鏡,上了妝,嚴肅之氣撲面而來。

沈欽言驀然抬頭看我,似也一怔,大抵也沒想到在走廊里看到我。

我覺得有些尷尬,聽人家的電話總是侵犯私隱,我迅速一笑,跟他點頭打了個招呼後退回了喬希寧的化妝間。

但我和他既然身在同一個劇組,總是少不了碰面機會。

那天晚些時候我在攝影棚又看到了他。

攝影棚和我一個星期前見到的截然不同,搭建好了若干場景,其中就有一條幽暗的長街,把二十年前的街道搬到了現在。

燈光黯淡,喬希寧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午夜的街道,背着結他“蹬蹬蹬”走過長街,進入一棟黑漆漆的屋子裏,上樓,推開房門,然後發現自己的房間面目全非,頓時面露驚愕。

喬希寧演這段戲的時候,我在攝像機后觀察。

這段戲大概一分鐘,一句台詞都沒有,卻起碼拍了半個小時。

鄒大導演坐在監視器后,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說著“再來一次”,一段樓梯,就讓喬希寧爬了二十次。

現在季節是晚春,空氣逐漸悶熱,不斷重複的爬樓讓喬希寧汗流浹背,一次NG后,我幫他擦了次汗,化妝師又上去補妝。

我輕輕搖頭,他拍MV的時候可不會這麼沒用。

此時是初夏,片場燈光打得足,溫度也比外頭更高,眩白的燈光看讓我疲倦燥熱,我悄悄退到攝影棚的角落找水喝,卻發現拐角的走廊里走出來一個挺拔的身影,仔細一看,我連忙笑了。

“啊,沈先生。”

他對我點頭。

說起來這是今天第二次看到他了。想起傍晚的時的那幕,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下午我不是有心聽你的電話。”

他一怔,似乎才想起這事,搖了搖頭:“那沒什麼。”

他穿着襯衣牛仔褲,負手而立,卸了妝,看上去很是年輕。他真的算是少數卸了妝了之後更英俊的演員。我聽到化妝時說過,他的可塑性十分好,一旦上妝,就活脫脫電影裏走下的角色。

我說:“沈先生,你的戲一個小時前結束了吧,怎麼還在劇組?”

“正準備回家。”

“真好啊,”我呼出一口氣,站到幾步外的通風口去透氣,“我們可能要晚一點。喬希寧他啊好像要拍到很晚……”

大抵是我語氣中流露了一點點羨慕之意,他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忽然說:“鄒導喜歡看演員自己表演。”

“咦?”

“鄒導極少說戲,也不會給演員指導。”

“‘NG’這個詞對鄒導來說,不代表不滿意,鄒導喜歡讓演員展現出所有的狀態的方式。”

“他選演員都是有原因的,包括喬希寧。”

“他接近劇本里的那個角色,有天賦、勤勉、聰明。他現在只是太緊張。”

我獃獃看着他,半晌后才反應過來他是在通過我提點喬希寧。

“啊,沈先生,謝謝你。”

他搖了搖頭。

“不過,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這麼多話。”我說。

他的手機熒幕亮起來,我看到他低下頭查收短訊,幽幽亮光映出他深深的眉眼,眼神分外醒目。他這個人,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能改變環境,把周遭場景變成電影中定格畫面。

他把手機放好,隨即跟我頷首:“車子在門口,我先走一步。”

“沈先生,慢走。”

我當了三個月助理,也很清楚,圈子裏的人大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他這樣外冷內熱的人真是不多,明明和喬希寧並無深交,還是樂意提點。我真是感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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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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