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鳳怒·凌雲志(中)
扁豆拎着一個食盒,裏面的食物已經冷了,三人藏在去老侯爺書房路上的一個假山洞裏,看見老侯爺書房裏的婆子路過才戰戰兢兢地出來問:“老嬤嬤,老侯爺可在書房裏?剛才竹林子那邊鬧騰得厲害,我們姑娘看見有男人往竹林里跑,鬧哄哄的,恐壞了男女大妨的規矩才藏躲在這裏。”
那老婆子認識傅凌雲,忙過來蹲身行禮,面上些許驚訝,帶着傅凌雲主僕三人去老侯爺的書房,一路三緘其口。
傅凌雲悄悄將安國公送的長命鎖藏在荷包里,畢竟她這一天在夫人們面前露面沒戴長命鎖,落在挑剔的人眼裏又是一樁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事。
到了老侯爺的書房院子,那老婆子讓小廝進去通報。
傅凌雲眼一掃,就看見跪在書房門口的傅冉雲,從腰間到腳踝全是觸目驚心的血跡,傅冉雲顯然已陷入半昏迷的狀態,身子搖搖欲墜。傅凌雲眸光一閃,轉過眼去,通過毛六那番話,傅冉雲一定是參與了這場事,當時鬼鬼祟祟躲在竹林外,就是想看她傅凌雲出醜,所以傅冉雲活該!
傅凌雲的目光朝後望去,書房院子外面大榕樹下跪着另外一個血人——張回峰。她厭惡地掃過張回峰,扭回頭,心情十分平靜,原本想留着張回峰的命,可張回峰活在世上就是噁心她,讓她時不時地回憶起前世的屈辱,所以,第一次看在傅丹雲的面子上可以饒了他,只斷去他三根手指,可這一次,她絕對會讓張回峰牢牢記住這個教訓!
傅凌雲的眸中閃過一絲暗芒。
恰在此時,通傳的小廝請傅凌雲進去見老侯爺。
傅凌雲剛走到書房門口,神思恍惚的傅冉雲跟打了雞血似的活過來,揪住傅凌雲的裙擺,惡狠狠地指着她說道:“傅凌雲,是你!是你對不對?你這個賤人!張回峰要凌辱的人是你,我明明看見你進去的,是你命人將我送到那個畜生的身邊,對不對?”
“我……”
傅凌雲剛蹦出一個字,傅冉雲噼里啪啦地又怒吼着罵道:“傅凌雲,你到底還有沒有人性啊?我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姐妹,我娘不顧外面的風言風語勞心勞力養你十四年,你為什麼要陷害我!你說!”
傅凌雲似乎才發現跪在門口狼狽不堪的人是傅冉雲,她臉上的平靜瞬間打破,驚疑不定地問:“二妹妹,是你啊?我當是哪個受了罰跪在門口的小丫鬟呢,二妹妹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弄成這般狼狽的樣子?還有,你剛剛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傅冉雲見傅凌雲不承認,氣瘋了,當即要蹦起來抓傅凌雲的臉,可還沒等蹦起來,便癱軟在地,她的屁股被打了二十大板,舊傷加新痛,她殺豬似的叫了一聲。
傅凌雲同情地半蹲着身子要去扶傅冉雲,同情地說道:“二妹妹,你把我搞糊塗了……”
扁豆和海棠得了韓嬤嬤的耳提面命,連忙叫了一聲“二姑娘”,不等傅凌雲摸到傅冉雲的衣角,便將軟倒的傅冉雲扶正,繼續規規矩矩地跪在門口,跟原本標準的姿勢一模一樣。
經過這一番折騰,傅冉雲渾身的骨頭像是拆開又重組一樣,疼得她嘶嘶抽冷氣,牙關緊咬,哪裏還有剛才兇悍的模樣。
傅凌雲暗笑,只有你夠疼了,你才沒力氣咬我,傅冉雲,自作孽不可活!
傅凌雲話說半截,裏面傳來老侯爺威嚴的聲音:“凌丫頭,你進來。”
傅凌雲臉上的表情依舊憐憫,但盯着傅冉雲的眼睛卻是譏嘲的。傅冉雲看見了,想罵罵不出,只能眼睜睜看着傅凌雲進書房。
她用手指甲撓地,她恨,眼含譏嘲冷眼看笑話的那個人應該是她!傅凌雲以前那麼蠢,那麼信任她們母子三人,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玩弄人心的那個,為什麼這一切全變了?
長長的指甲在青石地板上劃出刺耳難聽的聲音,直到指甲“啪”地一聲斷了。
傅凌雲進門便膽戰心驚地問:“老侯爺,二妹妹又犯了什麼錯?”
這句話極合老侯爺的心,他不答反問:“凌丫頭,你怎麼來了?”
傅凌雲便將前面那套應付婆子的說辭搬來:“本是要來給老侯爺送醒酒茶的,這時候卻是涼了,點心裏倒是摻雜了解酒的葛藤粉,老侯爺可以稍微吃點。”
她的眼裏滿是關心和忐忑,一一將醒酒茶和點心擺放在書案上。
老侯爺吃了兩塊點心,不知是不是那點心裏葛藤粉的作用,他抽疼的太陽穴沒有那麼疼了,語氣稍微溫和了些:“你躲起來是對的,遇見這種事,合該這樣做。”
接着,老侯爺提高聲音,氣呼呼地說道:“二丫頭,我知道你聽得見,你大姐姐說的你可明白了?你大姐姐沒有否認經過竹林,沒有否認聽見異響,哼,你娘竟沒有教你什麼叫作廉恥嗎?你大姐姐遇到異常情況,知道不該出現在外客面前,你怎麼偏偏往上湊?你說有人擄掠你把你扔到竹林,你倒是拿出證據來啊!”
傅冉雲哭喊:“老侯爺,孫女真的冤枉,孫女只是好奇大姐姐鬼鬼祟祟地去竹林,哪裏想到遇到這種禍事!”
老侯爺繼續冷笑:“冉雲,我對你是完全失望了,人怕出名豬怕壯,你一個嬌小姐折騰出那麼多事,就不能安分些嗎?你大姐姐每天這時候就會給我送茶點,用得着‘鬼鬼祟祟’?我反倒要懷疑,你一個內宅的姑娘,沒領外院的差事,是怎麼‘鬼鬼祟祟’跑出二門的?”
傅冉雲氣結,加上傷痛,她自顧自叫冤,可別人都聽不清她的話。
傅凌雲聽完屋內屋外祖孫兩人滑稽的對話,“恍然大悟”,也抽抽噎噎地哭訴喊冤,只不過沒有傅冉雲那麼誇張罷了:“老侯爺,我絕對沒有陷害二妹妹,也不知道外客怎麼突然就聚集到竹林里去了,求老侯爺為孫女做主!兩個婢女可以給孫女作證!還有,老侯爺,剛才二妹妹嘴裏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作張回峰要凌辱的人是……老侯爺,二妹妹到底遭遇了什麼?”
老侯爺聽到這裏已經完全相信傅凌雲了,唉聲嘆氣地說道:“罷了,不是你們姑娘家該聽的,凌丫頭,這事跟你沒關係,你去後院幫你祖母和嬸娘們待客罷,我這邊也要去安撫那些客人。”
傅凌雲“一頭霧水”地走了,臨走時,不忘朝傅冉雲投去憐憫的一瞥。
傅冉雲火冒三丈,幾次三番想要站起來打傅凌雲,卻沒能站起身子,只能眼睜睜看着傅凌雲越走越遠。
傅家前院後院因為母女三個而前後腳失火,前院的消息沒傳到後院來,後院的消息也沒傳到前院來。前院的男客比較識相,讓小丫鬟們傳話叫自家夫人向傅老夫人請辭,於是,傅凌雲趕到後院不久之後,客人們就三三兩兩地散了。
及至客人完全散去,老侯爺命人讓孫女孫子們關在各自院子裏,開始嚴厲地重新審問,張大家的耐不住嚴刑逼供,招出小林氏陷害傅凌雲,欲要借張回峰的手毀掉傅凌雲的名聲,結果傅凌雲不知去哪裏了,最後出現在竹林里的人卻是傅冉雲。
老侯爺和傅老夫人怒髮衝冠,又慶幸傅凌雲識禮及時躲了起來,傅老夫人老淚縱橫:“我可憐的凌丫頭,你這狠心的後娘是怎麼也教不好了,一次又一次地害你!幸虧老天有眼,讓你避過此劫……”
老侯爺心酸,怒氣衝天地讓人打了小林氏一頓板子,定的罪名便是殘害傅家子嗣,毀壞傅家名聲。
小林氏本想揭發傅凌雲欺騙傅煥雲到恪親王妃面前獻醜的,讓傅凌雲在“和張回峰私下幽會”的壞名聲上再添濃墨重彩的一筆,卻被這一連串變故打亂了全盤計劃。
二十板子,打得她撕心裂肺,她咬牙告訴自個兒不哭,到最後兩板子落下時,她終於崩潰地哭吼道:“老天爺呀,你對我不公平!”
這一聲落下,天空忽然閃過一道閃電,似無形的手撕裂黑夜,嘩啦一聲就是一道驚雷。
打板子的那個粗壯婆子動作一頓,眸中又驚又怕,最後一板子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落下,猶如千斤重的石頭被人從山頂砸下來那般凌厲。小林氏翻個白眼就昏了過去,後面咒罵的話也就未能發出口。
傅老夫人和老侯爺一致商量,為了傅凌雲不至於對竹林的事留下陰影,打算隱瞞這一段事故,讓下人們封了口。兩位老人家商量許久,恪親王妃是明確表示過要讓小林氏管家的,雖然後來因為傅煥雲懷疑小林氏,可要是恪親王妃依舊倚重小林氏的養花天賦呢?所以為了不給人留話柄,兩個侯府最高決策者還是決定放一部分權力給小林氏。
但是,小林氏將會以生病為借口漸漸消失在世家大族的宴會裏。
傅煥雲沒怎麼重罰,後來聽了小林氏的分析后,知道是傅凌雲害得自個兒在恪親王妃面前丟臉,甚至失寵,心裏對傅凌雲的恨意再加深一分。
傅冉雲依舊禁足,禁止她參加任何宴會,家裏有外客的宴會也不許她參加了。而且,她和傅煥雲再也不能去恪親王府。
傅凌雲對這個結果很是滿意,定南侯府封鎖了消息,但她還是通過韓嬤嬤了解到一些細節情況,比如當初眾人發現時,張回峰腦袋擠進傅冉雲的肚兜里,而傅冉雲上半身的衣服就剩下那件肚兜了,當場差點有幾個男客流鼻血。
不出傅凌雲所料,京城裏再度掀起傅冉雲和張回峰的緋聞,流言越傳越廣,也越傳越走形,甚至有人說,傅冉雲長得其丑無比,擔心自個兒嫁不出去,便要從妹妹手中奪取妹夫,數次勾搭張回峰,總之,傅冉雲現在燕京就是個人說人罵的蕩婦。
除此之外,傅凌雲也得到安國公正式的道歉信,是通過老侯爺轉交的,說是那次宴會是張回峰死皮賴臉非要跟來的,想要在貴人面前再次露個臉。安國公本不答應,但想到張回峰即將是他連襟,多一個張回峰,能多一個人為老侯爺擋酒。
傅凌雲哭笑不得,想想張回峰那日爛醉如泥的模樣,對比安國公明顯清醒的樣子,傅凌雲暗道,張回峰是來幫他擋酒的才對吧!
小林氏身子爽利些便出來接手一部分家務,傅老夫人為防止她在府中事務上做手腳,便讓她專門管理傅家祠堂的供奉和祭祀,放在眼皮子底下監視。
小林氏每天處理各種瑣碎的雜事,明面上看似管理祠堂和小佛堂很威風,是很能代表侯府家族的事務,但每天面對牌位和佛祖慈和的俯視,她覺得精神快崩潰了。
傅凌雲這日收到大表哥林魁玉的信件,詢問她想要怎麼出氣,原來不過是玩笑話,誰知傅凌雲回信時用一種很嚴肅的語氣拜託他。
林魁玉將信件看來看去看了十遍,最終嘆了口氣:“原來傅表妹真不是開玩笑的。”
隨後,他神色鄭重而嚴肅,嘴角噙笑:“只要是表妹的願望,我一定達成,凡是冒犯表妹的人,我一定會將他碎屍萬段!”
林魁玉立刻召集人手,夜晚悄悄潛入銅鑼巷張家,神不知鬼不覺地掀開張回峰的被子,扒掉他的褲子:“切!”
床上的人疼得滿炕翻滾,嘴裏嘚嘚嘚地咬牙,滿頭大汗地求饒:“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沒有一個人回應他的話,左鄰右舍聽見張回峰的狼哭鬼嚎,更是緊緊捂住耳朵,裝作聽不見。
黑衣人說道:“頭兒,張回峰那裏有包紮,看來,不久之前也曾有人給張公子施行了宮刑。”
林魁玉吃驚,繼而似笑非笑地望着窗外,說道:“呵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曾益其所不能。張回峰忍辱負重,將來必成大器!”
黑衣人嘴角狠狠抽了抽。
張回峰受傷的事當然不會外傳,原來張回峰自暴自棄,尋花問柳,經歷過幾次事後,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根本不把安國公府和定南侯府的體面放在眼中,任意踐踏傅丹雲的尊嚴。
傅凌雲很想弄死張回峰那個人渣,這次留他一條命,依舊是因為傅丹雲,若是傅丹雲未嫁便先死了夫婿,人家不會說張回峰福薄,只會指指點點議論傅丹雲克夫,傅丹雲這一輩子就得背上這個名聲,偏偏老侯爺是個守信用的人,半句不曾提過解除婚約的事——傅丹雲可是為報答“救命之恩”才以身相許的,如今鬧得全城皆知,更不可能由傅家先提出解除婚約了。
傅丹雲私下找傅凌雲哭過幾回,可傅凌雲知道老侯爺是個多固執的人,她嘆息一聲,只能先慢慢想着辦法了。
正在定南侯府內一派祥和,小林氏被叫去恪親王府時,傅老夫人病倒了。
傅凌雲和幾個兄弟姐妹侍疾,親自伺候傅老夫人吃藥,眼看病情康復,大家都鬆了口氣。
傅老夫人這天晚上醒來流着眼淚拉住炕頭人的手,哭道:“老侯爺,妾身夢到老大和大孫子打仗,大孫子中毒……老侯爺快去救他們!”
傅凌雲一驚,忙安撫傅老夫人的情緒。
傅老夫人這才發現拉住的手不是老侯爺的手,而是傅凌雲的。
她用澀澀的嗓音問道:“老侯爺呢?”
傅凌雲夜晚在傅老夫人房裏打地鋪,一夜警醒,不敢深睡,神色有些憔悴:“老夫人忘了?昨兒個傍晚時李賢德李公公來傳陛下口諭,今兒一早老侯爺去上朝了。”
老侯爺已有數年沒上朝了,必是出大事了。
傅老夫人愣愣地點頭,還沒從夢境回過神來,喃喃地說道:“老侯爺去上朝,肯定是去求皇上救飛雲和老大的,飛雲流了好多血……”
傅凌雲心驚膽戰,默默地給傅老夫人擦去腮邊眼淚。
傅老夫人的夢境很准,前世這個時候南疆爆發一場大戰,飛雲受傷中了輕微的毒,軍營里還有很多士兵中毒,有些中毒比較厲害的甚至當場死亡。父親定南侯為查出這種毒和配製解藥花費了很大心力,導致這場戰爭成為定南大軍為數不多的敗績,而且直到戰爭結束,軍醫都沒有配置出相應的解藥。
傅凌雲事前已經寫信提醒過傅飛雲和父親,讓他們格外注意飲水,加上滴水觀音的解藥,希望這一世的戰況不再那麼慘烈。
除此之外,她對打仗一竅不通,只能祈求老天爺的庇佑。
“老夫人,夢境是相反的,飛雲和父親都不會有事。老夫人快莫哭了,眼睛腫了,父親和飛雲回來會心疼的。”
傅老夫人淚流滿面地點頭,抓住傅凌雲不鬆開,像是要從這雙柔弱的手裏尋找支撐的力氣。
傅凌雲心酸,她能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對兒孫的擔憂之情。定南侯是整個侯府的頂樑柱。
傅老夫人哭了一會兒子,終於在傅凌雲的安慰下漸漸收了眼淚,她從鴛鴦枕下摸出一塊手絹,擦乾眼淚,神色變得堅毅:“凌丫頭,扶我起來,我要去佛堂念經,給侯爺和飛雲祈福。”
因為傅老夫人才剛剛病癒,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的身子骨需要細養,傅凌雲本欲勸阻,但看見傅老夫人不容人拒絕的神色,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吞了下去,服侍傅老夫人起床,又勸她吃了早飯,這才去了小佛堂。
期間,傅家各房兒媳婦來打聽消息,傅凌雲都三言兩語打發了,一切等老侯爺回來再說。
小林氏自從被老侯爺不顧翁媳顧忌脫褲子打了二十大板后,那副溫婉賢良的形象就不見了,性子裏的刻薄凸顯出來,出了壽安堂便冷笑着說道:“凌丫頭真是長大了,明年要嫁安國公,連我們這些長輩都不放在眼裏了!”
傅四夫人原本被小林氏擺了一道,礙着小林氏要在賞花宴上跟恪親王妃拉關係才一直沒有出手。後來小林氏被老侯爺發話打了板子,她心裏解氣,就沒有落井下石再踩一腳,以免遭老侯爺厭惡,但這不代表她心裏的怨氣就散了。
聽小林氏給傅凌雲上眼藥,傅四夫人格外煩躁,便同樣冷聲冷氣地說道:“喲,大嫂,凌丫頭可是你教導出來的,子不養,父之過,女不教,母之過,你先檢討檢討自個兒哪裏教的不好再說。凌丫頭還好,我們府里上上下下哪個不誇讚的,大嫂還是多花費些心力教養你們家二丫頭。說來,咯咯咯,遇到那種事,別家的女兒失了貞潔,為不連累家族名聲,早一根繩子弔死了!二丫頭倒真是個心寬的,聽說她挨了板子之後依舊吃的香,睡的香,端的是好心態。”
“你!”
小林氏目眥欲裂,傅冉雲曾經真動過自殺的念頭,有了這個名聲,想入皇宮的大門那是痴心妄想,她好容易勸下來,哪知傅四夫人再次提起。
傅四夫人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小林氏,陰陽怪氣地說道:“大嫂,二丫頭不知禮數,你該勸着她弔死,而不是在這裏指着我的鼻子,你不勸她去死,反倒要勸她繼續噁心人地活着吧?大嫂遇到同樣的事,也會為了苟且活着,不顧名聲吧?”
小林氏眼眶瞪到最大,眼角猩紅,跟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似的,狠狠地瞪着傅四夫人,氣呼呼地甩帕子走了。
傅四夫人挑釁地喊了聲:“大嫂,你怎麼不打聲招呼就走啊?中午的饅頭鹹菜我會命人給你送過去的!”
傅二夫人看着洋洋得意的傅四夫人,憂心地說道:“四弟妹,老侯爺進宮上朝,必是朝廷里出了大事,而且跟我們家相關的。咱們先別跟大嫂一般見識,早些打聽消息才是正經。”
傅四夫人奇怪地看一眼傅二夫人,按說,賞花宴后,四姑娘傅雲麗跟雲州吳家的少爺吳少哲定親,傅冉雲發生那種事,傅二夫人應該比她更恨小林氏才對,但傅二夫人卻關心老侯爺進宮的事,她不在乎地說道:“二嫂,那是男人們應該關心的事。誰不知道,朝廷里每天都有兵部的人登門求見老侯爺請教戰術,這次肯定是皇上傳老侯爺進宮講解戰術。你就別想那麼多,好好給四丫頭準備嫁妝。”
傅二夫人嘆了一聲,說道:“唉,你啊,是傻人有傻福。既然連皇上都想跟老侯爺討論戰術,這不是說明,有地方在打仗了嗎?”
言罷,傅二夫人幽幽嘆着聲走了。
傅凌雲陪傅老夫人在小佛堂里念了半天經,傅老夫人把傅凌雲趕走回院子綉嫁衣,惶惶不安地等到傍晚才等到老侯爺回府,幾個兒子跟着到了壽安堂,兒媳們也想來,卻被打發走了。
第二天,傅凌雲便知道定南大軍里莫名有人中毒死亡,定南侯因為傅飛雲的提醒,查到是南詔在軍營飲水的源頭投毒,加上南詔軍隊的蠢蠢欲動,在定南侯請旨平定之前,兩軍已經開戰了。
事件的起因跟前世一模一樣,不過查到飲水有毒的源頭卻比前世要早了很多,讓定南大軍減少很多損失。
傅凌雲能提早知道這件事,是因為老侯府把她和薛大夫叫進書房論功行賞,老侯爺激動地說道:“薛大夫,這次多虧你的解藥,要不然的話,定南大軍有多少兵士還未上戰場便死在了毒物上。”
薛大夫謙虛地說道:“能為定南大軍做些事,是屬下的榮幸。老侯爺,要謝的話,應該多謝大姑娘以及配製出解藥的林家大夫。”
老侯爺欣慰地捋捋鬍子,笑呵呵地說道:“是該謝凌丫頭還有林府,凌丫頭,一會兒,你跟我親自登門拜訪你外祖母,說來,自從你外祖父去世,我就很少去林家了。唉,你外祖父是個極精明的人,手底下養了多少能人。”
傅凌雲忙說道:“老侯爺,孫女是定南侯府的一份子,能為定南侯府出一份力是應該的。”
她欲言又止地停下話頭,面露為難。
薛大夫極有眼色地告退。
傅凌雲見薛大夫離開,這才跪下說道:“老侯爺,孫女有一事瞞了老侯爺。”
老侯爺的面色微微僵硬,繼而回復鎮定,問道:“哦?什麼事?”
只憑傅凌雲獻上解藥,任憑傅凌雲犯了多大錯,他都會原諒她的,但他沒有立刻開口叫傅凌雲起身。
傅凌雲說道:“老侯爺,之前為孫女做出解藥的大夫,不是林府的大夫,而是安國公推薦的一位神醫,不過那位神醫雲遊去了,至今下落不明。孫女又擔心……擔心老侯爺和老夫人知道我與安國公有私交而責備孫女,故而說了假話,但孫女並非是有意隱瞞。”
老侯爺鬆口氣,嚴肅的臉溢出一絲慈祥,呵呵笑道:“罷了,你跟安國公有來往便有來往,名正言順,並不算私交。好了,趕緊起身吧,我當是什麼大事呢。既然安國公不願透露那位神醫的消息,我們姑且當作林府大夫配製出的解藥吧,凌丫頭,你先回去換身衣服,一會兒子我們祖孫倆一起去林府,我會使人叫安國公作陪的。”
傅凌雲欣喜老侯爺的“善解人意”,方神醫的確不好出現在世人面前,這是安國公的底牌,而且傅凌雲想留着方神醫這張底牌用在關鍵地方。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不確定這輩子淳于沛是否還會在那個時間點下藥,有方神醫在,安國公的生命安全就多一層保障。
到了林府,林老夫人先派人去叫大孫子林魁玉回來,陪着老侯爺坐了會兒,話題先是圍繞着四姑娘傅雲麗與雲州吳家的親事,吳家此時不計滿京都的流言蜚語選擇與傅雲麗定親,讓老侯爺欠了吳家一個人情,然後圍繞着南疆開戰的戰事。
傅老夫人慈祥和藹的眉峰微微蹙着,擔憂地問道:“老侯爺,不知這次戰事對定南大軍是否有利?”
老侯爺嘆了口氣,說道:“早幾年南詔一直蠢蠢欲動,那時未能養成氣候,這兩年南詔皇坐穩皇位,手下有猛將,可每次彬兒(定南侯,名傅彬)上奏陛下請求開戰,趁着南詔皇勢力不成熟一舉打垮他們,可惜朝中文官總是說打仗勞民傷財,宜和不宜戰。唉,咱們大齊跟南詔的仇怨越積越深,他們打起來哪裏會手軟。若是糧草的問題得到解決,咱們大齊兵多將廣,還是有一拼之力的。”
林老夫人皺眉:“我記得前兩年定南侯曾經因為糧草的問題上奏過皇帝,怎麼才兩年,又有糧草的問題?”
老侯爺苦笑:“親家老夫人啊,糧草的問題這些年一直有,彬兒每月奏摺上都有提到糧草不夠的問題,可奏摺如石沉大海。其中緣故也不肖我多嘴,想必老夫人心裏門清。”
傅凌雲見話題沉重,也默默地不說話。
兩位老人家互相交流戰場形勢,不大一會兒,安國公和林魁玉相攜而來,朝老侯爺行禮。
老侯爺表達了贈送解藥的感激之情。
安國公看了眼嫻靜坐在那裏的傅凌雲,笑說道:“老侯爺太客氣了,這事於晚輩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而且也是貴府大姑娘心善,才能讓解藥及時送到南方派上用場。”
老侯爺沒有提到海棠,安國公如心有靈犀一般,知趣地沒有提。傅凌雲本來很緊張,聞言悄然鬆了口氣,若是海棠的身份捅破,那麼,海棠在定南侯府的位置會很尷尬。
老侯爺固執地說道:“不管怎麼說,是我欠了安國公一個人情,以後安國公但凡有差遣,儘管開口。”
安國公趕忙起身拱手說道:“老侯爺言重,差遣不敢說,本就是晚輩應該做的事。”
老侯爺見他懂禮數,為人豁達,滿意地點點頭。
中午飯後,安國公單獨和老侯爺在林府的書房裏說話。
安國公神色鄭重地說道:“老侯爺,晚輩這裏還真有件事希望能得到老侯爺的首肯,當然,晚輩並非挾恩圖報之人,沒有滴水觀音解藥的事,晚輩依舊會提出來。”
老侯爺炯炯的目光落在安國公身上:“安國公有話請直言。”
安國公沉吟道:“老侯爺,張公子這個未來連襟,晚輩很不滿意,他與傅三姑娘有婚約,卻辱傅二姑娘的名聲,而且為人心術不正,功利心太重。老侯爺有所不知,上次張公子能隨晚輩到侯府做客,是因為他要挾晚輩,若是不帶他去,他就會在公開場合中傷大姑娘。晚輩本想等到宴會後和老侯爺稟告,不想,張公子在貴府中竟出了這等醜事,因此,晚輩反倒不好跟老侯爺開口。但晚輩回去后,思來想去,張公子這般人物,留着遲早是禍患,現在不遠着他,恐怕將來有更多麻煩,因此,今兒晚輩就覥着臉開口請求了。”
老侯爺凝眉深思,嘆聲道:“尾大不掉,張公子於我們家三丫頭有恩,我對他也有諸多不滿,但若我們家先開口退親的話,幾個孫女的名聲會更不好聽啊!”
安國公星眸微動,笑道:“老侯爺,晚輩倒有個法子,只是需要先徵求老侯爺的同意,若是老侯爺捨得這門貴婿,晚輩才敢放手去做。”
老侯爺疑惑地問:“貴婿?哼,安國公說的什麼法子?”
安國公一臉嚴肅地說道:“老侯爺是正派人,向來不恥小人行徑,可對付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法子才行。實不相瞞,張回峰數次差點侮辱到傅大姑娘的名聲,上次在侯府,我提前出來廂房,才沒有中招,但我偶然間聽見府中有下人慾要借張回峰陷害大姑娘……”
老侯爺眼中閃過難堪,下人哪裏有膽子敢陷害府中千金小姐的名聲,都是小林氏做的孽,只是這種家醜不好對安國公明言。
安國公沒顧老侯爺的臉色,徑直說道:“……於是我匆匆去過竹林,發現傅二姑娘與張回峰‘在一起’,當時有諸多人圍觀,非禮勿視,我一頭霧水地離開。這件事張回峰亦是稀里糊塗中招,可若沒有他先威脅我進府赴宴在先,傅大姑娘也不用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所以,老侯爺,回去后,晚輩就做了一件先斬後奏的事。”
老侯爺眼皮一跳,追問道:“什麼事?”
安國公雲淡風輕地說道:“張回峰已不能人道。”
老侯爺吃驚地瞪大眼,安國公的行為在他眼裏稱得上“卑鄙”。
張回峰必定是生不如死。
安國公見老侯爺並沒有露出怒氣,暗暗放下心,淡淡地說道:“老侯爺,張回峰斷了子孫根,我打算送他進宮。反正現在宮裏的情況老侯爺心裏清楚得很,興許對張回峰來說,這條路比他走仕途會更快捷。”
大家都知道皇帝昏聵,耽於美色,在宮裏,皇后的威嚴比皇帝還要管用,但是明面上大家都心照不宣。
老侯爺嘆口氣,說道:“好吧,若張回峰真進宮,我們家的孫婿絕不可能是個太監。”
安國公微微笑道:“多謝老侯爺寬容。”
兩家沒退親,張回峰依舊是定南侯府未來的孫女婿,安國公這樣先斬後奏,其實是冒犯了定南侯府。
老侯爺莫可奈何:“你已經做了,便是我不寬容也沒法子。安國公,做人留一線,日後好見面。手段太過狠絕,會折壽折福,我們做將帥的更是要懂得這個道理。安國公可以用其他方式懲罰張回峰,卻沒必要用這種讓人絕後的方式啊!”
安國公不以為意地笑道:“老侯爺,焉知不是張回峰作孽太多,上天借我的手如此懲罰他的罪孽呢?”繼而恭恭敬敬地說道:“不過,老侯爺的話是金玉良言,晚輩會牢記在心的。”
老侯爺幽幽一嘆,安國公是為了他的孫女傅凌雲而造孽,老侯爺想要罵他卻於心不忍,甚至覺得是自個兒無能,沒能保護好家中女眷,因此也捨不得再教訓安國公,說道:“你有你的行事準則,好了,讓魁玉進來,我跟他有話說。”
安國公會意,老侯爺這是為他和傅凌雲創造見面的機會呢,他心裏一陣雀躍,面上依舊不動聲色,退了出去,使喚小丫鬟去叫林魁玉,自個兒則去了林老夫人的院子。二門上的婆子看見他,甚至沒有去通報,直接讓他進去了。
此時,林老夫人正在歇晌,傅凌雲和林翠玉在說話,聽到丫鬟通報,在林翠玉的揶揄下落荒而逃,出來后,見到安國公時,臉頰依然紅紅的,粉粉的。
安國公略顯壓迫的目光居高臨下地將傅凌雲打量一遍。
傅凌雲撲哧一笑:“我在侯府里,有祖父祖母護着,不會吃苦頭,國公爺大可放心。”
安國公面上掛着招牌淡笑掩飾尷尬,輕咳一聲,目光掃過傅凌雲胸口,些微不滿地說道:“大姑娘怎麼沒戴那片金鎖?要常戴才會靈。”
傅凌雲微微一愣,暗道,這人也太霸道了吧?難道要她每次見面都戴那把長命金鎖?想是這麼想,她心裏溢出一絲絲甜蜜,便道:“這次出門匆忙,我怕弄丟了才沒戴,下次我會戴上的。對了,我這裏有小林氏那邊的新進展。”
安國公神色一正,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小林氏詭異之處甚多,對傅凌雲又是不死不休的態度,他當然得上心,問道:“什麼進展?”
傅凌雲輕咬唇角,眉梢顰起,說道:“是這樣的,二妹妹出事後,小林氏沒空料理菊花,我就使人將菊花搬到各個院子裏,我院子裏也分了一些,我發現,小林氏料理的菊花土壤跟別的土壤有所不同。這些土壤明明很普通,就是各家花店原來的土壤,我事後還買了那些花店的土壤,但小林氏的花盆土壤能讓花草的種子在這個季節發芽,別的土壤卻不行!”
安國公眉峰擰緊,不可思議地重複:“這個季節花草種子能發芽?”
傅凌雲也匪夷所思地說道:“是的,這就是奇怪的地方。韓嬤嬤開玩笑說,小林氏的永和院裏有妖氣,所以從她院子裏搬出來的土壤能催種子發芽,可是,小林氏的永和院如今是一片蕭索,除了這次賞花宴養的菊花,別的地方包括她院子裏的花園,並沒有出現花草逆反季節發芽的異常情況。”
安國公說道:“你是說,小林氏對這些花盆做了什麼,才導致花盆土壤改變?”
傅凌雲點頭:“我認為是這樣,而且最大的可能是她配製了什麼藥水,因為,她私下藏了我們所不知道的藥材,儘管我並沒有發現藏在哪裏。”
說完,傅凌雲抿了抿唇,接著說道:“另外,小林氏每次出府,老侯爺派人嚴密監視她,她不可能中途脫身去買葯。而這次弄巧成拙的張大家的等人,老侯爺嚴厲審問過,她們一口咬定葯是小林氏給的。所以,我才說,小林氏手裏依舊有我們不知道的藥材。唉,可惜她是侯夫人,連老夫人都不敢輕易下令搜她屋子。”
小林氏是定南侯的正妻,是誥命夫人,定南侯駐守邊疆,不管她犯了多嚴重的錯誤,不管有多麼證據確鑿,除非皇帝親自下旨降罪,否則的話,老侯爺和傅老夫人對小林氏的懲罰太過,在別人眼裏就是公婆欺負丈夫不在家的兒媳婦,對定南侯府的名聲極為不好。
所以,老侯爺每次對小林氏的懲罰才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安國公寒潭似的眸子裏閃過一道冷芒,鄭重地說道:“大姑娘,小林氏的確有諸多詭異之處,恐怕只能等定南侯回來后才能查個清楚了。現在這種情況下,你們府上的老侯爺和老夫人已經對小林氏生了警惕之心,你也……小心些,不要打草驚蛇。”
傅凌雲點頭,瞥見安國公眼中滿滿的關切,心裏因為小林氏而生的寒氣漸漸消散。
安國公看着傅凌雲,暗道,要不是婚期已定,他真想將傅凌雲早些娶回家,救她出龍潭虎穴。
他不知道,安國公府對傅凌雲來說也是一樣的龍潭虎穴。
傅凌雲回去后,讓韓嬤嬤將花盆土壤扔掉,嚴肅地說道:“韓嬤嬤,花盆裏種子發芽的事不要告訴別人,我怕引起府里人心惶惶,傳出風聲去,父親和飛雲打仗只怕會不安心。”
韓嬤嬤連連頷首:“姑娘說的是,這樣的事太過匪夷所思,要是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查我們家就完了。唉,小林氏真是個禍害!”
傅凌雲幽幽嘆息,小林氏真是不要命地想要往上爬,她一定要阻止小林氏,這一世不能再給皇貴妃娘家任何借口在定南大軍里安插人手,分走父親和飛雲浴血奮戰的果實。
隔兩日,南疆開戰的事傳得人盡皆知,朝中大臣們對定南侯增派糧餉的摺子吵得熱火朝天,皇貴妃也在積極為自個兒娘家謀福利。不出傅凌雲所料,三皇子的外家就以送糧餉的借口想要進定南大軍。但是定南大軍節節勝利,形勢一片大好,太子一派並不贊同三皇子外家派人去指手畫腳。
朝堂上吵得沸沸騰騰,小林氏頂着滿城風雨前往恪親王府送菊花,這一次小林氏回來的很晚。
傅老夫人病癒后,身子骨虛弱,養了許多日子也沒養好,傅凌雲和傅雲靖每日來陪伴傅老夫人吃三餐,三人剛放下碗筷就聽到杜鵑傳話說:“老夫人,大夫人從恪親王府回來,因聽說老夫人正在用飯,她不便打擾,便沒來請安。”
傅老夫人對這個兒媳婦完全不抱任何期望,聞言,還算和藹的神色陡然沉下來:“哼,她不來請安,我才要省兩分心呢。”
傅凌雲見狀,便對傅雲靖使個眼色:“五弟弟,今兒你回你自個兒院子寫功課吧!”
傅凌雲目送傅雲靖離開,扶着傅老夫人進了內室,杜鵑和徐嬤嬤識趣地離開,傅凌雲這才感傷地說道:“老夫人,以前我小不懂,現在京城裏風聲鶴唳,個個盯着我們家,我才知道老侯爺和侯爺打仗有多艱險,並不是外面說書先生講的那般輕而易舉。”
傅老夫人欣慰地笑道:“你知道就好,以後你進了安國公府,安國公打仗是必不可少的。唉,咱們將門之家,外表看着光鮮,男人們死了也死的光榮,朝野內外稱頌,可誰知道咱們這些後院女人們的擔驚受怕,成日提心弔膽,有些沒了丈夫兒子的,甚至生無可戀。安國公的母親……唉。”
傅凌雲眼睫低垂,安國公的母親正是因為安國公的父親陣亡才會鬱鬱寡歡,思念成疾,最終鬱鬱而終。思及此,傅凌雲不禁心疼起安國公來,嘴裏卻說道:“老夫人說的是,孫女現在就很擔心父親和飛雲。孫女是想,如今父親和飛雲正是緊要關頭,我們這些在家享富貴的人沒道理拖父親的後腿,府里該嚴的地方得嚴起來了。但凡從府中傳出個流言,父親和飛雲就可能受到影響,咱們與朝里的人也該減少些往來。”
傅老夫人想到小林氏的晚歸,明明恪親王妃已經不待見小林氏,怎麼會留小林氏這麼久呢?分明是恪親王妃在通過小林氏打聽南方的戰況。
她冷淡地蹙眉,說道:“好孩子,還是你懂得體貼人,從明兒個起,我們侯府內眷不能再出侯府大門。”
傅凌雲微微一笑:“老夫人經歷的事多,凌雲都聽老夫人的。”
第二日,傅老夫人便讓徐嬤嬤傳兒媳婦們和孫子孫女們請早安,沒能趕上請安的,就趕來吃早餐。
吃過早飯後,老侯爺和兒子們去上朝,傅老夫人便將昨晚的決定說了出來,着意看了眼小林氏:“……京城裏只有官員們知道南疆在打仗,老百姓們還不知道,皇上並不希望在老百姓中引起恐慌,所以你們要慎言,也要敲打家丁僕婦,出去后不許胡言亂語,誰要是敢亂說話,直接亂棍打死!從今兒起,你們跟我一起念經茹素,每天抄兩遍《金剛經》,孫兒們在長身體就不做這個要求。沒有必要,你們最好連娘家都不要回了。老大媳婦,你送恪親王府的花不用親自送了,我會吩咐妥當人轉交的。”
因為南疆離京城遠,一般南疆打仗,京城的老百姓都不知道,很多人也不會特意去關心。
小林氏本來因為定南侯打仗就緊張,府里知道些消息的人都不願跟她走得近,她只能出府聽聽外面的消息,可現在傅老夫人連這個權利也不給她了,她連忙反駁說道:“老夫人,恪親王妃身份尊貴,若是讓下人送去恐恪親王妃不滿……”
傅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她,打斷她的話:“我們定南侯府的侯夫人不在家為在外浴血奮戰的侯爺和大少爺祈福,卻像個下人似的當跑腿的花娘,你把我們侯府的臉都丟盡了!就這樣,你還得意洋洋,外面的人傳的沸沸揚揚,說你攀龍附鳳,說我們定南侯府趨炎附勢,你卻不自知!真是蠢得連豬都不如!”
小林氏面色通紅,傅老夫人當著小輩們的面罵她,猶如扇她一耳光,絲毫體面不給她留,就像在將她當反面教材教育孫子女們似的。
傅老夫人懶得理睬她的體面,她輕哼一聲,發泄一通沒那麼疾言厲色了:“這事我會跟恪親王妃說的,恪親王妃善良大度,必定會體諒你這個定南侯夫人的心。”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小林氏莫可奈何,誰讓她是兒媳婦呢?
傅老夫人說了一會兒話,精神不濟,疲憊地揮揮手讓大家都下去了,休息片刻,便去小佛堂繼續念經抄佛經,各房媳婦也都回去完成任務了。
小林氏回房后,沉寂很久,才紅着眼眶砸碎一個茶杯,偷偷將傅老夫人罵個狗血淋頭。
傅凌雲見目的達成,在憂心裏嘗到一絲快意,她吩咐豌豆直接跟着壽安堂茹素。
這事傳出去,傅凌雲又獲得一片讚歎聲。
小林氏聽到后更加難過,半夜裏爬起來撓牆,撓斷了指甲。傅凌雲便是茹素,也比她和傅冉雲的饅頭鹹菜的可口得多。
直接與傅凌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傅煥雲,他如今在外院,想要報仇,卻沒法子進去二門,只能把力氣用在長胖上。他牙痛的毛病被薛大夫治好了,又開始放開肚皮吃東西,每天強迫自個兒進食,結果肚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圓。他身上的肉跟不上肚子長圓的速度,依舊瘦瘦的,所以,現在的傅煥雲整個身形跟畸形一般。
老侯爺凶他兩回不要那麼貪吃,他左耳進右耳出,老侯爺讓廚房限制他的飲食,他就去搶丫鬟的東西吃,或者偷偷拿房裏的東西出去賣換銀子在外面吃。老侯爺氣得火冒三丈,後來索性懶得管他,隨他去了。
所以,傅煥雲不孝的名聲不用宣傳,他的體形就幫他宣傳出去了。每天傅煥雲從學堂里下學,那些孩子們就指指點點地說傅煥雲是怪胎。
傅煥雲逮着小孩子議論他就是一通罵,一通打,然後驕傲地拍拍自個兒的肚子,色厲內荏地說:“我這是肚量大,你們懂個屁!”
傅凌雲偶爾聽聞扁豆繪聲繪色的描述,只覺得可笑,她甚至懷疑地想,前世傅煥雲那麼惡劣地害死他的親外甥,是不是就為了傅冉雲一碗燕窩粥的誘惑呢?
不過,傅凌雲沒有閑暇時間去想這些,她暗地裏將小林氏的怪異之處偷偷告訴老侯爺,老侯爺便將人手給她,每次小林氏的花盆送出府之前,她都會親眼看着下人們將花盆裏的土壤換成普通的土壤。
因此,恪親王妃前一天送到定南侯府的嬌花奄奄一息,隔幾日回到恪親王府時變得精神抖擻,然後過了一夜便會因為寒霜而迅速枯萎。漸漸的,小林氏送來的花越來越多地養不活,送個空盆子回來,侯府的僕婦不住道歉。
恪親王妃倒沒覺得異常,因為冬天本就養不活花,反而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要是小林氏依舊能養活那麼多花,她就要好好查查小林氏到底是不是有仙術了。
小林氏本來信心滿滿地等着恪親王妃的傳召,畢竟她能在冬天養活這些花,在京城裏,在整個大齊,都是獨一份,她不信恪親王妃會不心動,可她等了許久不見恪親王妃的邀請,而且恪親王妃送來的花越來越少,她漸漸沉不住氣,找到壽安堂和傅老夫人理論,質問道:“老夫人,媳婦送給恪親王妃的花是不是都送到了恪親王府?”
傅老夫人淡淡地掀開眼皮看她一眼,雙手飛快地捻動佛珠,木魚有規律地敲着,只看一眼,她又合上眼皮,聲音同樣淡淡的,心平氣和地說道:“小林氏,那些花是恪親王府的,恪親王府是皇親貴戚,我再蠢,也不會少送一盆到恪親王府。不說別的,那些敕造的花盆是有記號的。”
傅老夫人越是淡定,小林氏越是氣惱,她攥緊拳頭,想起傅老夫人不許侯府女眷出府的話,恍然大悟地說道:“那恪親王妃給我的邀請帖是被老夫人壓下了?”
傅老夫人坐在煙霧繚繞的蒲團上,清清淡淡地否認:“恪親王妃沒有給過你邀請帖。”
小林氏緊咬唇瓣:“我不信,我為恪親王妃養活那麼多花,她肯定給我帖子了!”
“徐嬤嬤,佛祖清凈不宜打擾,你送侯夫人回院子,侯夫人若是沒抄完《金剛經》,不許她出院子。”
小林氏不服氣地大吼:“你別想關着我!你們這些賤婢走開,不許碰我,我是定南侯夫人!”
徐嬤嬤充耳不聞小林氏的威脅,叫上兩個粗壯的婆子把小林氏強行拉出小佛堂,然後在門口派了幾個婆子守着,叮囑她們不要隨便放人進來打攪傅老夫人的清凈。
任誰都看得出來傅老夫人的心力交瘁,徐嬤嬤暗暗瞪小林氏。
小林氏站在小佛堂外面,恨恨地跺腳,回去后,海桐驚訝地跑來跟她說:“夫人,上次的菊花盆裏菊花枯萎了,竟長了一根草!天呀,冬天還有草發芽!”
小林氏心口驚跳,當面甩了海桐一巴掌:“什麼冬天長出草,別滿嘴胡亂嚷嚷!”
她找到那幾個花盆,將裏面那根青草連根拔起,揉個稀巴爛,看着滿手青色的草汁覺得十分刺眼,對愣在那裏的海桐怒吼道:“你個死丫頭,站那當木樁子啊?還不快去給我打水洗手!”
海桐愣愣地應聲,轉身時眼淚悄然無聲地滑下臉龐。
韓嬤嬤輕聲將小林氏闖小佛堂的事告訴給傅凌雲,然後說道:“……姑娘,從小林氏那裏弄回來的菊花盆,裏面長的青草今兒早上凍死了。”
傅凌雲趕忙問:“都凍死了嗎?”
韓嬤嬤點頭:“的確都凍死了,老奴親自去看的。”
傅凌雲鬆口氣,微微一笑:“都凍死了才好,這說明恪親王妃那裏的花盆土壤若是長出雜草,也會凍死的。”
正說著,扁豆腳步輕快地進來,低聲說道:“姑娘,剛才梅婆子說,小林氏回去后氣得不得了,砸了茶杯子,後來不知什麼緣故甩了海桐一耳光,海桐窩在房裏哭呢。”
傅凌雲眉梢一動,搖搖頭說道:“小林氏遷怒海桐不是一天兩天了。”
屢屢計謀落空讓小林氏失了分寸,殊不知,她越是尖刻潑辣,越是不得人心。
扁豆看傅凌雲沒有指示,猶豫了下,又接著說:“姑娘,還有個人也哭了。是三姑娘,剛才老侯爺叫她去書房,回來后,三姑娘就將自個兒關在門裏哭,藿香幾個怎麼勸也勸不住。”
傅凌雲一驚,抬眼問道:“三姑娘哭多久了?可知為的是什麼事?”
扁豆搖搖頭:“為什麼哭奴婢打聽不到,不過,三姑娘哭了小半個時辰,現在咱們大房幾個院子都傳遍了,剛才奴婢經過菊蕊院時,二姑娘神神叨叨地坐在梅花樹下吹冷風,冷言冷語地說,三姑娘是活該。”
傅凌雲冷笑:“如今二姑娘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老夫人連請安也不讓她去了,以後你們少去招惹她,看見她繞着走。只要她不來惹我,我懶得跟她一般見識,總歸,她後半生也就這樣了。韓嬤嬤,我們去三姑娘的院子看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韓嬤嬤忙應諾,給傅凌雲找來狐狸裘披風披上,領口一圈白狐狸毛,顯得優雅而端莊,襯得傅凌雲的臉比玉雪更白皙。
傅凌雲有些不安,傅丹雲向來膽小懦弱,很少惹是生非,直到小林氏在傅老夫人面前失寵,她才漸漸變得膽子大些,不過好在小林氏對付她都來不及,沒有閑暇去針對傅丹雲,傅丹雲在侯府得以能喘幾口氣。這次老侯爺親自找傅丹雲談話,想必是關於張回峰的。
傅丹雲不惹事,可張回峰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他每次出現在傅家人面前,準會沒好事發生。
傅凌雲最怕的便是,老侯爺讓傅丹雲和傅冉雲共侍一夫,與其如此,她覺得傅丹雲還不如去做姑子算了。
來到傅丹雲的薔薇院,傅丹雲的大丫鬟藿香如遇救星,流着淚水說道:“大姑娘可來了,再不來,奴婢要親自去梨蕊院請的。大姑娘快來勸勸我們姑娘吧,一直哭,眼睛都腫成核桃了。”
藿香挑帘子,傅凌雲沉着眉眼彎腰進入,就看見傅丹雲穿着箇舊襖子,伏在炕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韓嬤嬤摘了傅凌雲的披風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傅凌雲拍拍傅丹雲,輕聲說道:“三妹妹,這是怎麼了?”
傅丹雲聽到傅凌雲的聲音,一下子撲到傅凌雲的懷裏,狠狠哭了一場,直到哭得打嗝才漸漸止住眼淚,傅凌雲也不說話,只溫柔地順着她的背,傅丹雲三四歲上沒了姨娘,一直以來在府里都是隱形人似的存在,只有傅凌雲時時惦記她。
傅凌雲見她不哭了,這才柔聲說道:“三妹妹,是不是張回峰又做了混賬事,老侯爺罵你了?你別哭,這個人喜歡折騰,你還小,離出嫁的日子早着,等哪日老侯爺看不過眼去,自會收拾他!”
傅丹雲掩着帕子,紅着眼睛,哽咽道:“老侯爺說,姓張的進宮當太監去了!”
饒是傅凌雲平日有多鎮定,聽聞這個消息仍舊忍不住狠狠吃了一驚,下意識地重複:“當太監?”
扁豆在旁邊說:“啊呸!他那人模狗樣的人進宮當太監,宮裏收他嗎?”
傅凌雲瞪她一眼:“多嘴!”
扁豆嘟嘟嘴,乖乖地不再說話。
傅丹雲聽了扁豆的話卻破泣為笑:“大姐姐,不是我想惹你笑話,他去當太監,我反而鬆口氣。就憑她跟二姐姐亂成一團麻的關係,哼,他兩個才是姻緣天註定吧,我以為上次賞花宴的事,按張回峰喜歡攀附的性子會跟他們家老太太上門鬧着娶二姐姐呢,誰知道,他會進宮當太監!”
傅丹雲剛才還大哭不止,這會兒居然說笑就笑了,哈哈的笑聲聽得人心裏寒磣得慌。藿香緊張地看着傅丹雲,懷疑傅丹雲成神經病了。
藿香眼裏的淚珠子就要掉落,考慮是否去請大夫,傅凌雲朝她搖搖頭,軟聲細語地對傅丹雲說道:“三妹妹,老侯爺還說了什麼?”
傅丹雲的大笑聲一頓,聲音變得有些哀傷:“老侯爺讓我去家廟裏,大姐姐,你說,傅冉雲闖了這麼大禍,跟妹妹搶夫婿,老侯爺不懲罰她,卻要我去家廟裏……”
傅凌雲憐惜地看着她,語重心長地說道:“三妹妹,我覺得老侯爺讓你去家廟是為你好……”
傅丹雲猛地抬起頭,眼中帶着疑問。
傅凌雲撫着她柔軟的頭髮,接著說道:“……老侯爺是最愛護我們這些小輩的,你看飛雲從小體弱,老侯爺從飛雲兩歲時便手把手帶着他打拳,五歲時飛雲身子骨壯了,性子卻有些驕縱,老侯爺就讓父親帶着飛雲去南疆,從小見識戰場的殘酷。雲梓呢,自從幾年前變得膽小,老侯爺便常常讓他獨自上山、下野,他這些年總不再是老鼠膽子了吧?還有煥雲和冉雲,不管他們怎麼壞,怎麼給我們傅家丟臉,連老夫人都捨棄他們了,可老侯爺卻沒有放棄,耐心教導煥雲,也沒有趕走冉雲……冉雲那性子,即便趕到家廟裏依舊會興風作浪,老侯爺是想將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傅丹雲眼中希望的光芒漸漸消失:“可我是庶女……”
傅凌雲好笑:“這跟你是不是庶女沒關係。三老爺是庶子,可老侯爺花在三老爺身上的心力可是半分沒有少。要我說,老侯爺最寵的是三老爺,只不過礙着老夫人的面子沒有表現在明面上。咱們家是軍功起家,要想子孫後代有出息,少不得要上戰場。你看,二老爺和四老爺是文官,說句大不敬的話,一旦父親和飛雲有個變故,誰能頂上來?除了當武官的三老爺,二老爺和四老爺可不成。像現在這樣,三老爺靠着父親在軍中的關係,在武官裏面不知道混的多風生水起,只是平常三老爺不常在我們面前露臉,三嬸娘低調,我們忽略了罷了。”
傅丹雲驚訝地張大嘴,一時忘了哭。
傅凌雲微微笑道:“你放心,父親和飛雲會好好的,我們姐妹靠着父親和飛雲的軍功,不管在哪家都不會被人欺負了去。好了,現在你相信老侯爺是為你好了嗎?我相信其中必有緣由,老侯爺不會置子孫於不顧的。”
傅丹雲點點頭,小心地看一眼傅凌雲,扭捏地絞着手指頭:“那大姐姐能不能幫忙打聽下消息?我想確定張回峰那個人渣是不是真的當太監去了。”
傅凌雲頷首:“這就對了,任何時候都不要絕望,事情總會有轉機。老侯爺那裏的消息我也不敢亂打聽,不過,我會寫信詢問林家大表哥,讓他幫忙打聽消息。”
傅丹雲心中的鬱氣漸漸消散:“多謝大姐姐,要不是大姐姐,我恐怕不是哭死在這裏,就是埋怨死老侯爺了。”
傅凌雲吩咐藿香去打水,給傅丹雲凈面,親手給她補妝,陪着她說了會兒話,兩人都有正經事要做,便各自去巡查院子。
傅凌雲想想前世的狀元郎,今生卻做了太監,就覺得可笑至極,嘆一聲世事無常,她回院子后就往林家寫了封信確認,到晚間,林魁玉已經派人將回信送了來,說確有其事,張回峰成為全燕京城的笑柄,他還暗示,這事跟安國公有關,當然,其中詳細涉及男子隱秘,林魁玉並不敢在信中詳寫。
傅凌雲暗暗笑了,安國公手段也忒陰毒了些。不過,俗話說,最毒婦人心,無毒不丈夫,那她跟安國公是不是天生一對了?
想着,傅凌雲撲嗤笑出聲,隔日就將消息遞給傅丹雲。
第三日上,傅丹雲就像她平常存在感不強烈一樣,默默地乘了輛馬車就出城去了。來送行的人只有傅凌雲,臨行前給傅老夫人磕頭,傅老夫人摸摸她的頭,一句話也沒說。
傅凌雲送完傅丹雲回來,正準備去看看小林氏給恪親王妃養的花,誰知小林氏闖到二門上,跟二門口的婆子大吵大鬧。
小林氏狀若瘋狂,恪親王妃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她不能放棄:“我是定南侯夫人,你們誰敢攔我,我家法伺候你們!”
上一次放傅冉雲出二門的婆子們被老侯爺打了一頓板子趕去倒夜香,這些婆子們正是從倒夜香處上來的,哪裏敢因此弄丟了好差事,任由小林氏如何叫罵都不讓開。
傅凌雲漫步走過來,語笑嫣然:“夫人,這是怎麼了?何苦跟一群婆子過不去。”
婆子們趕忙蹲身行禮:“大姑娘安。”
傅凌雲點點頭,示意她們起身。
小林氏看見傅凌雲火氣更盛,忽然她腦中閃過一道光,惡狠狠地說道:“傅凌雲,是不是你在老侯爺面前搬弄是非,讓老夫人不許我出門的?”
傅凌雲語調不變,奇怪地說道:“夫人何出此言?老侯爺和老夫人的決斷從來不會受別人干擾,尤其我是小輩,我若是在老侯爺和老夫人面前告夫人的狀,便是不孝,老侯爺第一個不饒我。”
傅凌雲的目光掃過小林氏身後的海桐,略微驚詫,只見海桐的臉頰有嚴重的凍傷,現在還沒下雪,她的臉就凍傷了,可想而知,若是再不及時治療,等寒冬到了會更嚴重。她斂下多餘的表情,海桐這個傷應該是被小林氏打的那一巴掌沒消腫而造成的。
小林氏氣憤地說道:“哼,你別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好騙。”
傅凌雲看着她不說話,她就是這樣明晃晃地欺騙她,小林氏也拿她沒轍啊!
小林氏瞥見傅凌雲的眼神,更為惱怒,咬牙切齒地說道:“恪親王妃這麼久沒邀請我去恪親王府,是不是你把我的花給換了?”
傅凌雲更加驚異:“夫人,我哪裏敢換恪親王妃的花!”
傅凌雲嘴角隱忍着笑意,她的確沒換恪親王妃的花,只不過是從城外弄了些跟恪親王府很像的土壤,然後換掉土壤,重新將花移植上。這不難做,定南侯府莊子上多的是經驗豐富的花娘,所以那些花不會當天就死了。
小林氏不甘心地叫嚷:“我不信,我要親眼看看那些花!你們肯定動過手腳,你們就是看不得我好過!”
傅凌雲顰眉,為難地說道:“夫人這個要求應該跟老夫人說,恕我不能做主。”
傅凌雲看一眼二門之外有人伸頭縮腦地偷窺,便走進二門,說道:“夫人,我要去抄佛經了,晚上要交給老夫人看的,恕我不能奉陪。”
小林氏瞪着傅凌雲悠閑的背影,在心裏大罵這是頭白眼狼,早知道傅凌雲會變得這麼難纏,大林氏生下傅凌雲的時候,她就應該毫不手軟地掐死傅凌雲!
若是當年她果斷一點,這世上根本不會有傅凌雲和傅飛雲,他們不感激還罷了,一個個地來給她找晦氣。
傅凌雲回到院子便被傅老夫人叫去陪小林氏看着花出府,其實就是讓傅凌雲代替她本人去。
傅凌雲低聲詢問杜鵑才知道小林氏又去小佛堂外大鬧,傅老夫人不勝其擾,徐嬤嬤叫婆子去抓她,她就賴在地上撒潑。傅老夫人實在沒辦法,才叫來傅凌雲。但傅老夫人是真不想再見小林氏一面,都是由徐嬤嬤出面。
傅凌雲臉色鐵青地陪着志得意滿的小林氏來到運送花盆的地方,小林氏細細查看過花盆裏的土壤,又一一檢查花朵,這才讓人將花盆搬到烘暖的馬車上運出府。
這一次,花盆的數量只有五盆。
小林氏看着馬車出府門,瞅准一個空子要跳上馬車,傅凌雲眼疾手快地拉下她,她一下子被摜在地上。傅凌雲沒料到小林氏居然這麼幼稚,想當著她的面跳上馬車出府。
是不是以為出了這個府門,定南侯府所有人都要給她體面,任她為所欲為?
小林氏摔得腰疼,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傅凌雲氣哼哼地說道:“你這個不孝女!竟敢打你母親。”
傅凌雲譏嘲地盯着小林氏的眼睛,嘴裏卻擔憂地問:“夫人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看見夫人從馬車上掉下來,想去扶夫人一把,沒想到……我力氣不夠,夫人還是掉到地上了。”她斜一眼扁豆和蒼耳:“你們兩個愣着幹什麼?趕緊扶夫人起身啊!如果給外面各府的人看到,夫人以後還有什麼臉面出去見人?”
可又不敢不顧面子地鬧,不敢把臉丟到府外去,因此,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嘴裏呵斥道:“你們兩個賤丫頭弄疼我了!”
話音未落,一個耳光就直衝蒼耳而去。
扁豆眼明手快地拉開蒼耳,驚呼道:“夫人,你的手怎麼了?怎麼抽搐成這般?要趕緊看大夫啊!”
小林氏屢次落敗下風,氣得直瞪眼睛,而今兒竟連個小丫頭都要拿她的強,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賤婢!你竟敢咒罵我這個當家主母!”
說完,又想出手教訓扁豆。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打雷似的呵斥:“老大媳婦,你一大清早,在大門口鬧什麼!還有沒有個體統?”
小林氏瞬間全身僵硬,緩緩轉過身來,看見老侯爺和傅家三個爺們齊刷刷地站在大門口,一個個臉色鐵青。
傅凌雲趕忙上前見禮,臉遮在帷帽里。小林氏諾諾地跟着照做。
老侯爺問傅凌云:“凌丫頭,你們跑到府門口乾什麼?”
傅凌雲如實說:“老夫人讓孫女陪夫人查看運給恪親王府的花,剛走到大門口,夫人突然跳上馬車,眼看夫人掉下來,我扶了一把,結果夫人掉地上了……孫女這兩丫頭不懂事,惹了夫人厭煩。”
老侯爺臉色更黑了:“鬧什麼鬧?我看是上回打板子打得輕了!”
那次被板子硬生生打昏的記憶讓小林氏刻骨銘心。
老侯爺冷哼一聲,帶着三個兒子進府。傅凌雲趁機溜走,扁豆和蒼耳趕忙跟上。
小林氏等他們走遠了,反手甩海桐一個巴掌:“你是死的嗎?看你家主子被欺負,你動也不動!沒眼色的東西!”
海桐輕輕“啊”了一聲,這一巴掌打在她凍傷的臉頰上,她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臉上的疼痛跟針刺似的,被冷風一吹,又變得木木的沒有知覺。
老侯爺回到壽安堂,和傅老夫人說話:“今兒三丫頭送走了?”
傅老夫人點頭:“凌丫頭送的。”
老侯爺嘆了聲,說道:“張回峰進宮當太監了。”
傅老夫人一口茶“噗”地噴出來,摸出帕子擦擦身上的茶漬,半晌才說:“老侯爺開玩笑吧?”
老侯爺無奈地搖搖頭:“這種事哪裏是能開玩笑的?前些日子安國公就跟我說張回峰名聲差成這般,想走仕途是別痴心妄想了,他就找人在張回峰耳邊說些當太監的威風——皇上身邊的李公公正好出宮辦事,在那茶樓里停腳,小太監和店主殷勤伺候,被他看到了,他就起了歪心,又喝了幾口黃湯,自個兒跑到李賢德面前自薦要當太監。我估計李賢德接了安國公的話,李公公當即就將張回峰帶進宮裏,記在名冊上,對外說他已凈身。這下子,張回峰想出宮都不成了。”
傅老夫人臉色陣紅陣白,只當張回峰是被李賢德弄成太監的,片刻后,才從震驚里幽幽回過神:“真是作孽!也怪不得安國公,是他自個兒將名利權勢看的太重,無所不用其極。”
老侯爺淡定地說道:“是啊,安國公年紀不大,看人卻很准。等趕明兒個李賢德讓他在皇上面前過了臉,我們再提出退婚不遲。”
傅老夫人:“老侯爺,張回峰不會因此報復我們家吧?”
老侯爺冷笑:“老夫人盡可放心,太監識字在宮裏是大忌,何況張回峰滿腹詩書才華,就是借李公公的手用一用罷了。”
傅老夫人微微放下心,毀掉張回峰總比毀掉她孫女強。
老侯爺聽到的消息,傅凌雲早聽說了,而且林魁玉又給了她新消息,張回峰這個會作詩的太監在皇上面前展現他的才華,現如今他正是春風得意呢。
傅凌雲暗暗盤算,老侯爺該發力了。
果然,沒過兩日,老侯爺遞摺子進宮,皇上從美人旁起身見這個股肱老臣,問:“傅愛卿,可是南方又傳來捷報?”
老侯爺斂下不虞的神色,南方打仗,皇帝卻在宮裏鬼混,連朝政都不理,放在哪個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武將身上都會覺得不舒服,而且傳報兵會先將戰報傳到宮裏,而不是他定南侯府。
老侯爺懶得理會皇帝的沒常識,神色如常地說道:“皇上,老臣今兒不是為南方的戰事而來,而是為張回峰而來。”
皇帝聽到張回峰的名字,惺忪的睡眼終於清明了些,說道:“原來是張回峰啊!朕聽說他是你們家未來的三女婿,朕還奇怪,他怎麼會進宮當太監?”
“張回峰曾經救過老臣的孫女,並與老臣的三孫女定親,可他現在做了太監,侍奉皇上,為了讓張……張公公全心全意侍奉皇上,老臣想跟皇上請命,解除張公公與老臣家的婚約。”
皇帝本來說到高興處,見老侯爺繞着婚約的話題不放,興緻大減,稍微動了動腦子,便道:“嗯,這是應該的,李公公,傳張回峰張公公上來。”
不到片刻,張回峰穿着小太監的服飾,手裏擺個拂塵便上來了——張公公在宮裏暫時打掃衛生,平時用雞毛撣子,伴架時換成拂塵,方便給皇帝趕蒼蠅之類。張回峰垂着的眼輕輕抬起,看見老侯爺,腳步微微一頓。
皇帝興高采烈地指着張公公說道:“傅愛卿啊,張公公可是宮裏最得朕歡心的太監,整個宮裏數他文采最好!”
老侯爺說“是,是”,不等皇帝說下一句話,他就指着張回峰罵道:“張回峰!我傅家哪裏對不起你,你前後侮辱我兩個孫女的名聲,現在跑進宮裏當太監!你要置我傅家的臉面於何地!”
老侯爺撲通跪在皇帝面前:“皇上啊,老臣實在沒臉見皇上,如今京城裏流言四起,說的全是我們傅家的壞話,老臣沒臉見列祖列宗啊!”
皇帝驚呆在龍椅上,瞪大眼看着這數十年難見的一幕,想當年老侯爺在他面前哭,是為了定南大軍的軍餉,這次卻是為了張回峰,他有些哭笑不得。
皇帝輕咳一聲,定定神,看了眼張回峰,好言好語地說道:“好了,老侯爺,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在晚輩面前也沒臉。趕緊平身吧。”
老侯爺倚老賣老哭完,起身恨鐵不成鋼地對張回峰說道:“回峰啊,你數次傷三丫頭的體面,聽說你進宮服飾皇上,三丫頭一氣之下去了家廟,一定要剃髮為尼做姑子。我勸了許久,她至今仍在帶髮修行。既然你們家的緣分盡了,這婚約,也就解了吧!我定南侯府會好好補償的,畢竟你救過我孫女的命。”
皇帝微微點頭,原來傅家還有個講究臉面的姑娘。
張回峰初時的震驚過去,知道老侯爺不過是做戲,他斂去臉上的神色,硬邦邦地說道:“老侯爺,晚輩不想解除婚約。”
皇帝和老侯爺同時愣住了。
老侯爺忙問:“回峰,我並非逼你退親,而是因為退親之後你才能在宮裏好好侍奉皇上啊!”
皇帝嘴角帶笑,饒有興趣地看着:一個太監不想退親,想娶定南侯府的孫女?哈哈,這真笑話!
張回峰用真摯的眼神看着老侯爺,誠懇說道:“老侯爺,請您相信我,我已經讓三姑娘失去清白,所以,我要為三姑娘負責到底!”
老侯爺的臉一下子變得青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個太監竟敢惦記他的孫女。
老侯爺沉着臉說道:“回峰,宮裏太監沒有娶妻的先例,我主動提出來,是為你好。”
張回峰更有話說了:“老侯爺,晚輩也是為三姑娘好,她的清白毀在我手上。現在聽說我做太監便要絞頭髮做姑子,若是我同意退親,她認為一個太監都嫌棄她,豈不是要去自殺?我張回峰怎麼能不顧她的死活。而且,宮裏規矩並沒有說太監不能成親。晚輩非常感謝老侯爺的好意,我真的不能眼睜睜看着三姑娘香消玉殞。”
張回峰的狡辯讓老侯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無論他怎麼勸,張回峰就是死不鬆口。
皇帝看了半天好戲,老侯爺生氣皇帝不幫他,僵着臉告退出宮回府。
回府後,老侯爺沉澱下激動的心情,跟幾個兒子和傅老夫人敘述了下,幾人跟着生氣。
老侯爺說道:“我看啊,皇上正新鮮着張回峰,八成是想換個心情看好戲。唉,咱們家就慘了,這次三丫頭的名聲更不好聽了。”
傅老夫人出主意:“要不,我們讓三丫頭傳些風聲出去,就說她不滿張回峰當太監,如果張回峰不退親,她就當尼姑?”
老侯爺搖搖頭:“今兒張回峰故意曲解我的話,讓我沒法在皇上面前辯解……當初我就不該那麼輕易地同意三丫頭和二丫頭換排行,如今二丫頭自個兒作孽名聲敗壞,還搭個三丫頭進去!”
傅老夫人:“都怪小林氏出的騷主意!老侯爺,張回峰不要臉皮都要拉我們三丫頭下水,說什麼都不能讓他得逞。三丫頭這樣乾耗着,咱們府上其他丫頭的名聲也跟着全壞了!就是幾個孫子娶媳婦,要是聽說咱們還有一門太監的親戚,笑也笑死人了!”
傅二老爺三人神色一凜,互相看了眼,頓時變得更加緊張。
老侯爺哭笑不得:“罷了,我這張老臉就是徹底捨出去,也不能讓咱們傅家有一門太監親戚。”
當日下午,老侯爺登門拜訪安國公府,第二日,老侯爺、安國公和太子三人相攜進宮。
張回峰看見安國公三人,思緒飄遠到第一次被人下手的時候,那天他就懷疑是安國公幹的,沒隔幾天又有人來下手,而且是同一個地方,這讓他陷入徹底的絕望里,當他聲音開始變得尖細時,就日日飲酒求醉,想將這一切忘掉,但每次醒來后便得面對現實。所以,當有人告訴他可以擺脫這種絕望時,他便毅然決然地進宮當太監了。
當然,第二天酒醒后,他就後悔了。可宮裏不是他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他只好認命,把對安國公的恨意藏在心底——他不確定是否是安國公做的,可他必須找一個目標,報仇是他活下去的動力。
老侯爺舊事重提,直抓住張回峰的手,哭道:“回峰啊,昨兒個我回去后問了三丫頭,三丫頭死也不願跟皇上搶人。你是伺候皇上的人,應該一心一意,怎麼能因為她而分心?你要體諒三丫頭的良苦用心啊!”
張回峰看了眼安國公,心口微堵,才一晚上而已,老侯爺的口齒就這麼伶俐了,他機智地說道:“老侯爺多慮了,我當然得一心一意伺候皇上,為了三姑娘的清白着想,我可以先將她娶回家,讓她和我母親過日子,這樣我既能安心在宮裏當差,她的清白也保住了,不是兩全其美嗎?”
老侯爺再次見識到張回峰沒有下限的廉恥心。
這時,安國公瞥一眼老侯爺,微微一笑,冷峻的眉眼瞬間變得柔和許多,他朝太子看一眼。
太子避過“清白”二字,呵呵笑道:“張公公,三姑娘的意思是,你已經不是男兒,三姑娘因為羞憤才不顧張家香火而跑到山上當姑子。其實想想,孤也覺得難以理解,張公公丟下年老的寡母和未過門的妻子,是不是太不負責任呢?三姑娘怎會甘願下嫁。張公公本就是乞丐出身,三姑娘出身侯府,沒有嫌棄張公公,張公公卻不珍惜,導致傅三姑娘完全失望。唉,好好一樁人間佳話竟被張公公毀了,真是可悲可嘆!”
這話一點臉面沒給張回峰留。誰讓太子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太子打他的左臉,他還得恭恭敬敬地將右臉轉過來給太子打。
張回峰眼角掃過安國公,隱含恨意,他慌張地跪下:“太子的教誨讓奴才羞愧。”
僅僅一個稱呼的變化,張回峰的身份立刻變得極為低下,覺得臊得慌。
太子朝皇上一拱手:“父皇,傅三姑娘是定南侯的嫡女,掌上明珠,如今定南侯在邊關打仗,若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太監鬧得不寧,想必父皇也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張公公是自願斷了子孫香火,求父皇看在老侯爺和定南侯的份上讓張公公和傅三姑娘解除婚約吧,而且張公公自個兒也同意由父皇解除婚約,減少三姑娘聲譽上的損失。女子名節大於性命,父皇,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侯爺雙膝觸地,老淚縱橫:“多謝皇上和太子爺!”安國公跟着跪地。
輪到張回峰瞠目結舌,他根本沒同意解除婚約,只是說羞愧而已,但是太子的話他可不敢反駁。
皇帝已經充分滿足了好奇心,心情甚好地說道:“宮裏太監找對食只有找宮女。張公公,以後朕給你看個漂亮的宮女賜做對食,免得你想着宮外的媳婦卻不能相見。今兒起,張公公,你和傅家三姑娘的婚約正式解除,以後安心當差吧。”
張回峰悄悄抬眼瞥見皇帝的眼神,他心裏一陣悲哀,皇帝看他的眼神就是看個籠子裏的寵物:“奴才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老侯爺、安國公和太子也跪下山呼萬歲。
皇帝擺擺手,帶上李賢德回到皇貴妃的宮裏去了。
安國公看着張回峰的眸光帶着冷意,面上卻笑道:“張公公在皇上身邊伺候,以後可得多多指教我等,張老夫人在宮外張公公大可不必擔心,我會命人照顧好張老夫人的。”
張回峰看着安國公平靜的眼眸,心裏直打鼓,咬牙感激地說道:“多謝安國公的好意,奴才自己可以照顧母親。”
安國公卻搖搖頭說:“這種話張公公以後不要說了,一入宮門,張公公心裏只該有皇上一人,宮外的人就不要再留戀了。總之,張公公安心就是。”
張回峰心裏發堵,忍着怒氣頷首,向三人告退。
回去后他狠狠地磨牙,思量一番后,到皇貴妃的宮裏給帝妃二人畫像。宮裏美人真是多,尤其是這個皇貴妃,美艷不可方物,對上她那秋水盈盈的無邪水眸,魂魄似都要被她吸去。他暗罵一句勾人的小妖精,一陣心旌蕩漾。
畫完畫像,張回峰將畫紙展示給皇帝和皇貴妃看,皇帝笑道:“皇貴妃的眼睛沒有神。”舉筆在皇貴妃的眼睛上描了兩下,頓時皇貴妃那副慵懶的眼神便活靈活現了。
皇貴妃偎在皇帝身上,水眸瞥着畫像,嬌聲道:“皇上真壞,人家的眼神哪裏是這個樣子的?”
皇帝樂了:“愛妃不信,可去湖邊看看倒影。”
皇貴妃竟真的快活地跑到湖邊看倒影,跟天真的少女一般。在皇帝眼中,皇貴妃永遠長不大,需要他的呵護。
張回峰突然跪下對笑意盈盈的皇帝說道:“皇上,今兒奴才給皇上丟臉了,求皇上責罰。”
皇帝奇怪地說道:“張公公,你何罪之有?”
張回峰面色惶惶地說道:“奴才是皇上的人,被人強行退親已經夠給皇上丟臉了,而且老定南侯和安國公還以定南侯打仗不可分心為由,威脅皇上。奴才丟了未婚妻事小,但皇上被人威脅卻是事大啊!”
這種對話,他自然不敢提及太子。
皇帝略略一想,太子那話只是道出一個父親關愛女兒的事實,但聽張回峰這麼一辯,倒的確有威脅他的意思,好像他不下旨讓張回峰和傅丹雲解除婚約,定南侯打仗就會輸似的。越想,皇帝越覺得生氣。更可惡的是,太子竟然和安國公、老侯爺串通好來糊弄他!
本就不是十分喜歡太子的皇帝看太子更不順眼了。
皇貴妃興高采烈地從湖邊跑回來,嬌羞地躲在皇帝的懷裏,不肯再將那對水眸示人。
皇帝問:“愛妃,朕聽說你娘家有個兄弟叫什麼來着,是戶部的?”
皇貴妃有些疑惑地抬起頭:“是啊,叫洪犇,他在戶部幹了有十年之久,之前臣妾還跟皇上舉薦他給定南大軍送糧餉呢。皇上怎麼提起他了?”
皇上在她嫣紅的小嘴上親了一口,對李賢德說道:“李公公,擬旨……”
張回峰看着桌案上用雙龍搶珠鎮紙壓着的帝妃畫像,嘴角邪邪勾起,暗道,哼,你們這些算計我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老侯爺,這是我張回峰送給你們的第一份大禮。
皇帝斜睨一眼站在旁邊的張回峰,想到張回峰單單留着皇貴妃的眼神給他畫,給他增添不少情趣,便笑說道:“李公公,你讓禮部去宣旨的時候,帶上張公公,順便去定南侯府告知傅愛卿一聲,糧草這麼大的事該讓傅愛卿也知道知道。張公公,定南侯府曾經是你的岳家,你去的話就更加合適了。”
李賢德一愣,忙應諾。
張回峰面無表情地道“是”,心裏則無限得意。果然如那位酒友所說,跟在皇帝身邊就相當於有了無形的權勢,藉助龍威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第一次,他對太監這個身份不再那麼排斥。
且不說皇貴妃的娘家洪府接到聖旨時的心情,單說定南侯府聽到皇上的口諭,神色變得有些微妙。洪犇的事在朝堂上吵了這麼久沒有個定論,結果呢,皇帝金口一開,就匆匆忙忙定了下來。
張回峰第一次在老侯爺面前昂首挺胸,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老侯爺和那三個看不起他的老爺,心裏別提有多解氣,他將那隻沒有小拇指的手藏在袖子裏,背在身後,面上親切地說道:“老侯爺快起身吧,以後定南侯就要和洪世子好好合作,共同抵禦外虜。”
老侯爺暗自冷笑,張回峰還沒爬到李賢德那個位置呢,就敢用這種吩咐的語氣跟他說話,真是不知死活!
瞬間,老侯爺鏗鏘有力地說道:“張公公多慮,大齊打仗向來是舉國上下眾志成城,皇上聖心所向,民心凝聚,只要沒有小人作祟,我泱泱大齊,何愁不能打勝仗!”
張回峰感覺老侯爺的目光直直射向他的心口,雙腿不自覺地打顫,這才發覺是自個兒太天真了,趕緊喏喏道:“是,老侯爺說的是。”
等走出定南侯府,他一抹額角,竟然全是冷汗。
李賢德掂着傅二老爺送的沉甸甸的荷包,漫不經心地用尖細嗓音說道:“張公公,你今兒着實心急,哼,以為在皇上面前討兩句好,就能胡言亂語了,這些一個個都不是善茬,別哪天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咱家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張回峰雖然嘗到一次當太監的好處,卻還沒適應太監的身份。李賢德教訓他,心裏就有些不舒服,但他在宮裏這幾日學規矩,知道李賢德手眼通天,除了皇貴妃和皇后,宮裏嬪妃個個得看他眼色,於是眼珠子一轉,便腆着諂媚的臉說道:“多謝李公公提攜,要不是李公公,我張回峰也不能在皇上面前露臉,以後我就全聽公公的,公公讓我往東,我絕不會往西,公公讓我往西,我絕不敢往東。”
李賢德見他識趣,翹起蘭花指點點張回峰弱不禁風的小身板,點得張回峰身子微微一晃,他的笑容帶着幾分女子才有的嫵媚:“張公公的確是根當太監的好苗子。太監嘛,就是天子的奴才,當奴才就要自覺,皇上讓咱們做什麼就做什麼,服侍好皇上就行,朝堂上的事自有皇上和大臣們做主,而不是你教皇上怎麼做。咱家可不想教出個干涉朝政的小太監!”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李賢德描長的眼尾微微一挑,這張老臉上頓時出現了嫵媚與凌厲結合的表情。
張回峰一陣作嘔,而李賢德的話讓他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後背上冷汗直冒,可一想若是他什麼都不做,那還怎麼打擊安國公和定南侯府?想想幾十年後他變得跟李賢德一樣陰陽怪氣,他就厭惡地想吐,剛才的恐懼頓時被拋之腦後,嘴裏忙不迭地應是,又說道:“李公公,我就是不服氣,當時老侯爺說到傅三姑娘因為不想嫁給太監就要去做姑子,我心裏就想,太監也是人,雖然沒了根兒,但是,我們也一樣可以娶妻。我當時只是不服氣老侯爺他們提到太監時,那種厭惡的表情,才斗膽在皇上面前進言……”
李賢德勾起一邊嘴角,諷刺地笑道:“喲,原來你還想着娶妻的事呢!定南侯的嫡女,豈是你一個太監敢肖想的?”
話是這麼說,李賢德微微皺了皺眉,顯然聽了這番話很不舒坦,沒有人願意自個兒的尊嚴被人踩在地上踐踏,李賢德心裏門清,那些當官的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捧着他,背地裏不知道怎麼鄙夷呢。
張回峰委屈地說道:“這樁婚事是我做太監前定下的,憑什麼我一做太監,他們就要退親?足可見老定南侯是個趨炎附勢的人。那些大臣也是給皇上辦事,幫皇上治理國家,跟我們有什麼區別?”
李賢德敲他腦袋,神色嚴厲:“親事已經退了,你就不要想了,這些蠢話也別再說!在宮裏生存就得謹言慎行,得知道禍從口出。今兒的話咱家就當從沒聽見過。”
張回峰一邊應諾,一邊想,看李賢德的表情,他的話應該已經在李賢德的心裏埋了一根刺。哼哼,安國公和定南侯府以後可得小心着李賢德這個天子近侍。
李賢德看着張回峰的背影,暗想,張回峰雖然口才不錯,可嘴巴把不住門,所以以後還是遠着他吧,反正安國公交代的事已經辦完了。
想到安國公,李賢德的眉梢里藏着一絲莫名的情緒。
且不說張回峰沒能回家探望老娘,在宮裏如何討好皇帝,如何在皇帝面前給安國公上眼藥。單說定南侯府卻因為皇上的聖諭而炸開鍋,這般“恩寵”對傅家來說算不上喜事。
傅凌雲聽到洪犇這個名字就知道,雖然這一世定南大軍節節勝利,改變了前世的敗局,但是有些註定的事還是發生了。洪犇是皖北侯府洪家的世子,有個外號叫洪三牛,為人跟牛一樣倔強,卻沒有牛的老實忠厚,是個最好大喜功的人,在戶部這些年沒少搜刮民脂民膏。
邊關將領最不希望洪犇來送糧餉,這個雁過拔毛的皇貴妃親兄弟,不僅會貪糧餉,而且每次都會賴着不走,等着打完勝仗回京分人家的功勞,若是大齊吃敗仗,他跑得比兔子快。
傅老夫人憂心忡忡:“選誰不好,怎麼會選他呢?”
老侯爺安慰傅老夫人,說道:“朝廷遲遲不發糧餉,正是在於是否派洪犇去,派別人去,洪犇就會說沒有糧食和軍餉可調。現在也不能說壞,有糧餉,總比打完仗還不發糧餉的好。”
傅老夫人只能順着老侯爺的思路安慰自個兒,洪犇就算貪,總會留下一半吧。
這時,杜鵑站在外面稟報:“老侯爺,門房來報,安國公來訪。”
老侯爺忙起身說:“快請安國公到我書房裏去。”
傅老夫人剛想提起傅丹雲的事,只好把話壓下。
書房裏。
安國公神情嚴肅地站在老侯爺面前,行完禮,說道:“老侯爺,晚輩剛回府便聽說皇上下旨定了洪犇護送糧餉,於是進宮打探,竟是張回峰在陛下面前中傷老侯爺、晚輩,以及太子,晚輩急急過來告知一聲,以後要小心張回峰。”
老侯爺震驚:“張回峰才進宮沒幾天吧?他哪裏來的那麼大臉面在皇上面前進讒言?”
安國公凝眉道:“當時,張回峰正在給皇上和皇貴妃畫像,自然取悅了皇上。”
老侯爺苦笑:“竟是送了個奸逆到了皇上身邊。”皇上本就耳根子軟的,成日疑心疑鬼,張回峰還不下死勁整他們定南侯府。
這一招棋,竟是險棋。
安國公表面上淡定如初,說道:“我懷疑張回峰知道是我對他下手,現下正恨我。我已經跟賢妃娘娘說明,等過幾日讓李賢德提醒皇上張回峰識字的事,把張回峰打發到別處去。另外,我私下和張回峰談過,他母親目前受我的人照顧,接下來他不敢再輕舉妄動。”
老侯爺面露一絲讚賞:“還是你辦事周全。”
安國公淡笑,謙虛地說道:“老侯爺謬讚。另外,還有洪犇送糧餉一事,我希望老侯爺能借我些人手使用。”
老侯爺神色一凜,當年洪犇的糧餉不夠,整個安遠大軍吃不飽,死了多少人,安國公的父親陣亡跟洪犇不無關係,可事後,安遠大軍險險打了勝仗,功勞卻被洪犇分去不少,但皇帝護着洪犇,老安國公都沒辦法,更別說當時尚且年輕的安國公了。
“安國公,你是想,打劫朝廷的糧隊?”
安國公笑說道:“朝廷的主意我不敢打,洪犇不該擁有的東西我卻能打得主意。老侯爺,是幫晚輩,還是不幫呢?”
老侯爺拍拍他肩膀,哈哈一笑:“年輕人有膽量!你是我孫婿,你的忙我怎麼能不幫?好吧,我這裏養了幾年的退伍老兵,趕明兒個我讓薛大夫瞧瞧,有能用的借你個三四百人還是不成問題的,也該讓他們活動活動筋骨,免得骨頭懶散地生鏽了。”
安國公微微挑眉,嘴上感激,心裏卻在想,沒想到看着老實的老侯爺,背後竟還留了這一手!不過,老侯爺既然不把他當外人,這份恩情他記下了。
安國公默默地說,以後絕對不辜負傅凌雲,不辜負老侯爺。
安國公安排人打劫洪犇的糧隊時,宮裏皇帝和皇貴妃對畫像漸漸失去興緻。
張回峰自從被安國公威脅,人老實很多,但他總是在觀察皇帝身邊哪些人是安國公安插的姦細,想要提醒皇帝小心安國公,他認定安國公想要謀逆,否則安國公為什麼在皇帝身邊安插人手?
皇帝不再叫張回峰給他和皇貴妃畫像,李賢德對總在皇帝身邊打轉的張回峰說道:“小張子,外面庭院裏昨兒個落了不少落葉,你去掃掃吧。”
張回峰一陣憋屈,這幾日他一直享受着皇帝的稱讚和周圍小公公的奉承,唯獨李公公面上對他一盆火,其實卻在疏遠他。
打掃完庭院,李賢德的乾兒子蔡公公讓張回峰去皇帝的御書房打掃浮塵:“這會兒李公公正在伺候皇上,就讓我來傳話。”
張回峰忙說道:“勞累蔡公公跑這一趟。”
他推開書房門,御書房恢弘的氣勢、明燦燦的龍椅讓張回峰差點睜不開眼睛,他瞥了給大臣們設的座,想像着若是自個兒坐在上面該多體面。
他閉閉酸澀的眼,認命地開始打掃衛生。龍案上放着幾摞高高的奏摺,張回峰知道,皇帝很少去看那些奏摺,都是閣老們給了意見,他隨便批示,扣上玉璽,便將摺子發下去。
一不小心,張回峰瞥見有一摞摺子最上層放了一張紙,寫着“南疆戰事專折”,他朝門口的方向望了兩眼,大着膽子翻開奏摺,第一份奏摺是定南侯寫的,主要表達兩個意思,一是,南疆戰事一片利好,二是,請求朝廷快送糧草過來。張回峰哼一聲,看見閣老的批複是“糧草已送,先安軍心”。他冷笑一聲,洪犇送去的糧草能不能有一半還未可知,定南侯就等着空歡喜吧。
然後他隨手打開洪犇的奏摺,只見奏摺上寫着糧草被劫,現在糧草只剩下一小半了,請求朝廷支援,又聲淚俱下地控訴盜匪猖獗,讓戶部再送一批糧草來等等。
張回峰看着摺子呵呵低笑:“定南侯,你這回是要餓死在戰場上了!”
奏摺下面閣老的批示是:再送半數糧草去南疆。
他危險地眯起眼睛,反正皇帝不會看奏摺,他正好有模仿字跡的本事,那麼,他就是模仿閣老的筆跡,不送糧草去南疆也沒有關係吧?反正南疆沒有冬天,就是啃樹皮也餓不死那些當兵的。
這個念頭在張回峰腦子裏亂竄,他控制不住地在龍案上找到筆和墨,手剛剛觸摸到墨條,突然門口傳來一聲驚怒交加的暴喝:“你在幹什麼?”
張回峰嚇得手一抖,奏摺掉到地上去了,他回頭,皇帝神色不虞地站在御書房門口,李賢德伸手指着他,剛才那聲暴喝就是李賢德發出的。
張回峰頓時魂飛天外,手飛快地縮回來,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惶惶不安地說道:“皇上,奴才看見奏摺掉到地上去了,正在撿奏摺呢。”
言罷,他雙手顫抖地將奏摺合上,一眼沒敢往奏摺上看。
皇帝怎麼突然來御書房了?這個時間點,皇帝不召見大臣,是絕對不會來御書房的。
李賢德狠狠瞪張回峰一眼,跟隨皇帝走到龍椅后。
皇帝瞥了下張回峰,臉色很難看,寫完聖旨,蓋上玉璽,然後讓李賢德去傳旨,之後看也沒看跪在地上的張回峰。
這是給皇貴妃的表妹李婉容升份位的聖旨。
皇帝從頭到尾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這是自他當了太監從來沒有的事,這個事很嚴重,在皇宮裏皇帝的寵信代表一切。
張回峰狠狠甩自個兒一巴掌,他為什麼要手賤翻開那封奏摺呢?
這一切都是定南侯惹的禍,如果不是想要看定南侯的動向,他怎麼會翻奏摺,惹起皇帝的懷疑呢?
張回峰攥緊拳頭,陷在絕望里。片刻后,有兩個小太監進來,將張回峰堵嘴拖走,關在暗室里。
皇帝在皇貴妃的宮裏陪皇貴妃和李婉容慶祝。不巧,這一晚上皇貴妃和李婉容的小日子撞到一起,姐妹倆沒法子服侍皇帝。
皇帝不想去別的宮裏,就回了自個兒的寢宮,看見李賢德,便厲聲問道:“李公公,朕一直以為你是個有分寸的,你不知道張公公是個識字的嗎?怎麼會讓他去書房打掃?”
皇帝不勤政愛民,不代表他不重視皇權,相反的,皇帝知道自個兒的缺點,不愛處理政事,所以,他深怕哪天就被武將們給造反了,安國公三年賦閑在家就是個例子。
張回峰在他眼皮子底下看奏摺,就是在觸犯皇帝的威嚴。
李賢德忐忑地說道:“皇上,奴才該死,但奴才冤枉啊!奴才只是讓張公公打掃庭院,哪裏敢讓他踏進御書房半步!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不敢啊!”
皇帝叫來張回峰對峙,張回峰中午和晚上沒吃飯,此時看見皇帝金光閃閃的龍冠,忙喊冤:“皇上,李公公讓奴才打掃御書房的,奴才看到奏摺掉在地上想要撿起來,並沒有看奏摺啊!”
皇帝冷笑:“張公公,你本就不該進御書房,朕懶得聽你狡辯有沒有看奏摺!李公公,你怎麼說?”
李賢德滿頭冷汗顧不上擦:“皇上,奴才對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鑒!皇上想想,當時張公公在皇上身邊無所事事,奴才吩咐他去打掃庭院,後來奴才跟着皇上去了皇貴妃的宮裏,一直伺候皇上和皇貴妃、李娘娘,哪裏能分身跑回宮裏來吩咐張公公打掃御書房?張公公,你不要含血噴人啊!皇上,老奴冤枉。”
張回峰張口結舌,指着李賢德結結巴巴地說道:“是你……是李公公讓你乾兒子吩咐我去打掃御書房的……皇上,求皇上讓李公公的乾兒子蔡公公來對質,當時宮裏那麼多人,都看見的。”
皇帝疑惑地問:“蔡公公?李公公,你什麼時候認的乾兒子,朕怎麼沒聽說?”
李賢德的眼神更加無辜疑惑:“奴才根本沒有乾兒子啊!奴才天天伺候皇上,忙得腳不沾地,哪裏會去認勞什子的乾兒子?”
皇帝眼裏的冷芒直直射向張回峰。
張回峰大叫:“不是,李公公明明有個乾兒子姓蔡的,奴才能把他的臉畫出來。”
李賢德冷笑:“奴才也求皇上允許張公公作畫,奴才倒想知道,奴才什麼時候認了個太監當乾兒子!”
皇帝讓人伺候筆墨,張回峰心裏不安,這件事裏處處透着詭異之處,李賢德似乎一點也不心虛,而且明明李賢德親自給他介紹那蔡公公是他乾兒子,可他怎會如此篤定地說沒有乾兒子呢?
不管了,等我畫出蔡公公,看你怎麼狡辯!反正宮裏那麼多人看着,總有人見過這個蔡公公進過庭院。
張回峰自信滿滿地畫完,他特意用了彩色的墨汁表現自個兒的畫技,就差在旁邊賦首詩了。
皇帝一看,根本不認識這個太監,讓身邊的其他太監去找這個人,卻沒有一個人說見過什麼蔡公公。
張回峰傻眼了,這時,他反應過來,這根本就是李賢德和宮裏人串通好了來陷害他!
他大呼“冤枉”,可惜皇帝不相信他。
皇帝勃然大怒地吩咐道:“張公公,竟然將朕玩弄於股掌之中,還竊取朝廷機密,罪不可恕!將這個罪人拖出午門,凌遲處死!”
張回峰臉色慘白如紙,見侍衛進來要拖他出去,不管不顧地大喊道:“皇上,奴才冤枉,李公公才是奸賊,他是安國公的姦細,安國公想要造反啊,皇上!李公公,你這個奸賊不得好死——”
張回峰的餘音迴響在空蕩蕩的大殿裏。
皇帝神色冰冷,看着李賢德,似笑非笑:“你是安國公的人?”
李賢德撲通跪下,膝蓋實打實磕在大理石地板上,臉上的震驚猶在,帶着不可掩飾的惶恐:“皇上,奴才伺候皇上幾十年,怎麼可能會是安國公的人?奴才心裏只有皇上一個主子!”
皇帝哼笑:“朕也不相信,安國公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毛頭小夥子罷了,能成什麼氣候!”
李賢德擦擦額頭冷汗,富貴險中求,伴君如伴虎啊。
張回峰一路被拖出午門外,他是真的怕了,李賢德雖然害了他,但他知道李賢德提醒他的那些話是對的,宮門深似海,不謹言慎行的人死得快。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葯,他眼睜睜看着侍衛們熟練地在他身上纏繞那些細絲,他像條肥碩的魚被困在漁網裏。
凌遲處死,千刀萬剮,這種恐怖的刑罰他從沒想到會在自個兒的身上見識到。
張回峰絕望地大哭,大罵安國公和定南侯府,大罵李賢德是個奸臣。
此時,三皇子趁着宮門落鎖之前歸來,居然聽見有人罵安國公謀反,他腳步一轉,興緻勃勃地來到午門外聽了會兒,侍衛手中的刀片即將落在張回峰的肉上時,三皇子笑嘻嘻地說:“這是怎麼了?”
侍衛停下動作,站起身跟三皇子稟報:“張公公偷看皇上的奏摺,誣陷李公公,被罰凌遲處死。”
張回峰如遇救命稻草,帶着哭腔說道:“三皇子,奴才冤枉啊,安國公和李賢德聯手害奴才,奴才怎麼敢去御書房啊!求三皇子幫奴才求求情。”
三皇子一手環胸,一手點着下巴,饒有興味地說道:“本殿幫你求情,你有什麼能夠回報我的?”
張回峰想起三皇子和太子的爭鬥,連忙說道:“我知道安國公和定南侯府很多秘密,只要三皇子救奴才一命,奴才這條命是三皇子的,奴才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且三皇子知道奴才的能力,三皇子有想辦的事,儘管交給奴才去辦!”
三皇子得到想要的答案,痞痞一笑:“不愧是老定南侯看上的孫婿,沒點本事怎麼混?”
張回峰眼前一亮,三皇子對那侍衛說:“張公公的事暫且晚些執行,本殿先去見父皇。要是本殿回來,發現張公公少了一根汗毛,唯你是問!”
侍衛立刻站直身體,利落地答了一聲:“是,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一走,張回峰立刻劫後餘生地大哭。三皇子是皇貴妃的兒子,皇貴妃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三皇子也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三皇子求情一定會成功。
不多久,三皇子司徒鵬弔兒郎當地握着一張紙過來了,一把扔到侍衛懷裏,司徒鵬輕鬆自在地笑道:“這是皇上的手諭,還不快放了張公公?”
侍衛忙跪地舉起手諭高過頭,山呼萬歲,這才給捆成粽子的張回峰解開束縛。
張回峰跪爬到三皇子腿下,感激涕零地說道:“三皇子殿下於奴才恩同再造,奴才以後生是三皇子的人,死是三皇子的鬼!”
三皇子掏掏耳朵,無所謂地說道:“好了,本殿知道你的忠心了,跟本殿走吧。”
張回峰忙不迭地爬起身,跟着三皇子朝他的寢宮走去,心裏卻思量開了,他現在的仇人名單里多了個李賢德,想着待會兒三皇子問話的時候怎麼把李賢德加進去。
從鬼門關走一圈,張回峰覺得不能再任憑別人擺佈。
三皇子將張回峰帶到書房,邪笑着問道:“張公公,你剛才說知道安國公的秘密,本殿才跟父皇要回你的命,你若是不說出點有價值的消息,本殿能救你,自然能殺你!”
張回峰心裏咯噔一聲,又想,若是他什麼都告訴給三皇子,沒了利用價值,三皇子肯定也會殺他。
頓時,他覺得這條命能撿回來,實在不易,一邊腦筋急轉彎,一邊思量着說道:“三皇子說的是,奴才自知賤命一條,性命在三皇子眼中和螞蟻差不多。三皇子殿下,據奴才所知,安國公非常喜歡他的未婚妻,也就是傅家大姑娘……”
三皇子一腳踹倒張回峰:“安國公當然喜歡傅家大姑娘,定南侯的原配嫡女!你能不能說點子有用的東西!”
張回峰見三皇子變得猙獰,忙說道:“三皇子饒命,奴才不敢妄言,安國公不是因為傅家大姑娘是定南侯的嫡女而喜歡她,而是因為喜歡傅家大姑娘這個人。奴才以前和傅三姑娘定親,就是侯府大夫人讓奴才侮辱傅家大姑娘的清白,誰知掉進水裏的那個不是大姑娘而是三姑娘,後來傅家大夫人又讓奴才傳那些詩詞是傅家大姑娘給奴才的,安國公就命人威脅奴才不許糟踐傅家大姑娘的名聲,讓奴才外傳是傅家二姑娘傳詩詞給奴才……”
三皇子冷笑:“你又說謊,傅家大夫人一個內宅婦人,怎麼會跟你說話?”
張回峰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奴才句句屬實!傅家大夫人一直針對傅家大姑娘,做過的事豈止是這一件,但是都被安國公一一化解了。而且傅家大夫人原先是有很多產業的,這件事奴才可以作證,那家被拆掉的流螢酒樓就是傅家大夫人的產業!”
老侯爺為了給小林氏掃尾巴,強行將流螢酒樓拆掉,換成流螢書社,專門賣書。
三皇子眉峰皺的能夾死一隻蒼蠅:“張公公,你知道的就只有這些內宅婦人的爭鬥嗎?本殿要的是能打垮安國公和定南侯府的證據!”
張回峰無言,安國公和老侯爺從來沒信任過他,大事他沒沾過邊。
三皇子哼一聲:“沒想到你只是個在內宅婦人身邊打轉的小丑!要你何用?來人!”
“殿下有何吩咐?”
三皇子收起臉上的玩世不恭,漠然地說道:“將張公公拖下去!本殿再也不想看見他!”
張回峰眼前一黑,一下子昏了過去。而且,他這一暈過去,就再也沒醒來。
夜半時分,小太監到皇后寢宮稟告:“皇後娘娘,賢妃娘娘,張回峰被三皇子扔進井裏淹死了。”
皇后神色冷漠地問道:“賢妃,這個結果應該不算差吧?就是不知道張回峰跟三皇子回了什麼話。”
賢妃嘆口氣:“臣妾本是想去救他,可他罵得委實難聽,臣妾就遲疑了那麼一下,就看見三皇子趕來。若非他對湛兒心存怨恨,臣妾也不會見死不救。”
小太監將張回峰跟三皇子的對話重複了一遍。
皇后撲嗤一笑:“聽張公公說你們家湛兒倒是個痴情種。”
賢妃尷尬地笑道:“讓皇後娘娘見笑了,湛兒從小照顧弟弟妹妹,比別的孩子責任心重些,見不得自個兒人被欺負。”
皇后笑道:“本宮記得太子小時候跟恪親王府的小子鬧脾氣,都是安國公衝上去跟恪親王府的小子打架。”
賢妃便微微笑道:“太子矜貴,為人儒雅,湛兒是個從小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