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致命裁決》(4)
電話
手機響的時候,謝莉的母親嘉芙蓮·沃爾特斯(KathrynWalters)正在跑步機上。這個四十八九歲的女人看起來精神飽滿,充滿活力。三年前,因為丈夫一句不客氣的評價,她加入了健身俱樂部,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只要家事和工作忙得過來,她每周都會來鍛煉三四次。嘉芙蓮看重的,不僅僅是運動后大腦分泌的暖人心神的內啡肽1,她也同樣看重自己形體的變化,這些變化每天都可以在鏡子裏和體重秤上看到。這個女人已經下定決心要和歲月打場硬仗,她確信,至少現在,還收效不錯,並且她還真的能堅持下去。對嘉芙蓮來說,生活就是不斷努力取得成就的過程,大女兒已經結婚,小女兒也上了大學,該花點時間和精力打理自己了。
她剛完成十分鐘的勁走,把跑步機調成慢跑模式,手機就響了起來。鈴聲是歌劇《唐璜》(DonGiovanni)里的選段,從前面地板上的手提包里傳出來。她總是把小手提包隨身帶進來,過去的幾個月裏,接連發生了一系列盜竊事件,她可信不過那些儲物櫃。況且,身在美國的大女兒米蘭達(Miranda)有時周日晚上會打來電話,不管身在何處,嘉芙蓮都不想錯過。儘管自己已經熱好身,容光煥發,呼吸也逐漸平穩,她還是停下跑步機,接起了電話,以防萬一嘛。
“你好?”
“凱絲2(Kath)嗎?謝天謝地你接電話了。”嘉芙蓮聽出是好朋友簡·米勒(JaneMiller)的聲音,她是急診室(AccidentandEmergency)的一名高級護士。她接下來的話讓嘉芙蓮全身冒冷汗。“是謝莉——她現在在急診室,凱絲,情況很嚴重,你最好馬上來。”
“謝莉?怎麼回事,到底怎麼了?”
“我也說不準,她流了很多血,醫生們在全力搶救,但情況很嚴重。凱絲,謝莉好像割腕了。”
“什麼?謝莉——不!”她說話的音調引得在器械上鍛煉的人們紛紛扭頭朝她看過來,有的擔心,有的惱火,還有的漠不關心。嘉芙蓮一把抓過手提包,朝更衣室走去,手機還放在耳朵邊,“你什麼意思?割腕?發生什麼意外了?”
“這不好說,凱絲,急救人員在浴缸里發現了她。聽我說,你現在在哪兒?有沒有人可以開車送你過來?”
“我在健身房,沒人載我,不要緊,我沒事。”說話的功夫,她已經到了更衣室,手忙腳亂地翻着儲物櫃鑰匙,突然她想,我在這兒亂找什麼呀,還換什麼衣服,就這麼走吧。“簡,我十分鐘就到。我在斯沃洛切斯(SwallowChase)。天哪,簡,她怎麼樣了?有多嚴重呀?”
“很嚴重。她失血過多,醫院正在給她輸血。還好,她的男朋友在這兒。”
“老天呀,不!他最好不要在那兒!”說話間,嘉芙蓮已經到了停車場,身上仍然穿着運動服和運動鞋,她猛地摁下鑰匙上的按鍵,打開車鎖。然後,一手開門,一手拿着手機說話,“他在那兒做什麼?她已經和他分手了。”
簡·米勒不知道這一茬,便略過這個問題,對聲音中透着慌亂的朋友說:“凱絲,你可一定要開慢點,聽到了嗎?想想你在做什麼——你要是再出事,對謝莉可沒好處。安德魯(Andrew)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我會打電話給他。”嘉芙蓮咔噠一聲掛斷電話,把車開出了停車場。她把車輪轉過砂石路面,壓根沒注意到一個青年男子躲閃不及,不得已跳進了玫瑰花壇里。謝莉,在急診室,割腕——輸血!謝天謝地,醫院離這兒不遠。健身俱樂部在約克市(York)科納維斯米爾(Knavesmire)賽馬場旁邊的斯沃洛切斯酒店,開車經過市中心到醫院只要幾公里。時值五月的一個愜意明亮的夜晚,她快速駛過市中心時,看到一位父親正舉起自己的女兒去拍樹下的馬鼻子,孩子們在遠處的科納維斯米爾場上放風箏,踢足球。這些景象在嘉芙蓮看來如夢如幻,讓她有種屈辱感——人們都在隨意忙着自己的事情,但謝莉此刻可能會流血過多而死。不行,不能這麼說!肯定不會發生的,她想——到了那兒,我就會發現這不過是個玩笑,一場誤解。
但簡·米勒是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而且,聽到謝莉的男朋友大衛也在醫院,更讓她感到毛骨悚然。自打見過那個男孩,嘉芙蓮就覺得厭惡。他粗魯、自大,無所事事。而且,明顯可以看出,他不僅要讓謝莉與自己的父母作對,甚至還要與謝莉勤奮、自立的良好習性作對,那可是她,在安德魯的小小協助下,付出多年艱辛才讓謝莉培養出的品質。從去年12月開始,短短几周的時間,謝莉就變了,她不再是從前那個自信健談的年輕姑娘,變得連嘉芙蓮和安德魯都認不出來了,她焦慮不安、沉默寡言、固執己見、神經兮兮,就像她十幾歲時最差勁的時候那樣,為了偏袒自己並不討喜的新男朋友,她情緒波動越來越大,甚至會目中無人。
至少,嘉芙蓮是這麼認為的。謝莉去年10月開始大學生活后一切順利,直到六周之後,她談了幾年的男朋友格雷厄姆(Graham)認識了一個來自謝菲爾德(Sheffield)的女孩,用句不大好聽的時髦話講,謝莉被“甩”了。毫無疑問,謝莉從此情緒變得低落,但她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向母親尋求安慰,而是決定自己應付。最讓嘉芙蓮害怕的是,她竟然找到了這個自大、控制欲強、自命不凡的男孩大衛·基德。每次一想到他,嘉芙蓮就血脈賁張,腦子裏全是怒火與失望——她的女兒怎麼會被這樣一個自私自利、慣於欺詐的人誘騙……可以用來形容他的詞彙數不勝數,就像堆積如山的石塊,如果可以,她恨不能把這些石塊劈頭蓋臉朝他扔過去。
不過,既然謝莉選擇了他,嘉芙蓮曾經試着尊重女兒的意願。何況,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樣厭惡大衛。謝莉最崇拜的人是她的父親安德魯,安德魯在聖誕節的時候很熱情地歡迎大衛到家裏做客,父親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就讓自己顯得迷人而又和藹可親。當大衛表現粗魯時,安德魯會將他的缺乏教養解釋為笨手笨腳,他還告訴嘉芙蓮,希望謝莉的愛可以將大衛這隻癩蛤蟆改造成一個王子。這個想法太天真了,正如嘉芙蓮預料的,希望很快破滅了。即使謝莉不僅像童話里那樣吻過他,而且,毫無疑問還跟他做過那麼多次愛,卻根本沒把他改造過來。大衛還是一如從前:一個傲慢虛偽的騙子,壓根就不應該出現在他們聰明睿智的女兒的生活中。要是真有什麼變化,那也是反過來的:他的狡猾、無所事事,還有憤世嫉俗已經影響了謝莉,她變得連自己母親都認不出來了——就連那麼開明的父親也差點認不出來她了。
割腕……自殺。嘉芙蓮緊握方向盤的手開始顫抖,布洛索姆大街(BlossomStreet)的紅綠燈變換時,她一反常態地用力猛推車檔。這是不可能的。就算她的小女兒再鬱鬱寡歡,再桀驁不馴,她從來都不會傷害自己。恰恰相反——她總是把怨氣撒在父母、老師、朋友,以及任何激怒她的人身上。嘉芙蓮想,相比傷害自己,謝莉倒是更有可能去割別人的喉嚨。這肯定是個意外,要不就是其它更糟的事情。謝莉聖誕節過後成績下滑,她根本不責怪自己,那不是她的個性。她又開始責怪父母,責怪她的導師,責怪所有人,除了自己和那個罪魁禍首,那個現在在醫院守着她的惡棍。老天哪!嘉芙蓮魯莽地把車開向了車站。心裏想着,如果我是個男人就好了;要是當初大衛剛出現,安德魯能狠下心直接給那個膚淺的年輕人吃閉門羹就好了。要是我的女兒能身心健康地回來就好了……
其實這情形還真的出現過。一周前,謝莉回到家,哭得一塌糊塗。她說她要和大衛分手了,大衛騙了她,和另一個女人混在一起,一切都結束了,她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嘉芙蓮的心裏樂開了花,她專門開了一瓶酒來慶祝。幾個月以來,謝莉第一次擁抱了自己的母親。謝莉告訴她,她終於看清了,她終於知道大衛是如何想要控制她,拆散她和家人,欺騙她,背着她和那個女孩,或者其他女孩鬼混,誰知道有幾個。大衛已經成為過去,謝莉要重新開始新生活,改變這一切。謝莉承認這學期的分數慘不忍睹,但最近交的那篇論文已經好了很多,她現在要開始振作,用功讀書。
那她現在怎麼會躺在醫院裏呢?還割腕,割腕不是自殺的人才會做的事嗎?她是在渴求幫助嗎?一點都說不通。肯定是場意外,或者是愚蠢的學生惡作劇,除非……好吧,還能是什麼呢?簡的這個消息把嘉芙蓮嚇得夠嗆,她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只知道要儘快趕到醫院,看情況現在也快不起來,她被堵在了蘭德爾橋(LendalBridge)上。過往的人們迎着夕照,有的說笑,有的牽手,有的親吻,有的推着小寶寶散步,還有人彎下腰,將身子探出護欄,想要一覽河景,而嘉芙蓮只能憤怒地拚命按喇叭。
我女兒躺在醫院裏可能快死了,你們明白嗎?她覺得好孤獨,就像困在一個玻璃泡里,獨自一人,沒有人可以傾訴。這時,她想起要給安德魯打電話。她撥通手機上存着的辦公室號碼,但無人接聽。肯定又在圖書館了吧,嘉芙蓮怨恨地想——正埋頭於一堆中世紀的檔案中,像他說的那樣,帶手機不太合適,只會幹擾他的注意力,偽君子!真不知道他是在圖書館,還是像上次一樣,跟某個研究生學生在床上鬼混。老天,真正需要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又在哪裏。她撥通了家裏的電話,留了言,現在只能這樣了。打過電話后,她繼續沿着吉里加特朝前開,大衛那個讓人討厭的公寓就在這兒,然後,經過救世軍大廳,左面就是醫院——決定生和死的灰色大城市。老天哪!那個需要自動交費並張貼票據的停車場裏竟然排着這麼長的隊,人們捧着鮮花,帶着孫子孫女們前來探望病人,而我的女兒這個時候可能就要失血過多而死了……
嘉芙蓮很是沮喪,她不顧周圍人的鳴笛和大聲抗議,插到了隊列前面,嘎的一聲將車停在急診室停車場的一輛警車旁邊。
簡·米勒在入口處等着,嘉芙蓮走近看到簡的臉色,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1內啡肽:(endorphin)亦稱安多芬或腦內啡,是一種內成性(腦下垂體分泌)的類嗎啡生物化學合成物激素。它是由腦下垂體和脊椎動物的丘腦下部所分泌的氨基化合物(肽)。它能與嗎啡受體結合,產生跟嗎啡、鴉片劑一樣的止痛作用和欣快感。
2嘉芙蓮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