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致命裁決》(5)
急診室
特里覺得,急診室的場景總是千篇一律。救護車和醫生的車停在外面,前台接待員叫人填表,一群病人及其親屬坐在候診室的塑料椅子上,神情茫然地盯着兩台自動販賣機中間的電視,電視兀自喋喋不休。特里照例驚奇地看到,很多人看起來毫髮無傷,這些裝病者顯然滿足於等上兩個小時,只為治療頭痛或是注射破傷風加強劑。所以,一切看上去似乎平淡無奇。可是,特里每次經過這個地方,都免不了膽戰心驚。因為隨時會有嚴重受傷的病人被推入一米開外的門內,醫務人員則急急忙忙地集中精力去挽救生命。
特里覺得最痛苦的是趕來的親屬們,他們震驚萬分,悲痛欲絕,精神高度緊張而又極其敏感,就好像自己被剝了兩層皮似的。至少他妻子瑪麗死時,他在醫院裏就是這樣的感受。當時,她被人從車裏拖出來,血肉模糊,氣若遊絲。時隔三年,他仍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醫生說過的每一句話,護士每一次用手觸碰,人們投來的每一個尷尬而又同情的眼神。他甚至記得,候診室有兩個人因為爭着更換電視頻道而吵吵嚷嚷。
當然,急診室不會記住瑪麗,特里卻無法忘記這一切。每次進來時,他都戰戰兢兢。他覺得,今天對這個年輕女孩謝莉·沃爾特斯(ShelleyWalters)的親人而言,歷史又會重演。
一位護士在前台接待了他和特蕾西,帶他們穿過紅黃線標識的走廊,去見一位穿着皺巴巴白大褂的醫生,他正在往電腦里輸入信息。醫生轉身面向他們時,特里注意到他外套上有幾道血痕。這位醫生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異常年輕的臉龐累得發白。
“謝莉·沃爾特斯,對嗎,”他說,“我們怕是救不了她。”
那麼,你本該再努力一些,特里潛意識裏深藏的聲音在大聲呼喊。你不該放棄,絕不應該!這不光是你的日常工作,這是一條人命。
“我明白。”特里慢慢地點了點頭,把視線從醫生身上移到一個滿是醫療設備的房間裏,一位護士正在那兒拖動屏風遮住一張病床。“是自殺嗎?”
醫生抱歉地攤開雙手。“我想,這應該由驗屍官驗屍后發表意見。當然,乍看起來像是自殺。手腕撕裂,失血過多。儘管她在割腕過程中差不多也溺亡了。我們原以為可以救活她,很遺憾,她還是死了。”
“那麼,她的死因究竟是什麼?”
“主要是心力衰竭。很可能是由失血和休克引起,當然溺水也沒什麼好處。”
那麼,主要的問題是,“這會是謀殺嗎?”
年輕醫生聳了聳肩,又是一副令人厭煩的漠然神情,特里恨不得抓住他用力搖晃。不過,此時他可能已經值了十二小時的班,對死傷已經見慣不驚。
“那由你們決定,不是我。我想,這有可能。不過如我所言,驗屍后,我們才會了解更多情況……”
嘉芙蓮出現時,他們還在談話。簡·米勒在前門接到了她,但嘉芙蓮一路跑在她的前面,仍然穿着深藍色運動服和運動鞋。等她看見醫生在和一男一女談話時,馬上明白他們肯定是警察。她仍然小跑着,一半是想跑在簡前面以免聽到她說出讓她害怕的事情,另一半是因為如果她繼續跑,做點事情,儘管微不足道,卻可能還來得及解救謝莉免於……
她一下認出醫生,打斷了特里的談話。
“打擾一下,謝莉·沃爾特斯呢?我是她母親,有人告訴我她在這裏。”
“呃,是的,當然。請稍等,督察。”醫生的臉色變了,嘉芙蓮一輩子都會記得這臉色,但她不願相信,現在不願意,在話還沒說出來之前,她不願相信。醫生責備地瞪了瞪護士,然後抓住嘉芙蓮的胳膊,領着她穿過走廊,朝一個房間走去。“你能不能進來一會兒。”
嘉芙蓮倒退幾步。這不是她該去的地方。她不能就這樣走過去。“我要見她!”
“如果你能借一步說話,我會解釋一切。”她從醫生的神色和語氣中差不多明白,一切都完了。她麻木地跟着醫生,走了幾步,來到候診室。但當他打開門后,她看見房間不是空的,裏面還有別人。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坐在一個年輕男子的對面,那男子一頭又粗又硬的短髮,手臂肌肉發達,緊握的雙手放在膝蓋中間。這是她在這世上最不想看見的人。年輕男子也看到了她,站起身來,漲紅的臉上充滿古怪的、孩童般的憎惡表情。他的雙目青腫,眼圈通紅,看着像是很傷心的樣子。
醫生看起來很驚訝,彷彿忘了這裏還有人,但他很快恢復常態。“我想,你認識她男朋友,呃,基德先生,對嗎?”
嘉芙蓮注意到,大衛的白色T恤衫上沾有血跡。謝莉的血,一定是的。她開始發抖,不能自持。
“大衛,發生什麼事了?天吶,看看你——你做什麼該死的事了?你這個混蛋!”
“你什麼意思,我?”大衛反駁道,“我什麼也沒幹——不是我,我只是發現了她!”
“你肯定與這件事有關,一定是你乾的!”
“聽着,我沒做,當然不是我做的。”他攤開雙手,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看着醫生和後面的警察。“如果有人讓她自殺的話,一定是你,不是我,你把她逼得太狠了!”
“自殺?”這話一下子衝進嘉芙蓮的腦子,摒除掉其他一切想法。“上帝,你說什麼?你這個惡魔!”她絕望地轉向醫生,想懇求他否定已經從他臉上了解到的事實,但從醫生異常尷尬和遺憾的表情中,她知道他不會否定。“她還沒死吧?”
醫生還沒來得及說話,大衛已經搶上前來,直直地瞪着嘉芙蓮。“哦,不,她死了,”他殘酷地說,“而且是你逼她這樣做的,不是嗎?她自殺全是因為你,因為你!”
她眼中全是他嘲笑的表情。她從未離他這麼近,在他的逼視下,她感覺站立不住。她不再看他,轉而低頭看他衣服上的血跡。她用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說:“那是謝莉的血,對嗎?你殺了她。”
“我做什麼了,媽的!”這句指責進一步激怒了他。他用一雙大手抓住她的肩膀,粗魯地搖晃着。淚水湧出她的眼眶。
“我告訴過你,她是自殺的。我只是發現了她,我試着救她。那你覺得她為什麼這樣做?全因為你和你該死的嘮叨,試圖讓她離開我,而她只有這次自己做了選擇!好啊,你現在又在絮絮叨叨了,不是嗎?她自殺了!我試圖救她,但是太遲了。現在你來了。好吧,回去吧。這兒不需要你!”
“不……不會……她沒有死!”
嘉芙蓮試圖推開他,但他抓得很緊,難以掙脫;然後,他輕蔑地把她推到一旁,她踉蹌幾步絆倒在地板上。一時間,所有在場的人——特里、特蕾西、身着制服的警察、醫生和護士——都驚得啞口無言,呆若木雞地看着眼前爆發的驚人一幕。隨後,簡·米勒彎腰去扶嘉芙蓮,特里·貝特森也醒悟過來。
“好了,小子,夠了。”他走上前,用手抓住大衛的胳膊,想帶他遠離那個女人。大衛喘着氣,用另一隻胳膊抽打特里,但警員紐博爾特(Newbolt)抓住了他的手臂,以免造成傷害,兩人扭住他的雙臂,把他強行推出房間,在走廊里將他抵到牆上。
“放開我,你們這些法西斯雜種!你們不能這樣做!”
“好了,尼克,放開他。”特里和尼克放開他,但仍然站在近旁,以便阻止他返回房間。特里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脾氣。“聽着,先生。如果那個年輕女子死了,我們需要做筆錄,而且必須在警察局進行。我的車停在外面。我們不如現在就去警察局把事情做完。”
兩名警察鐵塔般站立在年輕男子面前,顯得他出奇地矮,大概只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間。有那麼一刻,他像是要大打一場;但很快,他像一隻被激怒的雄雞,聳了聳肩,大搖大擺地出了門。
“好吧。反正這裏沒我什麼事了。”
尼克陪他走出醫院,送他上車,沿途都是護士、躺在擔架車上的病人,還有等着看病的人。特里轉身看到了跟着他們來到走廊的特蕾西。她看上去驚魂未定。
“他會投訴的,長官,如果你不注意的話,”她說,“他明白自己的權利。”
“哦,當然。明白權利,但不懂責任,”特裏邊整理自己的夾克邊說,“還沒禮貌。天啊,你聽到他對那個女人說的話了嗎?”
特蕾西木然地點點頭。“她聽聞死訊的方式太……”
“沒有什麼好方式,”特里沮喪地說。“但那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方式。”他意識到救護車司機和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正注視着他,於是從汽車旁走開,想整理一下思緒。這地方就從沒發生過好事嗎?他感到怒火上涌——這是因為那個年輕男子的惡劣行為,還是和瑪麗的死有關?他多麼想為她報仇,但不是用這樣的方法。如果他打算把工作做好,就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他深吸一口氣,抱歉地朝特蕾西笑了笑。“好了,恐慌過去了。聽我說,特蕾,回去看看是否可以了解一下那個女人的情況,好嗎?最起碼,她需要同情。你去安慰她,這點你比我做得好。我要去對付那傢伙。如果是謀殺,肯定是他乾的。畢竟,她單獨和他待在公寓裏,不是嗎?”
“只有她和他。”特蕾西點了點頭。“好吧,長官,我去看看能做些什麼。”
“我很抱歉,沃爾特斯太太,”嘉芙蓮一緩過來,年輕醫生便說,“我想……既然他是她的男友……”
“我想見我女兒,”嘉芙蓮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看向簡·米勒護士,絕望地說,“求你了,她在哪裏?我需要知道。”
“好的,當然。”特蕾西·利瑟蘭一路看着醫生把她領出去,穿過走廊,來到那個放有醫療器械和床位被遮擋住的房間。他拉開屏風,走到床邊,彎下腰,把她女兒臉部周圍的床單輕輕撫平后掀開,好像這樣做至關重要似的。“請吧,沃爾特斯太太,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米勒護士會確保你不受打擾。我很遺憾。”
“噢,天哪。”嘉芙蓮俯下身子,把臉貼上女兒的額頭,彷彿想用自己的血液來溫暖它。然後她退開一些,發現這張臉已經比活人的臉冰冷許多,也蒼白得多。謝莉的皮膚很白,卻完全不像床單,而像——牛肚。謝莉的音容笑貌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不由得戰慄起來。這是一副死軀,是一具流盡血液的肉體,根本不是她的女兒,再也不是了。她伸出手,把女兒毫無生命的手緊緊地握在自己手中,感覺到這隻手軟弱無力,永遠也無法做出回應,她的皮膚也在慢慢變硬。
“哦,謝莉,謝莉……”她埋頭哭泣,眼淚滴到那隻永無知覺,只會漸漸腐爛的手上。“謝莉,你去哪兒了?”
謝謝你,頭兒,特蕾西·利瑟蘭一邊在門口注視着裏面的情形,一邊想,我究竟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