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安的急板·雙城雙城(10)
第23章不安的急板·雙城雙城(10)
兩個人去了遊樂園,因為就要翻新,遊人寥寥。管理員竭力推薦二人坐老式木椅的摩天輪,“下個月就拆掉了,以後就只有全封閉的了,不坐太可惜啊。”
“沒遮沒擋的,太陽太大了。”章遠看看何洛,“喂,想擁有和我一樣的健康膚色嗎?”
“無所謂,反正過些天我們又要軍訓,又要準備國慶遊行,免不了挨曬。”何洛說。
“別猶豫了,你們兩個人我就收一張票還不行嗎?”管理員繼續慫恿,“能看到江景哦。”
摩天輪吱吱呀呀地轉着,深棕色的木椅經過大半日的暴晒,難免有些燙人。越升越高,江風越過樹叢撲面而來,驅散圍繞身邊的熱度。
何洛問:“最近還忙么?我記得你說過,手頭有很重要的事情,棘手么?”
“你還惦記着呢?”章遠笑,“看來我一定要坦白從寬了。”
兜兜轉轉,摩天輪已經繞了一圈。地平線上下浮沉。
說起傅鵬,章遠毫不掩飾自己的欽佩和羨慕。
傅鵬是省大機械儀錶系的研究生,在兩年多前就參與了省大校內網絡的搭建,又為多家機構編寫過操作管理系統,尚未畢業,已經有公司開價年薪二十萬,虛位以待。學期伊始,章遠為了裝機奔走於學校與電腦城之間,常常遇見傅鵬。一來二去,兩人漸漸熟絡起來,言談投契。章遠思路開闊,天馬行空,在傅鵬看來,頗有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因此當章遠提出向他學習時,他二話不說欣然應允。
這是何洛遠,然而她同樣希望他能夠腳踏實地地前進,希望他能夠真正意識到現實的艱辛和複雜。她想來就會擔心,聰明如他,難免心高氣傲,更怕他急功近利,用前途換“錢”途。
何洛反覆想着,直到午夜。她睡不着,踩着床頭櫃爬到窗台上坐下。自己或許是固執的,是刻板的,然而她不希望章遠在兩年或者三年後才惋惜那些被荒廢揮霍的光陰。
這兩者是統一的還是矛盾的?何洛想不清楚。夜風微涼,她連着打了兩個噴嚏,還是決定給章遠寫一封信。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有多大?我自己也不知道。”淡綠的小蟲飛到枱燈邊,她低頭寫着,不時停下來凝神思量,“只是再美的夢想,離開現實的土壤,都難免枯萎凋零。或許我是循規蹈矩、老式保守的人吧,但你決定的事情,我便會毫無保留地支持。”
她將信折三折塞進信封,又忍不住掏出來,在末尾加上一句,說:“你要記得,我一直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何洛有些忐忑,不知道章遠看到自己臨行前發出的信件,是會有所觸動,還是哂笑後置之不理,又或會暗自埋怨她無中生有的多事。然而,她在大興基地軍訓,過着和外界隔絕的生活,種種猜測都無法證實。半夜她獨自站崗,腦袋有些暈,難免思前想後。
忽然,有瘦高的男生跑過來,動作標準,前不露肘后不露手,在何洛面前一二三四立定,向右轉,啪地敬禮。
何洛還沒回過神,連忙機械地回禮,才看清對方是沈列。
“報告!”他表情嚴肅,又帶些古怪,嘴角撇了幾次,似乎鼓足全身勇氣,大喊道,“報告!我是豬,我是豬,我是豬”
何洛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忙聳肩,吐吐舌頭,壓低聲音道:“你要害死我?我在站崗。”
“我知道。”沈列無奈地指指男生營地,“誰讓我玩拱豬輸了呢。”
“你們半夜不睡打牌,被教官發現就死定了。”
“反正一會兒就要集合,你不是也參加了國慶遊行的綵排?”沈列說,“你沒有試過半夜去長安街吧?能走在大馬路中央,還有坦克開路,飛機護航。”
何洛笑道:“你半夜騷擾女生營地,還不趕緊回去。”
“好好,這就回去。”沈列說,“但你不感謝我?你好久沒怎麼大笑了。”
“啊,有嗎?”何洛說,“我們在軍訓,哪兒能每天嘻嘻哈哈的。”
或許自己真的很久沒有大笑了吧。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要面對不苟言笑的教官,在烈日下暴晒,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摸爬滾打。然而這樣的生活是單純的,因而是快樂的。晚飯後大家刷了飯盆,一群女生湊在一起唧唧喳喳的,討論哪一個教官更加英俊可愛。
蔡滿心跑來說:“我們教官一說話就臉紅,特別清純。”她怎麼也曬不黑,站在眾人中格外扎眼。
“你用的什麼防晒霜,推薦一下啊。”葉芝問她,“怎麼總也曬不黑?”
“我已經比原來黑很多了,還想再黑點兒呢,太白了會得皮膚癌。”蔡滿心一本正經地回答。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葉芝嘴一撇,“看我們一個個黑的,晚上站崗只看到一件件軍裝在飄。”
童嘉穎哧哧地笑。
葉芝說:“笑什麼笑,就你牙白。”她模仿着教官的訓話,惟妙惟肖的河南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喂喂,給班長取一個外國名字好不好?朱莉婭白,他的確就是這樣發音的。”
大家笑作一團。
蔡滿心說:“你們看,我是來找何洛聊天的,她根本不理我,只是望天。隨便我們怎麼說,她都跟聽不到似的。”
周欣顏笑道:“這女人最近總發獃,想情哥哥呢吧?這鬼地方電話都沒法打。某些同學習慣了煲電話粥,每天三十分鐘,比《新聞聯播》還準時,現在只能晚上寫信,受不了了不是。”
何洛的確在看聚聚散散的浮雲。她回過神來,“誰說我發獃呢?你們一個個麻雀似的,我也插不進嘴啊。”
“你分明就是在想某人,還狡辯。”蔡滿心說,“這鬼軍訓什麼時候到頭啊?”她開始學張信哲的新歌,凄凄哀哀地唱,“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
眾人齊喊道:“不對,不對!”
何洛和她們一同大笑。她是喜歡軍訓的,在笑鬧中心情平靜。周圍女孩子清脆的聲音一再提醒她,這才是你現在的生活,如此開心如此美好,為什麼反反覆復想着過去和將來,想到心疼想到不快樂?
建國五十年大慶將至,所有遊行綵排都安排在凌晨。何洛和沈列說起教官的河南腔,沈列說:“我們教官是福建籍的,閩南口音更難懂。他話很少,但字字珠璣啊。”
何洛問:“你們班長說了什麼,讓人印象深刻?”
沈列清清嗓子,南腔北調地說:“全體注意,今天晚上,吃雞腿!”
何洛笑着擠對他道:“你就知道吃,那天系裏送西瓜,你吃起來都不吐籽,別人吃兩塊你吃三塊。”
“哈哈,不能吃,毋寧死。”沈列比劃着,斬釘截鐵。
何洛開懷大笑。
載着電子屏幕的花車流光溢彩,一輛輛從路口駛過,人群中不斷發出哇、噢的驚嘆聲。忽然砰的一聲悶響,璀璨的煙花相繼在天穹怒放,槐黃、寶藍、洋蓮紫、櫻桃紅,像深色綢緞上精巧的綉品,只是流光一閃即逝,耀眼光彩幻化着,自空中緩緩跌落,拖曳着長長的淺灰色煙影。天幕中滿是繁華,久久才散盡。
煙火下,每一個人都幸福地喊叫着,仰起頭,年輕的臉同煙火一起繽紛閃爍。只怪這華麗的夜空太美太溫柔,讓人在一瞬間,想要拿一生當承諾。
都是煙火惹的禍。
往日裏眉來眼去的少年們大可以讓這浪漫掩飾羞澀。何洛不知道這樣的夜晚還給了誰勇氣,但就在她仰頭驚嘆時,垂下的手被輕輕握住了。
沉默。好像籠在透明的玻璃罩子裏,歡欣雀躍的人潮無聲地洶湧着,可這二人孤立其外,呼吸的聲音都大得讓人尷尬。
要說些什麼嗎?那一個寒冷的冬夜,公交車掠過昏黃的街燈,遠勝今日漫天煙花。何洛思忖着,字字斟酌,但手卻毫不猶疑地抽離。
沈列一怔,手還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修長的指頭蜷曲着。旋即又捉住何洛的胳膊,聲音興奮,“喂,別只顧着看焰火,快看前面,遠程導彈呢!”他鬆開手,指指點點,滔滔不絕地講解着導彈的類別和型號。
何洛長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沒有說出什麼自作多情的話來,比如“對不起,我心中只有他”。
章遠說十一要再來北京。
“你要向我報告進度噢,雖然我回家,但隨時關注你們的進展。”田馨神秘兮兮地說,“去年十一某人來一趟,賺走了何洛的firstkiss,這次呢?會不會有upgraded啊?比如18禁什麼的。他這次住哪兒?既然撈了那麼多外快,至少也要三星級吧?”
“還是借用沈列的床位。”
“你好殘忍啊!”田馨叫道,“何洛何洛,既打破章同學的幻想,又傷害沈同學的心靈!”
何洛駁斥道:“只不過是那天晚上場面壯觀,大家都太興奮了。男生看到兵器就激動得語無倫次,只想找個聽眾賣弄知識,都忘記避嫌了。”
田馨咯咯地笑,“我是讓你看清別人的用心,這次牽手是激動,下次呢?不知不覺中被人攻城掠地你就慘了,到時候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何洛打電話告訴章遠已經借好了宿舍,但自己凌晨出發參加國慶遊行,要到下午才能回來。章遠說:“要麼我下了火車就衝到天安門去吧,離得多近啊。你能帶我混入遊行隊伍么?”
“還拿着你的旅行包?”何洛笑,“你不怕被當成恐怖分子?”
“怎麼會?我放一條標語在上面。”章遠說,“一打開,原來是‘小平您好!’檢查人員感動得熱淚盈眶,直接就”
“直接送你去北京安定醫院了。”何洛笑道,“這次不要帶那麼多東西了,怪沉的。”
“我是苦力啊,又沒人心疼。”章遠誇張地重重嘆氣。
“誰說的,當然有人心疼。”何洛頓了頓,“你媽媽啊。”
十一天還沒亮,眾人睡眼惺忪地在長安街附近集合,列隊走過天安門后一路狂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沈列喘着粗氣說:“這是遊行疏散嗎,是防空演習吧?”眾人連笑的力氣都沒有。回到寢室,何洛問:“章遠有沒有給我打電話?他到咱們學校了么?”
“打是打了”葉芝猶疑着,“他說,他不來了。”
“什麼?”何洛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也懷疑童嘉穎這個小迷糊聽錯了。”
“喂,不要冤枉我啊。”童嘉穎抗議,“就算我有時候迷糊一些,這麼簡單的一句話總還聽得懂記得住吧。”
“也許人家是開玩笑的呢,想給何洛一個意外驚喜!”葉芝說,“他很認真說的還是笑着說的?你分不出吧。”
正說著,電話響起。
章遠問何洛:“你回來了?我看電視了,學生方陣最亂了。”
何洛說:“沒辦法,大家都湧向主席台,我當時就知道走歪了。”她又問,“你到哪兒了?”
“家裏啊。”章遠說,“剛剛我告訴你們寢室的同學了,我臨時有事,走不開了。”
“又開玩笑。”何洛嗔道,“在樓外嗎?我去接你,沈列還等着帶你去他們寢室呢。”
“我沒開玩笑。”章遠說,“不信,你給我家裏打一個電話,我就在家。”
沈列趕到宿舍樓下,看見何洛拎着旅行袋,面色鐵青站在門前。
“章遠為什麼不來了?”他問。
“我怎麼知道?”何洛蹙眉,沒好氣地說。
剛剛打電話時,她問章遠:“這麼突然,不是家裏都還好吧?”
“你想遠了。”章遠說,“事發突然,傅鵬那邊需要我幫忙。”
“就不能過了這幾天嗎?現在全國都放假,有什麼活兒這麼忙?”何洛埋怨着,“就算計劃有變,也應該提前告訴我。到底什麼事急成這樣?”
“一些雜事。”章遠說,“說來話長,有機會我慢慢講給你聽。”
“不用了。”何洛語氣生硬,“你又不會一五一十告訴我,每次都說得藏頭露尾。”
何洛無比氣悶,卻忍不住打電話問沈列是否能幫忙買到傍晚的火車票。“MissionImpossible!你以為鐵道部是我們家開的嗎?”他大叫着。話雖如此,沈列仍然給家裏打了一圈電話,然後告訴何洛說,雖然票已售罄,但可以帶她去車站,安排她在餐車坐一晚。何洛隨手抓了幾件衣服塞進背包,在樓前踱來踱去,越想越頭大,見到沈列不禁發了一通脾氣,聲音也高了八度,抱怨他出來的速度太慢。
“我總要等對方確認不是?”沈列解釋道。
何洛猛然意識到弄錯了發泄的對象,赧然道歉:“啊,不好意思,你這麼幫我,我還亂耍性子。”
“現在把火發光了也好,”沈列說,“回去就能心平氣和了。”
何洛頷首。二人打車趕到車站,連跑帶顛,在火車出發前五分鐘擠上了餐車。“我走了,路上小心。”沈列說,又沖何洛擠眼睛,“吃飯倒不用擔心,免費晚餐,敞開肚皮喲!”他一直拎着行李跑來跑去,額頭上滲出汗珠,在鬢間亮晶晶的。何洛心中感動,又有些歉疚。
他或許是有難處的。何洛記住了沈列的話。章遠臉色陰沉,不願多講,她就不多問,緊張和關心時不時跳到嘴邊,又被強壓下去。
城中新修復了一座上世紀的全木教堂,路過時看見穿着白布長裙、繡花馬甲的俄羅斯藝人在廣場上載歌載舞,手風琴奏着歡快的波爾卡。
何洛想讓他感染一些熱烈的氣息,說:“我們過去看看吧。”
“算了,我不喜歡太吵的地方。”他語氣疲憊、冷淡。
何洛提議:“那去江邊好不好?等過了江,新公路橋那邊比較清靜。”
章遠也不想去。野曠天低樹,不想提及的話題都無處躲藏。他最近忙得焦頭爛額。三十日他正收拾行裝要去北京,忽然聽說傅鵬因酗酒滋事被帶去市公安局。拘留、罰款、通告學校,一項都不會少。章遠問清緣由,原來是某家公司搶注了傅鵬的專利,還誣告他剽竊。傅鵬一怒之下砸碎對方門市部的玻璃牆,將趕來制止的員工頭上打出一道口子,縫了七針。
在章遠眼中,傅鵬亦師亦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他先找了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小學同學,請他拜託同事不要刁難傅鵬,又通過父親的人脈疏通,終於在午夜時分將傅鵬毫髮無損地帶回寢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