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隔了兩日,安國公來探望病癒的小林氏,和老侯爺在書房長談,之後和傅凌雲在壽安堂后的抱廈暖房裏說話。
安國公神色凝重,說道:“這件事的疑點我都跟老侯爺提過,他更傾向於相信小林氏身後有其他勢力幫助,他想找出那股勢力,而且我聽他的意思,是認為小林氏背後的人跟南疆有莫大的關係。”
傅凌雲凝眉問道:“那國公爺是怎麼認為的呢?”
安國公看着她如玉的面龐,些微赧然:“我查過小林氏的店鋪,和她曾經接觸過的人,毫無跟南疆有來往的疑點,最大的疑點便是小林氏本身。所以,我覺得應該是上次那盆滴水觀音變身南方的狼毒,給了小林氏靈感,讓她故意將疑點朝南疆上引導。所以呢,老侯爺認為小林氏背後的人是南疆勢力,而你父親則以為是南疆餘孽報復他。”
傅凌雲嘆口氣,她原以為定南侯回府事情會變得簡單些,沒想到事情更複雜了,定南侯根本不相信小林氏對她有謀害之心,而且他住在永和院,就相當於給小林氏一道護身符,連傅老夫人都不敢輕易動永和院。
“國公爺,我想見甘菊。”
安國公輕輕挑眉,回答的毫不猶豫:“大姑娘什麼時候想見她?我隨時安排好。”
傅凌雲感激地笑了笑:“甘菊不能進府,我尋個機會出府吧。”
安國公輕勾唇角,他喜歡傅凌雲對他開口求助,把他當作自己人:“好。”又說:“那大姑娘在侯府里要多加小心,小林氏養出有毒的滴水觀音,又能拿出毒蛇,不知道她還有什麼後手。”
傅凌雲覺得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眼眶微微濕潤,在侯府里她要防着小林氏的毒手,偏偏最關心的人卻信任着小林氏,這種進退維谷的境地讓她覺得自個兒渾身被束縛住,有時候她真想一碗毒藥餵給小林氏,讓小林氏就此死掉算了。
“我會的。”
傅凌雲答完,將近日背着人做的幾件針線活送給安國公,一雙千層底的鞋和一件填充狍子毛的薄襖子,襖子的領口綉着兩朵山茶花。
安國公欣喜若狂地接過衣服和鞋子,眼底的喜悅漸漸凝聚成璀璨的光彩。每多見一次傅凌雲,離開后,他對傅凌雲的思念便加重幾分。
隨着定南侯對永和院更加看重起來,傅冉雲和傅煥雲日日承歡在小林氏和定南侯膝下,永和院時時充滿歡聲笑語。傅凌雲不想看小林氏明明得意卻強裝慈祥和藹的臉,除了晨昏定省,便不時常去永和院,反而往壽安堂走得更勤快些。
這日,傅凌雲照舊從壽安堂請完安,再到永和院給定南侯和小林氏請安。
定南侯不許小林氏下炕,小林氏就在炕上和傅凌雲說話,眉眼間滿是喜色:“我氣色好多了,侯爺和飛雲打了勝仗回來,得皇上重賞,我們府上應該請客宴賓的,可惜我這副樣子沒法子打理。凌丫頭,你和你二嬸娘和四嬸娘學管家,她們可曾提起不曾?”
哪裏是沒法子打理,而是傅老夫人根本沒給她權力打理。
傅凌雲也不點破,含笑說道:“二夫人和四夫人跟老夫人提過,老夫人卻說,咱們傅家正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時候,前頭有皇貴妃的娘家兄弟皖北侯世子大宴賓客,咱們家還是低調些好,別壓了皖北侯世子的風頭,反倒招了嫌。咱們家可沒人能在皇貴妃娘娘面前說得上話。”
傅凌雲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小林氏瞳孔微縮,傅凌雲不提她差點忘記了,定南侯從南疆回來功勞被洪犇分了一半走,傅家和洪家表面上禮尚往來,實際上已經成為仇家。而她以前卻送上門攀附皇貴妃,若是定南侯計較起來,恐怕會失了定南侯的歡心,當即恨恨地表明立場:“洪家辦喜宴是他們家的事,我們家辦是我們家的體面,跟皇貴妃娘娘不相干吧。”
傅凌雲便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不是說過嘛,傅家要低調,小林氏怎麼就跟聾子似的聽不見呢?
恰好定南侯從凈房裏出來,聞言便道:“不辦喜宴是老侯爺和我商量的結果,皇上已經在宮裏為我們辦了慶功宴,這喜宴不辦也吧。”
小林氏被子下的手攥緊了,強迫自個兒擠出個自然的笑容:“侯爺說的也是。”
傅凌雲肯定知道這是定南侯和老侯爺商量下來的,卻偏偏只提傅老夫人,讓她在定南侯面前失了分寸。這個語言陷阱真是跳得她憋屈死了!偏偏她不能指責傅凌雲。
海桐這時候進來細聲細語地稟告說:“侯爺,夫人,宋姨娘來給夫人請安。”
傅凌雲扭頭看向說話的海桐,這是她第一次在請安的時候碰到宋姨娘,之前都沒有機會見到宋姨娘,因為小林氏說宋姨娘要靜養安胎,她便沒辦法私下和宋姨娘接觸。
小林氏瞥了眼臨窗練字的定南侯,嗔怪地看着海桐:“我這裏病氣重,不是說了讓宋姨娘安心養胎嗎?若是衝撞了不幹凈的東西,那可如何是好?你且勸着些宋姨娘,別因小失大。”
說完,又諄諄補上一句:“稱二斤燕窩給宋姨娘,你跟她說,等我好了,我親自去百合園看望她。”
海桐應諾,連忙退了下去。
傅凌雲捻着細白的手指尖,門外一陣細細的嗡嗡聲,顯然是海桐在勸解宋姨娘,然後嗡嗡聲很快消失不見。傅凌雲想着從梅婆子那裏得來的消息,自從小林氏卧了病榻,定南侯就沒有去過宋姨娘的院子。
又說了一盞茶的話,傅凌雲福禮退安,又去跟定南侯行禮,還未拜下去,便好奇地問道:“父親,您袖口的花是什麼花?女兒瞧着眼生,竟是從未見過呢。”
定南侯低頭一瞧,放下毛筆,將袖口微微挽了挽,好讓傅凌雲看的更清楚,笑道:“哦,這個叫廣玉蘭花。”
“廣玉蘭?和我們這邊的玉蘭花有些不同。父親,這花真好看,不知是誰繡的?”
定南侯說道:“是你宋姨娘在南方時幫我做的。”
說到這裏,定南侯這才發覺有些日子沒見過宋姨娘了,傅凌雲的問題勾起他對南疆的回憶,那些回憶里自然有宋姨娘的身影。
只聽傅凌雲將廣玉蘭花誇讚一通,接著說道:“……說來宋姨娘照顧父親和飛雲多時,我原就打算去感謝她的,偏這幾日因為夫人生病的事而耽擱下來,一時竟沒能記起來。宋姨娘初來京城,正值冬日,怕是她在陌生地上很是惶恐,倒是女兒照顧不周了。”
扭頭對小林氏說:“夫人,我待會兒想去探望宋姨娘,順便送些補品給宋姨娘。”
不等小林氏回答,定南侯跟着道:“凌丫頭說的也有道理,我有好幾日不見宋姨娘了,也不知道她是否適應我們這邊的氣候。凌丫頭,一會兒子我跟你一起去探望宋姨娘。”
直接忽略小林氏的意見。
小林氏眼底閃過一絲懊惱,她的手壓在被子上,被子口扯下去些許,不知不覺露出前胸,她卻像無所察覺似的,一手撩了撩額角髮絲,胳膊肘劃過前胸的弧度帶出幾分嫵媚。
她歉然地說道:“這事是我沒考慮周全,以為將宋姨娘的生活打點妥當便是對她好了,卻忘了孕婦情緒多變,需要安撫,虧得凌丫頭提點我。都說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這話果真沒說錯。反正妾身病已經好了,叫宋姨娘來見見也使得,我也想念她的緊。海桐,我出去不得,你跟宋姨娘告個罪,請她來永和院,一會兒跟我和侯爺吃早餐。”
言畢,她就要起床穿見客的衣服。
定南侯忙過來阻攔:“你還沒好呢,又不是外人,在炕上見也是一樣的。”
小林氏氣得肝疼,宋姨娘不是外人?夫妻一體,可有說過誰跟小妾是一體的?小林氏正看宋姨娘不順眼,但凡定南侯有一點半點地偏向宋姨娘,她心裏就不舒服。
“侯爺,這屋子裏有病氣,妾身怎能在炕上見宋姨娘,還是去外面花廳里見合適。而且,妾身再不下炕走走,便要發霉了。”
定南侯這才放小林氏下炕。
傅凌雲見狀,便吩咐扁豆回房將送給宋姨娘的東西拿過來。
宋姨娘回到百合園屁股還沒坐熱,便被請回到永和院,她聽聞是定南侯想見她,更加開心,換了件銀紅色的褙子來,知道傅凌雲在小林氏院子裏,又吩咐小丫鬟帶上送給傅凌雲的禮物。
宋姨娘一進門,小林氏便“妹妹”長,“妹妹”短的叫,拉着她的手噓寒問暖,好像她生病這幾日,宋姨娘就被人欺負了似的。宋姨娘是個沒多少心眼子的人,真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看着笑呵呵的定南侯和小林氏,她感動地流下熱淚:“……還以為侯爺和夫人不記得婢妾了,夫人生病,婢妾擔足了心。”
定南侯只問了兩句宋姨娘的起居,一句話也沒插上嘴。
傅凌雲笑盈盈地上前朝宋姨娘福禮,感激地說道:“宋姨娘在南疆替我們姐妹百般照顧父親和飛雲,凌雲這裏有禮了。”
宋姨娘受寵若驚,手足無措地避開身子,一疊聲地說道:“可使不得,大姑娘是金尊玉貴的人兒,婢妾當不得大姑娘的禮。照顧侯爺和大少爺是婢妾的分內事,大姑娘不必感謝婢妾。”
定南侯帶着兩分親昵地說道:“罷了,凌丫頭,你別嚇着她了。”
小林氏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這話里的親昵分明是對着宋姨娘去的。
宋姨娘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婢妾是福薄的人,大姑娘的謝意婢妾不敢接。”又綻放出一個如陽光般明媚的笑容,從小丫鬟手裏接過一個匣子雙手捧給傅凌云:“這是婢妾送給大姑娘的一點點心意,請大姑娘笑納。”
傅凌雲眸光一亮,含笑接過,當打開匣子時卻是面色一變,臉上的笑容驟消失,“嘭”地一聲合上那描金匣子。
扁豆站在傅凌雲的身後,傅凌雲打開匣子的那一瞬間,她聞到一股濃烈的夜來香味道,扁豆大驚失色,趕忙奪過匣子,將匣子放到遠遠的桌案上,緊張地問道:“姑娘沒事吧?”
除了傅凌雲和扁豆二人,其他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傅凌雲。
定南侯因為傅凌雲無禮的舉動而皺眉,但傅凌雲素來穩重知禮,他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問道:“這是怎麼了?”
剛問完,就見傅凌雲臉色煞白,捂着胸口艱難地喘息,額角冒着冷汗。定南侯眼皮一跳,眼中的擔憂不言而喻。
宋姨娘惴惴不安,全身僵硬地立在原地,腦子發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是小林氏機警,她嗅了嗅空氣中的香味,嚇得臉色比傅凌雲更為慘白,趕忙說道:“侯爺,是夜來香!大姑娘對夜來香過敏,聞了便會全身起紅疹。來人啊,快將那匣子拿出去。”
吩咐完,小林氏急三火四地將傅凌雲扶到內室,那火燒屁股的緊張樣子一點看不出作假。
宋姨娘驚得面無人色,喃喃地低聲說道:“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大姑娘最喜歡的味道便是夜來香的香氣嗎?”
定南侯臉色極為難看地盯了眼宋姨娘,看傅凌雲喘不過氣的樣子,連聲吩咐丫鬟去請大夫,等傅凌雲被小林氏和扁豆扶到炕上,他轉回頭瞪着雙目問宋姨娘:“你到底送了凌丫頭什麼東西?”
天底下那麼多東西可作為見面禮,宋姨娘為什麼偏偏送的是夜來香?
宋姨娘這才回過神,眼淚嘩啦啦掉落,她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壓根忘了有帕子可用,哽咽着說道:“婢妾聽說大姑娘最喜歡夜來香,就送了用飛雲白毫做的夜來香香片,婢妾不知道大姑娘對夜來香過敏啊!”
定南侯出了房間,來到花廳,掀開那匣子,裏面果然是夜來香香片,茶葉也的確是飛雲白毫,想必是宋姨娘想着這飛雲白毫合了傅飛雲的名字,又聽聞傅凌雲喜歡夜來香,便來討好傅凌雲,只是馬屁卻拍在馬腿上。他聽着小林氏一聲痛過一聲地喚着昏迷不醒的傅凌雲,心情無比煩躁,一把將桌案上的匣子扔出窗外。
宋姨娘望着滿身怒氣的定南侯,肩膀一直顫抖,見此舉動,抖得更厲害了,口中說著:“婢妾萬死難辭其咎,侯爺懲罰婢妾吧。”
宋姨娘知道本分,她肚子裏這個就算是個兒子也比不上傅凌雲尊貴,萬一傅凌雲因此有個好歹,定南侯根本不會看在胎兒的份上饒過她。在定南侯身邊伺候數年,沒人比宋姨娘更清楚定南侯對長子長女的重視,就是當前受寵的小林氏的兩個兒女也得退一射之地。
所以,她才會想方設法地打聽傅凌雲的喜好,討好傅凌雲——至於之前小林氏在她面前上眼藥的事,她根本沒放在心上。
定南侯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只憑一句‘聽說’就想投其所好送凌丫頭夜來香,怎麼不問問凌丫頭身邊的人,她喜歡什麼?忌諱什麼?”
宋姨娘實誠歸實誠,卻是個一根筋的人,遇到問題不會拐彎。
宋姨娘無法辯解她不敢靠近梨蕊院,身份尊卑的差距豈是定南侯說的那般容易想問什麼就敢問什麼的?
她哭道:“若是大姑娘有個好歹,婢妾,婢妾拿命抵命!”
“你站着好好反省!”
定南侯恨鐵不成鋼,瞪了她一眼,轉身就去內室外聽着裏面的動靜——男女有別,父親哪裏能隨便靠近女兒的卧榻。
宋姨娘明白,她和她兒子的命加起來也不夠賠一個傅凌雲。而且她中了人家的奸計,卻不自知。
宋姨娘站在原地哭得不能自已,怎麼也想不通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根本沒有惡意的。
宋姨娘在外面哭泣,小林氏在裏面哭,一邊哭,一邊搖晃昏迷不醒的傅凌云:“凌丫頭,你醒醒啊!這是造了什麼孽啊,自從你小時候聞着夜來香過敏過兩次,我就吩咐府里的人不許種夜來香,卻沒想那夜來香竟是從外面進來禍害你!凌丫頭,你醒醒,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讓我死後如何有臉面去見大姐姐……”
定南侯聽得心酸,傅凌雲從小身子骨不好他是知道的,他卻不知道傅凌雲對夜來香過敏,一邊想着還是女人心細,一邊愧疚地自責,若是他對長女了解更多,就會跟宋姨娘提醒兩句的,那麼,今兒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定南侯焦躁得不停搓手。
傅凌雲處於半昏迷狀態,小林氏晃得她喘氣更困難,而且她覺得這床帳裏面的氣味讓她呼吸越來越困難,卻不是夜來香的味道。她想推開小林氏,卻沒有抬手的力氣,就像整個人困在蠶繭里掙扎卻掙扎不出來一般。
扁豆最先發現傅凌雲的不妥,但因為慌亂一時沒有想到很多,只是憑着直覺斷定是小林氏的陷害,對她心生警惕,見狀,忙端了杯白水過來,說道:“夫人,奴婢給姑娘喂些水,讓姑娘好過些。”
小林氏嘴角翹起一個淺淺的弧度,這種站在上風的快意她都快忘了是什麼滋味。
扁豆防着小林氏,給傅凌雲喂水的時候,故意裝作不穩當,將水灑在被子上,一口沒有餵給傅凌雲,又忙忙在炕前換被子,讓小林氏無法靠近傅凌雲一步。
等她一通忙亂完,薛大夫就拎着藥箱來了,見又是傅凌雲生病,訝然地挑起眉梢。
薛大夫來的時候,韓嬤嬤聞聲而來,她陰沉沉地盯了眼小林氏,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跟皺眉開藥方的薛大夫建議道:“薛大夫,我們姑娘發病聞不得任何異味,奴婢瞧着,是不是讓大姑娘回梨蕊院更利於安養呢?我們梨蕊院很少點香,也不熏香。”
薛大夫沉思着捋捋鬍鬚,瞥見房間裏裊裊生煙的香爐,彷彿才回過神來似的:“大姑娘這次的病情比較兇險,若是沒有熏香當然更好,不過,老夫建議能不挪動,還是不挪動的好。”
門帘外的定南侯心一瞬間揪緊。
韓嬤嬤臉色發白,傅凌雲這次真的很兇險嗎?傅凌雲幼時兩次發病,她都是經歷過的,當時都平平安安過來了,她剛才雖然擔心傅凌雲,只是擔心傅凌雲難過受苦,卻沒聯想到“兇險”二字上去。
小林氏聞言,忙吩咐丫鬟們將香爐撤掉。
韓嬤嬤腦子裏盤旋着“兇險”二字,怎麼看,這個“兇險”跟小林氏脫不了干係。
小林氏已關切地說道:“凌丫頭每次發病都見不得半絲風,還是就在我這院子裏歇着的好。”
韓嬤嬤當即擰眉,她才不會讓傅凌雲待在永和院,否則的話,傅凌雲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剛想說話,門外通報壽安堂的徐嬤嬤來了,徐嬤嬤不跟小林氏說話,只管跟定南侯說:“老夫人聽聞大姑娘不好,犯了幼時的病,忙忙地從小佛堂趕回壽安堂,大姑娘見不得風,特地使人抬了軟轎來。畢竟永和院是侯爺和侯夫人起居的院子,大姑娘在這裏多有不便。老夫人還說,大姑娘去了壽安堂,剛好她們兩個生病的人可以做伴。”
“做伴”二字讓定南侯一陣羞愧,他這幾日陪着中了蛇毒的小林氏,都沒怎麼好好跟傅老夫人聊天,慰藉一下常年思念長子的傅老夫人,便說:“還是老夫人考慮的周到,就將你們大姑娘挪到壽安堂去吧。”
小林氏氣惱,定南侯的心裏,兒女和父母排在前面,她這個妻子永遠排在後面,好歹問一聲她的意見啊!
韓嬤嬤沒空跟小林氏爭長短,趕忙將傅凌雲兜頭捂嚴實,外面又戴上帷帽,抱着她上軟轎。
小林氏除了乾巴巴地喊着讓大家小心仔細,沒有半點辦法留下傅凌雲,只能眼睜睜看着傅凌雲被送到壽安堂。
韓嬤嬤從轎子裏出來,徐嬤嬤就朝她使個安心的眼色,韓嬤嬤噓口氣,幸虧她聽到不對勁,及時讓豌豆去請來徐嬤嬤救場,要是再在永和院待一會兒,還不知道傅凌雲會怎麼樣呢。
宋姨娘被徐嬤嬤着人押到壽安堂。
定南侯跟着去照看傅凌雲,讓小林氏留在永和院,一來,小林氏正在病中,不宜外出受寒,二來,傅老夫人看見小林氏肯定不會開心,何必讓小林氏過去給老人家添堵。
小林氏苦求無果,望着眾人一陣風似的離開永和院,她氣急眼紅,瞪着海桐問道:“我們院子裏的事情,怎麼如此快便傳到梨蕊院和壽安堂?是誰在給梨蕊院通風報信?”
海桐大驚,無措地說道:“奴婢不敢!奴婢一直在永和院啊,哪裏有時間給梨蕊院和壽安堂通風報信。”
她心尖發顫,看小林氏這樣氣惱,難道傅凌雲過敏跟小林氏有關嗎?可是,她一直守在小林氏身邊,宋姨娘來的時候,她們二人說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漏掉,小林氏是如何告知宋姨娘“大姑娘最喜歡的味道是夜來香的香氣”的?
小林氏冷哼,用食指點着她的額頭,惡狠狠地說道:“我知道你不敢!你個死丫頭,我們院子裏滿是梨蕊院和壽安堂的眼線,你竟然沒有一點察覺,你是怎麼做大丫鬟的?”
永和院除了海桐等幾個近身服侍小林氏的人,其他人都是傅老夫人和老侯爺派來的,永和院滿是壽安堂的眼線,這還用解釋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嘛!
海桐十分委屈,唯唯諾諾地求饒:“夫人饒命,奴婢會留心的。”
小林氏氣哼哼地一甩袖子:“不僅要留心,還要用心,你最好記住,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做不好大丫鬟,自有別人搶着來做!”
小林氏的計劃從不完整地告訴海桐,海桐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個兒就被老侯爺或者傅老夫人給打死了,到時候小林氏會像對待甘菊、白檀那般對她棄若敝履,根本不會管她的死活。
海桐太清楚小林氏的品性,她成日活在刀刃上,時不時遭受小林氏和傅冉雲的毒打,這過的哪裏像是個大丫鬟的日子!
縱使海桐千般委屈,也沒有人會安慰她,理解她,委屈也白委屈。
小林氏剛教訓完海桐,傅冉雲就急急忙忙從外面來了,讓大丫鬟碧桃守着門外,一疊聲地問:“夫人,這是怎麼了?我聽說傅凌雲犯舊毛病了,那父親有沒有同意讓您打理慶功宴啊?”
定南侯若是開慶功宴,宴請同僚和親朋好友,侯府為了體面,肯定會將宴席交給小林氏打理,小林氏一旦拿到宴席的打理權,主持中饋的權力自然而來便會收回囊中。
小林氏親手斟了杯熱茶給女兒,心疼地說:“你跑這麼急做什麼?先喝幾口熱茶暖暖身子。”頓了頓,接着回答傅冉雲的問題:“傅凌雲那個賤妮子聞了宋姨娘送來的夜來香,全身起了紅疹。徐嬤嬤不知道從哪裏聽到的風聲,立馬就將她接到壽安堂去了。”
傅冉雲凝眉,暗道可惜,她知道小林氏有些藏在暗處的秘葯,若是將傅凌雲留在永和院,不愁弄不死她,反正罪魁禍首是宋姨娘,正好一箭雙鵰除掉宋姨娘和傅凌雲,不,是一箭三雕,還有宋姨娘肚子裏的那個小孽種。
小林氏嘆了口氣,又說道:“你父親說我們家的風頭不能蓋過皖北侯府,家裏就不辦了。”
傅冉雲吃驚:“啊?這麼重大的慶功也可以不辦席面嗎?我聽府里的下人說,父親立的是開疆拓土的大功勞!”誰辦這個席面,誰就會出個大風頭,這個機會白白錯過,傅冉雲頗為意難平。
小林氏遺憾地說道:“你父親和老侯爺都說不辦,我能有什麼辦法?我也不明白,這是極體面的事,為什麼就不能辦!皖北侯世子的慶功宴,我們家竟然沒有女眷出席,你父親在想什麼,從來不告訴我。”
小林氏以為,定南侯不讓她出席皖北侯世子的慶功宴,是因為仍在懷疑她,默許傅老夫人不許她出門的禁令。
傅冉雲氣憤地說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小林氏這才露出一絲微笑,笑容有幾分詭異:“你放心,二夫人和四夫人因為傅凌雲的事肯定得吃掛落,哼,讓她們觸我的霉頭,把傅凌雲對夜來香過敏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侯府里眾人的忌諱,誰能有我記得清楚呢?”
傅冉雲敬佩地說道:“夫人才是我們侯府內院的頂樑柱!”
侯府本來就是定南侯夫妻的侯府,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掌家名不正言不順,而且傅老夫人偏心傅四老爺和傅四夫人人盡皆知,誰知道傅老夫人不是因為偏心才擄奪了小林氏的差事呢?
小林氏笑說道:“好了,我們是親母女,別誇來誇去,白讓人笑話。傅凌雲犯病的消息恐怕已經傳遍整個侯府,你快去看望她,別落後,也別跟老夫人起衝突,她說什麼你聽什麼就是了,你父親在那裏呢。再說,你大姐姐在我這屋子裏憋了些時辰,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你們姐妹情深,你好好跟你大姐姐說說話。”
傅冉雲會意,憨憨地一笑:“夫人,我是大姐姐最疼愛的妹妹,探病這種事,我自然是不落後的。”
母女兩個相視而笑,眼底不約而同地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從今天開始,傅凌雲在定南侯府將成為歷史。傅冉雲除掉心腹大患,想到從此她的生活再沒有傅凌雲這個眼中釘,眉梢眼角的喜色藏都藏不住,眸光跳動着愉悅,內心裏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壽安堂。
因為傅老夫人常年焚香,她的卧房裏少不得有龍舌蘭香的氣味,傅老夫人西廂房的碧紗櫥已不適合傅凌雲養病,因此,傅凌雲被安頓在壽安堂正房的西次間,丫鬟們頗為忙亂一番。等安置好了,傅老夫人不放心,讓薛大夫再給傅凌雲診脈。
傅老夫人坐在炕頭的圓凳上,淚眼朦朧,前段日子傅凌雲還在炕頭伺候病重的她,沒成想,這才多少日子,祖孫兩個互相調換了角色,她連聲問:“薛大夫,大姑娘沒事吧?她小時候也發過兩次病的,都好好地挺過來了,這次也能挺過來,對吧?”
薛大夫眉梢輕輕擰起,他剛才再次給傅凌雲把了脈,卻覺得傅凌雲的脈象比之前弱了些,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沉着聲音說道:“不知道怎麼回事,老朽摸出的脈象是,大姑娘病情比剛才在永和院時加重了。”
傅老夫人大驚失色,定南侯急躁地問道:“是因為挪動的關係嗎?”
話剛一出口,他便覺得不妥,這不是間接指責傅老夫人將傅凌雲強硬地接來壽安堂嗎?
傅老夫人臉色微沉,傅凌雲在永和院出事,她本來就對小林氏窩了一肚子火氣,下意識地就認為是小林氏做的手腳,傅凌雲都到了生死關頭,定南侯不僅維護着小林氏,不讓小林氏來她這裏,免得受她審問,而且還將責任推在她身上。她關心長孫女,才不會眼睜睜看着傅凌雲被小林氏害死,這才頂着風險將傅凌雲挪到壽安堂來,沒想到大兒子直接就指責她了!
傅老夫人一瞬間覺得定南侯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不過,她現在着急傅凌雲的病情,懶得跟他理論,只是開口時口吻忍不住透着幾分涼薄:“杜鵑,你趕緊按照薛大夫的方子去煎藥,徐嬤嬤,你帶着扁豆給大姑娘擦擦汗。”站起身,領着薛大夫出了內室,斜睨着定南侯,又說道:“彬兒,你媳婦也病着,凌丫頭這裏有我呢,你趕緊去陪着你媳婦吧,別再讓她有個好歹的,更是我的錯兒了。”
定南侯臉色發白,喏喏地說道:“老夫人,是兒子說錯話了,您別生氣。兒子急糊塗了才說出這種混賬話來……”
傅老夫人不想聽他辯解,在待客的花廳里細細詢問傅凌雲的病情,薛大夫當下顧不得定南侯的尷尬,掉了半晌書袋,在傅老夫人快不耐煩的時候才說到最後結果:“……雖然不知道大姑娘病情加重是否是因為見了風的緣故,可大姑娘的病本就兇險,此時更是命懸一線……”
傅老夫人自從聽到“命懸一線”四個字,整個人都凝固住了,雙手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顫抖,她顫着聲音問:“你是說大姑娘病危了?”
定南侯整個人如雕塑般站在帘子邊上,眼角慢慢變紅。
薛大夫皺眉說:“老夫人知道,老朽擅長的病症並非是這類病症,老朽無能,還是趕緊請太醫來吧。”又忍不住抹抹額角的冷汗,愧疚地說道:“明明在永和院的時候沒這般嚴重的,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老朽疏忽大意了,只希望請太醫能來得及,還有,老朽開的這藥方要及時給大姑娘服用一碗,防止病情繼續惡化。”
傅老夫人眼中的淚水緩緩沁出眼角,晶瑩剔透,她忽然捂住帕子哭起來,又着急地讓杜鵑去催葯,一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定南侯一撩袍擺,直接奔出壽安堂,喊了一聲:“老夫人,我親自去請太醫來!”
韓嬤嬤和扁豆等人則坐在傅凌雲的炕頭抹眼淚。
傅家人聽聞傅凌雲染了病症,一進壽安堂只聽哭聲一片,個個驚得面無人色,以為傅凌雲已經大去了,慘白着臉也不敢開口問話,傅二夫人幾個好勸歹勸才勸住傅老夫人,傅老夫人這才哽咽着將傅凌雲的病症說清楚了。
聽完后,大家的臉色徹底白了,唯有傅冉雲用帕子掩住的唇角微微翹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傅丹雲哭着求道:“老夫人,孫女跟大姐姐最親,能進去看她兩眼嗎?”
傅老夫人搖搖頭,哀痛地說:“她這個病見不得一絲風和涼氣,你父親去請太醫過府了……”
話未說完,傅老夫人已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想到傅凌雲的溫柔孝順,又是她眼看着長大的,她心裏就很難受。人心都是肉長的,以前瞧着傅凌雲被小林氏灌迷魂湯灌得稀里糊塗的,她對傅凌雲還有些看不上眼,現在則是真把傅凌雲疼到心坎里去了。
想着,想着,傅老夫人哭得更加悲傷了。
傅雲麗等幾個小些的女孩子因為和傅凌雲一起上學堂,多蒙受傅凌雲的照顧,對傅凌雲感情很深,聞言,她們哭得更傷心了,求着傅老夫人讓她們在帳外看一眼傅凌雲。
傅冉雲見狀,想着小林氏的話,她若是一句話不說,恐怕別人會認為她是個涼薄的人,便上前一步附和着哭道:“老夫人,求求您了,讓我們看一眼大姐姐吧?”
在傅冉雲過來的瞬間,傅老夫人突然皺了皺鼻子,她驚怒交加地站起身,根本不給人反應時間,一巴掌甩在傅冉雲臉上。
傅冉雲被這一巴掌打蒙了,驚恐地看着傅老夫人,捂住被打偏的臉,凄聲說道:“老夫人……老夫人,孫女只是想去看看大姐姐罷了。”
她的眼底湧現出一絲恨意,還有一絲懊悔,早知道傅老夫人這麼給她難堪,遷怒到她身上來,她才不會管傅凌雲死活呢。又想到傅凌雲那個賤蹄子快死了,她心裏才暢快一些,便直直盯着傅老夫人,等着傅老夫人給一個打人的理由,否則,她今兒非把壽安堂鬧個天翻地覆!她是傅家女兒,不是隨便在大街上撿來的孽種,就算傅老夫人是長輩,也不能這般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其他人則震驚地看着,緘默不語。
傅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傅冉雲的鼻子罵道:“你大姐姐有這個毛病,咱們府里人全都知道,連你七妹妹英丫頭都換了乾淨衣服來看望她,偏偏你這個親妹妹塗脂抹粉的來,是嫌你大姐姐病得輕了嗎?你說,你這一巴掌,我該不該打!怎麼就跟你那個蛇蠍心腸的娘一樣狠毒,你娘是個毒蛇,你也不遑多讓!”
經傅老夫人這一提醒,大家輕輕嗅了嗅,果然在傅冉雲身上聞到清淡的芙蕖熏香氣味,雖沒嚴重到塗脂抹粉的地步,但誰知道這點子氣味會不會奪了傅凌雲的命?
傅冉雲見大家不贊同地看着她,恰好這時候定南侯請完太醫剛回來,因為太醫還在後面,而且裏面全是女眷,他只能避讓着站在帘子外,此刻,聽了裏面的對話還有氣憤,當即明白傅冉雲的確擦了脂粉來看望傅凌雲,他嘩啦一聲掀開帘子,狠狠地瞪着傅冉雲,吼了一聲:“你給我滾出去!”
傅冉雲心裏一角崩塌,眼底的晶瑩不再是強裝的,定南侯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似的,而且定南侯親自掀着帘子,就等着她滾蛋,她小聲辯解:“父親,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大姐姐的病這麼嚴重……”
定南侯皺着濃眉:“出去!”他真想直接一腳將她踹出去了。
即便傅冉雲來之前不知道傅凌雲病的很重,可她來了這半晌,還能不知嗎?既然知道就該回去換衣服,而傅冉雲不僅沒有避出去,反而想往傅凌雲身邊湊,明目張胆地居心不良!
傅冉雲眼淚唰地落了下來,提起裙角飛奔出去。
定南侯眼角還紅着,疲憊地對傅老夫人道:“老夫人,太醫已經在路上了。”
言罷,他轉身跑進大雪裏,站在侯府大門口等着太醫過來。
眾人的喧鬧傅凌雲是一點都不知道,她能聽見的只有她自個兒的喘息聲和心臟跳動的聲音,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人是聽不到自個兒心臟跳動的聲音的,偏偏她這時候聽得分外清楚,而且跟擂鼓似的響徹耳邊。
她感覺渾身都累,全身的力氣都拿來呼吸了,卻還覺得呼吸困難。
不知道她掙扎了多久,終於有人送來了水給她,她聞到那苦苦澀澀地味道,下意識地咬緊牙關,可越是咬緊牙關,呼吸越是困難,她覺得自個兒快憋死了。
正在此時,忽然有個稚嫩的童音在她耳邊清脆地說:“娘親,不要怕苦哦,要乖乖吃藥才能病好,娘親是最勇敢的!等娘親吃了葯,我就給娘親獎勵一顆最甜的蜜棗好嗎?”
傅凌雲的心裏一瞬間被一種叫作悲痛的情緒填滿,那是淳于芷的聲音,淳于芷幼時,安國公府尚且是鐘鳴鼎食的門第,這個貴族女孩被養得很嬌氣,半分苦吃不得,每每她生病,傅凌雲都要花費大力氣親自哄她吃藥,她就是這麼哄的:“芷兒,不要怕苦哦,要乖乖吃藥才能病好,芷兒是最勇敢的!等芷兒吃了葯,娘親就給芷兒獎勵一顆最甜的蜜棗好嗎?”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淳于芷貪吃甜食長了一顆蛀牙,從此後,傅凌雲就硬下心腸限制她吃甜食,因此,淳于芷生病吃藥最大的福利便是能吃上她最喜歡的蜜棗了。
“娘,吃藥,吃藥好不好?”
這個聲音一直盤旋在傅凌雲耳邊,她想大哭,想安慰那個着急得快哭出來的童音,卻是艱難地鬆開牙關,然後那些苦澀的葯汁一點點湧入她的嘴裏,她甚至在葯汁里吃出了一點點甘草的甜。
傅凌雲喝完葯,想跟淳于芷邀功,想見見淳于芷,聽入耳中的卻是扁豆鬆一口氣的聲音:“總算是咽下去了,嬤嬤,嗚嗚,咱們大姑娘的命怎麼這般苦啊!”
韓嬤嬤沉默了會兒,才低低地恨聲說道:“那人造孽,為什麼老天爺不收了她去!”
傅凌雲苦澀地笑了笑,她眼睛睜不開,這個苦笑只是她自個兒的想像:小林氏母女三人前世造了那麼多的殺孽,老天爺懲罰的卻是她,讓她家破人亡。
她一邊回味着淳于芷稚嫩的童音,一邊咬牙想,這一世她再也不要過得那般凄慘,她的兒女也不要再受小林氏母女三人的荼毒。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這個堅定地念頭讓傅凌雲數次奮力清醒過來,但最終她卻因為精神太過疲累而陷入昏睡,連身邊人的話都聽不清了。
韓嬤嬤喂完葯,又給傅凌雲餵了兩口甜甜的糖水,剛收拾完碗勺,就見蒼耳和海棠腳步匆匆地進來了,海棠站在門帘邊上,先將手腳烤熱,扁豆如遇救星地喜道:“海棠,你可來了,快來瞧瞧大姑娘,那太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來。薛大夫是以前跟着老侯爺上戰場的,擅長的是跌打損傷一類的外傷,姑娘這般危急,他都束手無策了……”
扁豆念念叨叨地說著,海棠清冷的眼一直瞅着傅凌雲,對扁豆的話是充耳不聞,她將手貼在脖子上,感覺溫熱了,才走到炕邊給傅凌雲診脈。
韓嬤嬤和扁豆緊張地看着她。
一盞茶的功夫后,海棠放下傅凌雲皓白的腕子,眸光掃過腕子上佈滿的紅色小疙瘩,她眉頭輕擰着,說道:“我醫術不精,只能猜個大概出來。按說姑娘比幼時的體質強了不知多少倍,即便聞的是夜來香花朵,也不該病得這般重,依我看,姑娘很可能是碰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才加重病情。”
扁豆傻兮兮地問:“那姑娘到底碰了什麼東西啊?”
海棠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脈象上看不出來碰了什麼東西。”
扁豆失望地垂眸。
韓嬤嬤直接問到關鍵處:“那海棠姑娘,姑娘這個病能治好嗎?”
海棠猶豫了下,然後從懷裏摸出一個紅色印千瓣白蓮的瓷瓶子,從瓶子裏倒出兩顆葯給韓嬤嬤:“我這個葯是祖父留下的,有清肺和呼吸道的功能,可以改善呼吸,但是這個病我卻是治不了的。不過,我聽我祖父說過,太醫院有一位姓龔的太醫,最擅長呼吸方面的病症,如果侯爺請來的是他就好了。”
扁豆咬了咬唇,遲疑地說道:“可我們姑娘是皮膚起了紅疹,而不是呼吸上的問題,吃這個能有效嗎?”
韓嬤嬤低斥:“海棠姑娘是神醫之後,你別亂說話!”
話是這麼說,韓嬤嬤喂葯的動作卻頓了頓。
海棠並沒有因為被質疑而不開心,她不以為意地說道:“韓嬤嬤可以聽一下姑娘的呼吸聲,是不是呼吸慢了些,比平常呼吸聲大?”
韓嬤嬤俯下來,豎耳傾聽,片刻后,她面色一變,再不敢遲疑,忙忙地將藥丸餵給傅凌雲。剩下的不用海棠提醒,韓嬤嬤趕忙跑出去跟定南侯稟報傅凌雲呼吸困難,不僅僅是皮膚起了紅疹,暗示定南侯最好請個呼吸病方面的大夫來。
定南侯在戰場上都沒這般緊張過,聞言便道:“韓嬤嬤放心,我剛才在永和院時便聽出凌丫頭的呼吸有些重,似乎是呼吸困難的癥狀,特別跟太醫院說明了癥狀,有一位姓龔的太醫和另外一位治過這個病症的太醫會過來。”
定南侯是武將,耳聰目明,聽力也比尋常人強些,早在傅凌雲剛發病時便聽出傅凌雲呼吸粗重。
韓嬤嬤輕輕噓口氣,以前埋怨定南侯偏心小林氏,讓傅凌雲處身危險之中,現在見定南侯連這個小細節都惦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埋怨一下子就沒了。
不多時,兩位太醫冒着大雪匆忙而至,因為傅凌雲的病症先是加強,後來又有海棠的葯減弱,太醫們竟沒把出異樣來,折騰一整天,到晚上更夫敲梆子時,傅凌雲便醒來了。
這期間,從傅家學堂回來的傅雲靖哭鬧了一場,從安國公府切磋完武藝回來的傅飛雲差點又衝動地跑到永和院找小林氏算賬,還是韓嬤嬤給勸下來的。
不管怎麼說,傅飛雲和宋姨娘之間的芥蒂已經形成了。宋姨娘是照顧過他和定南侯很多年,但這份照顧僅限於僕人對主人的照顧,在傅飛雲心裏,宋姨娘一直是個忠心的僕人,根本不能與傅凌雲相提並論。
他自責地想,當初傅凌雲讓她去提醒宋姨娘小林氏心懷不軌,而他因為不喜婦人長舌,只是很隱晦地暗示一番,卻忘了宋姨娘心思太過單純,根本聽不出他的話外音,還不如直接告訴宋姨娘來的好。
傅凌雲睜開惺忪的眼,就見傅飛雲坐在她炕頭的小杌子上神思不定,而且滿臉的自責。
她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飛雲。”
傅飛雲如受了驚般,渾身一震,驚喜地低頭:“姐姐!你醒了,太好了!”
傅凌雲玲瓏心思,哪裏不知傅飛雲的自責是為何,便伸出手,握住傅飛雲的手:“飛雲,我沒事。是我大意了,才着了道,沒想到她敢在父親眼皮子底下動手腳。宋姨娘呢?”
傅飛雲眉毛一豎:“姐姐,宋姨娘被關起來了,老夫人和父親都很生氣,你想怎麼處置她,父親都不會有意見!”
傅凌雲搖搖頭,飛雲不明白內宅里,只要沒鬧出人命,不管有多大的事都可以原諒,這就像律法上殺人和殺人未遂的懲戒完全不同是一個道理。宋姨娘若是沒懷孩子,傅老夫人打死她都不為過,但宋姨娘懷着傅家的骨血,看在胎兒的份上,宋姨娘怎麼也不會受到太嚴重的處罰。
而且傅凌雲並沒打算處罰宋姨娘:“好了,宋姨娘是受人蠱惑,她本是好意,結果好心辦了壞事。想來她現在也害怕的很,可惡的是那個謀害我的人。唉,若非那人想害我,宋姨娘也不會牽連到這件事裏。”
話到此處,傅凌雲忍不住苦笑,雖然前世宋姨娘沒有好下場,可就事論事來說,她在這件事裏是小林氏的頭號目標,宋姨娘是被她連累的,可她不會對宋姨娘愧疚,但也不會過分苛責宋姨娘。
傅飛雲無奈:“姐姐,你就是心太軟了。”
傅凌雲心想若是傅飛雲知道她做過的那些事,肯定會收回這種話,又問一遍道:“宋姨娘呢?”
傅飛雲只好說道:“在壽安堂後面的柴房,不過老夫人還沒審問她,就讓人點了兩個火盆子。”
傅凌雲點頭,恐怕是看在她腹中胎兒的份上,才點了火盆子。
傅凌雲醒后,怕各房裏的長輩擔心她而睡不安穩,便叫來扁豆等人將她蘇醒的消息傳給各院看門的婆子,若是沒人問起,第二日再去回話,若是有人問起,就回一聲,也好讓長輩們安心。結果,傅老夫人、小林氏、傅二夫人、傅三夫人、傅丹雲和傅雲靖那裏都派了大丫鬟來確認。
傅老夫人因白日受驚,就怕一個沒注意,傅凌雲沒了,因此夜裏睡不着,聽了杜鵑的回話,就和徐嬤嬤嘆着氣說道:“這大半夜的,能有這份體貼心思的孩子只得凌丫頭一個。”
徐嬤嬤安撫地笑道:“大姑娘畢竟是長姐,自然要面面俱到,而且大姑娘本就是個玲瓏人兒,跟老夫人年輕時候很是相像呢。”
傅老夫人莞爾一笑:“我就指望凌丫頭能蘇醒,這下子也能安心睡覺了。徐嬤嬤,你也下去安置吧。”
徐嬤嬤本不放心,見傅老夫人心頭大石落下,她心裏的那塊石頭也落了下來,便恭敬地應諾退下。
傅凌雲派人通知所有院子她蘇醒的事,卻唯獨忘了定南侯,因為定南侯這晚沒有歇在永和院,而是外院的書房,他沒有收到傅凌雲蘇醒的消息,一夜輾轉反側沒有睡好。
永和院的西廂房,從窗戶里透露出幾許暈黃的光,在寒寂的冬夜裏顯得格外孤冷。
小林氏留了傅冉雲歇在永和院,母女兩個正坐在炕頭上說話,傅冉雲委屈地哭着說:“……我聞到四夫人身上也有脂粉味道,老夫人不凶四夫人,偏偏凶我,老夫人實在太偏心了,她就是看我不順眼。”
小林氏嘆息一聲,回想以前她風光的時候,傅冉雲因為人乖巧天真,也很是得傅老夫人喜歡,轉眼傅冉雲就變成傅老夫人眼中最惡毒的孫女了。這種轉變,就連她也很難接受。
“唉,冉雲,我不是讓你別出頭嗎?你怎麼還去招惹老夫人呢?”
傅冉雲哭得更厲害了:“嚶嚶嚶,別的姐妹都這麼說,我才敢附和一句的,我是怕父親以為我不願見傅凌雲,認為我是個涼薄的人,誰知老夫人就揪着我不放了……”
小林氏無可奈何,她知道傅冉雲是故意熏香后才去壽安堂的,只怪她當時和傅冉雲只顧得高興,卻忘了她身上的味道,現在傅冉雲在定南侯的眼裏更加不堪了。怪只怪,傅凌雲逼得她們母女太狠了,不然傅冉雲也不會想通過這種方式害傅凌雲。
正當母女倆感嘆失策時,海桐就進來低眉順眼地說:“夫人,剛才門上的婆子來傳話,說是梨蕊院的丫鬟往各個院子裏遞話,大姑娘剛才已經蘇醒了。”
小林氏和傅冉雲瞠目結舌地看着海桐,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傅冉雲比較沉不住氣,忍不住喃喃問道:“傅凌雲醒了?”
海桐微微撇嘴,不敢讓傅冉雲和小林氏看見她的表情,不帶情緒地說道:“是的,二姑娘,大姑娘已經蘇醒了。”
小林氏瞪眼說道:“你說話就好好說話,做那副死了爹娘的樣子做什麼?真是晦氣!好了,你去壽安堂細細問問大姑娘是否真的蘇醒了,再問問大姑娘的病情。”
海桐面色有些發白地應諾,溫順地退下,等出了正房,幾乎是以逃跑的速度跑出永和院,她怕自個兒忍不住拿把刀砍了小林氏。
當小林氏聽到海桐確認傅凌雲真的蘇醒后,她有好一會兒回不過神,海桐說她親眼看見傅凌雲睜着眼睛和傅飛雲說話,這怎麼可能?她用了秘葯放在香爐里,那種葯可以十倍地加強過敏病症,聞過這種香氣的人便是太醫來了也救不得。
傅冉雲氣得捂着胸口,深深地呼吸,仍然覺得氣得心肝肺都是疼的:“夫人,你不是說傅凌雲死定了嗎?她怎麼挺過來了?”
小林氏迷茫地低喃:“不可能啊,我的葯絕對不會出問題。”
傅冉雲氣呼呼地暗瞪了陷入迷茫中的小林氏,當初小林氏給她弄來珍貴的雪肌膏,小林氏跟她保證和原來的雪肌膏一模一樣,結果呢,她的額頭卻是留個疤,薛大夫說是因為這些雪肌膏的藥性太強。這次,她以為這麼強的藥性,傅凌雲肯定會一命嗚呼,結果呢,傅凌雲卻好命地活了下來。
傅冉雲摸着額角的疤痕,在心裏吶喊,這不公平!不公平!
海桐退出來的時候,聽到傅冉雲的那句問話,腳下差點一個踉蹌,心底微微打顫,這次真是小林氏乾的!
翌日,各房再次來探望傅凌雲,傅老夫人怒意難平地一拍桌案說道:“這件事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是哪個在我們府里使么蛾子!”
傅凌雲見傅老夫人眼底青黑,想起傅老夫人的病時好時不好的,心疼地說道:“老夫人,好歹我是挺過來了,這事交給嬸娘們審就是了。”
傅老夫人聞言,更加生氣,兜頭就罵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讓你們協助管家,你們是怎麼管的?怎麼就讓那等髒東西進了我們侯府的大門,還到了凌丫頭的眼跟前?嗯?”
傅凌雲微驚,繼而歉意地朝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笑了笑,她沒想到會牽扯到二位嬸娘。
傅二夫人回她一個安慰的眼神,這事的確是她們妯娌倆沒把好關,相比傅凌雲受的大罪,傅老夫人只是不疼不癢地罵了兩句又算得了什麼?
傅二夫人老老實實地認錯,傅四夫人也認錯,但她認錯就沒有傅二夫人那麼誠懇,請完罪,又不服氣地說道:“……老夫人,大姑娘頭兩次發病媳婦還沒進府呢,哪裏知道這個要命的忌諱,可大嫂是凌丫頭的繼母,她對凌丫頭的事了如指掌。大伯子和大侄兒、宋姨娘進府帶了那麼多行李,而且大伯子和宋姨娘的行李還是大嫂安排人放置的,她怎麼就沒想起來?認真算來,這事還是大嫂的責任最大!該媳婦領的責罰媳婦不敢迴避,可不該媳婦領的罪,媳婦是絕不會承認的。”
傅老夫人氣得雙手發顫:“你!”
傅四夫人為這個事委屈死了,自從管家后,好事她沒落着,落到她頭上的儘是些糟心事。一念至此,她覺得自個兒無愧於心,便挺直了脊背。
傅凌雲忙和稀泥:“老夫人,這事跟嬸娘們沒關係,孫女自個兒都忘了這回事,哪裏能怪到嬸娘們身上。還是讓嬸娘們早些查出來是誰害我為好,這個人今兒能害我,來日指不定又害別人。”
“這個人”,大家都認定是小林氏,可惜這府里除老侯爺之外最大的掌權人定南侯不相信,她們只能硬着頭皮去找證據。
傅老夫人起身道:“不行,這事我得親自審問。凌丫頭,你安心養傷吧,外面的事都有我呢。”
傅凌雲瞬間明白了傅老夫人的意思,侯府正經主持中饋的人應該是侯夫人,代為管家的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在這種牽扯到小林氏的事上必須避嫌,否則就有佔着管家權不放故意陷害小林氏的嫌疑,畢竟小林氏的永和院被嚴密監控起來,她要動手腳很難。
傅凌雲眼眶瞬間濕潤:“老夫人要保重身子骨。”
傅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慰地看了一眼,便領着人出去,提出宋姨娘來審。
宋姨娘是個心寬的人,念了一夜佛,為傅凌雲和肚子裏的孩子祈禱。看守的兩個婆子怕她畏罪自殺,守了一夜,誰知人家念了一晚上“阿彌陀佛”。提出來的時候,兩個婆子都撐不住去睡了,宋姨娘卻只是有些疲憊而已。
宋姨娘見了傅老夫人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將為什麼送傅凌雲的經過說了出來。
那天宋姨娘在侯府後花園子裏散步,聽見假山後面的兩個小丫鬟說笑間提到傅凌雲,就留心聽了下,結果就聽說傅凌雲喜歡夜來香的香氣便記在心上。南方茶葉多,她帶來送禮的茶葉中正好就有夜來香香片,當時就將香片裝好了等着親自送給傅凌雲。
宋姨娘將日期和地點說得清清楚楚,當時跟着她的丫鬟只有她從南疆帶來的兩個丫鬟,三人都不認識那兩個說話的小丫鬟,更何況,她們連人家的臉都沒看見,只是聽個聲音,時隔幾日,哪裏還有印象。
傅老夫人找來當日在花園子裏當差的婆子,婆子們十分茫然,侯府後花園子是大廚房往各院子送飯的必經之路,每天從那裏經過的丫鬟們不知凡幾,婆子們哪裏知道是哪兩個小丫鬟呢?
應該說,除了有小廚房的梨蕊院和壽安堂的小丫鬟,其他每個院子的小丫鬟都是有嫌疑的。
線索斷了,傅老夫人氣惱非常,勒令宋姨娘禁足,留着十個板子等她生完孩子、坐完月子施行,然後扔給徐嬤嬤一條戒尺,讓打小林氏和傅二夫人、傅四夫人各二十下。為了夫人們的體面,傅二夫人和傅四夫人都是躲在廂房裏行刑,出來時手都藏在袖子裏,面上沒多少痛意。
徐嬤嬤打完兩位夫人,面無表情地來到永和院,跟小林氏說明原因,不顧傅冉雲的尖叫推搡,命人將小林氏拽進廂房裏,噼里啪啦好一頓打。
小林氏的手被兩個婆子硬生生掰開,五指併攏,等打完后,從手指到手心浮起紅腫,疼得最厲害。她疼得心尖發顫,嘴裏卻恭敬地抽冷氣說:“煩勞嬤嬤回去告訴老夫人,這個教訓媳婦記住了。”
今兒的恥辱,她也記住了。
徐嬤嬤點頭,又面無表情地走了。
徐嬤嬤一離開永和院,小林氏瞬間癱倒在靠椅上,眼淚一顆一顆滑落,眼巴巴地望着永和院的大門,充耳不聞傅冉雲的心疼和安慰,從中午盼到晚上,只得到海桐一句稟告:“侯爺下午陪着大姑娘說話,晚飯留在壽安堂陪老夫人用。”
小林氏將桌上的碗筷掀翻,跑進卧房裏趴在炕上痛哭。
傅冉雲手足無措,癟着嘴想,定南侯真是個無情的男人,正房妻子被打了,他卻陪着那個下令打他妻子的人。
傅老夫人審問宋姨娘的時候,傅凌雲留了海棠和韓嬤嬤下來,她看着海棠說道:“海棠,我這次生病有些奇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