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一個人的遠行》(3)
林木的演替
每個人都可以來參觀家畜展會,就連超驗主義者也有這個權利。其實我更關注展會上的人,而不是這裏的家畜。我總是希望與那些熟悉的老面孔重逢。雖然我叫不上來他們的名字,但是在我看來,他們才是米德爾塞克斯縣這一帶鄉村的代表,是最親近土地的土著白人。他們勤勞務實,不穿精緻的黑外套,腳上的皮鞋也不會擦得鋥亮發光,更不會常年戴着手套。誠然,有些古怪的傢伙也受到我們這一盛事的吸引來到這裏,對他們的到來,我們同樣表示歡迎。我曾經不止一次碰到過這些身體孱弱、意志軟弱、異想天開的傢伙,他們拄着彎彎曲曲的棍子當手杖。你會發現那根棍子除了樣子古怪,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活像一條石化的蛇,還不如丟進陳列室去,用它做手杖倒不如拄一隻羊角,羊角扭曲得比它更奇妙。他從城市的這邊或那邊趕來,把嬌縱的小東西帶進康科德的樹林裏,彷彿他答應過有朝一日要帶它來旅行似的。在我看來,有的人在選擇統治者時看重的彷彿就是他們的怪異。可我認為,只有筆直的棍子才能做成最好的手杖,只有正直的人才能成為最好的統治者。為什麼要選一個以古怪著稱的人來干這些樸實的工作?不管怎麼說,我是不知道,不過大家肯定都在心裏嘀咕,今天讓我發言的人可真是大錯特錯。
作為一名土地測量員,我常常在諸位的農場上轉悠,勘測準確的地界線,而後還會跟你們當中某些人共進晚餐,隨意交談。此外,測量員和博物學者的身份賦予了我很多自由,我可以頻繁地出入諸位的田地,或許你們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而且為此感到懊惱,不過還有很多人沒有注意到,這讓我安心。每當有人碰到我穿過自家農場最偏遠的角落,都會一臉訝異地問我是否迷路了,因為他以前從來沒在這附近見過我。如果對方認識我,我就不必擔心泄露自己的身份,反而更得體地問對方是否迷路了,因為我從未看見過他出現在附近。確實有幾次,我在林地里碰到林子的主人,還給他指路,讓他從捷徑走出樹林。
因此,我似乎還是有資格站在這裏發言的。鑒於今天這個聚會的主題和場合,我打算開門見山,利用這點有限的時間,跟大家探討一個純粹的科學問題。
在跟當地的農場主們一起吃飯聊天的時候,他們常常會問我這樣一個問題,相信在座的諸位也被問到過,那就是:有時候明明是一片松樹林,松樹砍完之後,卻在原地長出橡樹林來,反之亦然,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對於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十分肯定,這對我來說並不神秘。我這才意識到,這個問題至今都沒有人明確地解答過,所以現在我打算重點講一講這其中的道理。現在請大家把目光重新投向你們的林地吧。
在這附近,如果一株林木或一片森林在從來沒有同類生長過的地方冒了出來,我會毫不猶豫地說,這是種子傳播的結果,儘管這聽上去有些荒謬。現在已知的樹木繁殖方式有很多種,其中包括移植、插條等,然而上述情況只能是通過種子進行繁殖的。沒有任何樹木是憑空長出來的。如果有人主張那些樹木是從其他東西或者憑空長出來的,那他就必須拿出證據。那麼,接下來我只要闡明種子是如何傳播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並生根發芽的。種子的運送,主要靠風、水和動物。像松樹和楓樹那樣比較輕的種子,主要靠風和水傳播;而橡子和堅果之類比較重的種子,則靠動物運送。所有的松樹種子內部都有一層蟬翼一樣的薄膜。這層薄膜將種子包裹起來,並向外長出一大片來,種子就在它的底部生長。即便種子發育不完全,這層薄膜也會十分完整。你或許會說,植物為種子提供的傳播方式倒比它結出的種子還更可靠。
換句話說,植物在種子的周圍編織了一隻美麗輕盈的紗袋,紗袋上還編了一個把手,它要把紗袋託付給風兒,讓風兒抓着把手將種子送到遠方去,好為自己的族群開拓疆域。它實現了自己的目的,種子就像專利局寄出的郵件那樣,被傳送到遠方。宇宙的政府部門也有這麼一個專利局,其管理人員像華盛頓的官員那樣,非常關注種子的撒播,而且它們是在無限的疆域裏運作,比後者的措施更有規律。
因此,根本沒必要去假設松樹是憑空長出來的。我認定這些林木是由種子繁衍而來的,其實我知道這個觀點並不奇特,儘管大自然的這種繁衍方式甚少受到關注。在歐洲,林木大多都是靠種子繁衍的,現在我們這裏的林地也開始採用這種繁衍方式。
橡樹林被砍倒之後,松樹林並不會馬上冒出來,除非在不久之前或現在這附近長着結了松子的松樹,林風將松子送到這片林地上生根發芽。如果這片橡樹林原本就與松樹林毗鄰,而你沒有主動採取措施控制作物生長,只要土壤條件適宜,松樹林就會迅速蔓延開來。
當一塊林地上冒出來之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林木,而它們的種子和堅果分量很重,又沒有翅膀,人們通常就會認為,它們是通過不同尋常的方式生長出來的,比如埋在地里的種子休眠了數百年,在一場野火的高溫中蘇醒過來,這才長成了樹木。我不這麼認為,下面我將根據自己的觀察,闡明這些林木生長的原因。
我們發現這些比較重的種子其實也有飛行或行走的途徑。櫻桃樹分佈極其廣泛,它們的果實是各種鳥類的最愛,這從很多櫻桃樹的名字叫作“鳥櫻”就可以看出來。我認為,吃櫻桃就是鳥類的工作,除非我們能像它們那樣廣播櫻桃種子,否則鳥兒確實應當對櫻桃享有特權。瞧那櫻桃種子放置得多麼巧妙!櫻桃將種子掩藏在誘人的果實里,動物在食用櫻桃時就會把種子也一口吞下,鳥兒不得不把它帶到遠方。如果你把櫻桃整顆丟進嘴裏,就會感覺到甜美的果肉中央藏着一顆粗糙的硬核。豌豆大小的櫻桃核,我們可以往嘴裏塞一大把。大自然為了達成目標,總有辦法讓我們聽從它的指揮。土著人和孩子會像鳥兒一樣,為了以最快的速度搶佔食物,匆忙把櫻桃整顆吞咽下去。因此,儘管這些種子沒有生出羽翅,大自然卻迫使鳥類將它們含在嘴裏,帶着它們一起飛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飛得比那些松樹的種子更好,因為它們不依賴林風,還可以逆風飛翔。由此,漫山遍野都有櫻桃樹的影子。其實,很多樹種都是以這種方式繁衍生息的。
我所觀察到的現象可以說明我的觀點。不過,如前所述,我並不認為一片林地上的松樹被砍完后,橡樹等闊葉樹就會馬上取而代之。我只是認為,如果林地附近剛好生長着橡樹林或堅果林,而橡子和堅果不斷被帶進松樹林,松樹被砍完后,橡樹和堅果樹就會冒出來;如果方圓十英里內沒有橡樹,人類也沒有把橡子帶進來,即便砍掉松樹林,也不會長出橡樹來。
顯然,這裏之前只有松樹。松樹砍完后,過上一兩年,你會看到橡樹等闊葉樹冒了出來,但是幾乎看不到松樹。人們常常對此感到奇怪:種子長年埋在地下怎麼都不腐爛呢?其實種子並非是長年埋在地下的,而是由各種四足動物和鳥類年復一年種下的。
在這附近的林地上,橡樹和松樹的分佈密度相差無幾。如果你仔細觀察最茂密的松樹林就會發現,即便是品種最單一的油松林里也生長着許多橡樹、樺樹等闊葉樹的小樹苗。松鼠之類的動物將種子帶進叢林,種子生根發芽后,冒出小樹苗,但是遮天蔽日的松樹抑制並阻礙了樹苗的生長,所以它們長不大。越是生長茂盛的常綠樹,下面越有可能掩埋着闊葉樹的種子,因為動物們喜歡帶着它們的食物到濃密的樹蔭下棲身。它們還會把種子帶進樺樹林或其他樹林,而且每年都在進行這樣的種植工作,種下的幼苗年復一年地死去,直到有一天松樹被砍伐殆盡,這些樹苗才算有了出頭之日。於是,在生長條件適宜的情況下,橡樹迅速長成參天大樹。
儘管松樹林被砍倒后,林地里若是埋着健康的樹種,也會長出大量的松樹,但是松樹林遮天蔽日的濃蔭不僅對橡樹苗的生長不利,對它自己幼苗的生長更不利。不過,當你砍倒一片闊葉林,夾雜在林子裏的小松樹也會趁機長成參天大樹,而原有的樹種的幼苗相當稀少,因為松鼠已經將堅果全部搬進了松林,而且搬運得相當徹底,絕不會任其留在寬敞的闊葉林里。此外,如果這片林地上常年生長着闊葉樹,它們的幼苗就會纖弱且長不大,更不必說對這種林木而言,土壤早就貧瘠得無力供給營養。
若是松林被白橡樹林包圍,砍掉松林后,取而代之的就是白橡樹;若是松林被矮橡樹林包圍,那林地上則會長出茂密的矮橡樹。
我不再一一贅述,一句話,林風將松樹的種子送進闊葉林,松鼠將橡樹和胡桃的種子帶進松樹林,由此形成了往複循環的林木輪作。
多年前我就非常自信地做出了這個論斷,而且,在茂密的松樹林裏觀察到的情景讓我更加肯定自己的觀點。人們早就知道松鼠會把堅果埋在地下,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有誰把這一現象與林木的演替聯繫在一起。
1857年9月24日,我在阿薩貝特河上划著小舟順流而下,在市郊看到一隻紅松鼠。它嘴巴塞得滿滿的,沿着水草豐美的河岸奔來。在距離我只有幾竿遠的一株鐵杉樹下,這隻紅松鼠停住了腳步,用前爪匆匆挖了個洞,把戰利品丟進洞裏,然後填上土,順着樹榦爬上了樹。我上了岸,想過去看看它的寶藏,結果那隻松鼠又從樹上溜了下來,顯然在擔心它的財寶。它又整理了兩三下,把洞掩埋得更隱蔽,才放心地離去。我把洞挖開,發現紅色的土壤和腐爛的鐵杉葉下埋着兩顆綠色的山核桃。山核桃裹在厚實的果殼裏,離地面一英寸半,恰好是播種的最佳深度。簡單地說,那隻松鼠剛才同時完成了兩個目標:給自己存儲過冬的糧食;為眾生種下一株山核桃樹。如果松鼠意外喪命,或者忘記了自己的寶藏,來年這裏就會冒出一株山核桃樹。而離此處最近的山核桃樹也在20竿開外。14天後,我再來查看的時候,這些堅果還在。但是到了六個星期後的11月21日,堅果已經不見了。
後來,我更加認真地查看了幾片密林,據說林子裏的樹種非常單一,只長着松樹。當天,我走進市東郊一片茂密的白松林,林子不大,面積只有15平方竿,但是裏面的樹木長勢喜人,高大蔥鬱,直徑從10到20英寸不等,這在康科德算是參天大樹了。而且在我所知道的松林當中,這裏的樹種算是最單一的了。我之所以選擇這片叢林進行考察,是因為我認為這片林子裏最不可能出現別的樹種。這片松林位於牧場中央,只有東南側與一片夾雜着幾株橡樹幼苗的松林毗鄰,除此之外,方圓30竿內都沒有林木。站在叢林的邊緣向林中望去,所有的林木都長得一樣高,林中沒有任何灌木,裸露的地面像鋪了一層紅地毯,似乎看不到一株闊葉樹,不管是樹苗還是老樹。然而,如果你沿着地面仔細搜尋的話就會有所發現。在纖細的蕨類和小小的藍莓叢中間,平均每5英尺就會有一株橡樹幼苗,高度從3到12英寸不等。我還在一株松樹下發現了一顆綠橡實。
我承認,當發現自己的理論得到完美的證實時,我感到十分訝異。紅松鼠是這種種植方式的主要操作員,就在我觀察它們如何種樹的時候,它們也在好奇地審視我。這時,奶牛走進林子納涼,將一些橡樹幼苗啃掉。
等到七八年之後,闊葉樹就會意識到,只要松樹不倒,這裏就不適合它們生長。我看見過一株病懨懨的紅楓,這株紅楓已經有25英尺高,應該剛倒下不久,枝幹上還長着綠葉。除了它之外,林子裏再看不到一株楓樹。
儘管只要松樹不倒,橡樹就活不下去,但是頭幾年裏,它們在松樹的庇護下反而比別處長勢更好。
英國人通過大量而全面的實驗,發現松樹可以充作橡樹的看護林,於是利用這一原理,研究出培育橡樹的方法。其實,大自然和松鼠早就知道了這個原理,而且加以了利用。英國人似乎較早地發現了其他樹木作為看護林對橡樹苗的重要性,該成果基於亞歷山大?米爾恩主持的實驗。下面我將引用蘇格蘭植物學家勞登的“橡樹栽培與防護的基本原理”和“政府官員在國家林木培植中所採取的辦法摘要”來闡述這一問題:最開始的時候,有的橡樹為自然播種,有的和歐洲赤松混雜在一起。“不過,凡是種植在松樹中間,被松樹包圍的橡樹,(儘管土壤相對貧瘠)長勢都是最好的。”米爾恩先生說,“開始幾年,我們計劃把赤松林(這種樹跟我們的油松十分相似)作為橡樹林的圍場,大量進行栽培。松樹長到五六英尺高的時候,把樹齡為四到五年的健壯橡樹植入松林。先不要急着砍伐松樹,讓它們長到強壯茂密得開始遮擋橡樹的陽光時,再動手處理。兩年後需要對松樹進行修剪,以便騰出陽光和空氣給橡樹。再過兩到三年,就要開始逐漸清理松樹,每年砍伐一批,到了二十年或二十五年後,必須把赤松砍光,一棵都不留。雖然頭十年或十二年裏,林地上生長的似乎全部都是松樹,但是到最後,一株松樹都看不見了。這種育林模式的好處在於:松樹會改良土質,讓土壤更加乾燥,並去除雜草、荊棘等不利於橡樹生長的植物,而且,採用這種方式栽培的橡樹成活率非常高,不需要補栽。”
這就是英國林業人士經過認真研究發現的,據我所知,他們還為此申請了專利。可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所發現的規律存在已久,他們只是採用了大自然早就享有專利的做法而已。大自然一直都在松林里種植橡樹,只是我們不曾注意到而已。我們沒有派遣政府官員去確認專利,卻派了樵夫們去砍伐松樹,從而無意間成就了橡樹的生長,卻還以為橡樹林是憑空出現的。
我在山核桃林中漫步時,即便在八月,也會不時聽到青果墜地的聲音,那是頭頂上的紅松鼠丟下來的。金秋時節,橡樹林和林地附近到處可以看到很多三四英寸長的橡樹枝,樹枝上掛着幾個空橡實殼。為了便於搬運,松鼠咬斷了橡果兩側的小枝。如果你敲打或搖晃一下栗樹,樹上的松雞和紅松鼠就會唧唧吱吱地鬧起來,因為它們有着同樣的使命,俗話說“同行是冤家”。我穿過樹林的時候,常常看到紅松鼠、灰松鼠往下丟栗子的刺苞,我覺得它們有時候是故意朝我身上亂扔的。事實上,到了栗子成熟的季節,它們十分忙碌,只要在林子裏站一會兒,就會聽到果子落地的聲音。有一年十月中旬,一位探險家告訴我,他前一天竟然在沿岸的牧場上發現了一顆青綠色的栗子刺苞。他想不通栗子刺苞是怎麼跑到牧場上去的,因為最近的樹林也在五十竿開外,而栗子樹距離那片牧場就更遠了。到了栗子收穫的仲冬時節,我不時會在鼠洞裏發現三四十個一堆的堅果,堅果上蓋着樹葉,那是白足鼠的傑作。
隆冬時節,動物搬運和種植堅果的痕迹在皚皚白雪上一目了然。每片樹林裏都遍佈着紅松鼠和灰松鼠刨開積雪的痕迹,它們只需往下挖兩英尺深,就能準確地掏出一粒堅果或松果,彷彿不是從上往下挖,而是由藏堅果處直接往上挖――你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就算沒有下雪,我們也找不到藏堅果的位置。這些堅果肯定都是秋天埋下去的,它們是記下了埋藏的位置,還是循着氣味找到的?冬季,紅松鼠通常在茂密的常青樹下挖洞藏身,大多都選擇在落葉林中央的一小片常青樹中間安家。如果林子外面有幾株堅果樹還掛着堅果,它們的足跡一定會通往那裏。因此,如果我們想種植橡樹,也不必要求林子裏到處都能看到橡樹的影子,只要方圓二三十竿之內有幾棵就足夠了。
我敢說,自然掉落的白松果和油松果,如果鱗片還沒有張開,松子還沒有釋放出來,多半都是被松鼠摘下來的。松鼠搶在白松果成熟之前把它扯下來,沒有成熟的小球果就是這樣掉在地上的。其實,我認為它們是故意搶在松果成熟前把果實拽下來的,部分原因就是為了防止鱗片炸開,松子迸濺出來,只有這樣,它們埋在積雪下的白松果才會有營養。我看到過一堆被剝開的油松果,直徑在4英尺左右。我數了一下,總共有239顆松果,應該是往年冬天紅松鼠摘下來食用的。
這些堅果無論是掉在地面上,還是埋在地下,都處於最適合生根發芽的環境裏。其實,關於掉落在地面上的那些堅果是怎麼成活的這個問題,我也曾心存疑惑。就在12月末,我發現當年掉落的栗子已經與鬆軟的泥土混雜在一起了。它們當時跌落的速度極快,所以掉進樹葉底下,最終被腐爛的樹葉覆蓋,而覆蓋層的水分和肥分相當充足。在風調雨順的年份,大量的堅果會被埋在鬆軟的覆蓋層下,而覆蓋層厚達一英寸,松鼠多半找不到。有一年冬天,果實結得特別多。那年冬天還下了一兩場雪,到了來年1月10日,我用耙子從潮濕腐爛的樹葉下翻找出來的堅果沒有一顆是腐爛的,而當天商店出售的栗子有一半都是發霉的。大自然知道如何保存果實,這些栗子個個飽滿新鮮。顯然,覆蓋層下面儘管十分潮濕,卻並沒有發熱升溫。到了春季,它們個個都會冒出新芽來。
勞登說:“為了來年春季進行種植,(歐洲最常見的胡桃樹)堅果需要妥善保存,採摘后應當馬上埋進腐殖土堆,果殼不可剝下,整個冬季需要經常鬆土。”
瞧,他又在替大自然“發號施令”呢。可是,可憐的凡人又能有什麼好辦法呢?只能偷師大自然的傑作,盜用大自然的珍寶。其實,在種植大多數樹木時,最出色的園丁所做的也不過是遵從大自然的規律而已,只是他們自己並不一定清楚。一般來說,不管是大個兒的果子還是小個兒的種子,只要用鍬背把它們拍進泥土裏,再蓋上一層樹葉和稻草,它們就會生根發芽,健康成長。種植工的成果讓我們想起凱恩和他的同伴們在北極的經歷。他們學着在那樣的氣候條件下生活,後來發現自己漸漸適應了當地人的習慣,竟然也可以變成愛斯基摩人。而我們在進行育林實驗時,也不知不覺地照抄了大自然的做法。
要是我們從最開始就參照大自然的規律,那不是更好嗎?因為大自然才是知識最廣博、經驗最豐富的種植者,就連阿瑟爾公爵們都無法與之媲美。
總而言之,那些不關注這個問題的人很少會意識到,走獸和飛鳥為了林木種植有多麼繁忙。特別是在秋季,它們負擔著樹種的收集、分送和種植工作。松鼠們整個秋季都忙個不停,要麼嘴裏叼着松果,要麼正要去收集松果。鎮上一個專獵松鼠的人告訴我,他發現一棵堅果樹,樹上結的堅果非常不錯,可是到了秋天去採摘的時候卻發現,一窩十二隻紅松鼠已經捷足先登。就算這樣,他依然摘到了不少堅果,夠他和家人吃一個冬天。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秋天到了,頰囊塞滿堅果的金花鼠非常常見。金花鼠希臘學名叫作“Tamias”,意思是“管家”,這個名字源自它存儲堅果和種子的習性。如果你在堅果成熟后一個月到樹下去,看看地下躺着多少發育完全的堅果,多少發育不良的堅果,再看看地上的堅果殼,就會發現好的堅果要麼被吃光了,要麼被運送到了遠處。樹下就像食雜店前面的涼台,村民們聚在這裏一邊嗑着美味的堅果,一邊開着玩笑取樂。你會嘆息自己來晚了,現在盛宴已經結束,只給你剩下一堆果殼。
穿行在秋日的叢林中,你不時會聽到一聲脆響,像是折斷樹枝的聲音,抬頭一看,原來是松雞正在橡樹頂上啄橡實,有時候是一隻,有時候是一群。它們把橡實從樹枝上啄下來,然後飛到合適的枝幹上,用一隻爪子按住橡實,像啄木鳥輕敲樹榦那樣,飛快地啄着橡實殼。它們一邊啄,一邊不時地抬起頭來環顧四周,觀察是否有敵人靠近。不一會兒,它們啄到了果肉,於是輕巧地啄咬果仁,再仰起頭吞下去,而剩下的果子還牢牢地被按在爪子下。然而,它們常常還沒吃到果仁,果實就掉了下去。威廉?巴蘭特在給鳥類學家威爾遜的信中寫道:“松雞是大自然最得力的媒介之一,它在食用堅果和種子的同時會種植林木和草本植物。秋季,它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四處搜集過冬的糧食。這項工作至關重要,為了存儲過冬的糧食,它們需要飛越田野,掠過樹籬和柵欄,把種子藏在插過木杆的洞裏。飛行途中,大量的種子會落在地上。潮濕的冬季和初春過後,田野和草地上就會冒出許多小樹苗來。只要幾年時間,這些禽鳥就可以在一片空地上種滿林木。”對於他這種說法,我深表贊同。
我發現松鼠也常常會把堅果掉在空草地上,這就更容易解釋牧場上為什麼會冒出橡樹和栗子樹了。每株憑藉這種方法長出來的小樹都是通過種子種植的。我在觀察牧場上樹齡在一到兩年之間的小橡樹時發現,它們發芽的根莖處總是丟着空橡實殼。
很多人認為,橡樹種子休眠很久之後還能再發芽,實際上,眾所周知,橡實的鮮活度很難保持,就算要將一枚橡實保持鮮活地運到歐洲,都是一樁很困難的事。對此,勞登的《植物園》建議,保險起見,最好把橡實種在盆里,在路途中讓它發芽。這本書還指出:“任何橡樹的橡實放置一年後都很難再發芽”;山毛櫸的果實“只能保持一年的鮮活度”;而黑胡桃“從成熟后算起,很少能保持六個月的鮮活度”。每年11月,掉在地上的橡實除了發芽的,全都腐爛了。受到霜凍、乾旱、潮濕和害蟲的侵襲,很多種子都會迅速腐爛,而一位植物學作家竟然還寫道:“在地下蟄伏了幾個世紀的橡實,一經耕耘,迅速發芽。”
喬治?B.愛默生先生在他的重要文獻《本國林木與灌木研究報告》中寫道,松樹的種子“生命力十分頑強,可以在地下埋上多年而不腐,林木在它們上方投下濃蔭。待到林木被砍之後,陽光便照射進來,它們立即冒出新芽。”由於他並未說明他的研究是基於對哪種現象的觀察總結出來的,我只能對此論斷存疑。況且,護林員們的切身體驗也使得這一論斷更令人懷疑。
據說古埃及時代埋下的麥粒長出了小麥,而英國一具六七百年前的男屍胃裏的覆盆子發出了新芽,這些故事都不足為信,原因很簡單――證據不足。
卡朋特和幾位科學家曾經引用過這樣的一個實例:在深入內陸40英里的緬因州地區,埋在沙子裏的種子長出了海濱李樹苗。他們由此推斷,那粒種子在那裏已經埋了數年之久。甚至有人以此斷言,海岸線一直在前進。不過,我認為,他們如果持此論斷,那首先要證明海濱李只能在海濱地區生長。我們這裏距離海岸大約20英里,而海濱李在我們這兒卻不算罕見。我記得從這裏往北幾英里,有一片茂密的小果林,那片果林深入內陸25英里,卻盛產海濱李,而且每年都會應季上市。我也不知道海濱李最多能長在距離海岸多遠的內陸地區。查斯?T.傑克遜博士說他曾經在深入內陸100多英里的緬因州地區發現過“海濱李”(或許不是一個品種)。
其實,前人曾經記載過很多為人們所熟知的實例,同樣足以反駁這種論斷。
不過,我也可以相信,在適宜的環境裏,有些種子過上幾百年還能保持鮮活的生命力,特別是個兒頭小的種子。城裏以前有座“亨特老宅”,根據煙囪上記載的時間,應該建於1703年,拆毀於1859年春季。那塊地皮是馬薩諸塞州第一任總督約翰?溫斯洛普名下的產業,宅子的部分建築是溫斯洛普家族的財產,其修建日期顯然遠遠早於1703年。數年來,我都在附近考察植物,自認為對當地的物種了如指掌。不過,聽說有的種子深埋在地下多年後,又重新長出在當地消失已久的植物,說不定那座老宅的地窖重見天日之後,也能長出什麼珍稀植物或新物種呢。於是,去年秋天的9月22日,我來到老宅的舊址考察,結果真的在茂密的雜草中間發現了幾種不尋常的植物:一種蕁麻(拉丁文學名:Urticaurens,歐蕁麻);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的非人工培育的蒔蘿;只在一個地方見過的耶路撒冷橡木藜(拉丁文學名:Chenopodiumbotrys,香藜);當地很少見的龍葵(拉丁文學名:Solanumnigrum);普通煙草――儘管上個世紀在當地非常普及,但是近五十年來已經很少見了,大家都把它們當作無名小草,倒是幾個月前,我聽說城北有人為了自用栽培了幾株。我毫不懷疑,這些植物都是多年前埋藏在宅基地下面的種子生根發芽后冒出來的,而煙草植株的出現,也可以證實本地多年前曾經栽培過這種植物。今年,地窖被填平了,包括煙草在內的這幾種植物再次從當地消失了。
我剛才確實講過,動物會消耗大量的樹木種子,讓這些種子失去長成林木的機會,但是,這些消費者同時不得不肩負起撒播者和種植者的角色,這就是它們向大自然納的稅。我記得有人說,大概是林奈說的吧,他說:“豬在吃橡實的同時也在種植橡樹。”
儘管我不相信沒有種子的地方能冒出植物來,但是對種子卻抱着很強烈的信念――對我而言,種子的起源同樣神秘。只要你讓我相信你有一粒種子,我便會期待奇迹的發生。我甚至相信,只要我們的專利局或政府開始分發種子,人們開始耕地種植,千禧年就會降臨,上帝的正義統治也會開始。
1857年春季,我把專利局寄給我的六顆種子種在地里。我記得那包種子的標籤上寫着“Poitrinejaunegrosse”,應該是大黃南瓜。其中兩顆種子發了芽,一條南瓜秧結出了一個重達123.5磅的大南瓜,另一條結出了四個南瓜,加起來有186.5磅。誰會想到我那座園子的角落裏竟然能長出310磅的大黃南瓜?那些種子就是我用來釣它們的誘餌,是我狩獵的雪貂,是我派去挖掘寶藏的獵犬。只要鋤鋤地、施施肥,就像念了神奇的咒語一樣,搖身一變,瞧!它們給我變出了310磅大黃南瓜,跟標籤上寫得一模一樣。據我所知,當地從來沒種過這種大黃南瓜。其實這種寶物可能原本就產自美洲,所以我們重新開始種植的時候非常順利。那年秋天,我的大黃南瓜在你們的展會上賣了個好價錢,我知道,那個買主打算按照每顆10美分的價格出售南瓜子(是不是很便宜?)。不過,我手上的“獵犬”比他更多。我知道其中一隻被我派到了遠方的城市,不過它依舊憑着自己的本能,在那裏尋到了大黃南瓜,正如它的祖先在這裏和在法國尋到寶藏一樣,而其他的“獵犬”從來沒能做到。
同樣,我種下的其他種子在我的園子角落裏也搜尋到了其他東西,你想要的果實應有盡有。年復一年,每年都碩果累累,直到莊稼堆滿了整座園子。這美妙的時光讓人沉醉,你只要拋起帽子歡呼雀躍就可以了。我就像法術高強的鍊金術士,可以無休無止地轉換物質,而我那座園子的角落則是取之不盡的寶庫。在這裏,你雖然挖不到黃金,卻能發現比黃金更寶貴的價值,閃電先生(SignorBlitz)1的魔術表演也無法與之相媲美。然而,農夫的孩子卻寧願花費幾個小時去看那變戲法的人從喉嚨里拽出緞帶來,儘管他告訴他們戲法都是假的,他們也樂此不疲。當然,人類對黑暗的戀慕遠勝過對光明的熱愛。
1美國著名魔術師,1810―1877,閃電先生是他的藝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