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海棠不發一言,坐在炕邊的小圓凳上認真傾聽。
傅凌雲一邊回想昨兒發病時的感受,一邊接著說道:“這個病不常見,因此我幼時發那兩回病都記憶深刻,儘管那時候我才剛剛記事罷了。當時我打開匣子聞到夜來香的味道,立馬關了匣子,剛開始的那一瞬間還沒怎麼樣,慢慢就覺得呼吸急促,沒辦法說話。接着小林氏將我扶到她卧房裏,我呼吸更困難了,昏昏沉沉的,總覺得有一股讓我窒息的味道在鼻子尖上揮之不去,後來就陷入了昏迷。”
韓嬤嬤心悸,適時地接上話:“姑娘,那日小林氏恰巧在卧房染了香,老奴對姑娘的病症記得清楚,才這麼會兒姑娘就昏迷不醒,老奴怕那香再有個不妥當,就提了一句,小林氏立刻讓人滅了香,將香爐拿到別處去了。聽姑娘這麼一說,那香果然是有問題的,只可惜當時情況危急,老奴怕姑娘有個好歹,顧不上這頭,不過倒是可以問問梅婆子。”
頓了頓,韓嬤嬤又說道:“薛大夫也說,在壽安堂給姑娘診脈時,姑娘的脈象更弱,是病情加重的跡象,侯爺和老夫人因此生了口角,以為是因為老夫人挪姑娘過來壽安堂才會導致姑娘病情加重。”
傅凌雲揪緊被子口,眯着眼說道:“如果是那香有問題,那麼便是薛大夫第一次給我把脈的時候,我吸入的氣味比較少,等後來折騰一番,我吸入的多了,病情加重后才被挪到壽安堂來,薛大夫再次診脈的時候,自然就脈象更弱了。再有,那香爐扔掉了,屋子裏的氣味卻不會那麼快散開。”
海棠聽完兩人的話,沉吟着說:“那這樣就對得上,奴婢昨兒個給姑娘把脈就覺得奇怪,姑娘的病症不該這麼嚴重才對,必是碰了加重病情的虎狼之葯,要是那東西燃在香爐里就說得過去了,都是影響呼吸道的葯。”
韓嬤嬤感激地笑道:“這還多虧了海棠姑娘,是海棠姑娘給姑娘吃了兩顆藥丸,才減緩了姑娘的病情。”
海棠素來冰着的臉忍不住一紅,說道:“韓嬤嬤別誇我了,這葯是祖父留給我的,可以減緩呼吸困難的病症,還有清肺的效果。”
韓嬤嬤朝海棠行個禮,哽咽着說:“我代我們姑娘給海棠姑娘行禮。我心裏明白,要不是海棠姑娘慷慨拿出神葯,我們姑娘哪裏能撐到太醫來。”
海棠些微尷尬:“韓嬤嬤言重,葯就是用來救人的,有對症的葯,卻沒有神葯一說。”
傅凌雲嫣然微笑:“好了,海棠,韓嬤嬤的謝意你就收下吧,不然韓嬤嬤心裏會不安,我也會不安的。對了,你身上怎麼正好有這個葯?”
當時,傅凌雲只是過敏,一般過敏身上會起疹子,很少像她這般會呼吸困難,海棠身上恰好帶着這個葯就有些令人奇怪了。
海棠窘迫地踟躕了下,深吸一口氣說道:“不瞞姑娘,奴婢有輕微的哮喘,祖父怕奴婢發病拿不到葯,為以防萬一才制出這個葯給奴婢留着傍身。”
傅凌雲訝然地說道:“你竟然有哮喘嗎?這個病不好治啊,怪不得你隨身帶着葯,以後可要仔細些,別去花多、灰塵多的地方,你應該早些跟我說明才是,免得哪日不小心派了你為難的差事。”
傅凌雲暗道,這個葯有削弱其他葯藥效的效果,看來是方神醫留給海棠的保命葯。
韓嬤嬤則心想,難怪海棠拿出這個葯的時候有瞬間的猶豫不決。
海棠扯着嘴角笑道:“奴婢的哮喘病比較輕,這兩年才顯出癥狀來,祖父此去尋葯,正是為奴婢去尋哮喘病的藥引子。”
傅凌雲恍然大悟,方神醫將海棠留在京城就說得通了。她十分羨慕海棠跟方神醫的親昵,這份親昵是他們這樣的公侯之家所缺乏的,她跟淳于芷之間的深厚親情也是在安國公府落魄之後,經歷那場顛沛流離時才漸漸加深的。
在鬼門關走一圈,傅凌雲暗暗發誓要報恩,等方神醫回來后,要將海棠完璧歸趙,還要好好報答海棠的救命之恩。而經過此事,扁豆幾個大丫鬟和二等丫鬟明顯對海棠更為客氣和關照。
隔日,傅老夫人暗中安排人排查永和院的奴僕,讓宋姨娘和她的丫鬟挨個辨聽永和院奴僕的嗓音,卻是無疾而終,傅老夫人因此很是焦躁,連帶看定南侯都不順眼。
定南侯更加小心地伺候傅老夫人,每日下朝第一件事便是到壽安堂來請安,然後跟傅凌雲說一會兒話,剩下的時間全陪在傅老夫人身邊,傅老夫人每天守着傅凌雲,就相當於定南侯用下朝的所有時間陪着傅凌雲了。
兩父女的關係更親近了,也互相了解很多。
小林氏數日沒見到定南侯,她病癒后想借口去壽安堂請安,順便看望傅凌雲,可惜人還沒靠近壽安堂,便被傅老夫人毫不客氣地命人擋路攔回去。
定南侯心裏有數,哄着傅老夫人,半點不提、不見小林氏,也沒有求情的意思,傅老夫人這才心裏好受了些。
因為定南侯當日請太醫的動靜比較大,傅凌雲生病的消息漸漸地流傳出去,定南侯府三天兩頭請大夫,傅老夫人、小林氏、傅凌雲先後生病,漸漸地就有不好的流言傳出去,加上不知誰將傅飛雲在南疆中毒的事爆料出來,就有人說是定南侯煞氣重,命太硬,克到家人。
這樣中傷人的流言能越傳越玄乎,定南侯想不重視都不行。
傅凌雲靠在冬雪傲梅大迎枕上,臉色和紙一樣白,好在臉上的疹子消了下去,沒留下半點疤痕,不像前幾日那般嚇人,她慚愧地對定南侯說道:“父親,府外的流言我聽說了些,是女兒連累了您的名聲。”
傅老夫人皺眉:“府外的腌臢話怎麼會傳到府內來?看來,我這院子裏的人也該清理了!”
徐嬤嬤心神一凝,暗暗將壽安堂喜歡八卦是非的婆子們過濾一遍,準備下去后好好敲打一番。
定南侯不在意地說道:“不過是幾句不中聽的話罷了,沒有大礙,不疼不癢的,難道御史還能拿這種神神鬼鬼的事彈劾我不成?”
傅凌雲翹唇一笑,心情卻更加沉重,還有些感動,背負克母、克妻、克子的名聲,豈是這般不在意的?定南侯只是表面上裝作不在意想讓她安心罷了,她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父愛的沉重,儘管定南侯依舊沒有懷疑小林氏,而他連日來的陪伴和這一刻不在意的口吻深深打動了她,她心裏半點怨氣也沒有了。
傅凌雲心裏想着這些,嘴裏卻說出自個兒琢磨已久的計劃:“雖然父親不在意,可女兒和老夫人在意得很。這事,咱們府里也不能裝聾作啞,老夫人,不如請道觀的大師來做場法事,一來呢,堵外面人的嘴,二來呢,孫女也覺得咱們府里近來不順,也許做場法事,能換個運氣。”
定南侯皺眉,他從小學的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做法事之類的事多是婦人折騰的玩意兒,也就沉默着沒有開口。
傅老夫人垂眸思考,因為是遭了大罪的傅凌雲提的,她當然要格外重視,隨即滿面笑意地答應下來:“凌丫頭說的未必沒有道理,我就說,我這些日子念着經,反倒越念,精神越恍惚,然後就前後腳出了你們夫人和你的事。早該做場法事的。”
傅凌雲點着頭,心照不宣,恐怕傅老夫人心裏也懷疑小林氏是哪個狐狸精變的,只有旁邊不言語的定南侯不明所以。
“老夫人,孫女還有一事相求。”
傅老夫人笑嗔着問:“你還有什麼事早早一併求了我,你現在是病人,病者為大,以後可沒這般好的機會了。”
傅凌雲被逗得撲嗤一笑,然後噙笑說道:“其實是孫女覺得若是道士做法的話,難免弄得府里煙熏火燎的到處冒仙氣,孫女想出府去城南的莊子上鬆散兩天,反正我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正好出去放放風,老夫人就應了孫女吧?”
話說到後面,傅凌雲的笑容就有些勉強。
定南侯心裏清楚,大家都認為傅凌雲這次出事很可能是小林氏在其中搗鬼,但並沒有指向小林氏的證據,就這樣,傅老夫人還找個理由將小林氏責罰一頓。而傅凌雲這話讓他心裏一痛,他的女兒是在暗示她在府里沒有安全感,所以才會想出去“鬆散”嗎?
定南侯很悲哀,他在外將腦袋栓在褲腰帶上跟南詔人拼殺,跟朝廷里的對頭爭鋒相對,就是想給家人打造安全舒適的生活,可府里卻人心惶惶,要去莊子上才能找到安全感。
很難說,作為當家主母的小林氏沒有責任。
定南侯的心再次動搖。
傅老夫人不知定南侯心中所思所想,聽傅凌雲說的有趣,便道:“你想去莊子上玩,就去住兩天,那裏空氣比咱們京城好,聽說種了青菜,咱們府里一天也就一頓能沾上些新鮮蔬菜,你去了多吃些新鮮的。”
傅老夫人想傅凌雲出去了正好,她可以騰出時間跟小林氏鬥法。
這事便定了下來,翌日,傅凌雲穿得跟個棕熊似的,塞上烘烤得暖融融的軟轎,轎子一顛一顛地朝城外出發。
傅老夫人叫了道士來做法,着重在離梨蕊院不是很遠的地方擺上法壇。
梨蕊院跟永和院不遠,因此,這個法壇靠近永和院,那道士走時還在永和院門口潑了一碗狗血。
小林氏讓海桐盯着那些道士,海桐傳話回來后,她一張臉瞬間變得扭曲、猙獰,情不自禁地咯咯笑出聲。
原來那個老不死的虔婆以為她是個妖精呢!
小林氏看向鏡子裏顯出幾分妖嬈嫵媚的女人,氣極反笑,她就是個妖精,那碗狗血又能拿她怎麼樣?
傅凌雲再次來到前世老侯爺給她找的“避難所”,曾經有一年的時間裏,她將這座莊子當成家來看。
一行人來得倉促,只是在正房裏升了火炕,索性傅凌雲正在病中,也不去別的地方,就窩在房間的炕上看看書。
傅凌雲吃完飯,在韓嬤嬤的要求下再次躺到被窩裏,蒼耳撤下炕桌,扁豆在外面領着一群孩子堆雪人,韓嬤嬤在炕頭做針線活,海棠無聊地呆坐着。
傅凌雲放下手中的遊記,笑着問海棠:“海棠,你平常看醫書嗎?都是些什麼醫書?”
談到醫書,海棠精神倏地一振,給傅凌雲掖了掖被角,說了幾本書名。傅凌雲又問每本醫書都是誰作的,偏向哪方面,海棠都一一答了。
傅凌雲說道:“咱們大齊的醫術累積了先代上千年的經驗,博大精深,只是學透其中一門就很了不得了。海棠,你和你爺爺擅長哪方面的病症?”
海棠一板一眼地答道:“奴婢的爺爺最擅長制毒和解毒,兼治呼吸、頭痛、外傷、風濕類的疑難雜症,爺爺還喜歡製藥。爺爺說奴婢是女孩子,從小讓奴婢學習診治婦人病,以及接生。”
畢竟是個黃花大閨女,海棠說到“接生”二字時,尷尬地笑了笑。
韓嬤嬤眉眼帶笑,笑容和善,海棠這才覺得自在了些。
傅凌雲驚訝方神醫竟然擅長的是制毒和解毒,面上卻笑道:“原來海棠你這麼厲害啊!世人常常諱疾忌醫,尤其是婦人,情願自個兒忍着,也不願看診。”
韓嬤嬤便停下手中針線,笑道:“海棠姑娘能留在姑娘身邊一段日子,看來是我們走運了。以後到哪裏去尋個女大夫去!”
海棠冰着的小臉微微發紅:“我哪有韓嬤嬤說的那般厲害!”又說:“姑娘若是對醫術有興趣,奴婢可以等祖父回來後送姑娘幾本醫書。”
為防人耳目,海棠進定南侯府時沒有帶任何醫書過來,對外面也說她是不識字的。
傅凌雲驚喜:“那真是太好了,不過我可能不會看病,更不懂把脈,你送我些養生的書,或者葯膳的書就可以了。醫書珍貴,還是送給更有需要的人為好。”
海棠:“嗯,食物有五行,相生相剋,姑娘以後搭配食物更安全。”
一大兩小正聊着天,扁豆從外面跑進來,因身上帶着寒氣,只敢站在帘子那裏,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發光,笑說道:“安國公求見。”
傅凌雲訝然地挑眉:“這才剛過午飯呢,你去問問安國公是否吃了午飯,若是沒吃,就讓廚房做些,若是吃了,就先在外面喝杯茶,我換身衣服,你再請他進來。”
扁豆忙笑嘻嘻地應諾,一撩帘子又跑出去了。
韓嬤嬤嘆氣說:“扁豆真不像個大丫鬟的樣子,怎麼教也教不會。”
傅凌雲起身下炕,穿上繡花鞋,說道:“她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本性如此,既然改不過來,沒必要硬是拗過來。”
過了片刻,扁豆又來說,安國公解釋早上去他們府上的莊子上打獵,本是打算打些狍子、野鹿、野兔子等送給傅凌雲做午飯的,誰知錯過飯點,因此,安國公還沒吃飯呢。扁豆已經吩咐廚房給安國公做飯了。
傅凌雲心中一動:“安國公跟誰打獵?”
扁豆答道:“有安國公府的二公子和四公子。安國公說了,二公子和四公子待會兒吃完午飯就回去,姑娘病着,怕涼了姑娘,就不讓他們來見,免得姑娘折騰,以後有的是見禮的機會,就不讓奴婢告訴姑娘了。”
傅凌雲好笑:“那你還告訴我?”
扁豆嬉皮笑臉地說道:“奴婢是姑娘的丫鬟,姑娘問什麼,奴婢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傅凌雲坐在梳妝枱前,從鏡子裏看着扁豆,笑罵:“貧嘴!”
扁豆咯咯笑了笑,上前來給傅凌雲重新梳個髮髻。
傅凌雲恍神地盯着鏡子裏的美人臉,心想,不見淳于沛也好,免得她控制不住脾氣,撕了淳于沛那張虛偽的臉。現在的淳于沛不知道是否已經生了將安國公取而代之的心思,不過,他現在尚且是個文弱書生,應該還沒生起嫉妒的心思。可也不排除淳于沛從小就有想當安國公的念頭。
想着這些有的沒的,扁豆梳好髮髻,傅凌雲又換了衣服,半個時辰就過去了,蒼耳進來說:“安國公兄弟三個已經吃完飯,二公子和四公子都走了。”
傅凌雲點頭,說道:“請安國公進來吧。”
安國公進來的時候,就見傅凌雲坐在太師椅里,丫鬟們都守在外面,屋裏只有韓嬤嬤一個陪着,兩人互相見禮,安國公問:“聽聞大姑娘這次病的兇險,今兒瞧大姑娘的臉色,是大好了?”
傅凌雲略微解釋了下她的過敏癥狀:“……只要不碰夜來香,不聞夜來香的味道便可。”
安國公緊繃的神經稍稍放了下來,暗自將傅凌雲的話記在心裏。
傅凌雲低聲問道:“甘菊來了嗎?”安國公早就遞信來看望她,她想借這個機會見甘菊,才將見面的日子定在這一天,以便掩人耳目。
安國公說道:“剪秋看着甘菊,在旁邊的廂房裏,勞煩韓嬤嬤去請一聲。”
韓嬤嬤也是怕安國公和傅凌雲瓜田李下地惹人閑話才硬是呆在房間的,想了想,她便起身出去叫甘菊來。
安國公似鬆了口氣,仔仔細細地將傅凌雲全身上下看個遍,生怕傅凌雲少了根汗毛,他陰着聲音問:“你這次生病,又是跟那小林氏有關吧?”
傅凌雲安撫地說道:“證據沒找出來,不知道是不是跟她有關。我昨兒個建議老夫人請個道士來做法,老夫人滿口答應,想來也是起了疑。國公爺別擔心,我現在好着呢。”
安國公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惜,更想將傅凌雲早些娶回家,心底盤算着要不要將婚期提前。
韓嬤嬤撩了帘子進來打斷兩人的對話,甘菊和剪秋前後腳進來,剪秋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甘菊戰戰兢兢地用那隻完好的眼睛抬眼看了下傅凌雲,忙跪在地上哭道:“大姑娘,奴婢沒有存害大姑娘的心思,求大姑娘饒命啊!”
傅凌雲面無表情地抿了口熱水,也沒有避諱安國公,慢吞吞地開口說道:“甘菊,當初你出府,我還想着要不要給你個生路,原來你早有打算,一出府就不見了。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只是有句話問你。”
甘菊渾身一抖,說道:“大姑娘想問什麼?”她瞥了眼巋然不動的安國公,打了個寒戰。
傅凌雲不緊不慢地問道:“你跟在老夫人身邊多年,知道老夫人不少事。老夫人有把柄在侯夫人手裏,我想,你應該知道是什麼把柄吧?”
甘菊臉色發白,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抖着嘴唇說:“奴婢不知道什麼把柄……”
傅凌雲冷笑:“甘菊,你什麼時候跟侯夫人勾搭上的?後來為什麼張慌逃走,是怕侯夫人殺人滅口嗎?”
甘菊大驚失色,震驚地抬頭:“大姑娘您在說什麼?”
安國公“嘭”地拍了把桌案,冷着臉低喝道:“大姑娘問什麼你答什麼,別說廢話!”
甘菊面如土色,雙腿不停發抖:“好,奴婢說,總歸是一死,呵呵!老侯爺寵愛劉姨娘,抬舉三老爺,老夫人看不過眼。那年除夕,老侯爺本是該睡到正房的,卻被劉姨娘拉到她院子裏去,老夫人大怒,就命當時的大丫鬟叫作報春的,去弄些葯來。劉姨娘死了,報春卻告訴老夫人,她買葯的時候被侯夫人的丫鬟看到,侯夫人暗地裏威脅她。報春提醒老夫人小心,當晚,報春就投繯自盡了。侯夫人由此便肯定劉姨娘是老夫人害死的,明裡暗裏威脅老夫人。老侯爺因為劉姨娘去世,頗為消沉了一段日子,前幾年老夫人受不了老侯爺的冷落,還有良心的譴責,便跟着四老爺去了任上。”
傅凌雲顰眉,劉姨娘?
非要用兩個詞來形容劉姨娘,那便是小鳥依人、嫵媚勾人。
想到劉姨娘,傅凌雲從小受的教育便是姨娘是個上不得檯面的人。
不管如何看不起劉姨娘,劉姨娘都是傅凌雲的長輩,傅凌雲心道,照着老侯爺對劉姨娘寵愛的那股勁頭,若是讓他知道劉姨娘是傅老夫人害死的,兩位老人家多年的情分說不定就此分崩離析。
韓嬤嬤見安國公和傅凌雲各自若有所思,而且傅凌雲還有些呆愣,便拉了拉傅凌雲的衣袖。
傅凌雲回神,這才看向匍匐在地的甘菊:“甘菊,這等隱秘事,你當時也才是個剛進壽安堂的小丫鬟吧?你是怎麼知道的?”
甘菊說出心中最大的秘密,已經全身癱軟,身子隱有抽搐的跡象,只當自個兒離死期不遠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股腦全告訴傅凌云:“報春姐姐曾經照顧過奴婢,奴婢一直心存感激,報春姐姐投繯自盡之前很是不安,一個人在屋子裏咕咕叨叨的,奴婢挨着牆根聽了之後嚇得不敢動彈,又見她去見老夫人,想阻止她又不敢,就聽到她跟老夫人提醒,老夫人還安撫她兩句。奴婢以為報春姐姐沒事了,誰知第二天就聽見她死了,老夫人說是報春接到她爹娘的死訊才想不開自盡的。其實報春姐姐的爹娘早在她死前的三四年就都過世了。”
傅凌雲微微點頭,又問:“那日你見過侯夫人之後,就不見了人影,我猜是小林氏動了殺意,她為什麼要殺你?”
甘菊抖若篩糠,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侯夫人曾經出銀子收買奴婢,只是讓奴婢告知她一些老夫人的喜怒,奴婢漸漸起了貪心,便向侯夫人投誠,有一次不小心說漏嘴,奴婢以為圓了話,誰知侯夫人一直記在心上。出府的時候,侯夫人提起此事,奴婢想以此換個留在侯府的機會——秘密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這樣侯夫人才有威脅老夫人的籌碼。侯夫人語言中安撫奴婢,奴婢卻發覺她眼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殺意,奴婢被嚇怕了,這才逃走。若非大姑娘找到奴婢,這個秘密奴婢打算一輩子爛在心裏。”
傅凌雲無聲地輕笑,恐怕是因為甘菊知道她說出來后,傅老夫人一定不會饒過她,定南侯府為名聲着想,幫着遮掩還來不及,怎麼會留下甘菊這個禍患。
甘菊說完,淚如雨下:“大姑娘,奴婢不小心聽到這個秘密,奴婢自知活不成了,可這件事奴婢絕沒有告訴過別人,求大姑娘別牽連奴婢的家人和表姐。”
傅凌雲看着甘菊,甘菊滿臉的痛悔,面上籠罩着一層死氣,顯然是心灰意冷了,傅凌雲扭過頭問安國公:“國公爺,你看,能不能把甘菊送到南方去?”
安國公看向窗外的目光緩緩收回來,瞅着甘菊,甘菊瞎了一隻眼睛,臉上還有些許看不太清楚的指甲印子,她出了定南侯府知道小林氏追殺她,果斷地藏匿起來。
那叫作報春的丫鬟,知道傅老夫人的秘密,又被小林氏一威脅,就嚇得投繯自盡了,而甘菊一個如花年紀的女孩子遭逢此難,沒有輕生的念頭,支撐她活下來的是什麼呢?
沒錯,是恨意!甘菊的臉是被傅煥雲抓花的,眼睛是被傅煥雲抓瞎的,追殺她的人也是小林氏派來的,所以她心裏滿是對小林氏的恨意,只是因為她人太微小,才沒有法子報仇。
安國公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點着頭說道:“送甘菊去南方並非難事。”
甘菊驚訝地張大嘴:“大姑娘和國公爺不殺奴婢嗎?”
傅凌雲抿了抿唇,前世她恨死了甘菊,可這一世的甘菊說到底並沒有做對不起她的事,她繃著臉說道:“我又不是草菅人命的人,要你的命做什麼?你只要保證你不將老夫人的事透露給別人,從此忘了這回事,我就不殺你。當然,你要是胡言亂語,定南侯府弄死個丫鬟跟捏死個螞蟻差不多。”
甘菊大哭磕頭,像是從高空中落下來,雖然經歷了一番驚險,卻是真的腳踏實地了:“多謝大姑娘不殺之恩,今兒出了這門,奴婢從此跟定南侯府再無關係,也不再記得定南侯府的任何人和事,世上不再有甘菊這個人。”
傅凌雲命韓嬤嬤扶起她,心中釋然,那些發生在十幾年後的事現在到底是沒有發生啊,她恨的那些人今生也有些不同了:“韓嬤嬤,你給甘菊拿二十兩銀子來。”
韓嬤嬤看了眼甘菊,眉梢微微皺了皺,應諾取來二十兩紋銀,甘菊推辭不受,韓嬤嬤直接塞在她懷裏。
安國公叫來剪秋,將甘菊帶走,甘菊臨走前,對傅凌雲千恩萬謝。
安國公嘆着氣說道:“大姑娘還是太心軟了。當初甘菊到你身邊,若非你看出她是小林氏的人,說不定甘菊會為了錢財跟小林氏合夥謀害你。”
傅凌雲搖搖頭,她不想告訴安國公,是她略施小計導致傅煥雲打瞎了甘菊的一隻眼睛,她不忍心下手殺甘菊,但甘菊下半輩子都會是個獨眼殘疾,這種痛苦伴隨她一生,也許,比殺了她更加殘忍。
她哪裏會想到傅煥雲能彪悍地打瞎甘菊的一隻眼睛。
安國公不好跟傅凌雲討論定南侯府內宅的事,另提起一事,說道:“對了,這些日子京城裏有你父親的流言,我着人查了查,竟是跟皖北侯世子洪犇有些關係。”
韓嬤嬤聞言,氣憤地瞪眼,那個洪三牛搶了定南侯的軍功,還惡意中傷定南侯,使勁踩定南侯府,這人的臉皮真是厚到無可救藥!
傅凌雲並沒有吃驚,而是眼含笑意地看着安國公,說道:“皖北侯世子是個好大喜功的人,又是個雁過拔毛的人物,糧草卻被國公爺打劫走了,他一斤米沒落着,又查不出是國公爺所為,所以便遷怒到我們侯府。洪世子在朝堂上抓不到我父親的把柄,因而,便捕風捉影構陷我父親,以此隔靴搔癢。”
韓嬤嬤驚怔,安國公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大姑娘這句‘隔靴搔癢’說的好!”
傅凌雲微眯着眼,嘴角翹起,似乎很久沒見過安國公這般暢快地大笑。
安國公笑完,眸光對上傅凌雲眼角帶笑的眼,心口突然跳的快了些,他漸漸斂起笑意,不自在地咳了聲,捧起茶盞抿了口雲霧茶,淺淺笑着說道:“這次倒是我連累了貴府,大姑娘想怎麼教訓洪犇,儘管告訴我,我一定達成大姑娘的心愿,以示賠罪。”
經過這一笑,屋子裏沉重的氣氛輕鬆許多,傅凌雲覺得心上暖洋洋的,說道:“洪犇不過是跳樑小丑,憑藉的不過是皇上對皇貴妃的寵愛,為人沒有多少心機,倒不用國公爺出手對付他。況且,有他在前面頂着,我父親正好低調做人。京城裏哪家公卿府上沒出過流言蜚語,我父親也是放任他去的意思。再說,三皇子有洪犇這樣不着調的外家,對太子才更安全。”
這話只差直接說,洪犇是皇上的一把刀,還是一把沒有思想的刀,讓他砍哪裏,他就往哪裏砍。真正想分定南侯軍功的那個人是皇上。二則,洪犇對三皇子來說,不過是個拖油瓶。一個不會打仗的外家舅舅卻領了那麼多軍功,只會惹人笑話罷了。
安國公驚愕地挑了挑眉,原來她對朝中的一些事看得如此清楚,他讚賞地看着傅凌云:“既然大姑娘放過他,我也只有放他一馬了。”
話是這麼說,安國公回去后暗中佈置一番,在京城中風頭正勁的皖北侯世子自南方凱旋一直過着聲色犬馬的生活,夜夜眠花宿柳,名聲不堪,他也不在乎,安國公便沒有從名聲上再打擊洪犇。
所以,安國公另闢蹊徑。
京城中與洪犇有同樣愛好、同樣得皇帝寵愛的皇親還有恪親王府的世子。
皇親對上國戚,洪犇和恪親王世子為某個花魁爭得面紅耳赤,在錢財上恪親王世子不敵洪犇,洪犇抱得美人歸。那花魁也不是個安分的,入了皖北侯府,先是氣死了洪犇的夫人。皖北侯夫人要給洪犇娶新夫人,正當得寵的花魁從花樓里找了一群花娘將皖北侯關在房間裏胡鬧了三天三夜,氣得皖北侯夫人差點蹬腿升列仙班,而那皖北侯腦子糊塗,不知怎麼就被花娘給迷住了,被花樣百出的花娘們牽着鼻子走,反倒把正房夫人撂在一邊。
洪犇大概想着花魁是從恪親王世子手裏搶來的,格外稀罕,兩個人閨房獨處時甚是得趣,索性將那花魁扶作正室。
皇貴妃在宮裏被妃子們諷刺過幾回,被皇後娘娘尋着由頭懲戒過好幾次,經宮女提醒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因為洪犇以妾做妻刺激到了皇后,同樣受丈夫寵愛的皇貴妃是否也存着踢掉皇后,自個兒做正室的心思呢?
皇貴妃忙忙地叫來洪犇,洪犇被說急了,就點着皇貴妃的鼻子罵皇貴妃是白眼狼,她自個兒一人獨寵六宮,有什麼資格教訓他?
皇帝聽聞后,讓洪犇跪在皇貴妃的宮殿外五個時辰賠罪。不過,洪犇最終也沒有將那花魁休掉,不久之後,他又去花街柳巷尋新鮮了。
這場鬧劇,安國公只追八卦追到洪犇將那花魁弄回皖北侯府,又藉著恪親王世子的名頭打了洪犇一頓悶棍便沒管了,因為忙碌的洪犇沒有空暇在京城裏繼續散播定南侯的流言。凡事適可而止。
至於甘菊,安國公跟傅凌雲告別後,就將甘菊藏在一處莊子裏,兩人長談一番,安國公贖出甘菊的表姐,表姐妹兩個就住在了那莊子上。
甘菊的表姐叫作春花。
傅凌雲在莊子上住了兩天,第二日傅飛雲過來接她,兩姐弟在莊子裏吃過一頓午飯,便啟程回府。
傅凌雲心情有些沉重,她沒有想到看着慈眉和目的傅老夫人竟然為了對付妾室也會使用這種下九流的招數,女人的嫉妒是一條毒蛇啊!可是,不管怎麼說,傅老夫人才是她的親祖母,她身上流着傅老夫人的血,她不想看到傅老夫人和老侯爺反目成仇的那天。同時,她也心疼老侯爺,若是讓老人家知道他最寵愛的妾室是被他最尊敬的妻子害死的,不知道他會怎麼想。
說實話,傅老夫人雖然不待見傅三老爺,但也沒有苛待過傅三老爺,更沒想着把傅三老爺養成個廢物。反觀小林氏就更下作了,前世小林氏害死了她和飛雲,還害死了宋姨娘母子,竟是連一個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都容不下。
這樣一對比,傅凌雲心裏對傅老夫人的寒意就減少了很多,可以正常面對傅老夫人了,就是連她自個兒也有過狠心的時候,比如對待張回峰。
傅飛雲見傅凌雲臉色變幻不定,便擔憂地問:“姐姐,你在想什麼?你別怕,萬事有我呢,下次小林氏再敢對你下手,我是絕對不會再饒過她了。”
傅凌雲微笑道:“我哪裏是怕她,小林氏是個沒腦子的傢伙,等她消耗完父親的信任,就是她的死期。她現在府裏手伸不長,你暫時還是安全的,但是也不能因此掉以輕心,進後院請安時碰到她,繞道走就是。”
傅飛雲霸氣地皺眉:“我才不怕她,為什麼要繞道走!”
傅凌雲連忙安撫地說道:“我們家還是要體面的,表面文章做得漂亮才不會落人口實。小林氏交給姐姐對付便是,你只管看熱鬧,別沾染了內宅婦人的陰毒。飛雲,你將來是帶兵打仗的人,眼光要放在更廣闊的戰場上。”
傅飛雲心疼地看着傅凌雲,然後在傅凌雲的注視下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又笑着跟傅凌雲說:“這兩天小林氏老實很多,我聽說老夫人請了道士開壇做法,在永和院門口灑了一碗狗血,不知道暗地裏笑死多少人。父親臉黑了一半,不敢去永和院了。”
傅凌雲笑罵:“你怎麼連這種事都知道!該提醒老侯爺送你去學堂了,你別以後當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將軍!”
傅飛雲嘻嘻笑,撓撓後腦勺:“老嬤嬤們嘴碎說的,我就聽了一耳朵,說來給姐姐逗個趣兒。我今兒給老侯爺請安,老侯爺讓我過兩天就去學堂里報到,以後一天上學認字,一天跟着老侯爺和父親學武藝。”
“聽老侯爺的准沒錯兒。”
傅凌雲回府後,直接將行李運到梨蕊院,沒有住在壽安堂,但是要先去壽安堂跟傅老夫人請安。
傅老夫人神色有些疲憊,還有種隱約的失望,大概是失望沒抓住小林氏的狐狸精尾巴:“看到你安然無恙,我心裏的石頭才落下。”
傅凌雲低柔地說道:“孫女讓老夫人操心了,我這病是完全好了。我在老夫人這裏打擾多時,老夫人自個兒也不舒坦,從今兒起便回院子,老夫人也能好好休養。”
傅老夫人頷首,說道:“我瞧着你氣色不錯。你外祖母天天派了婆子過來問安,惦記着你呢,過兩日,等你再好些,我在府里辦個小宴席,一來請你外祖母過來,安她的心,二來,給你去去晦氣。你看怎麼樣?”
傅凌雲當然說好,她也很久沒見外祖母林老夫人了,於是便當著傅老夫人的面給林老夫人和林家舅母、表妹、表兄弟們下帖子。
傅凌雲請完安,便回梨蕊院歸置東西,第二日早晨才去永和院問安。
小林氏神色蔫蔫地靠在大迎枕上:“我們兩個都病着,仔細互相過了病氣,就別過來請安了。”
傅凌雲聲音弱弱地說道:“我這次生病來勢洶洶,嚇着老夫人和夫人了,我是特地來給夫人請罪的。”說著請罪,言語裏卻沒一點歉疚的意思,言罷,她眼睛直直盯着小林氏,一字一頓地接著說道:“昨兒個老夫人說,外祖母為我的病日日懸心,天天派人來問,為安外祖母的心,明兒個請外祖母一家來府里小聚。到時,夫人能下炕嗎?”
果然,小林氏想起林老夫人的手段,身子輕微地顫抖了下,這次傅凌雲病勢兇險,差點就死掉了,林老夫人肯定很生氣。
她緩緩地深呼吸一次,突然想到定南侯,心裏又有了底氣,轉眼看見傅凌雲眼底閃過一絲嘲諷,她胸口驀地燃起火氣,原來這個死丫頭知道她的死穴,故意嚇她的!
小林氏緊緊抿着唇,帶着喜色說道:“母親要來了啊?也是,你從小五病三災,不知你外祖母給你操了多少心,比我這個當母親的還要盡職盡責,你這次生病,她肯定又是夜夜噩夢。凌丫頭啊,以後可仔細些,別再輕易生病讓我們做長輩的擔心了。至於你外祖母過來,我就是快病死了,都是會起來相陪的。”
傅凌雲一臉無所謂地說道:“夫人一向孝心,即將病死還能起來陪嫡母的事的確只有夫人能做的到,這話若是外祖母聽到,不知道有多開心呢。不過,夫人也不要說喪氣話,我看夫人中氣十足,前幾天還能‘照顧’我,明兒個必定是生龍活虎。老夫人來探望我,慶祝我大病痊癒,順帶也看望一下夫人,慶祝一下夫人從毒蛇嘴裏活下來。”
自從和小林氏撕破臉,傅凌雲就不叫小林氏母親了,更不自稱“女兒”,只有小林氏沒臉沒皮地自稱是她母親,讓人無比噁心。
小林氏險些把鼻子氣歪了,一句“嫡母”罵她是個庶女,一句“順帶”徹底貶低她在林老夫人眼中的地位。小林氏真心被傅凌雲的三言兩語打擊到了,被子下的指甲掐入掌心,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疼。
婆家不疼,娘家不愛,這就是小林氏。
傅凌雲見小林氏臉色蒼白,心情甚好,聲音清脆地告退,腳步輕快地離開永和院。迎面看見傅冉雲,傅冉雲身後跟着十來個丫鬟婆子,比她這個嫡長姐排場還大。大概是越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傅冉雲弄這麼大排場,就是想告訴別人,她是定南侯的嫡女。
傅家一直是個比較低調的侯門,傅冉雲越是高調,定南侯越是反感。
傅凌雲暗罵一句蠢貨,在原地等着傅冉雲上前來跟她見禮,傅冉雲憋着氣蹲身,傅凌雲淡淡地點點頭,這才帶着扁豆和韓嬤嬤離開永和院。
傅冉雲氣得直跺腳,腳步匆匆地進入永和院,一進門就看見小林氏坐在炕頭流淚:“夫人,你怎麼了?”
小林氏連忙擦擦臉,說道:“我沒事,你吃早飯了嗎?”
傅冉雲坐在炕頭,幫小林氏擦去眼淚:“我是夫人的女兒,夫人有什麼話不能告訴女兒的?”
小林氏便將傅凌雲故意氣她的話學了一遍,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
傅冉雲氣道:“不就是父親這些日子沒來永和院嗎?她就可着勁地踩您!”
提到傷心事,小林氏又哭了。
傅冉雲抱怨道:“傅凌雲命大,運氣好就算了,那個宋姨娘被老夫人關了一天一夜,身子骨硬是挺下來了,這兩天吃好喝好,胎坐得穩穩的。我聽百合園的丫鬟們說,她跟之前沒受罰的時候沒有區別。這都是什麼人啊?”
傅冉雲想着想着,也哭了起來,老天爺太不公平,一個傅凌雲毒不死,一個宋姨娘跟小強一樣打不死,她和小林氏的計劃兩頭落空。
正在此時,傅煥雲沖了進來,看見哭泣的胞姐和母親,震驚地問:“二姐姐,你和夫人哭什麼?”
傅冉雲煩躁地抹一把眼淚:“哭什麼?還不是因為傅凌雲,明明知道夫人病沒好,還說話氣死人,把夫人生生氣哭了!告訴你又怎麼樣,你又不是傅飛雲那般中用,你還能替我和夫人報仇不成?你瞧瞧你,吃個大肚子,父親都懶得理你!”
傅煥雲聞言,眼睛慢慢變紅,雙手握成拳頭,轉身就朝外跑。
傅冉雲愣住:“還說不得你了!夫人,您別總慣着煥雲,您看他的樣子,不說父親和祖父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他。”
小林氏用帕子擦乾眼淚,嗔怪道:“他是你親弟弟,你們兩個才是世上最親的人,他還小,慢慢教就是了。”
傅冉雲嘀咕,飛雲也是她親弟弟呢,嘴上卻甜甜地笑道:“夫人才是我和煥雲最親的人!”
哄得小林氏破泣為笑。
傅煥雲從永和院出來,不是回自個兒院子,而是跑到梨蕊院,一腳踹開梨蕊院的院門,藉著一時興起的傻大膽,大叫着:“傅凌雲,你給我滾出來!你敢欺負我二姐姐和母親,看我不打死你!”
說完,就要往正房裏沖。
守門的婆子大驚失色,呼喝着叫來正在洒掃的婆子,沒想到傅煥雲雖然身子板比原來不如,但他常常貪玩,倒是練得一雙跑得快的腿,一個不留神就給他溜到正房。
傅煥雲一頭扎進傅凌雲作為卧房的西廂房,迎頭就有人抽了他幾耳光,厲聲呵斥:“傅煥雲,你不要命了,你發什麼瘋!”
傅煥雲腦袋發矇,抬眼一看,原來是傅飛雲,他心裏先生怯意,但想到傅冉雲說他不如傅飛雲的話來,忍不住挺直小身板,色厲內荏地說道:“傅凌雲不敬母親,是個不孝的人,我是來替夫人教訓她的!你給我讓開!”
傅飛雲氣極反笑:“我是你長兄,傅凌雲是你長姐,你這般直呼大姐姐的名諱,見到長兄不行禮,你倒是個孝順的,我今兒算是見識了夫人教出來的‘孝順’是個什麼模樣!”
傅煥雲人蠢,但是略略思考還是聽懂了傅飛雲在拐彎抹角地罵他和小林氏,當即急紅了眼,嘴裏又開始咒罵,還要撲上去跟傅飛雲干架。可是他忘了,他的身板像牛犢的時候就不及傅飛雲,現在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傅飛雲沒法子教訓小林氏,心裏的氣日漸凝聚得不到發泄,傅煥雲每罵一句髒話,傅飛雲就抽他一耳光。傅煥雲臉腫的跟個饅頭似的,恐怕小林氏站在這裏也認不出他來,最後他嘴腫的罵不出來話,氣急之下,就死賴着還手打傅飛雲。
傅飛雲眉頭都沒皺一下,一腳將傅煥雲踹出廂房,傅煥雲弓着腰一路撞飛繡花中三君子(梅、蘭、菊)的緙絲帘子,倒退好幾步,被門檻絆倒,仰倒在廳堂里。他捂着肚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大哭,但是因為嘴腫了,舌頭磕破了,連叫都叫不出來,只能輕輕地哼。
傅煥雲終於知道害怕了,畏懼地望着傅飛雲,連恨意都不敢有。
傅飛雲火氣上來,擂起拳頭就要揍傅煥雲,一直坐在梳妝圓凳上沒出聲的傅凌雲這才淡淡地開口阻止:“飛雲,罷了,他不是你在戰場上的敵人,那副身子經不住你兩拳頭,教訓一下讓他長記性就行了。”
傅飛雲踢了傅煥雲一腳,轉回身說:“姐姐,你聽聽他罵你罵得那麼狠毒,我就是打死他都不為過。跟這種做兄弟,我真是羞愧難當。”
傅煥雲身子打了個寒戰,傅飛雲說最後一句話時斜睨着他的眼神無比寒涼,他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傅飛雲是真的會殺了他的。一念至此,傅煥雲抖得更厲害了,身下漸漸濕潤。
傅飛雲見一個眼神就嚇尿了傅煥雲,更是鄙夷:“沒出息的玩意兒。走,別弄髒了大姐姐的屋子!”
言畢,他輕輕鬆鬆拎起傅煥雲的領子,一路將傅煥雲拖到壽安堂。
這個時辰,各個院子的人開始給長輩請安,洒掃的僕婦來來往往,大家驚訝地盯着氣勢凌人的傅飛雲,一個個目瞪口呆。
小林氏聽到消息,慌慌張張地跑到壽安堂,娘倆到的時候,傅飛雲已經給老侯爺和傅老夫人稟報完經過,定南侯聞訊趕來,親自命人將豬頭臉傅煥雲摁在板凳上打板子。
定南侯看着小林氏,甚覺丟人。
行刑的廂房前有四個男侍衛守着,小林氏不敢硬闖,跪在雪地里求情,拽着冷峻的定南侯的袍擺,哭得梨花帶雨:“侯爺,煥雲不懂事,是妾身沒教好,求侯爺饒他這一回好不好?煥雲以後再不敢了。”
小林氏沒想到,多日沒見定南侯,第一次見面,竟然是這樣難堪的場景,可她真怕傅煥雲挨不住,有個三長兩短的,她哭都來不及。
定南侯站在雪地里巋然不動,聽着廂房裏沉悶的板子聲,沉着聲音說道:“子不教,父之過,我已經聽說了,煥雲不僅咒罵凌丫頭,還咒罵過老夫人。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是我傅彬的兒子!慈母多敗兒,你也該好好反省下自個兒。”
小林氏辯解道:“侯爺,煥雲是個老實孩子,他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地咒罵凌丫頭,求侯爺給煥雲一個解釋的機會!”
定南侯冷笑:“小林氏,你果然是不會教導孩子的!你怎麼還不明白,不管因為什麼原因,煥雲咒罵長輩和長姐都是不對的!”
定南侯氣得肝疼,情不自禁想起另外一個孩子傅冉雲,傅冉云何嘗不是品行有問題?
小林氏聽不到傅煥雲的聲音,徹底慌了,她見求定南侯沒有用,慌亂下,竟然跪到傅飛雲面前求情:“飛雲,看在煥雲是你弟弟的份上,你饒過他一回吧!飛雲,母親求你了!”
言罷,小林氏就要給傅飛雲磕頭。
傅飛雲本就厭惡小林氏,聽到這句“母親”,他連忙跳開,躲在定南侯身後,繃著臉,帶着一絲惶恐地說道:“對不住,夫人,這是父親的決定,飛雲不敢幹涉。”
小林氏要衝過來拉他的袍子,傅飛雲嚇了一跳,一蹦三尺開外,躲到了老侯爺和傅老夫人所在的正堂。
小林氏眼底流轉過深深的怨毒,而這時候下人稟告傅煥雲已經打完板子了,她連滾帶爬地站起身,跑進去看傅煥雲。
傅煥雲昏迷不醒,臉腫得像豬頭,嘴腫得像香腸,白花花的屁股上染成血河,半條褻褲都濕透了。
小林氏手足無措地大哭,傅煥雲已經全身是血、全身是傷了。
定南侯眼裏閃過一絲心疼,命人搬來一個藤椅,將傅煥雲抬回他的院子。
傅老夫人早請了薛大夫等在外院給傅煥雲看傷,定南侯安頓好傅煥雲便到壽安堂來請罪,看見傅凌雲也在座,這請罪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傅凌雲站起身,蹲身行禮,愧疚地說道:“父親大安。女兒剛才聽說四弟弟挨了板子,不知現在傷勢如何了?應該沒事吧?”
開口先問的便是傅煥雲的傷。
定南侯坐在老侯爺下首,安撫地說道:“他是男孩子,皮糙肉厚,沒事的,你別擔心。哪個男孩子小時候不挨打。”
她看出定南侯的煩躁和擔心,她在心裏嘆口氣,定南侯這次回府不順氣的事太多了,偏偏家裏人不消停。
但是,她卻沒辦法顧着父親的順心就不顧自個兒和飛雲的命,依舊蹲着沒起身,又說道:“女兒不知為什麼緣故四弟弟挨板子,來了壽安堂才知道跟女兒也有些關係。女兒實在惶恐,四弟弟早晨來時叫囂着我不敬夫人,氣沖沖地踹門跑到我的卧房嚇了我一跳,要不是飛雲攔着,還不知道會怎麼樣。那時我剛跟夫人請完安,只說了些家常話,告訴夫人明兒個外祖母來我們府上小聚,臨走時夫人還很高興,說就是病着也要見外祖母,給府里添喜氣。不知四弟弟到底誤會了什麼?”
定南侯看着傅凌雲無辜的眼神,欲言又止,最終嘆口氣,說道:“別聽他胡說八道,他就是瘋了,跟你沒半分關係。你好好養着身子吧,快起身,別蹲着了。”
傅凌雲這才有些不安地起身,傅老夫人捉了她的手,將她拉到身邊坐着,問她:“沒嚇着吧?”
傅凌雲小聲地說道:“我沒嚇着,就是心疼四弟弟,還那麼小,不知受不受得住板子。”
傅老夫人就嘆口氣:“唉,那個孽障!”
定南侯神色尷尬,吃了早飯匆匆忙忙去上朝,下朝後去了永和院,不見小林氏,又去外院,劈頭就問:“你跟煥雲說了什麼,導致煥雲對他長姐出言不遜?”
小林氏恨得不得了,她才冒死在定南侯眼裏建立的形象就這麼沒了。哪裏敢跟定南侯說實話。
小林氏掩着帕子哭了一會兒,等定南侯快不耐煩了,才抽抽噎噎地說道:“凌丫頭請安,說她痊癒了,妾身喜極而泣,哪知煥雲就來了,冉雲恰好也在,問冉雲我哭什麼,冉雲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就說剛才凌丫頭來過,妾身來不及解釋,也沒想到煥雲這般大膽,就跑到梨蕊院鬧起來……”
定南侯看着小林氏沒說話。
小林氏嚶嚶哭着,抓住定南侯的袖子,生怕定南侯厭惡她的樣子,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侯爺,全是妾身的錯兒,妾身這幾日不自在,說話喘不上來氣,也不是故意讓煥雲誤會的呀!侯爺,你要怪就怪妾身好不好?您怎麼罰妾身,妾身都不會有怨言……”
小林氏雙手抓着定南侯的衣袖,因為身高差,抬着細膩白皙的脖子楚楚可憐地望着定南侯。
定南侯無奈地說道:“好了,我已經懲罰過煥雲了,以後千萬別再縱容他的性子,等再大些,定了性子,他一輩子都這樣了。”
小林氏連連點頭:“老侯爺當初將煥雲挪到外院去,就是想讓煥雲長進些,以後這些事,妾身都聽侯爺的安排。”
定南侯又安撫兩句,問了傅煥雲的傷勢,這才踱步出了院子,站在院門外,望着白茫茫的天空,眉梢微微皺了皺。
定南侯府里暗潮洶湧,所有人不過是在粉飾太平罷了。
小林氏目送定南侯離開,眼中掩不住失望,又有些後悔,原指望這兩個孩子穩固地位,誰知他們長大了,一個個給她拖後腿。她暗下決心,以後是真的要好好教導傅煥雲了。
傅凌雲和傅飛雲一起從壽安堂回到梨蕊院,傅飛雲掩飾不住喜色地揚聲喊韓嬤嬤給他倒熱茶來。韓嬤嬤忍俊不禁地應聲,親自燙了一壺茶,是傅飛雲從南疆帶回來的飛雲白毫。
這會兒的傅飛雲跟個等着大人誇獎的孩子似的,完全沒有教訓傅煥雲時的威嚴,傅凌雲好笑地點着他的額頭說道:“好了,我們飛雲是最厲害的!你別圍着我轉,轉的我頭暈。”
傅飛雲見傅凌雲終於肯開口誇他了,嘿嘿笑了兩聲,坐在傅凌雲對面的圓凳上,嘻嘻笑道:“大姐姐,我可以保護你了喲!以後這種打人的差事儘管交給我做吧,保證誰敢欺負你,我就將他揍成豬頭!”
傅凌雲無奈地搖搖頭,端了雪山紅蓮元青茶盅塞在傅飛雲手裏,嗔道:“喝你的茶吧!煥雲到底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你是第一次打他,錯兒又在他身上,父親尚且看在你是長子的份上原諒你,以後可不興這般莽撞了。有些事可一不可二,你懂嗎?”
傅飛雲聞了聞茶香,愜意地舒口氣,說道:“我懂的,姐姐,這跟我們在戰場上用計一般,計策用一次能奏效,用第二次敵人就不會上當了。”
傅凌雲說道:“那是父親,是你兄弟,別當急紅眼的敵人似的說。”
傅飛雲忙討好地笑了笑,頓了頓,又心疼地說道:“姐姐,我們長房,我和父親常年不在府里,小林氏母女三個可着勁兒地欺負你,你在信里怎麼不告訴我啊?”
傅凌雲抿了抿唇,淺笑道:“你們遠在千里之外,我告訴你有什麼用?再說,這點子手段我還能應付得過來。”
傅飛雲放下茶盅,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說道:“姐姐,你跟小林氏無冤無仇,也沒有利益牽扯,她尚且百般算計你,我懷疑當年母親的死跟她很可能也有關係。”
傅凌雲驚愕,半晌,慢慢平復翻騰的情緒,她是前世即將死去的時候才從傅冉雲嘴裏聽到一星半點的真相,可傅飛雲只從小林氏的動機上便猜出來了,她眼中既有欣慰,又有酸澀,低柔地說道:“難為你還能記得母親。我一直想查母親去世前的事,竟沒查到一個在京城的,那些人死的死,嫁的嫁,賣的賣,沒剩下幾個老人。我不知道該從何查起。”
說到這裏,傅凌雲一陣揪心,眼中漸漸升起氤氳的霧氣。
永福院是大林氏在世時住的院子,自從大林氏去世后,定南侯就將那院子空置下來,不許小林氏住,他自個兒也不去。裏面擺設的傢具等物什有些被林老夫人搬回林府庫房裏存放,留着給傅凌雲和傅飛雲成親時用,有些則擺在傅凌雲的院子裏,經過上次傅煥雲摔擺件的事,傅凌雲已全部收到庫房裏了。
因此,現在的永福院是一座荒廢的院子,久未有人跡,儘管如此,永福院的位置是定南侯府除壽安堂外最靠近中軸線的院子,永和院的規模和地理位置根本沒法與永福院相媲美。
也不知道小林氏是不是因為心虛,她想着大林氏所有的東西,唯獨沒有想過永福院。
傅飛雲拍拍傅凌雲的手,安慰地說道:“姐姐,來日方長,我們慢慢查,總能查出來的。我聽說母親生我時是難產……”
傅飛雲微微撅嘴,聲音裏帶了一絲哽咽,神情十分自責。
傅凌雲忙說:“你別聽外人胡言亂語!母親在世時和父親伉儷情深,我想她從未後悔過生下我們。你瞧你長得多像父親,母親希望你能像父親那般英明神武,長成一代大元帥!”
傅飛雲的笑容這才沒那般勉強了,看了一眼旁邊偷偷抹淚的韓嬤嬤,說道:“姐姐,韓嬤嬤,我想知道母親去世前所有的事,可我身邊伺候的人不是軍營里的粗漢子,就是這兩年才進府挑出的丫鬟。韓嬤嬤還記得什麼?”
傅凌雲朝韓嬤嬤頷首,清淡地說道:“韓嬤嬤,你將你知道的,都告訴飛雲吧。小林氏母女三人這般鬧騰,二妹妹和煥雲已經失去父親的歡心,他們都是沉不住氣的人,很快會有新動作,我說過,他們動作越是多,破綻就越多。我就等着他們在父親面前露出馬腳。我們母親的事,也是時候該好好查了。”
甘菊的事牽扯出劉姨娘的死因,傅凌雲想到這個便漸漸振奮精神,拔出蘿蔔帶出泥,定南侯府眼睛這麼多,指不定那隻眼睛就看出了端倪來。
韓嬤嬤用袖角抹抹眼淚,鼻音濃重地問:“姑娘想讓老奴從哪裏開始講起?”
傅凌雲想了想,說道:“就從小林氏進府開始講起吧。”指了指面前的圓凳讓韓嬤嬤坐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