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致命裁決》(3)
菜刀與鮮花
對特里來說,要離開聚會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電話響起時,埃絲特的胳膊剛剛被蕁麻扎了,她疼得直說自己受夠了,因此,特里離開前還得安撫流着眼淚發脾氣的小女兒。幸虧傑西卡非常頂事,找來一片羊蹄葉給她緩解疼痛,薩拉·紐比也一直很友好,說她們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還讓艾米麗去冰箱裏找一盒巧克力夾心雪糕。正在這時,她的兒子西蒙與他那位戴鼻釘的新女友出現了,薩拉的注意力也轉移了過去。不管其他律師們多麼有趣,多麼友善,對傑西卡和埃絲特來說,他們就是一群陌生的成年人。
特里向薩拉保證,六點一過,特魯德就會來接姑娘們,他給特魯德發了一條短訊,告訴她孩子們在哪兒。這種混亂場面對他來說既熟悉,又心疼。埃絲特坐在艾米麗膝蓋上,眼淚、巧克力和雪糕流得一臉一身都是。現在是沒機會和她們討論早先的開心時光了,就留給特魯德吧。特里到家時,姑娘們應該早就睡著了。
而在電話里,偵緝警長(DetectiveSergeant)特蕾西·利瑟蘭(TracyLitherland)一直在強調,是自殺未遂,但有些情形比較可疑,也有可能是一起謀殺未遂案。再沒有比這更嚴重的突發事件了,而特里是當天值班的資深警探,他必須趕過去一趟。
比爾·蘭金(BillRankin)讓他進了公寓,比爾是接到報警電話的兩個制服警察中的一位。特里進門時,特蕾西·里瑟蘭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長官,很抱歉打電話把你叫來,但事情看起來確實嚴重。”
“最好是這樣。”無論他做什麼都是錯,他惱火地想——如果他跟孩子們待在一起,就等於忽視工作;但是現在他在這兒,卻又忽視了孩子們。
“長官,據我們了解,這裏就是案發現場。”特蕾西·利瑟蘭注意到他臉上的不悅,於是採用了一種平靜而有條不紊的說法方式。她帶着他穿過狹小的門廊,從客廳到浴室門口,跨過散落一地的女性衣物,走進浴室。“醫務人員在那兒發現了她,長官。他們說她的手腕被割,臉浸在水中。”
特里和特蕾西默默地注視着浴室。正常情況下,這裏本應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地方;浴室的裝修還很新,牆面的瓷磚上是海草和魚類組成的精美圖案。但是,一灘一灘的血水讓地板變得慘不忍睹,浴缸半中腰的吃水線上,有一圈鮮紅的血痕,另一條長長的血跡一直通向出水孔。牆磚上也有血,浴缸外面的洗臉盆附近也都是血跡。毫無例外,面對這樣的場景,特里不得不有意識地鼓起勇氣,關上腦海中的百葉窗,不去回憶他的妻子瑪麗是如何被壓死在汽車的殘骸里。當時,那裏肯定也有很多血。
儘管只持續了片刻,但特蕾西還是注意到了。他雙眼緊閉,全身綳直,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呼出。她以前見過這種情形,他們都見過。有人為此而同情他,認為他正在走下坡路,但她很敬重他,因為他能面對這件事,並堅持下去。他偶爾會犯錯誤,他們都會犯錯;但是,其他人,尤其是他們的上司,偵緝總督察(DCI)韋爾·丘吉爾(WillChurchill)犯錯的時候,特里卻驚人地正確。為此,局裏氣氛一直有些緊張。丘吉爾的支持者們盼着特里犯錯,其他人則熱切期望他不要犯錯。他們中的多數人都知道,如果他的妻子不是在那時死去的話,他本來會獲得丘吉爾現在的職位。特蕾西認為,如果那樣的話,局裏會變得更好。
洗臉盆下面的地板上,躺着一把黑色手柄的菜刀。特里把一個塑料物證袋對摺起來撿起菜刀,裝進袋子裏。
“她當時已經死了,是嗎?”特蕾西問那位年輕的警察。
“她離開這兒時還沒死,警長。她沒死,還有呼吸。因此,她男朋友想要陪她去醫院。尼克(Nick)帶他上了車。”
“是他打的報警電話嗎?這位男朋友?”
“是的。他叫大衛·基德。這是他的公寓。”
“我明白了。”特蕾西跪下身子去檢查客廳地板上的衣服。女孩穿的牛仔褲、T恤、胸罩、白襪子和運動鞋,全都扔在印有圖案的綠色地毯上。她的內褲掛在沙發的扶手上。
“有血嗎?”特里問。
特蕾西站了起來。“我沒看到血,沒有,長官。她像是在這裏脫光了衣服,然後進的浴缸。”
“她在哪兒用菜刀割腕的呢?”特里若有所思地說。他瞥了一眼右邊的窗戶。窗戶前面有一張餐桌,上面放着一個花瓶,裏面插着一束五顏六色的鮮花,旁邊是一個空酒杯。窗戶對面,三層樓高的地方,他能夠看到人們正沿着那堵中世紀的城牆步行,那裏離後院不到二十米。在他們後面,梧桐樹映襯着一座拔地而起的宏偉鐘樓,這是14世紀修建的約克大教堂的一部分,白色的石頭在夕陽的映照下,泛着玫瑰色的光澤。
城牆上一對老年夫婦停了下來,陶醉在美景之中。丈夫給妻子拍照,妻子背對大教堂,擺着姿勢。她微笑着站在那兒,目光與特里的碰到一起。特里意識到,他們這樣彼此注視,只是出於無聊的好奇心而已,於是,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這些窗帘,”他問那位制服警察,“在你們進來時,是拉上的嗎?”
“沒有,長官,我想沒有。不可能是拉上的。我們什麼東西也沒碰。”
“那麼,如果她是在你站立的地方脫衣服的話,”他若有所思地對特蕾西說,“可能就有被外面城牆上的人隨意窺視的風險。”
“那倒是,長官,確實,”特蕾西表示同意。“儘管浴室里有磨砂玻璃和百葉窗,但如果有人好這口,也可能會看到。”她補充說,同時看了看捲簾上的海馬和蕨類植物圖案,捲簾被拉下了一半。
“嗯,”特里若有所思地說,“或許,如果有人要自殺的話,就不會在乎自己端莊的形象了。”
“或許吧。”特蕾西又向浴室里看了看,然後在客廳里徘徊。客廳的牆上,掛着幾個非洲面具和裝有獅子和長頸鹿照片的相框。“長官,她看起來也不在乎擦沒擦乾身子。這裏沒有毛巾。”
“那裏是沒有,在這兒呢。”特里的聲音從卧室里傳了出來。卧室在浴室外的客廳對面。與公寓的其它地方一樣,卧室里既乾淨又整潔,陳設簇新,維護得當,裏面有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櫥和一個大衣櫃。一條綠色的毛巾被扔在床尾。衣櫥和大衣櫃都是敞開的,床腳的地板上,放着一個黑色旅行袋,裏面裝着衣服和書。特里慢慢打開袋子。
“都是女人的衣服,”他說,特蕾西在一旁看着。“睡袍、內衣、緊身衣、襯衫和化妝品。兩本從大學圖書館借來的關於勃朗特姐妹的書和一份上周出版的《時尚》(Cosmopolitan),這本雜誌大概是用來放鬆心情的,裏面有一篇文章叫《如何讓男人有多重性高潮》。”他抬起頭,笨拙地試圖緩和一下氣氛。“特蕾西,我要把這個帶走做進一步調查。”
“長官。”特蕾西面無表情地看了她的上司一眼,表示贊同,然後,神色變得溫和起來。在他這個年齡的男人裏面,特里算是相當帥氣的,但他絕不是一個好色之徒。他總是有點害羞,不懂得如何與女性相處。或許是因為他結婚的時候太年輕了,很早就離開了兩性戰場,現在突然又回到這個戰場上,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不管怎麼說,他的孩子們可能佔據了他大部分的社交生活。她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我想,你需要幫助。”
“我猜也是。”特里瞥了她一眼,然後嘆口氣說:“這些東西到底能告訴我們什麼呢?看起來這位年輕女士正準備搬出去,是不是?也就是說……”
“那為什麼要突然分手,並且自殺呢?”
“說的正是。”他們的目光再次交織,全然沒有了打趣的痕迹。“有點蹊蹺,長官,你覺得呢?除非……”
“除非什麼?”
“她可能是打算搬進來,而不是搬出去。是要從袋子裏取東西出來,不是裝進去,如果你明白我說的意思。”
“那她為什麼要自殺呢?是因為她男朋友說的某些話嗎?”
“或許吧。”特蕾西輕輕聳了聳肩,說:“不管哪種情況,都不太合乎情理。如果要離開,為什麼不單單離開就是了?如果是要搬進來,為什麼一開始就去浴缸里割腕自殺呢?”
“究竟是為什麼?”特里若有所思地揮動着裝在膠袋子裏的菜刀,好像它能給他一些啟示。“為什麼非要在男朋友的公寓裏這樣做呢?或許,這是要發出求救信號吧?如果這樣的話,在這段時間裏,她男朋友在做什麼?”
“他確實撥打了999,長官,”比爾·蘭金接話了,“並且,他聲稱自己試圖採取急救措施。”
“在那種情況下,這是他至少可以做的。”特里輕輕地說。他走回去,穿過客廳,走進廚房。燉鍋里有一些切成薄片的胡蘿蔔、洋蔥和蘑菇,旁邊是喝剩的半杯紅葡萄酒。牆上照片里的年輕男子正驕傲地站在一輛蓮花跑車旁邊。牆上還裝有一個電話,話筒上沾有血跡。“他打電話時手上有血。”
“是的,長官。”蘭金警官已經跟着他進來了。“我們到達時,他完全濕透了,而且一身血。他說,他發現她在浴缸里,就試圖把她弄出來,然後才打的電話。或者是打完電話后——他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實際上他驚恐不堪,一直在這兒不停地說話,慌裏慌張的。”
特里注意到,自動應答錄音電話機上面的1號鍵一直在閃爍,就按下了播放鍵。一個金屬般的聲音從磁帶里傳了出來:“你有……一條……信息。第一條信息。”然後是一個女孩的聲音。特里想,她有些猶豫不決,每一個短語中間有很長時間的停頓,好像不太確定要說什麼。
“嗨,戴夫1,是我……如果你在的話,就拿起話筒,好嗎……戴夫?……嗯,我今天晚上要過來,但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僅僅是……嗯,如果你在的話,我就去見你,如果不在也沒關係……只是……不要讓別人在那裏,好嗎?……再見。”電話“咔塔”響了一聲,然後開始了機械的朗讀聲:“周日下午3點……20……7分。信息結束。要刪除所有信息,請按刪除鍵。”
特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特蕾西和比爾·蘭金。“那麼,我們能從這些話中得到什麼信息呢?她要過來,她想讓他單獨在家,但讓他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他開始準備做飯……”他好奇地環顧了一下廚房四周,看了看已經切成薄片的蔬菜和半杯沒喝完的葡萄酒。地板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血水樣的滴狀物。“或者說,至少他們中的某個人做了。是他做的飯還是她做的,你們怎麼想的?”
“在那種情況下,幾乎不可能是她,長官,肯定不會,”特蕾西說,“我的意思是,你能說——她站在這裏切着蔬菜,然後想,拉倒吧,我要到浴缸里,結束這一切。就這樣?”
“不太可能,對嗎?”特里表示同意。“但是,如果不是她的話,肯定是他了。他站在這裏做飯時,她在浴缸里割腕。這能講得通嗎?不管怎樣,菜刀在哪兒?”
“菜刀?”特蕾西盯着他,感到困惑不解。“在你手裏,長官。在那個證據袋裏。”
“不是這一把,特蕾2(Trace)。”特里揮着一隻胳膊在廚房裏轉了一圈。“我說的是廚房裏的這一把,切菜的這把。在哪兒呢?”
特蕾西看着,明白了他的意思。櫥櫃枱面上,洗滌槽里,地板上,都沒有菜刀。角落裏,放着一個刀座,裏面有三把菜刀,她把菜刀一一拔出來后,發現每把刀看起來都乾乾淨淨。但刀座上還有一個空槽。
“切菜的那把刀不在裏面,”特里說,“這說明了什麼呢?”
特蕾西搖了搖頭。“我不確定,長官。可能是她在切菜,或者——怎麼說呢?她走到這裏,向她的情人要把刀?也不太可能,是吧?我在浴缸里,需要割手腕,我能借把菜刀用一會兒嗎?這樣的話,他肯定已經知道了。除非……”他們四目相對,微微睜大了眼睛,同時有了一個相同的想法。
“除非他割了她的手腕,”特里嚴肅地點了點頭。“現在看起來可能性很大,你覺得呢?”
“他當時不在這兒,長官。”那位年輕警官打斷了他的話。
“什麼?”特里轉過臉去,感到很驚訝。
“他當時不在這兒。事情發生時,他正在外面購物,然後他回來,發現她成了這個樣子。反正他是這樣說的。他翻來覆去地告訴我們這些,一直不停地說。他去了布斯漢姆(Bootham)的街頭小店,買了這些鮮花。”他指着客廳桌子上的花瓶說。
“哦,我明白了。”特里又回到客廳,好奇地審視着花瓶。“當然,如果你馬上就要殺死你女朋友的話,你是不會這樣做的。你會嗎,警官?”
“長官,我嗎?不!”比爾·蘭金看起來有些驚愕。
“除非他買花是要放在她的墳墓上,但那也太快了。”特里輕輕地自言自語道。“他帶着鮮花進來,然後發現了她,你是這樣說的吧?
“是的,長官,他是這樣說的。”
“然後,他撥打了999。他試圖搶救她了嗎?”
“是的,長官,他是這樣說的。他不停嘟囔着說他把一個創可貼貼到她手腕上。好像這會止住血似的。醫務人員都受夠他了。”
“那麼,特蕾,你認為他是什麼時候整理鮮花的呢?”特里好奇地研究着這些鮮花,然後把花從花瓶里拿了出來。水從根莖上滴了下來。“這些花上面沒有帶血的痕迹。”
“這是一個普通的生活場景,長官,不是嗎?鍋里做着飯,桌上放着鮮花,一杯葡萄酒,然後這個……”
特里衝著血污的浴室做了個手勢。“你覺得這合理嗎?”
特蕾西搖了搖頭。“不是正常的自殺,長官,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想自殺的話,為什麼要到男朋友的公寓,然後在他的浴缸里做這件事?而他那會兒正站在廚房裏做飯?”
“或者說出去購物了。”比爾·蘭金低聲說。
“或許她不喜歡他做的飯菜,”特蕾西提議說,“或許他們發生了某種爭吵,但我們不知道。”
特里聳了聳肩。“那我們在這兒看到了什麼?大聲求救,一場嚴重的企圖自殺事件,還是……”
“謀殺未遂,被偽裝成自殺。”特蕾西把話接了過去,幫他說完了。
“確實如此。這樣的話,如果沒有人能說服我們,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這裏發生了重案,讓犯罪現場行動組(SOCOteam)馬上過來進行全面檢查。比爾,我想讓你安排一個人守在門口,在行動組到達之前,確保不讓任何人進出,包括房東,可以嗎?我馬上給他們打電話。然後,特蕾,你和我最好去趟醫院,再問幾個問題,好嗎?如果那位年輕女士還活着的話,或許她可以為我們解開這些謎團。否則……”他嘆了口氣,想到了即將面臨的通宵工作以及可能隨之而來的緊張情緒。“好吧,不管怎樣,我們還要聯繫她的家人。”
1大衛的昵稱。
2特蕾西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