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洋蔥(1)
第44章洋蔥(1)
盤底的洋蔥像我,永遠是配角戲。
1
我愣愣看住他,至少有十幾秒,然後笑了,“哈”一聲,彷彿聽到一個多好笑的笑話。
“不可能,學校已經有了公告,我沒被選上。”
袁宇答:“我已經知道了。”
我看着他,他從車後座拿了個信封過來:“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請教授幫忙給你做了份個人推薦,我替你提交的申請,直接發到UCLA招生辦公室的郵箱裏,UCLA很滿意你的材料,決定再增加一個名額,指定給你的。”
我張開嘴,又閉上,再張開:“你替我申請的?我怎麼能接受你的……”
袁宇打斷我:“常歡,你的成績是沒問題的。”
“我們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常歡,你是符合條件的,我沒有替你做什麼,我只是如實把你的材料遞交給學校。”
他又說:“獎學金很優厚,學校提供住宿,你有了學生簽證,在國外一樣可以打工,生活毫無問題。”
他的最後一句話是:“常歡,你可以飛得很遠,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
他只用了很短的時間說完這些話,然後在公司門口將我放下就走了。臨走前他落下車窗,說他還有一周就要走了,表格只需要我再填寫一些個人資料就行,我不用現在就決定去或者不去,等我想好了再去找他。
袁宇說完這些就走了,十分乾脆,怕被我打斷那樣。我拿着那個信封站在路口看着他的車子遠去,沒有一點真實感。
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他,袁宇帶來的消息是突如其來的,從不在我的想像範圍之內的。
但袁宇說了,常歡,你是符合條件的。
他還說,獎學金十分優厚,在國外你也可以打工,生活毫無問題。
他說常歡,你可以飛得很遠,不要把自己困在這裏。
我打開信封,袁宇說的沒錯,我被錄取了,只要我接受。
我也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如果不離開,我會被困死在這個城市裏,這裏每一個熟悉的角落都像是一根透明的蛛絲,它們縱橫交錯,無所不在,它們令我舉步維艱,每一次呼吸都不能順暢。
我該離開嗎?或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但我怎麼能接受這樣的幫助?我將永遠都還不清這份情,我將再不能坦然面對他。
“常歡。”
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齊經理。”
掛着胸牌的齊經理是諮詢公司的項目負責人,我的面試官就是她,也是她當場拍板讓我得到了這份工作。
她對我笑:“來了怎麼不進公司?我正等着你呢。”
我將袁宇給我的信封與表格收起來,不好意思地:“對不起我才到。”
齊經理看看錶,笑道:“也沒差幾分鐘,你一向準時。”
話說到這裏,她就突然收了聲。
我隨着她的目光朝公司大門望過去,就看到一輛車在公司正門口停下。
真正好車,遠看都氣勢驚人。
齊經理往前快走了兩步,然後又想起我,回頭道:“我們大老闆來了,難得看得到他,我先過去打個招呼。”
我看着她步履匆匆地趕過去,公司里已經有幾個人出來了,陣勢很是熱鬧。
就連我都對那位老闆充滿了好奇心,忍不住駐足望去。
駕駛座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戴着眼鏡的男人,臉上笑笑的。
我木了幾秒,然後心裏“砰”一聲,像是撞上了什麼東西。
那是肖,留白的先生,嚴子非的朋友!
齊經理已經走到他身邊了,不知對他說了句什麼,又遙遙指了指我。
那雙帶笑的眼睛轉向我,隔着十數米的距離,並無一點意外之色。
所有人的目光跟着肖一起投向我,幾秒之後,肖對我略微欠身,並且點了點頭。
我簡直能夠聽到所有人心裏的尖叫聲。
我只想掉頭就走,但天可憐見的,我還沒拿到我的工資。
窮人沒資格講個性,很快就要開學了,袁宇的提議也好,美國也好,獎學金也好,在現實面前全都遙遠到無邊無際。
現實比什麼都深刻都緊迫都沉重,現實是不可逃避的,我暫時還飛不起來,我得腳踏實地,每一步都走在實處。
齊經理對我十分客氣,幾乎是立刻簽了付款單,還打電話要財務準備好等我過去。
她一直都對我很好,好得都讓我有些奇怪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因。
我還以為是老天在補償我,原來是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齊經理從電腦里調出新的項目文件給我,我把公司配給我的那台筆記本電腦放在她桌上,回答:“謝謝,但我不想再繼續這份兼職了。”
齊經理一臉驚訝:“為什麼?”
我簡直能從她臉上讀出她心裏的潛台詞。
為什麼有人送錢給你你都不要?
我不是不想要,是不能要。
她不會明白,我也不想對她解釋。
但我不會放棄我所完成工作的報酬,我已經付出勞動,那是我應得的。
我從財務室出來,把裝着現金的信封收進包里,與袁宇給我的申請材料放在一起。
我把包抱在懷裏向前走,感覺它無比沉重。
到公車站要走三條街,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一輛車停在我身邊。
有些人和物是令人過目不忘的,比如肖和他的車。
我站住腳步,叫他。
“你好,肖先生。”
肖從駕駛座上推門下車,繞過車頭走到行人路上。
真奇怪,他居然自己開車。
“常歡,好久不見。”
他對我微笑,我沒法不回答他:“是啊,好久不見。”
他眨眨眼:“去哪裏?我送你一程。”
我搖頭:“謝謝,不用了,我坐公車。”
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前方:“路口有警察啊。”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突然加快語速:“這裏是不能停車的,他要走過來了,快上車。”
我身不由己地上了車,車門砰一聲合上,他坐進來,帶來無比的壓迫感。
我真不該和這個男人多說一句話,他比誰都危險。
車子已經起步,我想立刻下車,但我不能像對待袁宇那樣對待他,包還在我手裏,那個裝着錢的信封咯痛我的手。
我向所有靠打工為生的人一樣,對“老闆”這種生物充滿了敬畏,更何況是肖這樣的。
他開口,這一次十分直接:“小齊說你不願意繼續兼職了?”
我不敢看他,輕聲回答:“是的。”
他問:“為什麼?”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有一雙洞察人心的眼睛。
“就因為我是嚴子非的朋友?”
我吸了口氣,這個名字仍舊刺痛我。
我別過頭:“我需要工作,但我希望自己被錄取是因為我的能力。”
肖微微笑,我以為他要說些什麼要我打消這個念頭,但他薄薄的嘴唇一動,說:“你以為這樣的兼職到處都有嗎?我錄取你,當然是因為有個白痴拜託我照顧你一下。”
逆向道上所有的車子都彷彿迎面朝我沖了過來,我緊閉雙眼,從沒覺得自己會這樣可悲。
肖連轉頭的動作都沒有,只看着前方開車。
“怎麼?生氣了?”
我開口,聲音艱澀:“不,請你讓我下車吧。”
“何必這麼急?要開學了,你現在還住在咖啡店裏嗎?那個老穿黑襯衫的傢伙對你好嗎?”
這個男人知道一切。
我低下頭,是了,他是嚴子非的朋友。
他們都是嚴子非的朋友。
不會有憑空而降的好運,我以為我已經離開了有他的世界,但事實是我一直被照顧着,無論我知或不知。
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我該憤怒嗎?可我只想哭。
車子在路邊停下,我拉了一下車門,但它紋絲不動。
肖仍舊坐在駕駛座上,我聽到他在我背後開口:“常歡,我沒有惡意。”
我放棄開門,回過頭與他對視。
我敬佩留白,和這個男人在一起需要多麼強大的神經。
我強迫自己平靜地與他說話:“肖先生,我和嚴先生已經沒有關係了。”
我頓一頓,又說:“我不該繼續接受他的照顧,更何況還是通過你。”
他笑一笑:“你說的對,他來找我的時候,我也是這麼說的。”
我突然噤聲,極度的矛盾令我唇舌發麻。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嚴子非的消息了,久到彷彿過了幾個世紀。
我想聽他說下去,不停地說下去,說有關於嚴子非的一切,就算是多一個字也是好的,但我又害怕。
我不該再看到他,再聽到他,我不想知道他還在關心我,照顧我,我也不該知道,這會令我前功盡棄,令我連最後一點假裝的平靜都徹底失去。
肖的聲音在繼續:“可他說你是他的責任,他不能不管你,你聽聽,這是什麼話?你們明明已經分開了。”
我低下頭,捂住臉,不想讓他看到我的淚水。
他薄薄的嘴唇無情地摧毀了我最後一道防線。
肖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變化:“你哭了?別,我老婆會誤會的。”
他真是收放自如,我要不是那麼絕望,一定會捧場地笑一下。
“如果你是因為感動,不用了,我只是替他確定一下你好不好,你也不用感謝我,不算什麼大事,順手而已。”
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眼淚和鼻涕已經讓我狼狽到不能抬頭。
肖咳了一聲,遞過紙巾:“擦一擦,你這樣讓路過的人看到不好。”
紙巾是連着整個盒子一起遞過來的,我接住,他又道:“你可以繼續兼職,你做得很好,物超所值,我的公司不請白工。”
我只是搖頭。
肖嘆口氣,他居然也會嘆氣。
“常歡,他不是不管你,他也是不得已。”
手裏的紙巾已經濕得稀爛,我不能再聽下去,他的話殺死我。
我知道,錯的只有我。
可能是我扭曲的面孔太過難看,永遠微笑的肖都皺起了眉頭。
“我送你回去吧。本來想讓你見見他的,你這個樣子,看來是不行了。”
見他?見誰?嚴子非嗎?!
我驚惶起來:“不!”
肖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他這麼說著,放開手剎,再次踩動了車子的油門。
車外不知何時開始下雨,雨水在車窗上蜿蜒出無數透明的曲線,天地間一切都變得朦朧扭曲,我的淚眼透過重重雨霧望出去,看到路的另一邊的醫院大門。
是醫院,肖把我帶到了醫院門口。
我下意識地抓住了方向盤,聲音里滿是驚恐:“為什麼是醫院?他在醫院裏嗎?”
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也不用回答了。
因為下一秒,我就看到了嚴子非。
2
熟悉的車子在醫院門口停下,他推門出來,在雨里站直身體。
隔着雨霧,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他。
只一眼,我就忘記了呼吸。
他整個人很厲害地清減下來了,眉骨愈高,如同刀刻,但看上去精神很好,身姿筆挺。
我在恍惚里,覺得自己已經向他奔了過去。
但他隨即彎下腰,從車裏又牽出另一個人來。
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那一頭白多於黑的頭髮還有略微傴僂的瘦削後背,讓我以為她是個老人。
但她隨即轉過身,讓我看到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讓我無法形容的臉,她的五官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但它們組合在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或許是因為它們都太正常了,正常得像是被人按在她臉上的,並且各自為政,沒有一點聯繫。
那張臉與我所見的那張照片上的她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但我知道,她是程瑾,她就是程瑾。
小施從駕駛座下來替他們打傘,我看到嚴子非用手攬住她的肩膀,以免她淋到雨水。
我也看到她仰起頭來,對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讓她怪異的面孔變得柔和,我也看到嚴子非與她對視時溫柔的目光。
縱然她受盡苦痛,但終於歷劫歸來,而他仍在原地,不離不棄,誰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
他們站在一起的畫面仍是美麗的,誰也不能破壞那份完整,就像那張凝固了他們最好的時光的照片,誰也走不進去。
我再也不能看下去,肖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善解人意,車子掉頭離開,但是車子側邊的後視鏡仍舊照出那雙人影。
蜿蜒雨水的鏡面上,他們是天地間我僅能看到的人和事。
我閉上眼睛,只有淚如傾。
肖將我送到咖啡店,我下車,他也推門下來,對我說:“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我沒想到他會道歉,我搖頭:“不,謝謝你讓我看到他。”
“程瑾還沒有完全康復,他每天都陪她去醫院復健。”
我點頭:“我看到了。”
“有一個人需要照顧,他就知道身體要緊了,我看他最近越吃越多。”
我覺得心裏有一塊地方突然鬆動,衷心地:“那太好了。”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請放心,我是個學生,自然是過一個學生該過的日子,請你轉達嚴先生,讓他不要再為我的事煩心了。”
他很乾脆地回答我:“好,我會轉達。”
我抬起頭,肖避開我的目光。
根本不需要,像他這樣的男人是絕對不會做出考慮不周的事情的。他讓我看到那一幕,就是想要我死心。他從一開始就認為我是個不該存在的人,他雖然答應嚴子非給我一份工作,但他叫他白痴。他也不認同嚴子非至今還把我當成一份責任。當他覺得有必要替朋友解決我這樣一個麻煩的時候,他就順手做了他想做的。
不,他沒有錯,何必說對不起?他做得很對,很好,他是最好也是最有力的朋友,只是不是我的。
我開口,平靜地:“還有,請告訴他,我祝福他們。”
肖走了,我沒有回咖啡店,而是走去了公共電話亭。
我撥電話,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被我撥了不下十次才成功。
電話鈴聲響了許久,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才被接通,那頭背景聲十分安靜,所以傳來的語音就變得無比清晰。
他說:“喂?”
我沒有做聲,只是把聽筒緊緊按在耳邊,緊得幾乎要進入我的骨肉里。
他頓了頓,突然聲音急切起來:“常歡,是你嗎?常歡。”
那略微沙啞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來,穿過我的耳膜,進入我的身體,隨着每一次血液的流動,永不停歇地撞擊着我的心臟。
我猛地按斷了通話,然後在單調的嘟嘟聲中輕聲回答了他。
“是我,我愛你,再見了。”
我離開電話亭,直接去了袁宇的家。
他在,一個人。
他給我開門,第一句話就是:“常歡,你有決定了嗎?”
他的聲音里居然有一絲緊張。
我把手裏的信封舉起來,他瞪着我,急着要說話。
我開口打斷他:“借我一台電腦好嗎?有些信息得在線填寫,我已經把筆記本還給公司了。”
袁宇笑起來的樣子真如陽光灑落,我知道他對我好,但我不值得。
我想離開這裏,不是因為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