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安的急板·雙城雙城(11)
第24章不安的急板·雙城雙城(11)
傅鵬鬍子拉碴,義憤難平,“我當初就說要去註冊,他們非說那個化簡算法是原有算法的變形,專利局不會通過。靠,那是我預備博士論文答辯的課題,是不是變形我還不懂?只不過我本來就不是為了專利什麼的虛名,可他們居然私下申請,又做在數據庫管理系統里賣給別人;等我給別人設計了類似的軟件,他們就跳出來說我侵權。良心都讓狗吃了!”
“這些人只有黑心沒有良心。”章遠故意說,“誰是主謀?要不要我找些在道上混的兄弟打他一頓?”
“別,千萬別把你牽扯進來。”傅鵬喝了一大口水,“我一個人的名聲砸了也就算了,你千萬別去惹事,麻煩大了。”
“你也明白麻煩很大?”章遠說,“以後就不要那麼衝動!這些人做到這一步,上面都有保護傘的。你打了他們,他們伸伸指頭就能碾死你。”
“你又來教訓我。”傅鵬氣極反笑,“我這不是平安出來了?好歹我在業內也有些薄名。”
但在公安局裏誰知道你是哪棵蔥?章遠哭笑不得,說:“你應該慶幸,好歹我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蘿蔔。”
“官官相護,我真失望。”傅鵬說,“不,我心灰意冷了。我決定去美國做博士后。人情人情,最有中國特色的就是人情、裙帶關係。”
章遠嘗試着說服傅鵬:“那是因為在美國中國學生誰都不認識,當然覺得那是沒有人際關係的國家。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際關係,或許你在那邊更難做。”
“就當我是鴕鳥吧,我不屑於和這些人爭,正好有研究院盛情邀請我。”傅鵬說,“小兄弟,你也加油,到時候我遊說他們也錄取你。”
“我不會輕易放棄的。”章遠說,“我覺得國內的發展機會更多,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些人。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們不是這樣容易被踩扁的。”
但這些,章遠不想對何洛說,告訴她也不能改變現狀,只能讓她更加心煩。可以什麼都不問嗎?他只想坐在何洛身邊,靜靜握着她的手,好像握着全世界的希望。
租了一輛雙人自行車,何洛要掌舵,不一會兒又說比單車難控制,要到後面偷懶。章遠說:“三分鐘熱度,真是小孩子脾氣。”騎上一道緩坡,轉彎,金色的林蔭道倏然出現在面前。
“停下來,停下來。”何洛嚷着,“看,那道陽光。”路邊斜斜一排白樺柵欄,裏面齊整的二層俄式粗木小樓,墨綠屋頂,淺黃牆壁。金燦燦的斜陽透過兩株鑽天楊枝丫的間隙,投射在菱形的花窗上,千萬纖塵飛舞。
“丁達爾現象,有什麼好稀奇的。”
“什麼丁達爾?”
“這種光路就是啊。”章遠說,“你忘性還真大。高中課上講的。”
“高考之後我都就飯吃了。”
“應試教育。”章遠說,“學的東西都是死的,成績再好,為人處世也太單純。”
“怎麼又說到這個?這是個人差異,和知識教育無關。”何洛聳聳肩,憋了幾天,終於忍不住問,“其實,你是受了傅鵬的影響吧?認真回答我,你是不是想畢業后直接工作,而不是考研?這樣也好,工作后如果發現知識有遺漏,可以對症下藥重新學習,大公司的培訓機會都很多。”
“是的,我想工作。”章遠將車停在路邊,走下江堤坐在草地上,“但是我是想走自己的路,像傅鵬現在一樣。他的經驗教訓都在,我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你不要把創業想得那麼容易。”何洛說,“你認為自己有技術,但是人際關係呢?我爸爸當初就是從學術轉經商,靠的也是當初積累的人脈。這些你沒有的。”
章遠說:“是啊,這就是我們社會的弊端,所以有人去了美國就不想回來。”
“美國也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際關係。”何洛蹙眉,“還有,你聽說過沒有,他們的信條是Winnertakesall,同情弱者只是中華民族的美德。”她擔心章遠偏執,語氣間不免有些呵責的味道。章遠聽來句句都是說教的口吻,似乎自己成了無知孩童。
何洛何洛,你看世事時如此剔透一顆心,為什麼卻質疑我的視野和眼界?不要和我說這些,我的想法和你並沒有不同。章遠不言語。
何洛兀自舉着從親友同學處聽來的實例,這些章遠都不想講。何洛跺腳道:“我說了這麼半天,你就什麼都不想說嗎?”
章遠望她一眼,“哦,講了這麼多口渴嗎?要不要我給你買瓶水?”
“每次說到這些話題你就會躲避。”何洛憤憤,“你心裏很多事情都不肯告訴我。”
“說多了不累嗎?我們可不可以這樣靜靜地坐會兒?”章遠說,“我只是很累,真的。”他閉上眼,仰面躺成一個“大”字。及膝的蒿草都已經枯黃,風一處嘩地倒向一側,起來,再倒過去,綿延的江畔草甸,起伏如金色波浪。
何洛也很累,一路偽裝快樂偽裝單純偽裝不在意不想問,心力交瘁地累。她也不說話,抱膝坐在草地上。偷眼看章遠,挺直的鼻,緊抿的唇,在夕陽中鍍金的輪廓。很想躺下,蜷起腿來,溫暖恣意地將頭枕在他胸上,靜靜聆聽堅實有力的心跳。然而他一動不動,沒有像每次慪氣后那樣閉着眼,嘴角似笑非笑,伸出長長的手指來勾着她的衣角。
“明年春天我們也來放風箏,好不好?”她想要打破沉寂。
“嗯。”倦倦的聲音。
“嗯什麼,到底好不好?”
“嗯。好睏。”兩天不曾安眠,在她身邊終於放鬆下來。
沒聽到他的答覆,何洛也不再多問。抬頭,鬢角的碎發飛起又落下,風大了,雲彩走得飛快。秋日裏,北方的天這樣高,這樣湛藍,這樣寂寥,天空下的我們很渺小。
有些什麼將要發生。就好像南方草原,北方的雁,將要交匯在每年的冬天。
再見我的初戀跟你一起也不枉
未曾乘風出海怎破浪
過去每幅風景請你隨時拿着看
別忘記你我要繼續盛放
by容祖兒
何洛已經很久沒和章遠好好聊天了,每次拿起話筒來,例行公事問候一下,說幾句話,就會陷入沉默。說什麼好呢?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未來太遠,現實太重,過去太有限。
沉默,連吵架的理由都沒有,無法爆發的沉默。
蔡滿心要去北外報名,參加第二年五月的托福考試,遊說何洛和她一起去排隊。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出國。”何洛說,“要看章遠的打算。”
“他們數學專業出國形勢很好啊。”蔡滿心說,“你們慢慢商量,先考個試有什麼關係?就算不出國,找工作去外企,一樣是有利條件;如果讀研,分數高的話,研究生英語都可以免修。”
何洛告訴章遠:“考着玩玩,未必要申請的。”
他反應平淡,“申請也好。”
何洛問:“你希望我出國?”
章遠說:“是你的未來,我不能替你做選擇。”
熟悉的對白。三年前,他說:“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決定。”
何洛不快,“我們討論的是兩個人的未來,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沒說非要出國,只是想聽聽你的規劃。”
章遠不想說,他可以想像得到何洛的反應。她會溫言鼓勵,但是冒險、投機、虛幻、幼稚這樣的字眼藏在字裏行間,一方面她不喜歡死讀書的人,另一方面她又總督促他集中精力在學業上。
何洛似乎有雙重標準。如果當年他考入清華,她還會這樣旁敲側擊地勸自己放棄嗎?章遠悶悶不樂,同樣的一個人,一次失手,就將他全盤否定嗎?
那年冬天來得早,一場寒流,兩座城市先後降溫,分外寒冷。愛情結冰,回憶被冰凍。冷漠疏離是巨大冰山浮在水面的一角,太多無法溝通的細節,何洛已經疲於對朋友訴說,索性緘口不提。她不知道,章遠和自己一樣,經歷着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傅鵬決意收山,將章遠推薦給另一個自由程式設計師,但畢竟關係不親近,對方防範着,多數是給他跑腿打雜的任務。章遠不服輸,從零散聽到的隻言片語中揣測客戶的要求,翻爛參考書,夜以繼日地研究。但提高太慢,他的主張還是常常被否定,或者太幼稚,或者低效率。
“小夥子,畢竟經驗不足。”他們這樣說。章遠最不想看到別人哀憫的眼神,比輕蔑的目光更讓人難受。他反覆思考着如何尋找積累經驗的機會,如何獲得認同。他想得太多,竟然已經是期末。
生平頭一次知道掛科是什麼滋味,而且是兩門,再多一門紅燈就保不住學位。
這時何洛回來了,拿了一等獎學金,抑制不住地開心,人前人後意氣風發。一起坐出租車,章遠沉默着。此時不說些什麼,車內的空氣都要降到冰點,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司機來搭話,問:“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何洛笑,“哎呀媽呀,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賊正宗,不過後來去北京念書了。”
司機羨慕,“首都,好地方啊。看國慶遊行,天安門多熱鬧。”
“我還去了呢。”何洛說得興奮,嘰嘰喳喳說起在北京的見聞來。
現在還可以附和幾句,如果以後呢?如果她去了更廣闊的天地呢?自己曾經信誓旦旦說,不是考研和出國才是真本事。可如今,都如同她講過的,Winnertakesall。
是的,同樣的風箏,沒有飛在空中的就是失敗者。而她飛遠飛高,他眺望着,長長的線繃緊,眼看到了捲軸的盡頭。
春節前後病毒性感冒肆虐,何洛連着燒了一個多禮拜,白天37°,晚上40°。何媽看女兒日益憔悴,心疼得不行,對何爸說:“你那麼多老朋友,快想想辦法,帶洛洛去看個好醫生。”
何爸無奈,“這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你去看吧,從赤腳醫生到主任醫師,下的診斷都一樣。除了吃好睡好打點滴,沒有別的方法。”
“再這樣下去孩子非要燒壞了不可。你看她現在一天天暈暈乎乎的。”何媽難過得要哭。
“生點兒小病好,順便把體內的其他壞細胞殺掉。”何爸振振有詞地安慰妻子,“發燒其實是很好的全身大排毒,是吧,洛洛?”
“啊,對啊。我很好。”何洛勉強自己淺淺一笑,“就是睡得太多了,有些黑白顛倒。”笑也是很累的事情。她側頭看着窗外空蕩蕩的街道,心也空白。玻璃窗上有一層半透明的白霜,霓虹的流光幻化着,當年的一幕幕光影重現。夜讓人迷醉。而卡朋特的歌聲怎麼也喚不回昨天,yesterdayneveroncemore。
他怎麼會說那樣的話?一定是自己發燒燒迷糊了,記憶出現誤差,把噩夢當現實。
章遠說:“分手吧。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人。”
“別鬧了。”何洛去扯他的衣袖,被輕輕拂開。他轉身走開,留何洛自己站在夜晚八點的街頭。零下三十度,雪落在眉毛上都不會融化。
他在開玩笑吧。何洛站在原地不動,痴痴傻傻地。最近一直在冷戰,她和他都心力交瘁。何洛在電話中曾經說過:“我們需要給對方時間,好好冷靜一下。”
她說我跑累了,想要歇歇。可他說,不用跑了,GameOver。
GameOver。他可以當作過去都沒有發生過,將存檔清零重新來過嗎?何洛不能。
坐在他身後,傻傻地畫他的側臉。在橘黃色的路燈下,他笑着說:“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當螢火蟲輕盈飛舞的時候,他說:“和你在一起,我就會很開心。”
他們擁抱,親吻。在冬天裏她捧着烤地瓜,他捧着她的手。如果沒有他,她的生命都是空白,而他居然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人。”
何洛在街角驟然迸發,低頭哭泣。可你就是我想要的那個人啊。你曾經牽着我的手,說:“我和你想的一樣。”是嗎?我想的是一輩子和你在一起,那你呢?
她渾渾噩噩在雪中站了半個小時,整個人都要凍透了。打了一個冷戰,上下牙關碰得咯吱咯吱響,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他轉身的地方,茫然望着他遠去的方向。“我要回家。”何洛想,趁胸口還有一絲熱氣,快回去。這裏太冷了,母親的懷抱在哪裏?
車窗外繽紛的燈光打在面頰上,還有滿街歡笑着的人海浪濤,在窗外無聲地翻飛。一切和三年前沒有不同,只是身邊沒有他,沒有羞澀相握的一雙手。
何洛選了更多的課,讓自己在忙碌中學習遺忘。不是不想挽回,但分手來得太快太突然,她尚且不敢相信這已經發生了。寫E-mail問章遠:“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不要怕我接受不了,我要一句實話。”然而他沒有回答。
還有繼續追問的必要嗎?一定要說,我沒有你就活不下去了?也許這是真的,但何洛說不出口,她有她的矜持和驕傲。
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知道寒假中發生了什麼。田馨憤憤不平,“章遠身在福中不知福,下次我一定胖揍他一頓,然後拴上根繩子把他拽回來。”
何洛笑了笑,靠在她肩頭,眼角垂下,低聲嘆氣,“如果拽得動,還會分手嗎?”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何洛說,“我最希望的不是出國,不是讀研究生,是我們兩個能在一起。但每次我都不能心平氣和地說出這句話,好像我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他似的。聽過《我只在乎你》嗎?別的歌詞我都很喜歡,可最後一句,‘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太卑微了。”
何洛的頭腦想要愛得有骨氣有尊嚴,但一顆心卻沒有骨氣地疼着。上微觀經濟課時她也是懨懨的,在紙上亂畫著蛋糕、雪糕,說:“這是第一次他過生日我沒有送他賀卡。”
“選了我們系的課,你不專心聽講,還想那個爛人!”蔡滿心氣得去搶她的筆記本。何洛不給,說:“感情是沉沒資本,不一定是因為他處處都做得最好,但一定是我已經投入太多,收不回來了。”
“知道是沉沒資本,你還繼續投資?”蔡滿心撇嘴。
“是啊,我選擇損失最小化。”何洛笑笑,“我總希望自己最後不會清盤破產。”
蔡滿心嘆氣,“愛情它是個難題,其實沒什麼道理。”她又說,“我從來沒有這麼在乎一個人,你說,怎麼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一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