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洋蔥(2)
第45章洋蔥(2)
我申請UCLA交換生成功的消息很快就傳出去了,教授給我發了一封郵件,信里說他一直很看好我,相信我一定會有更好的發展。琳達已經回國,與我視頻通話時高興得手舞足蹈,對我說到了美國一定要去找她。
小菜十分捨不得我,還說我是這家店裏從打工到出國留學的第三個人了,和以前一樣,最後只剩下她。
老闆拿剛洗過的勺子敲她的頭:“你要是能考出去,我也替你慶祝。”
小菜立刻大聲回答:“我才不走,我要一輩子留在這兒。”
老闆瞪起的眼睛,讓我笑了足足五分鐘。
我到系主任辦公室敲章,一路收穫各式各樣的目光無數,國經老師簽字的時候十分爽快,還特地把我送到門口,對我說:“你是我最努力也是最幸運的學生,恭喜你,常歡。”
我知道自己幸運,也知道自己正在被人羨慕,但我不快樂,人生就是你最想得到的,永遠都得不到。
我還給爸爸打了電話,電話里傳來一個女聲,問我你是誰?
我說:“我是常歡。”
她一下子局促了,說話都有些結巴:“哦,哦,是你啊,我這就給你爸聽。”
我在腦海里描摹她的樣子,但我連她的照片都沒有見到過,我能想到的只有媽媽在廚房裏忙碌的背影,還有她轉過身對我露出的笑容。
我記得她常把頭髮用一根黑色的皮筋紮起來,廚房裏熱,碎發總被汗濕黏在額頭旁邊,說話的時候時不時用手去抿一下,有時候兩手都端着湯碗的時候,還會要我幫一下忙。
我多想能夠走到那幻景里去,再替她抿一下頭髮。
“常歡。”爸爸在叫我。
我握緊了話筒,他也沒有錯,我沒有權利要他永遠活在過去的記憶里。
我叫他:“爸”,心平氣和地。
他囁嚅着:“要開學了……我正想過去看看你。”
我對他說:“爸,我申請了一個交換生名額,去美國。”
他“啊”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驚訝。
我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他的聲音。
我又說:“已經通過了,學校在加州,那裏給全額獎學金,不用自己負擔學費和生活費,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擔心,學校有通知發給家長,過幾天你就會收到的。”
他還是不說話,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再等了一會兒,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那頭竟然傳來了抽噎聲。
是我爸,他哭了。
“爸……”
他在那裏斷斷續續地說話,像是對着身邊人,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女兒要出國了……她要去留學了,好孩子,我女兒是好孩子。”
我的眼淚突然滾落下來,遮也遮不住。
電話那頭是我一輩子潦倒失意的父親,他用酗酒和暴力發泄自己對人生的不滿,我曾經恨他,也曾經發誓永不原諒他,但我錯了,我想他愛我,只要他的一句話,我就能夠滿足。
三天後,爸爸來了上海。
我已經住回宿舍,他找到我,什麼也沒說,就給了我一張存摺。
我打開,然後立刻合上。
那裏面簡直是他一生的積蓄。
我說:“我不能要。”
但他執意把它塞進我手裏,然後就走了。
我把他送到車站,上車的時候他說:“有時間就回家看看,你的房間我沒我動過,還在那兒呢。”
我點頭,他就說:“沒事了,回學校去吧。”
長途汽車司機按着喇叭催客,我一直跟着他,他一隻腳踏上車,突然又轉過身來,摸了摸我的頭。
他說:“好孩子。”
我低頭,熱淚奔涌。
送走爸爸以後我一個人回到宿舍,打開箱子,把兩張存摺放在一起,仔細包好。
這就夠了,它們讓我覺得自己永不會是孤單一個人。
3
簽證面試是袁宇陪我去的,我問他:“你不用開學?”
袁宇笑嘻嘻地:“我成績好,導師允許我請假。”
我無話可說。
其實我知道,袁宇嘻嘻哈哈的外表下有一個最值得信任的靈魂,在我需要的時候,他一直在那裏。
他對我太好了,我無以為報。
我對他說:“我請你吃飯吧。”
他眼睛一亮:“你做嗎?”
我愣一下,一時居然沒反應過來:“你要吃嗎?”
他像個小男孩一樣雀躍:“要啊!走吧,我家有廚房。”
我在他的喜悅面前投降,袁宇帶我去超市,我看着冰柜上貼着的價格發獃:“太貴了,去菜場吧。”
他已經大刀闊斧拿了不少:“沒事,我付錢。”
我固執地把推車裏的東西一樣樣放回去:“不行,說好了我請客。”
袁宇苦着臉:“我不知道哪裏有菜場。”
我忍不住笑:“走吧,我知道。”
我推着空空的手推車轉過一個貨架,袁宇追上我,然後差點撞在突然停步的我的身上。
在我面前不遠的地方立着嚴子非與程瑾,他推着車,而她正從貨架上拿下一盒牙膏。
我與他,分開一個月又十天之後,再一次面對面。
程瑾注意到我的目光,放下牙膏問身邊的男人:“遇到熟人?”
袁宇站到我身邊,攬住我的肩膀。
我從未這樣感激有他在身邊。
我聽到袁宇開口:“那麼巧,嚴先生。”
我也聽到嚴子非的回答,在幾秒以後。
他對我們微微點頭,聲音略微沙啞,說:“是,那麼巧。”
袁宇看着程瑾:“這位是你的朋友?”
嚴子非點頭:“程瑾。小瑾,這是袁宇。”
袁宇緊了緊攬住我的手:“幸會程小姐,這是常歡。”
程瑾對我們露出笑容,她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而嚴子非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短短一瞬。
那是一對深黑色的漩渦,足以令我陷落至萬劫不復。
袁宇接過我手裏的推車,給他們讓出一條道來。
他道謝,向前走,我們擦身而過,我縮在袁宇的臂彎里,想像自己是渺小的一粒塵土。
背後傳來程瑾混在嘈雜人聲里的模糊聲音。
她說:“他們看上去真般配。”
我沒有聽到嚴子非的回答,想必他會給她一個微笑。
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個笑容,看到他溫柔牽動的嘴角。
我知道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分開以後,無論曾經如何親密過,終有一天會變成路人。
但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我在菜場裏發揮了無與倫比的討價還價熱情,幾乎沒有停過嘴,拎着大包小包上車以後,我又一路不厭其煩地說著菜單,到走進他的家門都沒有停過嘴。
到走進廚房的時候,我的嗓子已經啞了。
袁宇終於受不了了:“別說了,你不覺得口渴嗎?”
我嘎然收聲。
他問我:“喝水?”
我搖頭:“不要,你出去吧,我很快就能弄好。”
袁宇轉身走了,我開始洗切,兩分鐘后他又回到廚房,把一杯水放在我手邊上,然後問:“要幫忙嗎?”
我連頭都不抬:“你什麼都不會,別來湊熱鬧。”
“你教我唄,你都說了一路了。”
“不用了,很快,你出去等着就行。”
“不就是洋蔥土豆絲嗎?我會切,你讓開。”他捋起袖子。
我用一隻手推他,怎麼都不抬頭。
袁宇不再說話,廚房裏只剩下砧板上散落着淺紫色的洋蔥衣被滴落的水珠擊中是時發出的細碎聲音。
我扔下刀捂住臉,哽咽道:“洋蔥。”
袁宇沒有回答,我聽到水聲,他打開水龍頭,把刀和洋蔥都扔進了水裏。
“好了。”他說。
我仍舊捂着臉,刺鼻的氣味讓我淚流不止——我真不該買洋蔥。
“要毛巾嗎?”他問我。
我搖頭,不,讓我一個人。
但袁宇並沒有走開的意思,我的手被他拉開,光亮讓我紅腫的眼睛無所遁形。
我看不清袁宇,他在我的淚眼裏是那麼模糊的一團影像,而他執意地不肯放開我。
我聽到他叫我:“常歡。”聲音輕得像嘆息。
然後他低下頭,吻了我。
那是一個帶着微鹹味道的親吻,十分溫柔,甚至帶了一點小心翼翼,這太不像袁宇了,我記得他曾經那樣霸道地強吻過我,不顧我的掙扎與反抗。我也記得另一個男人所給我的無數個溫柔而持重的親吻,在那許許多多個靜夜裏,那些耳邊的低語,朦朧睡意中的擁抱與纏綿,最後都成了喧囂塵世里簡短的一個擦身而過。
袁宇的唇終於離開,我聽到他說話,就在我耳邊:“忘了吧常歡,一切都會好的。”
或許我應該再給他一個耳光,但我悲傷而軟弱,再沒有一點力氣,而他收攏雙手,年輕男人的胸膛堅硬而溫暖,就連他的聲音都是帶着溫度的。
他說:“我在這兒呢。”
4
兩個星期以後,我與袁宇一同去機場。
我的行李少得可憐,而袁宇只背着一隻運動包。
我原本想把被子都帶到加州去,但袁宇說相信我常歡,宿舍里什麼都有,包括電飯煲,學校旁邊就有亞洲超市,連粽葉都能買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