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鬼船(1)
第120章鬼船(1)
一
安星眠離開后,雪懷青向她的父親雪寂講述了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之前她一直以為,作為一個不太擅長言辭的人——雖然現在已經比過去強多了——要講述清楚這麼多年的經歷,或許是件挺費勁的事,但真正講起來之後她才發現,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困難。她好像被激發起了一種傾訴的慾望,想要讓父親知道她過往的一切,彷彿這樣就能讓兩人的生命產生交集。到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雖然不只一次對安星眠講過,她對自己這位連面都沒見過的生身父親其實並無太多感情,但真的到了見面之後,那種流淌在血液里的父女親情仍然無法遏止。而雪寂也一直十分專註地傾聽,當聽到雪懷青講起過去一年半時間裏與安星眠所遭遇的種種險阻,儘管明知道並無大礙,臉上仍舊不自覺地現出緊張的神情。
“那麼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呢?”在聽完了女兒所有的一切之後,雪寂問道。
“我想,大部分的麻煩都解決了吧?”雪懷青不太確定地說,“至少那些想要搶奪蒼銀之月的人都被你騙過了,不會再動念頭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怎麼向霍欽圖城邦洗清你的冤屈……”
“不必要,”雪寂堅決地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已習慣了沙漠的生活,那些冤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蒼銀之月失效的消息一定會傳到他們那裏,他們對薩犀伽羅的渴求也就不會像過去那麼迫切,你們倆可以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了。”
“安安穩穩地活下去……”雪懷青重複了一遍,“哪有那麼容易?更何況,如果不能替你恢復清白,我的心裏始終不會好過。”
“我說過了,名聲之類,對我而言已經沒有絲毫的意義了。”雪寂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一瘸一拐地拖着傷腿走到房頂的邊緣,看着腳下喧嚷的一切:“我的世界,只存在於大沙漠裏,即便是這個粗陋不堪的小鎮,都並不屬於我。我和黃沙為伍,與惡狼為伴,旁人怎麼看待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其實,你可以離開的,”雪懷青說,“你不像其他的那些游牧民,是貨真價實犯了罪的,一旦查找到殺害風白暮的真兇,你就可以放心地回到正常的世界。你之所以不想回去,只是因為你已經意冷心灰而已。可是現在不同了,你有我啊。”
雪寂身子一震,雪懷青繼續說下去:“你雖然失去了妻子,但是現在,你卻有了女兒。離開這片沙漠吧,和我在一起,我和星眠會一起侍奉你,照顧你,為你養老送終。過去我從來無法體會這樣的情感,可是現在,我覺得那一點也不困難,因為父親就是父親,女兒就是女兒,無論什麼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她來到雪寂身後,輕柔地挽住他的胳膊。雪寂原本身材高大,但眼下弓腰駝背,身形枯瘦,又瘸了一條腿,倒顯得雪懷青更高一些。父女倆倚靠在一起,什麼話都沒有說,卻又像是已經交流了千言萬語。
但這樣的溫馨時光並沒能持續太久,雪寂銳利的眼光偶然從腳下的街道上掃過,忽然一把拉住雪懷青,帶着她向後退了幾步。
“怎麼了?”雪懷青忙問。
“是那個姓安的小夥子,好像遇到麻煩了,”雪寂說,“他明顯是被幾個人押着向這邊走過來。”
雪懷青悄悄探頭一看,不禁臉色大變:“糟糕,是須彌子!還有宇文公子!”
雪寂雖然長年困居沙漠之中,但消息仍然靈通,對這兩人的名字並不感到陌生:“都是很難纏的角色。看起來,須彌子之前幫助你們,果然是不懷好意的。”
“我現在猜想,他大概是想利用我找到你,就此找到蒼銀之月,”雪懷青說,“他的胃口果然很大,想兩件法器一起獨吞,否則的話,之前他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對星眠下手先搶走薩犀伽羅,但卻一直隱忍不發。”
“那麼現在就算得上是圖窮匕見了,”雪寂說,“他押着安星眠,想必是要用他來要挾你我交出蒼銀之月。”
雪懷青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雪寂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既不願意讓我為難,又擔心你所愛的人的安危。既然這樣,我就去替你對付他吧。”
“不行,你不知道須彌子有多強!”雪懷青急忙說,“在這個世上,恐怕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也許可以試着和他談一談。”
“我知道把握很小,但卻不得不一試,”雪寂說,“現在安星眠在下面,蒼銀之月無法發揮作用,即便能起效,有他在,也是投鼠忌器。除了硬碰硬之外,沒有別的辦法,難道你以為須彌子這樣的人會因為你的幾句話而改變念頭嗎。”
雪懷青還想要說話,忽然後頸一痛,還沒反應過來,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雪寂扶住她,輕輕把她放在屋頂的瓦片上,雙目凝視着她的面容,輕輕嘆了口氣。
“你長到那麼大,我都沒有為你做過任何事情,”他低聲說,“現在就讓我盡一次做父親的責任吧。”
不久之後,遍體鱗傷的雪寂倒在了長街的中央,手裏的弓已經折成了兩半。在他的身邊,躺着七具須彌子的屍仆,要麼頭顱被長箭貫穿,要麼脖頸被射斷,已經無法再派上用場,所以須彌子撤去了對它們的操控。
“我已經很久沒有遇上能一口氣毀掉我七具屍仆的人了,”須彌子的語聲依然狂傲十足,但也摻雜了一絲讚賞,“所以我才留了你一條命。”
“你的屍仆居然隨身帶着硬弩,是為了對付我嗎?”雪寂問。
“那倒不是,不過我這些年經常和羽人打交道,不帶點相應的武器怎麼對付他們呢?”須彌子說。
雪寂點點頭:“沒錯,你雖然很驕狂,但卻絕不魯莽,萬事都會有充足的準備,輸在你手裏,我沒什麼可說的。”
“那就快把蒼銀之月交出來吧,”須彌子說,“就衝著你這一身本事,交出蒼銀之月,我不殺你。”
“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搶奪這兩件法器?”雪寂問,“以你的驕傲,絕不像是願意藉助身外之物來變得更加強大的那種人,你應該只相信自己的力量才對。”
“我做的事情無須向別人解釋,”須彌子說,“所以你只需要把你躲在屋頂上的女兒叫下來,讓她把蒼銀之月交給我就行了。”
“恐怕不能如你所願了,”雪寂咳出一口血,喘息了一會兒之後說,“我已經打暈了她,然後讓我的手下把她和蒼銀之月都送走了。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我都不能冒險讓蒼銀之月落入你的手裏。”
須彌子聽完后,居然一點也不惱怒,卻反而哈哈大笑起來。雪寂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安星眠已經忍不住開口說:“伯父,你剛剛和她重逢,還不了解她,而須彌子恐怕比你知道得要多一些。她是絕對不會扔下你和我獨自一人離開的。”
雪寂正在詫異,長街的另一頭已經有一個身影緩緩地走了過來,他禁不住嘆息一聲:“天意如此啊。”
二
半個月後。寧州厭火城。
一場濃霧籠罩了整個海面,海天之上灰濛濛的一片。在這樣的天氣下,漁民們都不敢出海,生怕遇到傳說中的幽靈鬼船。但就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有一艘大船準備啟航,這實在讓人替他們捏一把汗——或者捏一把幸災樂禍的汗。
旁觀者尚且如此,大船上的船工們自然更是心裏惴惴不安,但雇船的僱主付的船資實在是太過可觀,足夠買好幾艘這樣的新船,船主思前想後,實在不願意拒絕,因此還是把這樁生意應承下來。不過上船之前,他仍然會最後一次警告僱主:“老闆,收了您那麼多錢,我更得把話講明白,在我們這一片海域,一般人是不敢冒着海霧出海的,因為在傳說中,每到海霧最濃的時候,海上就會出現鬼船……”
“那個傳說我早就聽說過了,”臉上有一道傷疤的中年僱主回答說,“無妨,我就是專門捉鬼的。”
但願如此吧。船主在心裏嘀咕着,第七十三次摸了摸懷裏那張數額巨大的銀票,咬咬牙,發佈了開船的命令。在他的身後,幾名隨着僱主一起上來的乘客也是個個鎮定自若,好像對鬼船的傳說絲毫也不在意。船主一一打量着這些人,除了一群長相凶神惡煞、一看就像打手的傢伙之外,還有兩位英俊的青年公子和一位金髮的羽族美人。
這麼年輕俊美的人物,要是都變成了鬼魂的奴隸該有多可惜,船主心想。
這些乘客,當然就是須彌子一行人了。安星眠和雪懷青名義上是俘虜,其實也並沒有受到什麼約束,那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在須彌子的手底下,玩什麼花樣都是無用的,所以一向自信滿滿的須彌子也根本不必費心監視他們。而安雪兩人畢竟這一年半以來見識了太多的風浪,也基本上算是處變不驚了,居然還有閑心和宇文公子聊天。
“你說,老怪物為什麼非要帶着我們去見那個鮫人啊?”雪懷青問,“我一直以為他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呢,可是東西已經到手了,卻還偏偏去挑戰最強大的敵人,難道僅僅是出於狂傲和自尊?”
“我也不太明白,不過我和他倒是說得很清楚,”宇文公子說,“如果他最終被那位鮫人打敗,兩件法器被奪走,那我就可以藉機擺脫掉身上的詛咒了。所以這一趟行程,我心裏抱着的期待或許比他還要大。”
“我覺得,他大概是想要藉助那個鮫人的力量來想辦法解下我身上這塊薩犀伽羅吧,”安星眠說,“別忘了,薩犀伽羅不同於蒼銀之月,不能離開我的身體,須彌子總不能成天讓屍仆背着我到處亂跑吧?但這個鮫人說不定能有方法把薩犀伽羅拿下來,或者合他們兩人之力。所以他才既需要你,又需要我,把我們綁在了一條船上。”
“這個分析倒是合乎情理,但我很難相信須彌子能戰勝那個鮫人,”宇文公子說,“以他一次操控上百具行屍的能力,恐怕須彌子就做不到,更何況大海是鮫人的老巢,天時地利都在人家那一邊。但須彌子非要來,我難道有本事阻攔他?”
“你沒本事阻攔他,你也不想阻攔,”雪懷青撇撇嘴,“我們才真是倒霉,就這麼被老怪物綁到這裏來釣魚。”
宇文公子饒有興趣地看着她:“根據我過去所掌握的資料,你是一個很少說話,也不怎麼會說話的女孩子。但是現在看起來,你說起俏皮話來倒也很有一套嘛。”
雪懷青毫不羞赧地指了指安星眠:“那是這個人的功勞。我慢慢發現,和正常人說話交朋友其實也沒什麼難的。”
安星眠倒是臉上微微一紅,還沒來得及說話,須彌子已經輕喝一聲:“別說閑話了!我已經聽到亡歌的聲音了!”
的確,那種讓人很不舒服的亡歌的聲音已經響起,通過鮫人特有的發聲方式,更加有一種震人心魄的效果。須彌子是個大行家,自然也從這亡歌的聲勢里分辨出了對方的實力,而且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聽到這種聲音了。第一次的時候,這聲音帶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也讓他在一生中首次體會到挫敗,但現在他已經可以很釋然地面對了。
“不過是靠了鮫歌的放大作用罷了,”他冷笑着自言自語,“但真要動起手來,我還是能贏。”
“他說的是真話還是虛張聲勢?”安星眠小聲問雪懷青。
“老怪物從來不會虛張聲勢的,”雪懷青說,“這個鮫人或許屍舞術比須彌子強,但強得也有限,然而他長年待在深海,連所需屍仆都靠別人上供,到底有多少機會和人動手過招呢?而須彌子生存的樂趣就是到處惹是生非……論實戰經驗,恐怕就要強出不止一籌了。你想想,在萬蛇潭的時候,被那麼多人包圍着,他還是有辦法脫困。”
“在海上就難說了。”安星眠一邊說著,一邊目不轉瞬地盯着眼前這片濃重的白霧。沒過多一會兒,須彌子所隨身攜帶的二十餘具精挑細選的屍仆忽然都開始動彈起來,須彌子哼了一聲,這些屍仆又停止了行動。接下來的時間裏,它們彷彿是陷入了一場拉鋸戰之中,忽而動,忽而停,在外人眼裏看來,就好像一群瘋子。
當然,安星眠等人知道,這是霧中的鮫人和須彌子正在進行屍舞術的比拼。從戰況看起來,似乎是須彌子佔據上風,鮫人始終不能完整地操控屍仆們走出幾步,但必須考慮到這些屍仆都是被須彌子施展了印痕術的,它們對須彌子的精神感召反應更靈敏,鮫人能夠讓他們行動起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過了一會兒,鮫人忽然停止了屍舞術的運用,屍仆們也就一直木然站立在原地。從霧裏傳來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宇文靖南,我還在奇怪你剛剛履約不久,怎麼會又傳書要給我再送一船人,結果居然是找了個屍舞者過來。怎麼了,你是尋到了厲害的幫手,打算背叛我嗎?”
這聲音隔着百丈之遙從海浪聲和風聲中傳來,竟然仍舊清晰可聞,可見這個鮫人的功力非凡。宇文公子哈哈一樂:“你誤會了,契約咒這種東西我怎麼有膽量去背叛呢?我其實是來履約的,不過不是送屍仆這種小事了,而是另外一個幾十年的長約,你夢寐以求的長約。”
鮫人停頓了一會兒,重新開口時,聲音里隱隱有一點掩飾不住的激動:“你所指的,難道是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嗎?”
“還能是什麼?”宇文公子說,“我帶來了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但並非出自我本願,而是被剛才和你交手的這位屍舞者脅迫而來的。他好像有些話想要和你談。也就是說,能不能得到這兩件法器,大概就要看你和他誰的手段更高了。”
“這些年來陸地上最強的屍舞者,大概就是須彌子了吧?”鮫人說,語調里把“陸地上”這三個字說得很重。
“海上最強的屍舞者,恐怕仍然是須彌子。”須彌子淡淡地接話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