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提拉米蘇

第8章 提拉米蘇

第8章提拉米蘇

(1)回家

今年的舊曆新年是在情人節前半個月。

余米的老家在東郊百子湖上一個叫作明月島的小島上。百子湖上大大小小不下幾十座島嶼,明月島是其中比較大的一個,島民眾多,相當於一個中等規模的小鎮。

去明月島可以坐船,但渡船常常因為天氣原因停航;也可以坐車,需要經過三座橋,橫貫兩座島,不管哪條路都不是很方便。

可余米的爸爸媽媽卻喜歡那裏的親近自然和新鮮空氣,因此不等余米大學畢業就搬回了老屋,每天和左鄰右舍的老朋友喝喝茶,爬爬山,種種水果蔬菜,過得不亦樂乎,都懶得回市裡看女兒。

除夕那天,“蜜語”早早就停止了營業,大家各自告別離去,到了下午三點,店裏只剩下余米一個人。

她提着大包小包,正準備落鎖,可是一打開門,卻愣住了。

簡星宇正站在櫥窗前,外面正在下雨,他手裏的長柄雨傘傘尖下積着一小攤水,看樣子已經站了很久了。

見她出來,他側過身朝她笑了笑:“米米,準備回島上嗎?”

溫和隨意的口吻,一如從前。

離雲洲酒店那次猝不及防的見面已經過去了一周,他看起來有些疲倦,想必剛上任有太多事要忙。這一周里,她也盡量不去打擾他,就連情人節禮盒也是初擬完方案之後直接發圖片給他過目的。

沒想到他今天會來。

“嗯。”她輕輕應了聲,問道,“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進來?”

簡星宇回答:“看你都收拾完了,就不進來打擾了。”

隨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余米鎖完門,正準備把右手的東西交到左手,簡星宇已經先她一步接過手提袋,另一手撐開了傘。

“走吧,我送你。”

余米想拒絕,他卻已經接下去說道:“今天下雨,擺渡停了,你提了那麼多東西坐公交車不方便。正好我也很久沒見到兩位老人家了,順便去給伯父伯母拜個年。你就當搭個順風車好嗎?”

他的理由和態度都讓余米無法反駁,她只好點了點頭,跟着他上了車。

不到四點,簡星宇的車就開上了跨湖大橋。

透過車窗看出去,湖面上一片雨霧蒙蒙,遠近的船隻和島嶼都若隱若現。車窗上結着一層水汽,車外天寒地凍,車裏溫暖如春。

適宜的溫度讓余米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聽簡星宇說道:“……訂了初五的機票,你們先去,我晚兩天過來和你們會合。”

她努力撐開眼睛:“什麼?要去哪兒?”

簡星宇轉頭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員工福利,年初五一起去日本旅行。我記得三天前就和你提過。”

“我忘了……”上周為了準備新年禮袋,她忙得恨不得不要睡覺,旅行什麼的,聽過就算,壓根也沒往心裏去。

“那就從現在開始記住。”簡星宇笑嘆不已,“機票和酒店都已經訂好了,如果忘記,可都退不了。”

“去!一定去!”余米的瞌睡這下徹底跑了。

宇治的抹茶,京都的和果子羊羹,北海道的牛乳,無數家在世界甜點大賞中獲獎的名店,還有迪士尼——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地方!

她興奮不已地從座位上坐起來,忘了身上還繫着安全帶,頓時又被彈了回去,輕輕地“哎喲”了一聲。

簡星宇放慢車速,伸出右手替她理了理安全帶,手指不經意地碰到她的手,余米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他的眼神微微一暗,沉默片刻,才語氣如常地問道:“帶那麼多菜回去,今晚又是你掌勺?”

“對呀。”余米點頭,“爸媽給我做了二十幾年飯,現在也該輪到我啦!”

“真好。”簡星宇的語氣里是由衷的羨慕,“好久沒吃到你做的家常菜,我也很想留下來嘗嘗。可惜今晚必須得回祖宅吃飯。”

“祖宅?”余米終於被他的話吸引,驚訝道,“是古鎮上的那個嗎?”

她記得以前看過報道,雲洲酒店的前身是一個擁有百年基業的大家族,祖宅還保留着,在距離本市大約一個小時車程的古鎮上,是一組體量十分龐大的文物控保建築。

簡星宇微微點了點頭。

“哎呀,那你來得及嗎?”余米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早知道就不要你送了。”

“沒關係,送完你正好過去,來得及。”他笑了笑,語聲溫柔,“今天是除夕,我想見見你。”

是的,他想見她,尤其是今天——

身為一個不被本家承認的孩子,他在父親的家族中一直有如隱形人。母親受了多少委屈,自己做了多少努力,忍氣吞聲,才終於換來了今天老宅團圓飯桌上的一席之地。過程有多艱辛,結果就有多重要。

但是重要,並不代表真心。如果可以,他寧願和余米一起回家,吃一頓熱鬧美味的年夜飯,聊聊家常看看電視,沒有任何心事,沒有任何負擔。

可是他做不到。

他只能來送她一程,和她說說話,看她笑眯眯的樣子,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時刻緊繃的心弦稍微放鬆一些,不那樣痛恨在家族面前虛與委蛇的自己。

在她面前的簡星宇,才是真正的簡星宇,才有讓自己喜歡的樣子。

長久以來,她一直將他視為最值得依賴的夥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依賴對方的那個人,或許是他。

余米聽他那麼說,不由得笑起來:“那可不行,宇哥的人設這麼完美,怎麼能為了我遲到。”

簡星宇轉過頭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雖然今年做不到,但希望明年,可以和你一起回來。”

他這一句卻說得分外鄭重,余米抬頭迎上他的目光,心裏一動,突然想起半個多月前的那個問題。

“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嗎?”

而她至今沒有回復。

所以現在,是到必須回復的時候了嗎……

手機突然振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到首頁提示收到一條語音微信,來自時縉。

她點開放到耳邊,他問道:“聽廣播嗎?”

她一瞬間明白過來,急忙按開車上的電台,調到了城市音樂廣播。

一時間,熟悉的聲音伴隨着悠揚的背景音樂,填滿了整個空間。

“時光”的清冷聲音此刻聽起來難得的平易近人,他正在一條一條念平台上的留言。

“……為什麼休假了這麼久?好的,原因很簡單,每個人都會有心情非常低落的時候,覺得全世界都不友好。前段時間我的狀態很差,休假是為了自我調整,現在已經沒事了。謝謝大家給我時間去任性。”

“這位叫作‘江南雪后’的朋友問我,剛回台里就值班,要不要這麼敬業?emmm……因為今天是除夕,大家都要回家吃團圓飯。我不需要回家,也沒有人等我吃飯,所以台長就排我了。你們呢?今天都會去哪裏,和誰在一起?可以留言給我,接下來的時間,會和大家一起分享你的故事。”

他的語氣很輕鬆,那一聲“emmm”,長長的尾音裏帶着幾分俏皮。或許很多人會把這句話當成一個玩笑,可是余米卻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他說過,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已經不在了。

沒有親人,就沒有家,也就不需要吃團圓飯。

——她的心猝不及防地抽痛了一下。

好奇怪,她竟會覺得這樣難過。明明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趁着節目中播放歌曲的時間,余米給他回微信。

“怎麼突然想到回電台了?”

他很快回了一條,這次沒發語音了。

“別人都有事。”

說得沒錯,可余米看了更難過了。她以前倒是從沒留意過自己竟然那麼多愁善感,頭腦一熱,手指飛快打字,瞬間就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那你要不要來我家吃晚飯?”

剛發完,她就後悔了,手指頭狂點屏幕想要撤回,可是還沒來得及操作完成,對方就回了一句。

“你在哪兒?”

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余米有些忐忑,心一橫,發了一個定位過去,又附加了門牌號。

來不來隨意吧,雖然多半是不會來的……現在不早了,他的直播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從市區過來最快也得一個多小時……而且現在還在下雨……再說那是她父母的家,正常人才不會冒雨趕十幾公里去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和不熟悉的長輩一起吃晚飯……他要是回答“謝謝但我不方便”,她也不會覺得失望尷尬的……

她不斷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可還沒等到時縉回復,車子的速度已經漸漸慢下來,耳邊聽到簡星宇說:“米米,快到了。”

她抬頭看向窗外,果然,道路右側是一排背山面湖的兩層小樓,不遠處那間院子裏種着大石榴樹,還有點點紅梅斜出牆頭的,正是她的家。

電台里,歌曲時間結束,時縉又開始說話了,難怪沒有回她微信。

“……平台上有很多聽眾問我情人節怎麼過。”他說著笑了一下,笑聲輕軟,像是羽毛落在平靜的湖面,看似沒有着力,卻有漣漪圈圈盪開。

“目前還沒有人和我一起過節。假如有的話,當然會給她一個與眾不同的情人節。具體怎麼做……暫時保密吧,我怕她現在會聽到。”

這話說得太容易讓人浮想聯翩,加上着意改變的語氣,簡直就是大型撩妹現場。如果是在從前,余米大概會像其他迷妹一樣發出“啊啊啊”的土撥鼠尖叫,但自從認識了時縉本人之後,她已經不會有如此膚淺的表現了——

心口異樣的悸動和隨之加快的心跳聲,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

這種感受,只會讓她沉默。

重回電台的時縉和以前很不一樣。從前是人狠話不多,不斷開啟嘲諷模式的高嶺之花,今天就像吃了蜜糖的大眾情人……余米忍不住打開手機上城市頻道的直播平台,果然留言風格異常統一:

【花兒與少女】:時光老師,我我我!我陪你過情人節!

【蒂芙尼的早餐籃子】:聲音好酥!求嫁!

【時光有你歲月傾城】:時光大人,皮這一下很開心嗎?……反正我很開心^^

【童裝批發加微信】:時光老師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是不是?不要啊[哭],我要失戀了,無心做生意了,庫存一折起,全部清空!

……

“時光老師”是什麼鬼啦,總覺得尊稱用在他身上怪怪的……余米邊看邊笑,才看了幾條,突然發覺周圍有一絲異樣,抬起頭來,才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了家門口,簡星宇正一手扶着方向盤,側過身子看着她。

四周很安靜,只有雨珠打在窗玻璃上的嗒嗒聲。

余米終於知道哪裏不對了——廣播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關掉了。

在簡星宇默然地注視下,她有些坐立不安,手忙腳亂地收起手機去解安全帶。

“宇哥我到了,今天太謝謝你了,我自己下去拿東西,就不麻煩你……”

“米米。”他突然打斷她,一手伸過來按住她正在解安全帶的手,“那個問題,你考慮得怎樣了?”

他的手掌帶着一絲涼意,余米下意識地抽手,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他微皺的眉頭。

該來的總要來的,她咬了咬嘴唇,終於下定決心,輕輕說道:“宇哥,你是最棒的合伙人……對不起。”

辜負了他的心意,她很遺憾;再不能回到從前,她很遺憾。

不能愛他,對不起。

她沒有抬頭,良久,頭頂才傳來輕輕的嘆息。

“我知道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讓她心裏的不安歉疚略微平息了一些,急忙鬆開安全帶去開車門。

“那我走啦,宇哥新年快樂!”

“我送你。”

不等她發表意見,簡星宇就已經下了車,從後備廂里提出了她的大包小包,順帶還有早就準備好送給余米爸媽的新年禮物。

其實去年春節,他也給二老準備了禮物,他向來都很周到貼心,但經過剛才的事,余米反倒在意起來:“宇哥,真的不用了……”

“你把和我做朋友的權利都收回了嗎?”他眸色柔和地看着她,眼神里甚至有一絲哀傷,看得余米急忙搖頭:“當然不是!”

簡星宇笑了笑,上前按響了門鈴。

余米的父母都認識簡星宇,見了面彼此少不了一番寒暄,熱情邀請,客氣推讓……長輩面前的他可謂滴水不漏,似乎完全不受剛剛告白被拒的影響,反倒是被晾在一邊的余米有些魂不守舍。

“米米,發什麼呆呢?”余媽媽一巴掌扇在余米後腦勺上,“星宇急着回家,你還不趕緊送送他!”

“星宇”?沒說兩句話就叫得那麼親熱,真的好嗎?

余米“哦”了一聲,接過余媽媽塞過來當作回禮的一大罐蜂蜜,陪着簡星宇朝停車的地方走去。

大罐子比她的臉還大,她用兩隻手吃力地捧着,簡星宇看着好笑,想要接過來,她卻不肯放。

看着略顯拘束的余米,他有些無奈:“米米,我自認為是個紳士。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你既然拒絕我,我就絕對不會再讓你為難。你不必處處躲着我,這樣的話,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失敗。”

“對……對不起……”

他真的太好了,好到讓余米覺得拒絕他的自己簡直罪無可恕……

“所以,拒絕我是因為時縉嗎?”

“哎?”這話問得,太猝不及防。

“你喜歡他嗎?”

這回余米終於回過了神,頭搖得像撥浪鼓,臉卻慢慢紅了。

“宇哥,你在胡說什麼呀?我們沒什麼關係……”

簡星宇的目光中帶着幾分深意:“米米,如果還把我當成朋友,就聽我的話,喜歡誰都可以,唯獨他不行。”

“我……我沒有啦……”

“雖然以我目前的立場,說這些話可能沒什麼說服力。但你相信我,他會在你身邊出現絕不是偶然,你得留心……”他欲言又止,最終輕輕嘆了口氣,“總之,我永遠是站在你這邊的,米米,你只要記住這點就好。”

余米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只能點頭附和:“嗯,我記住了。”

直到余米進屋關上門,簡星宇才發動了車子。

看了一眼主控台,他蹙起眉,再次打開了電台。

“時光”的聲音,清冷之外,隱隱帶着讓人心動的溫柔。

“……剛才接到朋友的晚餐邀請,所以大家大可不必再心疼我。雖然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過各種節日,但是今年的邀約對我來說意義不同,我很期待,也希望能從一直以來困擾我的陰霾里走出來。”

“有位叫作‘小蘑菇’的聽眾,急於想知道邀請我吃晚餐的朋友是不是一位女性?對,是的,是一位很可愛的女性。”

“……今天的我和以前不一樣嗎?或許吧,人都會越變越好的不是嗎?”

“喵喵說:‘過年最喜歡吃的是媽媽親手包的餃子,時光你呢?’我嗎……最近很喜歡各種甜點,因為身邊某個人做的真的非常非常美味。”

“食物對於人而言,除了好吃,其實還有更重要的意義。比如喵喵愛吃的餃子,因為是媽媽做的,所以成為了不可替代的味道。世上好吃的東西有很多,不可替代的卻很少,如果遇到了,請一定要珍惜。”

“希望我和你,都能學會珍惜。”

聽到這裏,簡星宇再也忍不住,一拳重重地捶在方向盤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守護着的那個女孩,生怕她被哪怕一絲人世陰霾傷害的女孩,突然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步一步漸行漸遠。

等他想要將她找回來的時候,她留給他的,卻只有一句“對不起”。

他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余米時的情景,那時他和母親剛剛從簡雲帆的辦公室出來。母親聲淚俱下地央求那個男人兌現他曾經的諾言——名分她可以不在乎,但是簡星宇已經學成回國,無論如何都要讓他進雲洲集團任職。

整個過程對他來說非常痛苦。儘管他早就知道自己並不普通的身世,但真正面對的時候,卻只覺得屈辱。帝國理工雙學位全A的成績,在面目嚴峻言辭冷淡的父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父親看着他的目光里有審視、有猜度、有防備,唯獨沒有衍於血緣的慈愛,反倒像是看着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簡雲帆最終決定讓他去酒店市場部實習,母親雖然不太滿意,但畢竟也算達到了目的。進了電梯,她一邊掏出小鏡子小心地補妝,一邊囑咐他:“星宇,你千萬要抓住機會,聽說正室太太的兩個孩子都不大爭氣。你只要能得到爸爸的肯定,我們就有出頭之日了。我再也不想回倫敦了,哪怕讓我回日本……”

他默默地低着頭,一言不發,垂在身側的手卻緊握成拳。

就是在這個時候,將要合上的電梯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擋住了,有個女孩兒帶着一身水汽鑽了進來。

個子很嬌小,扎了一個丸子頭,渾身都淋濕了,帽衫和牛仔短褲都皺巴巴地貼在身上。衣服胸前的大黃鴨很矚目,雙肩包上還掛着黏成一團的毛絨包掛。

高中生嗎?

不對,簡星宇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上午十一點,高中生應該在學校上課。

而且,她手裏還拎着一個很大的蛋糕盒子,盒子外面裹着透明雨衣,雨衣上正滴滴答答地滴水,不過紙盒倒是一點也沒有濕。

母親有些嫌棄地往電梯內側站了站,女孩很抱歉地朝他們笑了笑,低頭開始接電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就到……外面突然下暴雨了,所以耽擱了一會兒……是是是,是我的錯,這次可以免單!不要錢的……沒有沒有,蛋糕好好的,放心!……好的,我已經進電梯了,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拜拜!”

她說著掛了電話,看了一眼樓層,迅速從背包里掏出紙巾,擦了擦臉上身上的水珠,理了理頭髮,剛好在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沖了出去。

看着那個被淋濕的毛絨包掛跳躍着從視線盡頭消失,簡星宇的心裏微微一動,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那些因屈辱而生的傲氣,因不甘而起的憤怒,突然間就一絲絲微弱了下來。

這個陌生的女孩,模樣這麼狼狽,卻還是將手裏的蛋糕保護得很好;她這一趟或許會一無所獲,眼中卻沒有一絲氣餒。

她眼中靈動純凈的光彩,在那一刻打動了他。

世上每個人都有不如意的時候,誰又能比誰高貴?暫時的低頭並不可恥,明明心有不甘卻還不努力才是可恥的。

他突然就釋懷了。

母親還在抱怨電梯裏的水漬,他低下頭,發現水漬中躺着一張小小的粉色名片,於是彎腰撿了起來。

名片上印着兩行可愛的圓體字,最底下是電話號碼和微信二維碼。

——“蜜語甜心,私人訂製你的甜蜜時刻。”

——“聯繫人:余米。”

收住回憶,簡星宇的目光里漸漸泛出一絲冷意,他關掉廣播,撥通了助手的電話。

“我想和幻星娛樂的白女士聊一聊,幫我約個時間。”

“對,就是剛剛去世的影星白薇的母親,白宛宜。”

(2)新年快樂

屋子裏的余米什麼也不知道。

她正忙着把帶回家的東西一件件理出來,該洗洗,該切切,順便應付二老滿肚子欲言又止的八卦問題。

余媽媽:“米米,怎麼不請星宇進來坐坐?大過年的,多不禮貌。”

余米拆開一袋子魚丸,隨口回答:“他要趕回家吃晚飯。”

過了一會兒,余媽媽又邊嗑瓜子邊問:“哎女兒,這都快兩年了,身邊放着這麼好一個對象,你怎麼也不努力努力,行動行動?”

余米手一抖,刀子差點切到手指,敷衍道:“我……我和宇哥不合適,媽你快別瞎想了。”

余媽媽不無遺憾地點頭:“也對。其實我覺得就算你行動了多半也成不了,星宇這孩子那麼優秀,眼光肯定也挺高。”

這……果然是親媽!余米無言以對,只好埋頭剁肉。余爸爸不依了,反駁道:“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我們家米米除了矮一點傻一點,哪裏不好了?簡星宇憑什麼看不上她?”

說了還不如不說……余米把肉剁得更大聲了。

余媽媽和余爸爸就簡星宇和自家閨女到底哪裏不合適唇槍舌劍了一番之後,余媽媽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回到廚房門口問:“米米,你王阿姨家的小兒子前兩天回來了。就是小時候一直和你出去鑽山洞那個,他現在在北京讀研,下半年就畢業了。王阿姨說機會難得,初二她做東請我們吃飯,大家見個面敘敘舊,你可別忘了。”

說完,余媽媽還感嘆了一句:“小夥子長得挺精神的,我瞅着不錯,你們還是青梅竹馬呢。”

這意思挺明顯,是個相親局。

余爸爸在客廳咕噥:“米米還小呢,着什麼急……”

余米只當沒聽到,小心翼翼地往砂鍋里舀熬好的雞湯,一邊舀一邊說:“爸,媽,等會兒我可能有個朋友要過來吃晚飯。”

余媽媽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男的女的?”

“男的。”

余媽媽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可還沒來得及問話,余爸爸已經出現在了廚房門口:“米米,你交男朋友了?”

她只是說“朋友”“男的”,怎麼就變成“男朋友”了?余米有些心虛,趕緊解釋:“只是……只是普通朋友。因為家人不在,晚上沒有地方吃團圓飯,我這是人道主義救援。”

余爸爸還要問什麼,已經被余媽媽一把拉走了:“來來來,老余,咱們去隔壁三姨婆家裏摘點新鮮的沙糖桔,有客人要來。”

余爸爸不解:“去什麼三姨婆家?我們家也有桔子樹嘛,再說,我還有話要問米米呢……”

“問什麼問?”余媽媽壓低聲音,和余爸爸悄悄咬耳朵,“你沒看到女兒臉紅了嗎?我覺得這個客人不簡單,你就別多問了,年輕人需要空間,空間懂嗎?”

……

油煙機的聲音蓋過了爸媽的低語,余米看了一眼時間,現在是17:05,窗外還在下着雨,陰沉的天色讓夜晚提早來臨。路燈還沒亮,黑沉沉的環湖路上幾乎沒有人經過,只能隱隱看到遠處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他……真的會來嗎?

年夜飯的菜單是余米早就準備好的。

六道冷菜,糖醋小排骨,杏鮑菇爆肥牛,雪菜蒸小黃魚,咖喱青蟹,涼拌茄絲,蟹粉燴青筍,香菇菜心,雞湯砂鍋全家福。另外再加兩道點心,薺菜炒年糕和酒釀圓子。

爸媽不能吃辣,她選的都是家常菜,事先準備好半成品再帶過來加工,不算費事,量也夠,加一個時縉完全沒問題。但是如果他真的會來……還是要做一些特別的吧?

幸好她還帶了下午剛做好的戚風蛋糕胚,看了看時間,直播大約是六點結束,算上路上的時間,到這裏少說也要八點。

做提拉米蘇的話……來得及!

她的貓就叫作“提拉米蘇”,因為那實在是一種吃了會讓人幸福感直線上升的美妙食物。

咖啡酒的醇香,奶油的甜美,芝士的柔滑,還有可可粉的微苦,恰到好處地糅合在一起,沒有人會不愛它。

蛋糕胚是現成的,只需要做慕斯——打發蛋黃液,加糖,融化馬斯卡彭芝士,再加入吉利丁,混合朗姆酒……

對她來說駕輕就熟的步驟,因為多了只有自己知道的小雀躍,而變得比往常更為細緻慎重。

將成型的提拉米蘇放進冰箱裏的時候,是18:30。

余爸爸和余媽媽已經拎着桔子回來了,爸爸幫着余米一起出菜,媽媽忙着擺桌。門上的春聯早就貼好了,屋子裏的水仙也開出了第一朵花。跟着余米長途跋涉回來的提拉米蘇一個人霸佔着一張沙發,慵懶地抱着加了妙鮮包的貓糧,一臉鄙夷地看着電視機里歡歌笑語的愚蠢人類。

窗外的雨變成了雪珠,打在窗戶上沙沙作響,空氣里都是飯菜的香氣——這是過年的味道。

余米擦了擦窗戶上的水汽,外面黑漆漆的,只有昏暗的路燈一路蜿蜒。這麼糟糕的天氣,島上肯定起霧了,交通更加不便,他到底會不會來……

第一百零一次地看向手機,正好有一條微信進來,她急忙點開,是時縉的聲音。

“二十分鐘之後到,你先吃飯,不用等我。”

隨意的口吻,仔細聽,背景里還有汽車喇叭聲。

她定了定神,回復了一個“好”。

時間是19:10分。

於是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她都過得有些心不在焉,把醋倒成了醬油,筷子也差點拿反了。

每當門外有車經過,她都會覺得緊張,直到終於聽見由遠及近的發動機聲音在院子外面停下,與此同時,手機也收到了新的微信。

看了一眼發件人的名字,她甚至來不及點開,隨手拿了把傘就衝出了門。

穿過院子,打開大門,正好看到時縉下車。

黑色的越野車,大衣也是黑色的,透過綿密的雨幕,修長的身影幾乎和夜色渾然一體,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在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趕緊跑過去給他撐傘,努力抬高胳膊,看她踮着腳費勁的樣子,時縉忍不住有些好笑,伸手接過了傘,不經意碰到她的手,冰涼。

他看着她身上單薄的毛衣,把傘朝她那邊傾了傾,另一手輕輕搭在她後背上,半推着她大步朝前走去。

“出來幹什麼,怕我迷路?”

他手心裏的熱度透過毛衣傳過來,她這才感覺到刺骨冷意,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隨口編了一個理由:“因為下雨了……”

幸好院子不大,很快就穿過了。時縉在門前收了傘,撣了撣衣服上的水珠,又順手理了理頭髮。

一轉頭,見余米正看着他。

“你不用緊張,我爸媽很好相處的。”她的眼神十分認真誠摯。

他挑了挑眉:“並沒有緊張。”

那為什麼突然開始在意外表?余米嘿嘿笑了兩聲,沒有拆穿他,想了想,雙手合十抵在嘴唇上,低聲請求道:“就是……如果一會兒他們對你說了什麼讓人誤會的話,拜託你不要介意,當作沒聽到就好……”

“誤會?”他彎起嘴角,“誤會什麼?”

余米有些訥訥:“我已經跟他們解釋過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不過,可能,也許,他們不一定會信,所以你……”

“普通朋友……”他意味深長地重複這四個字,低頭看着她,習慣性地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其實呢……”

話還沒說完,門突然打開了,余媽媽一臉笑容地出現在門后。

“米米,客人來了嗎?怎麼不進屋?”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滯,時間似乎停了那麼幾秒,也不知道是不是余米的錯覺,總覺得媽媽臉上的笑容也凝滯了。

時縉輕輕吐了口氣,從容地放下手,朝余媽媽笑了笑:“伯母好!”

這一聲字正腔圓,溫柔動聽,加上他極富欺騙性的外貌和純良的笑容,余媽媽的表情頓時舒緩了。

“你好你好,快進來,外面冷!”

十分鐘之後。

余米一邊喝湯一邊偷偷打量時縉,他正和爸爸媽媽聊島上的生活。更多的時候,是爸媽在說,他在聽,偶爾插上一兩句,時機和內容都掌握得恰到好處。

身為一名電台主持人,傾聽和交談的技巧對他來說並不難。但讓她意外的,是他眼中的柔和,和唇邊的微笑。

她一度以為照他從前的表現,即使沒有全程冷漠臉,至少話也不會很多……她都想好要怎麼和爸爸媽媽解釋了。

畢竟,他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個會喜歡過年合家歡的人……

然而眼前的氣氛居然迷之融洽。他本來就長着一張會讓長輩們喜歡的臉,加上迷人的聲音,估計這會兒余媽媽已經聊得把她這個正牌女兒忘記了。

她咬着筷子陷入沉思,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的人正轉頭看着她。

余媽媽和余爸爸交換了一個眼色,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腳,余米“哎喲”了一聲,就聽媽媽說:“發什麼呆呢?請人家來也不好好招待,沒禮貌。”

余米趕緊放下筷子,朝時縉吐了吐舌頭,十分敷衍地說道:“多吃點多吃點,別客氣。”

時縉支頤而笑,悠悠說道:“不客氣。你的手藝,我怎麼會客氣?”

是她的耳朵出了問題嗎?這種撩到飛起的語調是怎麼回事?眼看媽媽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她趕緊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全家福燉好了沒有。”

然後迅速逃進了廚房。

廚房裏瀰漫著食物的香氣,溫暖的燈光融融籠罩,獨處的空間讓她稍微安心了一些,可是還沒有等心跳平復,移門就被輕輕拉開,時縉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需要幫忙嗎?”

“不……不用了。”她又緊張起來,探頭朝外看了看,見爸爸媽媽正竊竊私語,還時不時地朝這裏看上一眼,忍不住回頭問,“你和我爸媽都說些什麼了?”

時縉靠在牆上,邊看她用小湯勺試味,邊回答:“我的名字,我的工作,喜歡吃什麼,他們還告訴我島上有座山,山上有座寺廟,祈願很靈。”

他說一句,她就緊張一句——萬幸並沒有什麼很離譜的話題,畢竟是她的親爹媽,還是很給她留面子的……

“哦,對了,伯父還跟我聊了那兩瓶酒,原來他是品酒的行家。你說,是不是應該把酒開了陪伯父喝一杯?你會喝酒嗎?”

“……會一點。”

不是!本來他臨時來吃個飯居然還會給長輩帶見面禮就已經很匪夷所思了,更匪夷所思的是,他還要陪爸爸一起喝酒?

這麼接地氣的舉動不符合他的人設吧?他應該是生人勿近的高冷小哥哥好嗎!

“幹嗎這麼看着我?”時縉不禁莞爾,“我是哪裏表現得不好嗎?”

“不……”相反他是表現得太好了,“只是感覺……你今天很不一樣……”

“嗯?比如?”

余米覺得自己有些詞窮,歪着頭努力組織語句:“比如,你答應來我家吃年夜飯,比如你還會和我爸媽聊去哪裏爬山,喝什麼樣的酒……比如……”

他輕笑一聲,打斷她:“這樣不好嗎?”

余米搖頭:“不是……”想了想又點頭,由衷地說,“很好。”

——這個樣子的他,看起來很溫暖,很親切,會讓她……移不開目光。

時縉彎下腰,看着她緩緩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和別人一起過除夕了,這裏很好,菜很好吃,和伯父伯母聊天我也很開心。如果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包涵,好嗎?”

有一個瞬間,余米覺得彷彿連心跳都停止了。

細長的,帶笑的眼睛近在咫尺,那裏面映出了她不知所措的臉。

很多很多的情緒,模糊的,清晰的,彷彿就在那一剎那凝聚在一起,糅雜成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在她總是不安迷惑的心裏落下,漸漸沉底。

原來……真的……是這樣!

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見她發獃不說話,時縉屈指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頰:“米米,你臉紅了。”

感知到他語氣中的一絲戲謔,余米猛然清醒過來,退了一步,避開他的視線,咬着嘴唇低聲道:“你……你別逗我了。”

說著,她轉身端起砂鍋,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電視裏正在播放春節聯歡晚會,歌聲,掌聲,和爸爸媽媽的笑聲對話聲融在一起,傳遞着一年一度特有的熱鬧喜慶。

原本她也應該歡歡喜喜過年的,可驟臨心底的那個答案,讓她現在一點也歡喜不起來。

她默默地放下砂鍋,拿起勺子,挨個地舀湯。時縉已經隨她一起出來了,她也給他舀了一碗,聽到他輕輕說“謝謝”。

遞過湯碗時指尖的輕觸,讓她有如觸電一般收手,停頓了兩秒,她又轉身進了廚房。

拉上移門的一瞬間,她輕輕吐了口氣,將手掌覆在臉上,希望掌心的涼意能緩解臉頰的灼熱。

不行,她好像再也做不到和從前一樣自然地和他相處了……

因為五分鐘前的那一個瞬間,當她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個瞬間,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喜歡他……

毫無疑問,無可辯駁。

她喜歡他!

和對“時光”單純的傾慕不同,甚至和當初被林子皓追求時的悸動也不一樣。她說不上那是一種什麼感覺——當他無聲哭泣時她會心疼,當他靠着她入睡時她又會心慌;有時會喜悅,有時會害怕;被吸引,卻又患得患失;明明想要靠近,最後卻忍不住退卻……

好難受啊!

她的感情生活很貧瘠,所謂的戀愛經驗僅僅來源於大學時期那一次——林子皓對她好,再加上周小美從旁助攻,她的內心泛起小小漣漪,便以為自己也是喜歡他的。

發現自己只是備胎的那一天,周小美氣得不行,她卻沒見得有多麼傷心,反倒覺得鬆了一口氣,然後很快就釋懷了。

周小美說她沒心沒肺,她也以為自己感情冷淡。

卻原來,只是不夠喜歡。

真正喜歡上一個人,原來會這樣難受,可難受中偏又夾雜着一絲絲的甜,叫人甘之如飴。

僅有的一次失敗經驗,讓她萌生退意,一旦確定了心意,更是只想躲得越遠越好。

客廳里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透過門縫傳進來,是爸爸媽媽在和時縉聊天。

她忍不住靠在門上仔細去聽——

“爸爸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有個姐姐……不,她也不在了,前段時間因為一些事……沒事,都已經過去了……謝謝伯父伯母的招待,我沒什麼親人,很久沒有過這麼熱鬧的春節了……我很開心……”

聲音很模糊,其中還夾雜着春晚的嘈雜,可她的耳朵里卻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聲音。眼前不自覺地浮現出那天晚上他在黑暗中低語的樣子——“今天,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離開了。”

很難過,很想……抱抱他……

她輕輕捂住耳朵,隔絕了聲音,卻阻止不了心底喧鬧的波瀾。

晚飯的後半截,余米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

電視裏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她連眼皮都沒動;爸爸讓她給客人倒酒,她拿起酒瓶就給自己倒了滿杯,還順手喝了半杯。

一隻好看的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杯子。

“喝慢一點。”

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裏的杯子,他的手掌正半覆在她手背上。

她使了點勁兒想要搶回來,時縉沒鬆手,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她:“怎麼了?累了嗎?”

像是怕被他看出什麼,余米有點着急,皺眉低聲道:“放開。”

大概是她的語氣有些嚴厲,時縉愣了愣,還是鬆了手。余米握着半杯酒,反倒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咬牙,跟爸媽說了聲“新年快樂”,一口又喝完了。

“米米!”余爸爸目瞪口呆,“這酒有五十六度,你怎麼跟喝水似的?”

“我……我今天高興。”

鬼才高興啦!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高度酒的後勁很快上來了,余米的腦袋越來越暈,甚至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收拾桌子的,她站起來想要幫忙,卻低估了自己頭暈的程度,腳下頓時一軟,有人及時在她腰側輕輕扶了一扶,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就又收了回去。

“要休息一會兒嗎?”

溫柔的聲音宛如在耳畔低語,也許是因為喝了酒特別敏感的關係,那一刻她只覺得從耳朵到心臟的位置都起了輕微的戰慄。

無序的眩暈感給了她勇氣,她抬起頭打量身邊的時縉,這一次沒再躲開,目光仔細得甚至有些放肆。

她喜歡的這個人,他真好看。

在勇氣用盡之前,她不想移開目光。

(3)心意

她喝多了。

看着她略有些獃滯的眼神,時縉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

可他又不想去揭穿她,當她歪着頭盯着他的時候實在是很可愛,臉紅紅的,純粹乾淨的目光就像林間小鹿,那目光里只有他,專註得讓人心動。

為什麼會答應她來陌生的地方過除夕?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把那句“好”發了出去。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他的除夕都是一個人過的,習慣了,也就並不覺得那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對他來說,除夕前的小年更重要。那一天他通常都和姐姐一起過,只不過因為姐姐的特殊身份,兩人之間即便是正常見面,也十分隱蔽,時間也不會太長。

他一直以為自己並不厭惡孤獨,甚至很享受一個人的時光。

但是直到姐姐突然離世,他替她收拾遺物時才恍然明白,他的“並不厭惡孤獨”,只是一種自我安慰,只是因為得不到,所以乾脆說服自己不需要。

但其實,那些煙火氣,他很喜歡,那些溫暖,他也想擁有。

從前,他有姐姐,後來,他遇到了余米。

眼前的女孩,她的瞳仁漆黑,眼神迷離,肌膚細膩得看不到毛孔,他的心裏油然而生一股衝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習慣性地落在她柔軟的頭髮上,順下來,劃過眼角,指尖觸碰到溫軟的皮膚。

就在這個時候,余媽媽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過來。

“米米,你現在有沒有空去王阿姨那裏一趟?她剛才發消息來說買多了一箱煙花,要讓她兒子拿過來,我就說你可以去拿一趟……”

拉開廚房門,余媽媽的聲音頓時停了一下,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說:“小時,能不能麻煩你開車送一下米米,箱子不大好拿。”

等等,“小時”是誰?余米腦子清醒了一下,急忙轉身應了一聲,眼角的餘光看到時縉的手從她肩膀的位置落下去。剛才他的手放在什麼位置來着?記不清了……五十六度的酒,果然不能亂喝的。

她揉了揉太陽穴,拿起外套,努力保持直線向門口走去。

時縉也不知道和爸媽說了什麼,稍微耽擱了一會兒,卻還是先她一步打開了門,拿起門口的傘,回頭看了她一眼,決定不和連路都走不穩的人商量,直接伸手將她摟到身邊,撐開傘朝雨幕中走去。

可余米不配合,她一邊扭來扭去,一邊還嚷嚷:“放開我……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放手你放手!”

他壓根沒理她,穿過雨簾大步走到車邊,打開副駕駛的門將她半推半抱地塞到了座位上,然後俯下身給她系安全帶。

他一手撐在她臉側的椅背上,另一隻手從她腰側橫過,線條優美的側臉近在咫尺,短短的黑髮下是修長的脖頸,溫暖的氣息縈繞,讓余米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她努力,再努力地朝後縮,彷彿要把自己和座椅融為一體。

時縉撐在椅背上的手順勢在她纖細的脖子上託了托,低聲道:“別亂動。”

“你……你別靠我那麼近。”她覺得自己很委屈,委屈得都快哭了,“我……我會忍不住……喜歡上你的……”

時縉愣了愣,抬眸看她。她大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麼,臉上的表情是真的糾結,眼睛裏還泛着點點水光。

他忍不住笑了,壓低了聲音,仿若誘哄一般:“喜歡我,有什麼不好?”

余米不同意,伸出手蓋住眼睛,可憐兮兮地說道:“不好。因為你肯定不會喜歡我的……”

這是……徹底喝斷片兒了吧?可是她的樣子又着實可愛,圓潤的十指擋住了大半張臉,尖尖的小下巴,嘴唇粉嫩潤澤……他的目光漸漸變深,沉默了幾秒,終於還是替她扣上安全帶,直起身時,輕輕道:“那可不一定……”

不過這句話她肯定是聽不到了,她已經徹底被酒精打倒,雖然還不至於不省人事,但也離得不遠了。

幸好臨走之前問了王阿姨家的住址,時縉把車開過去,村子不大,很快就到了。

把那箱煙花交給他的是一個年輕男人,打量他的目光有一絲好奇,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你是小玉米的男朋友?”

小玉米?時縉回頭看了一眼停在路邊的車,余米正在副駕駛座上昏睡。這個人會這麼叫她,兩家應該挺熟的。

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把余媽媽準備好的回禮拿過去,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然後道別離去。

沒走幾步,就聽年輕男子一邊關門一邊喊:“媽,小玉米有男朋友啦,你得另找兒媳婦了……”

後面的話被關門聲阻斷了,時縉挑了挑眉,突然就明白了余媽媽讓他一起來拿東西的意圖。

怎麼說呢……雖然是誤會,可這個結果也不錯……

他把煙花放進後備廂,回到車裏,關上車門,將濕冷的寒氣擋在外面。

余米在副駕駛座上蜷成一團,像是一隻小小的貓咪。她其實並沒有睡着,聽到他開門的動靜,還會掀一掀眼皮,帶着軟軟糯糯的鼻音哼了一句:“嗯……你回來啦?”

他伸手觸了觸她持續滾燙的臉頰:“要回家嗎?”

大概是他手指的涼意讓她覺得很舒服,她不由得湊過去蹭了蹭,咕噥了一句:“不要。”

嗯,很好,正合他意。

時縉把車緩緩開上環島路,順手打開電台。這個時間,頻道里已經很少有直播了,他隨手調了一個,放的是輕柔舒緩的鋼琴曲,有助於安神。

可是才聽了一分鐘,副駕駛上的余米就提出了抗議。

“換一個……換一個嘛,我不要聽音樂……”

時縉很有耐心:“那你想聽什麼?”

“我要聽——時!光!”她輕輕嚷了一聲,捧着臉思考了一秒之後下了決定,“我想聽他念詩!”

他愣了愣,余米趁此機會掏出手機,打開相冊,獻寶似的舉到他面前。

“看,我最喜歡的照片,帥不帥?”

他看到屏幕里的自己,正沐浴着柔和的光影澆花——就是周小美偷拍了放在公眾號上的那張。

“我最喜歡的照片……”

嘴角的弧度加深,他的聲音越加柔和:“那,你想聽什麼?”

“唔,我想想……席慕容的《歷史博物館》?去年10月的一期節目裏有念過……”

他略微回憶了一下,輕輕念道:

最起初只有那一輪山月

和極冷記憶里的洞穴

然後你微笑着向我走來

在清涼的早上浮雲散開

……

他的音色泠泠如同音叉輕響,如同風鈴微撞,一貫的清冷中透出不曾為人知曉的溫柔寵溺,因而顯得格外迷人。

而她,則趁着這難得的任性,叫他把記憶中打動她的片段一句句現場重現。她聽節目一年多,有空還會複習錄音,因此記得的部分着實不少。

時縉居然也不拒絕,她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有些久遠的內容忘記了,他就把車停在路邊,打開手機搜索,然後再接着念。

也不知道念了多少句話之後,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轉頭看去,折騰了許久的余米終於睡著了。

時縉把車停下,下車去後備廂拿水。這一個小時比他一次直播說的話還要多,沒有搭檔,沒有串場歌曲,甚至沒有廣告插播。

這是專屬於她的時間。

喉嚨有些不舒服,他小口小口抿着瓶子裏的礦泉水,一邊看她睡得心滿意足的樣子。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就伸手去撩開她落在臉頰上的頭髮,指腹擦過柔嫩的肌膚,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去。

在嘴唇離她只有兩公分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了,然後又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身子,細長的眸子裏翻湧着複雜的情緒。

當初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的,失控到這一步,他竟然沒有想過要抗拒。

他很清楚心裏那種蠢蠢欲動的,焦躁又熱烈的感覺是什麼,但是——對,或者不對,卻找不到答案。他從小就缺乏安全感,因此對於內心深處的靠近就變得格外謹慎,一邊渴望着,一邊推拒着,這是他無法跨越的矛盾。

他該拿她怎麼辦?至少他現在……還沒有想好……

此時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衝動,是冷靜。

余米是被鞭炮聲吵醒的。

一睜眼,看到天花板上熟悉的吊燈——這是自己的房間?

回憶的碎片慢慢拼湊,她的臉色也一陣紅一陣白,雖然記得不太清楚,但想得起來的一部分細節已經讓她察覺到,自己在睡着之前肯定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她急急忙忙坐起來,打開房間的窗戶朝外看,正逢數道煙花升起,璀璨炸開,映亮了夜空。

除此之外,耳邊還有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吵得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響。

院子裏,余爸爸正點鞭炮,余媽媽則蹲在檐下,正在王阿姨給的那箱煙花里挑挑揀揀。

沒看到時縉。

她披上羽絨服就沖了出去,拉開門,蹲在媽媽身邊。

“哎喲,可算把你吵醒了。”余媽媽在鞭炮聲里朝她大喊,“頭還暈不暈了?要不要挑一個煙花去放放?”

余米捂着耳朵,同樣大喊道:“時縉呢?”

“時間?時間不早啦,快要十二點啦!”

“不是……是時縉,時縉去哪兒了?”

余媽媽這回聽清了,湊近在她耳邊喊:“把你送回來之後,他就回去了……”

余米二話不說,又噔噔噔跑回房間,翻出被毯子裹住的手機。

果然,微信里有一條未接語音。

她忐忑地點開,把聽筒湊到耳邊。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里,他的聲音仍然第一時間佔據了她的聽覺:

“好好休息,下次不要再喝那麼多酒了,晚安。”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飛速按動:

“你去哪兒了?回家了?”

幾乎在她發送的一瞬間,對方就回過來了,只有一個字:“嗯。”

她停下發短訊的手,輕輕吐了口氣——說得也是,他不回家還能去哪兒?真會在她這裏住下來?

她捶了捶腦袋,試圖把那些異想天開的想法趕走,果然喝酒誤事,腦子還是混混沌沌得不清醒。

她把還沒來得及打完的“為什麼不留下來”幾個字刪掉,乾脆發了條語音。

“對不起!我今天喝多了,提了很多無理的要求,讓你為難了!我一定會找機會當面道歉的!”

按了發送鍵,十秒鐘之後,時縉回了一張圖片,附贈一段語音:

“你的道歉我已經吃掉了,因為很好吃,所以我決定原諒你。”

配圖是她下午做好的提拉米蘇,現在只剩下了一小半,蛋糕邊上放着上次就已經完璧歸趙的泰迪熊“包子”,以及他拿着勺子的半隻手。

看來媽媽是把提拉米蘇給他當作回禮了——不得不說……幹得好!

但他聲音明顯沙啞了些許,讓她內心十分不安,忍不住回道:

“你一個人,真的不要緊嗎?”

這一回,對話框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顯示了很久,才跳出了一句話。

“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包子。”

過了一會兒,又一條——

“這是我度過的最好的一個除夕,謝謝,我很開心。”

不是語音,是打的字。

余米感覺心底最柔軟的那個部位,似乎被什麼撓了一下,又癢又酸,還有莫名的甜,讓她幾乎忘記了那些讓自己再三退卻的理由,腦子一熱,飛快地打了幾個字,可還沒來得及發送,耳邊的鞭炮聲突然大作,將周圍的一切聲音都蓋了過去。

零點,新的一年。

他的微信進來得很準時:

“新年快樂,米米。”

她盯着那六個字的祝福看了片刻,然後一字字把對話框裏“我也是”三個字刪除,重新寫道:

“新年快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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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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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提拉米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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