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一個人的遠行》(4)
馬薩諸塞州自然史
冬日閱讀,自然史類的書籍當數首選。每當茫茫白雪覆蓋大地,我都會從奧杜邦1的書中感受到悸動和驚喜:木蘭樹、佛羅里達群島和島上溫暖和煦的海風、柵欄、木棉、遷徙的食米鳥、拉布拉多地區悄然消融的冰凌、密蘇里的樹梢上漸漸融化的冬雪。他把生機勃發的活力歸功於豐饒的大自然。
1奧杜邦(JamesAudubon,1785―1851),美國著名的畫家、博物學家。
周而復始的辛勤勞作,間或邂逅了一道明媚的蔚藍,那是春天將鮮花撒在蜿蜒的小河上,盛放的紫羅蘭和銀蓮花曼舞搖曳,慰藉心靈的至理名言,彷彿都在這明媚中失去了真切。我依稀記得,寒冬降臨的季節,木屋的高處,寒霜冷夜,枝丫、圍欄和凸起的水槽,映着一輪皎月,抻長了冰霜的矛戈。不知夏季午後的哪一縷光,竟映着初升旭日的鋒芒,斜斜穿過高原牧場,撒在那金竹桃上。我青翠的心田,彷彿掠過蟄伏已久的蜜蜂,它們在藍鳶尾上流連,在青草地上嚶嚶嗡嗡,在喧鬧的溪水旁盤旋,歷經一番奔忙,終於駐足收聲。由此築起自己的碑叢――它們穿梭嬉戲,沿着山脊,掠過又一片草地,直至那青春的聲音消失在窪地小溪凝滯不前的水流里。間或看見後面的田鶇,飛臨新近翻耕的田壟,蒼茫原野,萬里冰封,銀裝素裹,大地肅容。借上帝舉手之勞而豐盈,續我冬日之思而覽勝。
冬日,每當我聽到野莓、美洲商陸1或杜松就會備感振奮。不正是因為這些隨處可見的夏季盛事才有了美好的天堂嗎?“拉布拉多”和“伊斯特梅恩”這些詞語有一種獨特的健康氣息,任何頹敗的信條教義都不懂這種生機勃發的意義,它們不知比聯邦政府親切多少倍!正是有了季節的更迭變換,我們才永不倦怠消沉。而自然界的精彩紛呈遠遠超出了國會代表們的理解範圍。柿子樹、七葉樹和北美條紋鷹寫下了什麼樣的日誌?從夏到冬,南北卡羅來納州、大松林及莫霍克山谷又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單從政治方面來看,這片土地從來就不曾精彩過。在這片土地上,一旦有人被認為加入了某個政治組織,他的信譽就會大打折扣。從這方面來說,所有的土地都呈現出一副絕對的頹敗跡象。我曾到過邦克山、新新監獄、哥倫比亞特區和沙利文島,那裏只有幾條街道縱橫毗連,除了不時有東邊或南邊的疾風掃過,全無值得稱道之處。
1商陸藥材的一種,稱垂穗商陸,全株有毒,根及果實毒性最強。
你在人類社會裏看不到健康活力,只有大自然才有這種生機。除非立足於大自然,否則我們就會臉色枯槁,陰鬱萎靡。人類社會總是一副病態,越發達的社會越頹唐。因為它既沒有松林的健康氣息,也聞不到高原牧場那沁人心脾、有益健康的芬芳。我常常隨身攜帶幾本自然史書籍,作為我的靈丹妙藥,通過閱讀,回歸生命的本源。對頹唐者來說,大自然呈一副頹態;對健康者而言,大自然乃健康之源;而對那些沉湎於大自然秉性之美的人來說,大自然既不會傷害人,也不會令人失望,只會讓人分享它的寧靜安詳,而絕不會授人以絕望的信條、精神的奴役和政治的專橫。當然,只要我們還受到野蠻人的夾擊,大西洋邊界那奮勇拼搏的精神就不會衰敗。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只要有這種聲音歡呼鼓舞,便已足夠。就像雲杉、鐵杉、松樹不會令人陷入絕望一樣。我認為,各種教堂的若干教義確實忽略了大奴湖湖畔那些身披獸皮的獵人和乘坐狗拉雪橇的因紐特人。北美夜晚黯淡的星光下,那些獵人還在追逐海豹和海象。他們沉湎於自己的痴心妄想,想着世界的喪鐘將很快被敲響。這些靜坐不動的人整天都在為那些忙碌生活的人張羅裹屍布,撰寫墓志銘,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幹點兒什麼?世人的實用信仰證實着傳教士的撫慰多麼虛偽。假如與他人的對話中我感受不到如蟋蟀鳴叫般的踏實和愉悅,那這種對話又有什麼意義?天空映襯着森林,水花四濺的溪流不時讓人備感振奮,沒有它們的致意,人類不免讓我心生厭倦。當然,快樂在於生活境遇。只要想到池塘里小魚苗歡躍穿梭,昆蟲們翹首迎接夏日的晚霞,不休不眠的蛙鳴融入春夜樹林的大合唱,帶來蝴蝶效應的美麗翼翅不經意間變幻出萬千斑斕,溪水裏的鰷魚堅忍不拔地溯流而上,魚群在波光粼粼的溪流中魚鱗忽閃,又怎麼會不快樂?
我們無法想像,那些在講壇、報告廳和會客廳喋喋不休的宗教、文學以及哲學在宇宙間回蕩,天主教的聲音像地球的車軸嘎吱作響,而酣睡中的人會渾然忘卻,從日落一覺睡到天亮。須臾分秒,隨着壁櫥里那根三英寸長的鐘擺跳動的,是大自然那磅礴的脈搏。每當我們睜開眼睛,豎起耳朵,那聲響又煙消雲散,仿若消失在鐵軌上那咔嗒咔嗒的機車聲里。每當我察覺到大自然的幽然之美,都會想起生命無法言說的秘密――多麼靜寂安寧,多麼與世無爭!而此刻必得沉思冥想,方可體會到那安寧和幽遠的意趣。人們認為苔蘚之美源於最神聖靜穆的角落。對更為活躍的生命衝突而言,科學的歷練令人嘆為觀止!確實,這些研究所隱含的無以匹敵的勇氣遠比那些勇士聲振寰宇的吶喊更讓人景仰。泰勒斯在夜晚靈感迸發並非偶然,他的天文學發現證實了這一點。林奈當年動身前往拉普蘭,臨行前審視了他的“梳子”“備用陳述”“皮馬褲”和“防蟲紗帽”,與拿破崙?波拿巴排兵佈陣和俄羅斯打仗時一樣志得意滿,但這種不事張揚的勇氣更令人欽佩。只有魚兒、鳥兒、四足動物和兩足動物才能入他的法眼。科學女神始終勇往直前,因為她所追求的是真善美,疑慮和危險在她的逼視下只好退縮。懦夫們匆忙中忽略的,正是她縝密審視的,她像披荊斬棘的先驅,率領着各類藝術繼往開來。而懦弱與科學相悖,因為無知愚昧不是科學。勇敢探索或許是一門科學,但畏懼退縮就不好說了;假若運用得當,也不妨說是一種審時度勢的有序進取。還是回到我們要討論的話題上來吧。昆蟲學把生命本質的極限朝着新的方向拓展,由此,我可以以更廣袤的空間感和更充裕的自由感走進大自然。不僅如此,昆蟲學還令人感覺宇宙本身並非粗枝大葉,它的每個細節都精美絕倫。大自然將承受人們凝神屏息的近距離觀察,她邀請我們將目光凝聚在最細弱的樹葉上,以昆蟲的視角觀察葉片上的平原。大自然不留一條縫隙,沒有一個角落不充滿了生命,我興緻勃勃地探索着夏日正午各種聲音的源頭,這些聲音似乎是最渺小的微粒,但正是這些微粒構築了永恆。誰不曾記得秋蟬那尖銳的鳴聲?早在古希臘就有人細細聆聽,有阿那克里翁1的頌詩為證:
我們宣稱你生活幸福,蟬,你站在高高的樹端,啜飲幾滴甘露,如王者般歌聲正酣。你所看到的一切,從樹林到田野,從草木到瓜果,無不屬於你這位王者。你是農夫的益友,受到人們讚許,你從不傷害生靈,昭示着夏日的甜蜜。你贏得繆斯的鐘愛,獲得福玻斯2的青睞,他們贈你嘹亮的歌喉,歌聲穿越歲月的徘徊。
1阿那克里翁(Anacreon,約前6―前5世紀),古希臘詩人。
2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的別名。
歲月摧不毀你這生於大地的歌者,你唱功嫻熟,熱情放歌,無須費盡心機或嘔心瀝血,宛如天神的藝術大作。
秋日正午,田野上到處都可以聽見蟋蟀的鳴唱,日暮時分,它們的啾鳴響徹鄉野。它們用不休不止的歌聲迎接暮色的降臨。困擾塵世的俗事絲毫改變不了夏夜選定的旋律。生命的脈搏每次跳動都伴隨着蟋蟀的吟唱和牆隙嚙蟲的低鳴,倘若可以,你也不妨讓你的脈搏跳動與蟲鳴一唱一和。
馬薩諸塞州大約有280種鳥類,有的一直待在這裏,有的夏季來度假,有的只是取道本地。那些與我們相伴過冬的鳥最受憐憫。五子雀和山雀結伴飛過樹木繁茂的山谷,其中一隻尖着嗓子叱罵入侵者,另一隻則輕聲細語地勸慰它。松雞在果園裏尖叫;鴉群暴風驟雨般呱呱齊鳴;鷓鴣群猶如一條綿延不斷的黃褐色鏈帶,穿起了從秋到春的季節更迭。勇士般堅定的鷹隼忍受着寒冬的暴虐;知更鳥和雲雀蟄伏在森林裏溫暖的泉水邊;人們熟稔的雪鳥不時飛進花園啄食幾粒種子,落在院子裏啄食些許麵包屑。伯勞鳥漫不經心地唱起婉轉的歌聲重新喚回夏日:
它從不收起平穩翱翔的雙翼,一年飛過四季,此時在寒冬的鬢髮邊棲息,在它的耳畔發出呼哨凄厲。
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河裏的冰雪慢慢消融,最心急的鳥群已經飛來探望這片久違的新英格蘭土地。古希臘提奧斯城的詩人用美麗的詩句讚頌着希臘,也讚頌着新英格蘭的春天:
春回大地看,春天多麼明媚,美惠女神們催開玫瑰。看,海浪多麼平靜,大海鎮定從容。看,戲水的鴨子多麼歡快。看,白鶴展翅掠過蒼穹。
太陽神灑下綿亘不絕的光明,雲影變幻西東。人類播撒收穫的希望,大地蔬果充盈,橄欖樹碩果豐盛。
讓我們舉起酒神的酒杯,徜徉在枝繁葉茂的果園,看那壓彎了枝丫的果實累累。
春天,草地上東風微醺,群鴨落在平靜的水面上,鷗鳥也結伴飛來。鴨子三兩成群,有的梳理着羽毛搔首弄姿,有的潛入水裏啄食百合的根莖,有的去啄食還上着凍的小紅莓。第一隊大雁排着整齊的陣型向北飛去。歌鶇站在灌木叢和籬笆上,用婉轉的歌喉向我們致意。草原上雲雀哀怨的歌聲越發清澈甜美。藍知更鳥宛如一道藍色的光掠過我們的頭頂。這個季節偶爾還可以看到威風凜凜的魚鷹滑過水麵,瞻仰過它雄姿的人都無法忘記它展翅翱翔的威風。它不畏狂風驟雨,像一艘橫着劃過水面的戰艦,不時往複盤旋。它高舉着利爪,彷彿隨時準備發射箭矢,一副霸氣的國鳥威儀,似乎它就是河流森林的主宰。它目光凜然,即使在土地的主人面前都毫不畏懼,反而讓對方覺得誤闖了它的領地。就連撤退的時候,它都飛得那麼平穩,反而像一種進攻。我身邊有一對魚鷹,數年來都在這裏捕魚,其中一隻被射殺在附近的池塘邊,它身長兩英尺,雙翼展開達六英尺。納托爾1曾提到過:“亞里士多德那些古人偽稱,魚鷹會訓練自己的孩子直視太陽,那些做不到的小魚鷹會被遺棄。按照古代權威的說法,魚鷹的兩隻足一隻長着腳趾,另一隻則為蹼狀,因此它可以用一隻足划水,而用另一隻足抓魚,林奈對此甚至深信不疑。”然而,那些馴化的眼睛如今昏暗不明,長着腳趾的爪子伸縮無力。它銳利的尖嘯似乎仍梗塞在喉,振翅翱翔時仿若驚濤怒吼。它的利爪昭示着朱庇特主神的殘暴,頭頸處豎立的羽翎蘊含著主神的暴怒。它讓我想起阿爾戈英雄的探險,也鼓舞着那些最愚鈍的飛禽飛過帕爾納索斯山。
1托馬斯?納托爾(ThomasNuttall,1786―1859),英國的植物學家和動物學家。
戈德史密斯1和納塔爾在描述麻鴨低沉的叫聲時說,每當清晨或日暮,我們的沼澤地便能聽到它們此起彼伏的叫聲,像水泵的聲音,又像在寒冷的黎明從遠處的農家院落里傳來的劈柴聲。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地方描述過麻鴨這樣的發聲法。一次,我的鄰人曾看到一隻麻鴨將喙插入水中,使勁吸足了水,而後仰起頭,脖子咕嚕咕嚕鼓起來四五次,將水迸出來,噴出兩三英尺遠。
隨着山坡上橡樹林裏的鳥群撲棱着羽翅嘰喳啾鳴,夏天終於來了,季節在安靜寧謐中悄然更迭,時代又翻過了新的篇章。
1奧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Goldsmith,1728―1774),英國作家。
五六月間,林間的大合唱更加豐富多彩,萬千種鳴叫聲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在人類好奇的耳朵里迴響,還有什麼能比得上這美妙的大自然合唱更能填補人類那空虛的心靈。
每個夏季的聲響,都是夏季的輪迴。
隨着季節的推進,那些順道來探望我們的鳥群將振翅遠去,森林也將重歸往昔的靜寂。然而,幾根羽毛已經攪亂了這裏昏昏欲睡的情緒,而那些孤獨的漫步者仍然能夠分辨出森林深處的每一聲淺吟低唱。
有時我會聽到歌鶇那清脆的歌聲,抑或焦躁的松雞高聲啼鳴。在遠離塵世的叢林中,山雀偶爾啁啾三兩聲,彷彿在讚美眾位英雄,以宣示美德的魅力與永恆。
悶熱的夏日,池塘邊的東菲比霸鶲婉轉啼鳴,午後的時光,時不時都會聽到它們的啁啾鳴囀。
高大的榆木樹冠如傘,綠鵑鳥的歌喉甜美婉轉,在這平凡瑣碎的夏天,努力讓我們的思緒飛越那凡俗的噪喧。
秋季的開始,意味着又一年春日的悄然臨近。草枯葉落的牧場上空不時傳來百鳥的哨聲,雀鳥歡快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食米鳥和撲動成群結隊地掠過草地;金翅雀駕馭着破曉的第一縷清風,宛如長了翅膀的雨蛙,在樹葉的簌簌聲中唧唧啼鳴。烏鴉也開始聚攏,它們掠過頭頂或在地上迷路的時候,你可以駐足一隻一隻細數,也可以三兩成雙地數,半英里的範圍內就有上百隻烏鴉翩然飛過。
我曾看到某個地方說,烏鴉是白人引進馬薩諸塞的,但我寧可相信白人種下了這些松樹和鐵杉,也不相信這個說法。烏鴉絕非追隨我們腳步的恭順獵犬,而是在空曠的天地間自由翱翔的精靈,就像印第安人那憂鬱的靈魂。它們讓我想起的是印第安人菲利普和波瓦坦,而不是白人溫斯洛普或史密斯。它們是黑暗時代的遺老。經過長久的潛移默化,全世界都對烏鴉產生了偏信思想。英格蘭人信奉白嘴鴉,而新英格蘭人推崇烏鴉。
你是叢林中憂鬱的精靈,是古老的傳說,你孤寂地掠過長空,猶如劃過夏日的流星。你在叢林和山谷間輾轉,低低地飛過叢林、溪流和田野。你有什麼感想?為何在夏日流浪?又為何滿懷惆悵?是什麼樣的勇氣鼓舞你歌唱?它鼓舞你飛上天際駕馭清風,俯瞰那沮喪的芸芸眾生,哪一片雲彩下,才是你駐足的家?
十月的夜晚,晚歸的路人或水手可以聽到鷸鳥幽怨的低語,它們在草原上盤旋,發出的叫聲是大自然當中最像幽靈的聲音。到了深秋時節,寒霜染紅秋葉,一隻孤獨的潛鳥飛到我們遠僻的池塘,安靜地蟄伏下來,直到度過換毛的季節。叢林裏偶爾回蕩着它充滿野性的桀驁笑聲。北美潛水冠軍白嘴潛鳥確實名副其實,每當遇到人們乘舟追逐,便像魚兒一樣潛入水下,一口氣至少潛出60竿遠,速度之快不亞於在水面上飛馳的扁舟。如果追逐者不甘心放棄,只好把耳朵貼在水面上,判斷潛鳥冒出水面的地方。而潛鳥一浮出水面,便撲棱着翅膀,甩去滿身的水珠,然後泰然自若地在水上游弋,直至再度被人打擾。
一年當中,這些情景和聲音是最令人熟稔的,它們已經進入我們的感官世界。然而,有時候你會捕捉到一種全然不同的聲音,那是南、北卡羅來納州與新墨西哥州的大自然的聲音,而不是那些書本中描述的聲音。此時,你發現自己的鳥類學知識於此毫無助益。
從馬薩諸塞州的報告中可以看出,這個州大概有四十種四足動物,包括幾種熊、狼、猞猁和野貓。聽到這些動物的名字,人們總會不覺莞爾。
春季,河流開始漲潮,河水漫過堤岸。草原上吹來的熏風夾雜着濃郁的麝香,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嗅到了未曾開墾的蠻荒氣息。那荒僻的森林原來並不遙遠。麝鼠的小窩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們在高出河面三四英尺的地方用青草和泥巴築巢安家,頗像我在書中看到過的亞洲古墓。麝鼠就像落戶在美國各州的海狸。近年來,這個地區的麝鼠數量甚至有所增長。在流入梅里馬克河的諸多河流中,只有康科德河被船夫稱為“死河”,而據說印第安人稱之為麝鼠河或草原河。與其他河流相比,康科德河水流十分緩慢,河水也更為渾濁,但它盛產河魚,並且種類繁多。縱觀該鎮的歷史,“這裏的皮毛貿易一度佔據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早在1641年,該處殖民地就成立了一家皮毛貿易公司,由康科德的維拉少校親自擔任掌門。他們享有與印第安人開展皮毛和其他貨物貿易的壟斷權。不過,為了該項權利,他們需要將皮毛交易收入的1/20交付公共財政”。現在還有很多捕獵者在康科德活動,他們的足跡甚至遍及遙遠的西部,他們日夜守候在陷阱附近,絲毫不畏懼印第安人。有的捕獵者一年便可以獲得150張到200張麝鼠皮,有的一天甚至可以獵殺36隻麝鼠。麝鼠皮遠不如以前那麼值錢,而且只有冬季和春季的成色最好。冰雪消融的時候,麝鼠就會被漲潮的河水從巢穴中衝出去,它們有的在河中游弋,有的在枯木上落腳,還有的藏身於河畔的蘆葦草叢,結果絕大多數都被船上的獵手射殺。儘管它們平時極為警覺,但是也很容易被捕捉。獵手們只需事先往捕鼠套上擦上麝香,放在它們的洞裏或者它們經常出沒的地方,根本無需使用誘餌,便可以將它們捉住。而在冬季,獵手們會在冰上鑿幾個洞,等它們浮出冰面,便開槍將它們射殺。它們的洞通常修築在河岸的高處,而入口卻位於水面之下,漲水的時候,它們也可以躲在洞裏往上爬。有時候,你在河岸鬆軟的低處也會發現它們用乾草和枯枝敗葉做的巢穴,這些地方一腳踩上去就會塌陷。母麝鼠每年春季會產3到7隻或者8隻幼鼠。
清晨和黃昏時分,平靜的水面時常會泛起一道長長的漣漪,那是麝鼠正在穿過河面。你只能看到它的鼻子浮出水面,有時它嘴裏還會叼着綠色的樹枝,那是它搭建巢穴用的良材。一旦發現有人在看它,它就會潛入水中,一口氣游出五六竿開外,而後鑽進巢穴,或藏身於草叢中。麝鼠可以在水下待上十來分鐘。有人曾經看見麝鼠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悠閑地在冰面下吹出一個氣泡,而且氣泡的大小會隨着它的呼吸膨脹收縮。一旦麝鼠覺察岸邊有危險,就會像松鼠那樣豎起身子,一連幾分鐘一動不動地審視周圍的環境。
秋季,如果巢穴和溪流中間有塊草地,它們便會用泥巴和雜草在草地邊修築一個三四英尺高的小窩。儘管在剛剛經歷洪水侵襲的巢穴里有時會看到它們的幼鼠,但這裏並不是它們繁衍後代的所在,而是它們的狩獵小屋。它們會在這裏儲藏過冬的食物,主要是菖蒲花、葉和淡水貽貝。到了春季,你可以在它們狩獵小屋的周圍發現大量被丟棄的貽貝殼。
皮納布斯高族印第安人會把整張麝鼠皮穿在身上,麝鼠的腿腳和尾巴在他們身上晃蕩,麝鼠的頭別在他們腰間做皮囊,裏面放着他們的漁具和用來塗抹捕鼠套的麝香。
熊、狼、猞猁、野貓、鹿、河狸和貂都已經消失了。現在水獺極為罕見,水貂也不如以前常見了。
或許在我們未曾馴化的所有四足動物中,從《五卷書》1、伊索時代延續至今,狐狸最廣為人知。冬季外出,仍舊會看見它的足跡。我曾經沿着狐狸幾個小時前留下的足跡躡手躡腳地前行,趾尖彷彿凝聚了深深的期待,彷彿只要沿着這個叢林精靈的足跡往前走,馬上就可以在它的藏身處將它抓住。我十分想弄明白,是什麼賦予了它那麼優雅的曲線,而那曲線又是如何與它的情感相契合的。我可以通過它們的步伐判斷出它們行進的方向和途徑,也可以通過步伐間隔的距離和清晰程度,判斷它們行進速度的快慢,因為就算最快捷的步履也會留下持久的足跡。你偶爾還會看見很多腳印雜亂無章地交疊在一起,那是它們嬉戲和成長的痕迹,這見證了大自然異乎尋常的萎靡和安閑。
每當我看到狐狸跑過白雪皚皚的湖面時那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神態,抑或它在陽光下沿着山脊時隱時現的身影,就會覺得它才是太陽和大地的真正擁有者。不是它在追逐陽光,而是太陽在追着它,它和太陽之間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默契。如果地面積雪很淺,僅有五六英寸深,你或許還可以徒步攆上一隻狐狸。遇到這種情況,狐狸會表現得十分聰明,它會選擇最安全的方向逃走,即便可能處於不利的境地。儘管它內心驚恐,但它邁出的每一步都還是那麼優美。它像一隻獵豹在慢跑,似乎積雪絲毫沒有阻礙它的步伐,而它只是不想浪費自己的體力而已。道路凹凸不平的時候,它慢跑的軌跡便呈現出優美的弧度,與地形的崎嶇走勢相契。它奔跑的姿勢那麼柔美,它的脊背柔若無骨。它時而垂下頭跑上一兩竿遠,似乎在地面上嗅了嗅,而後又高高仰起頭,似乎對自己選的方向甚為滿意。遇到下坡,它便攏起前爪,敏捷地滑下去,激起前面的積雪。它的步伐是那麼的輕巧,哪怕離得再近,你都幾乎無法聽到聲音,可你仍舊會覺得,不管距離遠近,它都不可能完全悄無聲息。
1古印度故事集。用梵文寫成,因有5卷而得名。
關於魚類,馬薩諸塞州的報告裏共計入了75個屬、170種。漁民們對此肯定會感到十分驚異,他們以為內陸城鎮的湖泊溪流中僅有十幾種的魚。至於那些魚的習性,更是鮮為人知。人們只關心它們分別叫什麼名字,棲息在哪裏。而我連它們有幾片魚鰭都想知道,甚至包括它們的側翼有多少鱗片。就各種雜學而言,我算是比較博聞強識的,也更善於抓住各種機會去探索,比如我知道河裏有鰷魚可以研究。我甚至覺得自己需要得到它的認同,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它的朋友。
我曾經從垂釣和戶外運動這些微不足道的行為當中體驗過那種簡單的快樂,而這種快樂或許也曾經引起過荷馬和莎士比亞的沉思。此刻,我翻着《垂釣者的紀念品》的插畫,不禁歡呼――
這些閒情逸緻莫非真的能像夏日的雲彩般征服我們的心靈?
走近大自然,人類的行為舉止才最為率真自然,溫柔地與大自然水乳交融。河流的淺灘上和清澈的水域間扯開的小亞麻漁網就像陽光照耀下的蜘蛛網,並不有損大自然的靜謐。我把小舟停在河中央,透過波光粼粼的河面俯瞰水下漁網的網眼,我十分好奇這個城鎮暴躁的人怎麼做得出這種小精靈般的東西。纏繞的釣線就像河中新生的蘆葦,於河流而言,它就像人類贈予大自然的美麗的紀念品,就像悄悄留在沙灘上的精美的腳印。
千里冰封的時節,我從不懷疑自己腳下蘊藏着豐厚的財富。無論走到哪裏,我都踏在寶藏上面。當載滿貨物的馬車吱吱呀呀地行過冰面時,多少梭魚悠然自得地游弋在水中!它們對季節的更迭肯定頗為好奇。待到陽光普照大地時,春風又將拂去池塘的冰簾,它們也將再度看見高遠的藍天。
早春冰雪融化的時候,正是去叉魚的好時節。東北風和東風突然轉為西風和南風,牧場草葉上掛了許久的冰凌終於開始滴滴答答地融化了,水滴沿着草莖爭先恐後地滾落下來,數百萬水滴匯聚在一起。每棟房屋的屋頂上和籬笆上都蒸汽氤氳,好一幅雲興霞蔚的景象。
我看見太陽想擦乾大地的眼淚,可那歡欣的淚水愈流愈多。
小溪中傳來冰凌崩裂的清脆聲響,大大小小的冰塊或急或緩地隨溪水奔流,它們心滿意足,滿懷憧憬。當河水汩汩地從一道天然小橋下淌過,你彷彿能聽到飛駛的木筏們喁喁低語。每條溪流都是草地的吸管,吸管里流淌着鮮美的汁液。湖泊里的冰凌噼里啪啦地喧鬧起來,而順流而下的冰塊隨着水流飛旋,它們碰撞出刺耳的噪聲,一路跌宕傾瀉。結冰的河流曾經是伐木工與福克斯人1的交通要道,冰面上不時可以看到滑冰者留下的痕迹和捕撈梭魚時鑿開的冰洞。康科德委員會焦灼地勘查着橋樑和要道,似乎在眼巴巴地向冰雪求情,以便省下維修的費用,節約財政支出。
河面越發開闊,像甜蜜的汁液悄悄浸過這順從的城郭,一面面草坡瞬間成了小小的島國。那裏有親切的阿勒山,疲憊的麝鼠在此地停歇。麝鼠河不曾泛起一絲漣漪,它的涌流被暗暗藏匿。當思想在胸膛撞擊,最深邃的靈魂將陷入最安寧的憩息。在熾熱乾涸的夏日裏,它也會波瀾起伏,泛起漣漪。從納肖塔克山沉睡到懸崖峭壁,一葉輕舟也未能攪亂它的心緒。遠方千座山巒間,千條山澗奔騰訇然,千眼泉水悄聲呢喃,千道溪流低語潺潺,它們深藏於波瀾下面,飛奔着一路向前。
1北美印第安部落。
我們的村莊,一派威尼斯的田園風光,遠處的沼澤,如那不勒斯海灣一般,迷人萬方,楓樹林裏,那方的山坳寧靜安詳,在鄰家的玉米田間徜徉,我恍惚看到金角灣的模樣。累月經年,大自然誨人不倦,卻只有印第安人勤學不厭,依我看,正是在這座藝術的大殿,威尼斯和那不勒斯才知道任重道遠,而我看那女教師年輕的門徒,依舊趕不上她行進的腳步。
漁夫們修整漁船,準備下河。這個時節,蔞蒿滿地蘆芽短,各種魚兒在淺水中嬉戲,正是叉魚的最佳季節。到了夏天,魚兒就會鑽到水深處去納涼,而秋季又會被蘆葦和雜草遮掩起來。動身之前,你得先往簍子裏裝上柴火。柴火多用北美油松的樹根。八九年前砍伐的樹木樹樁已經腐爛,在腐敗的樹樁下就可以撿到這種樹根。
在船頭距離水面約三英尺高的地方掛一盞鐵箍做的篝燈,拎上簍子,帶上一桿十四英尺長的七齒魚矛,再準備一個大籃子或一輛手推車,用來存放你的柴火併將你捕到的魚運回家去,最後披上一件厚外套,就算準備停當了。選一個溫暖而晴朗的傍晚登上小船,船頭的柴火燒得很旺,你盪開小船,向河中劃去,像一隻螢火蟲飛進夜空。那些獃頭獃腦、缺乏冒險精神的傢伙可不敢開啟這樣的旅程,就好像盜走卡戎1的小船,在午夜時分沿着冥河探險,貿然闖入普路托2的地界。這顆徘徊的夜星讓那位夜行人陷入沉思,引導他不斷前行,猶如一盞傑克南瓜燈,飄過草原的夜空。假如他十分睿智,就會自得其樂地想像人類的生活在靜寂的夜色中如同飛蛾撲火。沉默的水手輕輕地盪起船槳,心中不由充滿了自豪與施予感,彷彿自己是啟明星,是將光明帶到黑暗地域的使者,是一輪月亮,用它的光明為這天宇曠野賜福。兩側的水域都有一兩竿寬,數英尺深,此刻這片水域比白晝正午時分更為澄澈透亮。他盡情地享受着世人憧憬的時光:都市裏的喧囂震耳欲聾,他卻在靜謐的午夜閑看魚群。魚群姿態各異:有的仰面朝天,翻起白色的肚皮;有的懸在水中一動不動;有的如夢如幻般地輕輕擺動着魚鰭;有的機警而活躍――這幅情景未必不像都市的人生百態。他不時會邂逅一隻正在挑剔食物的烏龜,間或看到一隻棲息在草叢深處的麝鼠。也許他會挑個合適的時機練練手,選擇距離更遠、更機警的魚兒下手;也許他會順手把就近的魚兒叉進小船,就像撿拾罐子外面的土豆那樣易如反掌;甚或他會手到擒來,徒手抓住那些正在酣睡的小東西。不過隨即他就意識到自己追逐的真正目標是什麼,他把那些熟睡的魚兒放過,而從自己所處的美和永無止境的新奇中獲得補償。水畔的松樹映着船上的火光呈現出一副全然不同往時的姿態。小船載着一縷篝火,從垂柳下悠然漂過,驚起了棲息在高處的北美歌雀。歌雀展開歌喉,婉轉啁啾,將本打算唱給清晨的歌於夜半時分獻給了船上的漁人。漁獵收工后,他或許只能靠着北斗星的指引穿過夜色,划船歸去。他在夜色中迷失了自己,反而感覺自己離夜晚的星星越發近了。
1希臘神話中冥王哈得斯的船夫,負責將死者渡過冥河。
2希臘神話中冥王哈得斯的別名。
夜色中叉魚,所捕獲的多為梭魚、亞口魚、鱸魚、鰻魚、大頭魚、鯉魚以及各種鱗會發光的河魚,一個夜晚大約可以捕獲30到60磅不等。有的魚類只有在大自然的光線下才能分辨出來,特別是鱸魚,它黑色的條紋在燈光下放大,顯得極為兇殘。鱸魚身上橫向條紋的數目並非全部相同,馬薩諸塞州的報告裏說有7條,而我們這裏的湖泊里,有的有9條,有的甚至有10條。
本地還有8種龜、12種蛇――只有1種蛇有毒――9種青蛙和蟾蜍、9種蠑螈和1種蜥蜴,它們與我們毗鄰而居。
蛇類的動作讓我頗感驚異,它們讓我們的手腳、鳥類的翅膀和魚類的魚鰭顯得極其多餘,彷彿大自然唯有在創造蛇類的時候才極盡它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黑蛇遇到追擊會倏然竄進叢林,輕巧而優雅地盤繞在離地五六英尺高的細枝上,宛如鳥兒從樹枝間掠過。有時它又會弔在枝丫的花簇上。這種簡單的動物生命形式與那些四肢系統複雜的高級動物相比,其靈活性與柔韌度毫不遜色。倘若沒有手腳的協助,我們想要像蛇類一樣表演高難度動作,除非能像它們一樣聰敏靈活。
五月時節,在草地上和河裏常常可以捕到嚙龜。河水平靜無波,漁夫遠遠望見嚙龜的口鼻露出水面,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捕獲。因為嚙龜不喜歡攪動河水匆匆逃走,它仍舊會待在原先的枝幹或草叢中,只是將頭緩緩埋入水中。嚙龜產卵的地方像鴿子巢一樣鬆軟,它會把蛋埋在距離河邊較遠的地方,但依然難逃臭鼬的魔爪。嚙龜總在白天捕魚,它捕魚就像蟾蜍捕食飛蟲那樣,據說會用嘴噴射出一股透明的液體引誘小魚。
大自然比最溫柔的父母都注重對孩子們的教導和熏陶。花兒對挖溝工人的無聲感化,絕不亞於涼亭里的貴婦對它的感觸。漫步叢林,我想起在我之前有一位聰明的承辦商已經來過。在這裏,我體驗到最纖巧精緻的美。當樹上冒出的青苔漸漸覆上葉片,大自然令人心悅的友好與和諧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置身於恢宏壯觀的景色中,你會看到精緻而纖巧的物事,如那輕盈縹緲的霧靄、晨露滴落的涓流、輕羽般的花簇,無不呈現出一種清貴高雅的美,彷彿傳承了高貴的血脈,自洪荒綿延至今。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會出現小精靈與小仙子的傳說了,它們反映的正是這種纖弱雅緻的高貴,正是這種虛幻縹緲的柔美。從森林中采一枝花簇,從小溪里撿一顆剔透的礫石,擺在你的壁爐架上裝點你的房間,那些世俗的裝飾品在它們高貴的姿態面前顯得那麼粗鄙。它們姿態優雅,似乎習慣了更為高雅的圈子。對你的滿腔熱情和英雄氣概,它們深表敬意。
冬季,我時常駐足在小路上,欣賞蓬勃生長的樹木,它們無所顧忌,也不去考慮時間和環境是否適宜,它們不會像人類那樣只會等待。現在正是樹苗生長的黃金時期。從遠古時代至今,只要有土壤、空氣、太陽和雨水,它們就會煥發蓬勃生機。從來沒有出現過“令它們不滿的冬季”。本地白楊那光禿禿的枝條上冒出鮮嫩的綠芽,它們在寒風中顯得那樣率真而自信。如果你歡喜雀躍,相信自己一定會看到垂柳和赤楊的飄絮,那你便可以成為這茫茫荒野中的旅居者。我在巴芬灣和麥肯齊河邊曾經讀過那些北部探險者對柳絮的描述,認為自己也可以在那裏安家落戶。它們是小小的植物救贖者。我覺得,我們的美德會堅守到柳絮再次飛落大地。對造物主來說,它們的價值遠高於智慧女神密涅瓦和穀類女神克瑞斯,是哪位仁慈的女神慷慨地將它們賜予人類?
大自然是那麼神秘,且永遠都那麼神秘,它展現出天才的資質和肆意。她擁有屬於藝術的奢華氣質和絢麗風格。就拿製作朝聖者的酒杯來說吧,她把杯柄、杯體和杯口全都做得十分怪異,就像傳說中波塞冬1或特里同2的車廂。
即使冬天,植物學家也不必捧着書籍和植物標本足不出戶,放棄戶外探索。他可以研究一門全新的植物生理學,我們不妨稱之為晶化植物學。1837年的冬季尤其適合研究這門學問。那年的臘月,植物精靈似乎以非比尋常的毅力於夜晚久久徘徊於它夏季的出沒之地。那年屢現寒霜,那種灰白色的寒霜十分罕見,它的全貌在日出之後就無法全然窺見。一個寒霜凜冽的黎明,我悄悄走出家門,四周悄然無聲,樹木就像夜色中昏昏欲睡的精靈。那邊見不到陽光的幽谷里,它們披着灰白色的頭髮挨挨擠擠;這邊的水畔,它們像印第安人一樣排成一列,沿着水道疾行。灌木和草叢像夜幕的仙子精靈,努力把腦袋鑽進積雪中。站在高高的堤岸上舉目四望,大地銀裝素裹,一片蒼茫,唯有那條河呈現出黃綠色。每一株樹、每叢灌木、每簇草尖上都覆蓋著堅實的冰葉,夏日每一片綠葉都成了晶瑩剔透的冰葉,它們似乎隨時都可以抖落一身積雪。就連籬笆都在夜間冒出了冰葉,葉片中央的脈絡分叉和兩旁的纖維紋理纖毫畢見,葉片的邊緣犬牙交錯。這些冰葉大多聚集在背陰的小枝丫和殘株上,不過,沒有枝丫和殘株支撐的地方也凝出一些,它們從各個角度探出頭來汲取陽光。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向大地時,草木就像掛滿了無數珍寶,隨着旅者步履匆匆,穿過草叢,這些珍寶就歡快地叮噹作響,映射出五彩斑斕的光影。令我驚異的是,這些幽靈般的樹葉和那些原本的綠葉都是同一條法則的產物。依循這一法則,一方面,植物的汁液漸漸充盈形成完美的綠葉;另一方面,晶瑩的顆粒按照相同的序列匯聚成大軍。就好像物質形式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亘古不變的生長法則。到了春天,每株植物只顧拔節向上,等到冬夏,它們才會變得豐沛充盈。
1古希臘神話中的海神。
2古希臘神話中海的信使。
植物葉片與珊瑚及鳥類羽翅的構造頗為相似,與很多生物和非生物的構造也極其相近。此外,通過很多實例和自然界的邏輯來看,物質法則顯然具有完全相同的自主性,就拿有些動物來說吧,它們的體態、顏色或氣味跟某種植物是相匹配的。的確,就好像所有的尾韻都隱含着一種永恆的旋律,不受任何理性的約束。
其實植物也是結晶體的一種形式,你只要認真觀察窗欞邊緣融化的寒霜就知道了。你可以看到那些針狀微粒如何一束束匯聚起來,像麥浪起伏的田野,又像莊稼收割后的殘茬里冒出來的雜草。窗戶這邊分佈着熱帶植物,棕櫚樹巍峨高聳,菩提樹綠蔭如傘,就像一幅幅東方風景畫;而那邊則長滿了北極松,姿態僵直,枝幹低垂。
植物生長方式繁雜多樣,但是在結晶狀態下,其法則更為明朗,因為其物質形式相對簡單,而且絕大部分瞬息萬變。假如把植物受限於大自然的各種生長和充盈都看作一种放緩了的結晶過程,難道不是更富哲理、更便於研究嗎?
此時,站在高高的堤岸上抬眼望去,因水流衝擊和其他因素而形成的凹洞邊緣像通往城堡的入口,豎起了一層閃亮的冰盔。有的地方可以看到纖小的鴕鳥毛,像魚貫進入要塞的武士們頭上搖曳的翎毛;有的地方,一眼望去像侏儒國國王那獵獵飄揚的扇形旌旗;而在有的地方,那些針狀微粒匯聚成束,像松樹的羽針,倒不妨看作一道長矛方針。溪流冰層下通常還有更厚的冰凌,它形成的巨大冰晶,竟有四五英寸長,形狀像稜鏡,下端浸於水中。當冰層翻過來,平滑面朝下時,稜鏡般的那端就像哥德式城堡的屋頂和尖塔,或者像風帆蔽日的船隻擁堵在繁忙的港口。道路上冰雪融化的地方泥濘不堪,路面筆直的深轍結滿冰凌,凹槽兩側透明的冰凌渣就像呈針狀排列的石棉。殘茬和花莖的根部周圍,寒霜匯聚成一個個形狀不規則的錐殼和仙女環。有的地方,冰晶覆滿了花崗岩表面,就直接覆蓋在石英晶體上面,夜間形成霜花的時間越長,冰晶維持的時間也就越長。在某些並不為人生短暫所困的人眼中,冰晶的融化和形成同樣迅捷。
本州報告針對無脊椎動物的部分記錄了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事實,讓我們不得不重新評估時間和空間的價值,“海洋生物貝殼的分佈作為地質學事實值得關注。共和國右臂――科德角伸入大洋五六十英里,整塊岬角寬度不過數英里,然而這塊狹長的陸地卻成為阻礙多種軟體動物遷徙的屏障。幾個科屬和不計其數的種類都被這塊區區數英里的陸地分隔兩旁,無法在科德角有效融合,也無法從這邊遷徙洄遊到那邊……科德角的197種海洋生物,無法游到南岸的有83種,無法在北岸找到的有50種。”
常見的貽貝珠蚌用更恰當的稱呼叫作“河蚌”,它們是麝鼠春季留在岩石和樹樁上的美食,也是印第安人的重要食物。據說有個地方甚至會以河蚌為宴,那裏河蚌數量龐大,多位於距河流30英尺、深1英尺的土壤里,與灰土和印第安人的骸骨混在一起。
我們放在章節開篇的文字就像牧師挑選的佈道措辭,除了一腔熱忱,還意味着更多的辛勞。馬薩諸塞州需要的是關於自然豐富性的完整目錄,和一目了然的具體數據。
本州報告中關於魚類、爬行動物、昆蟲類以及無脊椎動物的部分意味着辛勞的工作和艱苦的探索,具有獨立於立法機構目標之外的價值。
關於草本植物和鳥類的報告部分價值寥寥,因為畢格羅和納托爾的著述已經描述得十分詳盡,只不過這部分報告更為精確地指出了本州都有哪些類別,我們自己都從中發現了幾處錯誤,如果遇上富有經驗的研究者,肯定會將這份動植物名單羅列得更長。
關於四足動物的報告應該更翔實、更具有指導意義。目前的研究還遠遠不夠。
這些卷冊側重於測繪和詳細描述,對大眾讀者而言,未免有些枯燥,只有不時出現的華美詞句吸引人的眼球。這些報告就如同生長在暗夜森林裏的植物,只長出葉片,沒有開出花朵。但是,看在研究範圍相對完整的分上,即使先驅者第一次的耕耘沒有綻放花朵,我們也不應對他苛責。不要低估事實的價值,有朝一日將綻放真相的花朵。一百年來,鮮有重大的事實補充記入動物的自然史。人類自己的自然史亦正在逐步記錄下來。人類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探索自然。每個農夫和擠奶女工都知道:牛的芻胃膜會使牛奶凝固,哪種蘑菇安全營養。你的足跡不可能遍及田野和叢林,但似乎每塊石頭都被翻開過,每棵樹的樹皮都曾被剝過。但是,看不到真相的時候,發現真相比查明真相容易得多。有句話說得好:“視察者的目光是敬畏的。”智慧並非視察,而是觀察。經過良久觀察,我們方能漸漸洞曉哲理。心中有狂熱信念的人可以辨別法則、辨清事實。我們可以想像學校里教授“水往低處流”的時代。真正沉迷科學的人具有更好的感知力,他聞嗅、品嘗、觀察、傾聽和感受的能力都勝過常人,所獲得的閱歷也更深刻。我們不是通過採用推理、演繹方式或利用數學運算應對哲學問題來獲取知識,而是要通過直接交流與共鳴進行研究。科學研究與倫理學研究道理相同――我們無法通過什麼方案或方法來了解真相。培根哲學與其他任何方法論一樣,也存在漏洞。在機械與藝術的鼎力相助下,最科學的人是最健康、最友善的人,他擁有更完美的印第安人的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