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鬼船(2)
第121章鬼船(2)
鮫人許久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濃霧中出現了一艘大船的輪廓,一點一點地靠近了這艘海船。這艘船的樣貌奇特,很像是羽人用來海上作戰的木葉蘭舟,但木葉蘭舟原本以輕巧機動為特性,這艘船卻是規模龐大,船上的塔樓儼然就是一座巨大的海上宮殿,高揚的巨型風帆有如怪獸的羽翼,帶給人一種遮天蔽日的壓迫感。
很快地,兩艘船靠近了,鮫人船上的船工十分精確地控制着距離,讓兩船沒有相碰。幾條壯漢在兩船間搭上了木板,示意眾人過去。須彌子昂着頭,把屍仆留在身後,當先走了過去,等到安星眠等人也都上船之後,他才把屍仆們召喚過去,顯得有恃無恐。
似乎是鮫人調動了一下秘術,籠罩在船身上的霧氣消散了,在海船之外的空間,大霧卻仍然濃密,彷彿是專為這艘船營建的壁壘。在這片濃霧森林裏,一些驚人的秘密正等待被揭開。
船上的霧氣散開后,展現在人們眼前的就是那座宮殿一樣的塔樓,兩個漂亮的侍女走上前來,開口說道:“主人請各位入內一敘。”
這兩個侍女皮膚白皙,相貌姣好,說話音色如常,行動自如,但雪懷青只瞟了一眼,就低聲告訴安星眠:“死的。”
她頓了頓,又補充說:“樓里應該有那麼幾個活人,但甲板上的其他人,都是行屍,而且都是由同一人控制的,其間的精神聯繫十分穩固,除了須彌子,估計沒有別人可以破壞。”
安星眠悚然,愈發感受到這位鮫人屍舞者的實力之強,恐怕真的不在須彌子之下。雖然此行千頭萬緒,最好是能雙方好好說理解決,他心裏卻仍然禁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須彌子和這個鮫人打上一場架,那一定會相當好看。
“真希望須彌子能和他打起來,”和他心意相通的雪懷青小聲說,“這樣的熱鬧一輩子也難得遇到一次。”
“最好還是別打,”宇文公子苦笑一聲,“萬一把鮫人打死了,我的詛咒就沒法消除啦。”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經走進了塔樓。在此之前,安星眠想像了一下塔樓里的情狀。在他看來,這個鮫人的排場如此之大,沒準也是個野心勃勃的自命帝王,所以這座海上宮殿極有可能極盡窮奢極欲之能事,裝點着種種陸地上的君王們都難以得到的海中珍寶。雖然他擁有大量的屍仆,也擁有可能算得上九州第一的屍舞術,但在他身邊,怎麼也得有一打真正的美女環繞吧?除此之外……
他正在想着,塔樓內部的事物已經一覽無遺地展現在他的面前,當這一切極富衝擊力的事物映入他的眼球時,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都要停止跳動了。他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所有想像和事實之間存在着多麼大的謬誤。呈現在眼前的這一切,和什麼帝王、高貴、金碧輝煌全然不沾邊。他所見到的是——地獄。
“這真是個瘋子。”連雪懷青的語聲都禁不住微微顫抖。
“他絕對是,”宇文公子說,“我算是明白這麼多年來我和我的家族上供給他的屍體都拿來幹什麼了。”
三
一場肆虐的沙暴過後,西南戈壁恢復了暫時的平靜。在沙漠深處的某一個不為人知的所在,雪寂正半躺在游牧部落的帳篷里,翻閱着一大堆古舊的書籍。他的身上纏着厚厚的繃帶,還隱隱有血跡滲出,這都是若干天前須彌子留給他的紀念。但他對這些傷痛恍然不覺,全副心神都投入到手裏的紙頁中。
數天前的那一戰,他雖然竭盡全力,畢竟身有殘疾,終於還是不敵須彌子。但已經被他送走的雪懷青卻在危急時刻回來,把蒼銀之月交給了須彌子,如安星眠所說,她絕不會拋棄自己的親人。而大概是出於對雪寂這一身不俗武技的欣賞,須彌子最終放過了他,並沒有殺他。於是雪寂從幾人的對話里得知,須彌子要把他們帶到海上,去見一個鮫人。雪懷青原本與此事無關,但她肯定不會拋下安星眠,所以也一同跟去。
雪寂並沒有阻攔她,因為女兒的這個舉動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但當一行人離開后,他卻禁不住要去思考,這個鮫人為什麼幾十年如一日地想要奪走這兩件法器。他從中嗅到了一些不太尋常的味道。
他不顧同伴們讓他留在鎮上方便養傷的要求,堅持回到了沙漠中,因為沙漠裏有他多年來辛苦收集的一些藏書。他一面養傷,一面·着這些書籍中和鮫人有關的部分,試圖解釋那一直在他心裏不斷跳動的不安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在九州六族當中,魅族和鮫族一向是較為神秘的兩個種族。魅族沒有自己的族群和國家,每一個個體基本都是單獨成長,然後根據自己凝聚而成的形態加入到其他種族的社會裏,比如凝聚成人形的就和人類一同生活,凝聚成洛族的就和洛族一起生活。也許每一個人的身邊都有魅,但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難以分辨他們。
鮫族則有自己的族群與社會,但他們都生活在海里,對人類也較有戒心——說確切一點是某種本能的厭惡與排斥,因此人類對鮫人的了解很少。在那些有限的記錄里,也只是大略地提及一些,比如鮫人喜歡以海底村落的形式聚居,也會運用海底浮力開採石塊,以及種植快速生長的珊瑚生物,以此類方法建造海底城市。比如鮫人可以通過秘術化生雙腿,改變自己的外貌體態,令自己可以走上陸地和人類交流。
在這些一鱗半爪的斷章殘片式的記錄中,有一種說法最讓雪寂感興趣,那就是靈魂。靈魂這種東西,向來是九州大地上無數人都相信、卻從來沒有任何人能證明的東西。各種小說戲文里都有靈魂離竅、魂魄附體、亡魂現身之類的橋段,東陸華族裏甚至一直流行着許多和招靈、導亡相關的喪儀,以及十分驚悚的召亡遊戲等等。但是這些都只能停留在傳說中,從來沒有人真正證明過靈魂的存在,那些所謂的證言往往都經不起推敲,被證實只是謊言。
但鮫人卻從來都是篤信靈魂的。在鮫族的傳說中,鮫人死後,靈魂就歸於大海,成為海水的一部分,所以大海既是鮫人的生活之所,也是他們一切先祖的靈魂棲息之地,這也是他們固守着自己的海域,拒絕外族進入的原因之一。
雪寂反反覆復讀着這段話,雖然沒有什麼詳細精確的描述,但是“靈魂”這兩個字卻總是讓他心神不寧。他推敲着這個鮫人的心態,又開始想到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的功用。蒼銀之月並不直接讓人致死,但實際上的效果相當於把人殺死了,因為被蒼銀之月法力攻擊的人都會失去全部的意識,成為一個只剩呼吸和心跳的活死人,永遠不可能再對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應。
當然了,對於鮫人來說,失去意識也就等同於靈魂消失了。在他們的觀念里,蒼銀之月大概就是用來吸取靈魂的。
吸取靈魂……吸取靈魂……
雪寂忽然一拳頭砸在了床沿上。由於用力過猛,他肩頭的傷口迸裂開,鮮血又流了出來,但他卻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我明白了,雪寂想,我明白了這個鮫人想要幹什麼了。但是……他是不可能成功的。這個悲劇性的結局會給雪懷青和安星眠帶來怎樣的後果,他已經不敢想下去了。
“你們一定要平安回來。”除了祈禱,雪寂沒有別的任何事情可以做了。他緊閉着雙目,以最虔誠的心祈禱着,為了他剛剛重逢的女兒。
同一時刻,安星眠站在塔樓的入口處,怔怔地看着樓內的一切,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形容眼前看到的一切。這座塔樓的內部,既沒有華麗的裝潢、精美的飲食,也沒有美艷的歌姬舞姬,而是充斥着——死屍。
整座塔樓的內壁上佈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鐵架,鐵架上密密麻麻懸挂着數百具屍體,防腐藥物的刺鼻氣味從這些屍體身上瀰漫開來。而在塔樓的中央,有若干個不同的大型機械,有的像是葯池,有的像是焚化爐,有的不知道用了什麼法門,散發出陣陣冰涼的白氣。
而在塔樓頂部,遍佈着長索和各種帶掛鈎的滑輪,一具具屍體被吊在掛鈎上,運送到底部的機械中去。這原本是一套十分精良複雜的機械系統,其中不知傾注了多少工匠的心血,但偏偏是用來運送令人膽寒的死屍,這一幕場景可謂怪異之極。
更為恐怖的一幕還在後面。塔樓另一側的一道門打開了,一個正在不斷掙扎的人被送了出來,這是一個活人!他的四肢都被牢牢綁縛,掙扎也只是徒勞,嘴巴也被堵死了,只能從那雙絕望的雙眼裏看出他的驚駭。他被滑輪運送到某一個噴吐着烈焰的焚化爐之上,滑輪的鐵鉤鬆開,他的身體筆直地掉進了灼熱的火焰里,幾乎是在瞬間化為青煙。與此同時,似乎是有另外一個機關發動了,焚化爐旁伸出一根長長的鐵手,頂端處赫然是一枚長長的鋼針,刺進了爐邊的一具屍體裏,正好是從額頭刺入。
安星眠強壓着不適,看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同時也在猜測,剛才發生的這幾個動作——焚燒活人、同時用鋼針刺入另一具死屍的額頭——究竟是為了什麼。他緊盯着那具被刺穿的死屍,不知道它會展現出怎樣的異動,但最終,屍體並沒有絲毫動彈。
“這是在做什麼?”雪懷青疑惑地問。
“我也不知道,”宇文公子回答,“我原本以為我提供給他的屍體都是用來作為屍仆驅策的,現在看來遠不是這麼回事。”
安星眠轉過頭,看着須彌子,“你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須彌子點點頭:“是的,我知道。”
“但你一直都不肯告訴我們,為什麼?”安星眠問。
“因為這樣才比較有趣。”須彌子陰沉地一笑。
“那你現在總可以說了吧?”雪懷青說,“你又不是你的老朋友風秋客,不賣關子會死。”
須彌子居然並沒有去糾正雪懷青所用的“朋友”這個詞,而是抬頭看着眼前這一片地獄一般的場景,慢慢地說:“這個鮫人想要奪取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既不是為了殺人,也不是為了稱霸。只有唯一的一個目的,那就是想要利用這兩件法器……”
這幾句話說得很大聲,到了結尾處卻又故意停頓賣了個關子,顯然故意要讓對方聽到,而這個舉動也起到了明顯的效果。他的話音剛落,塔樓的底部——也就是眾人所站立着的甲板下方傳來一陣機械的轟鳴,很快甲板上裂開一個洞,一個巨大的閃爍着詭異光芒的不規則物體從甲板下升了上來,形狀乍一看很像是一座東陸花園裏的假山,但卻通體透明,並且環繞着一些七色的光彩。安星眠努力想要看清楚這到底是什麼,卻發現不知為何,雙眼似乎不能在它上面聚焦,這明明是一個碩大的東西,卻偏偏看不清楚。
“奇怪,明明就在我的眼前,為什麼我看不清楚?”雪懷青也發出疑問。
“這是干擾視線的秘術,”須彌子有些不屑地說,“如果你們的精神力稍微不那麼廢物的話,就不會被干擾到。”
安星眠和雪懷青索性不說話了,反正在須彌子面前說什麼似乎都是錯的。他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力,緊盯着這塊被秘術保護着的物品,漸漸地可以看清楚它的輪廓了。
這是一個冰塊,一個巨大的冰塊,而冰塊里還隱隱透出人形,好像是有什麼人被封凍在了冰塊之中,但這個人具體的形貌就實在看不清了,如須彌子所言,他的精神力還不夠強。他正在猜測,須彌子已經開口說道:“這塊寒冰是為了讓你的身體減緩老化吧?看起來,為了永生不老,你還真是費盡心思啊。”
“你說什麼?”安星眠、雪懷青和宇文公子一齊回頭,驚訝地看着須彌子。無名女斥候和梁景持守着下人的身份,並沒有發聲,但眼神里也是訝異到了極點。
“你們以為呢?你們以為這個鮫人大費周折想要搶奪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是為了什麼?”須彌子似乎很欣賞眾人的驚詫,“鮫人是一個深信靈魂的種族,這個鮫人一直想要永生,卻發現肉體的死亡是不可逆轉的,於是打定主意從靈魂上面想辦法。他想要尋找移魂之法,不斷地讓自己的靈魂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上,這樣也可以算是一種永生不死的方式了。”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弧形:“這些屍體,就是他的實驗的一部分,可惜的是,就像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每一次他都失敗了。所以他最後的希望,大概就在這兩件法器身上了。”
“尋求永生?”安星眠感到不可思議,“這種逆天而為的事情,真的值當這樣去追求嗎?”
他這才明白過來,這個鮫人從幾十年前開始糾纏宇文家族,到底為的是什麼。原來他的目的竟然是想要追求長生,這樣的一個野望,比起想要征服天下的野心家們,恐怕又要更進一層了,因為人的壽命終究有限,縱然真的能一統九州,幾十年後仍然只能化為枯骨,歸於塵土。但如果擁有永恆的生命,就可以不斷地追求,不斷地霸佔,永無止境地填補自己的貪慾。
“實在是貪得無厭啊。”他禁不住喃喃自語着,腦子裏卻又回想起了長門的經義。長門從來不追求肉體生命的延長,長門修士們所修習終生的,是為了尋找精神的解脫。但假如人擁有了可以無限延長的壽命,這樣的追求還是否有意義呢?
“原來是為了尋求永生……”宇文公子臉上的肌肉輕輕抽動了一下,一向儒雅的面龐上有了一種淡淡的怒意,“為了你的永生,就可以讓一個家族的人短命嗎?”
冰塊里傳出一聲輕蔑的嗤笑:“宇文靖南,我讓你的家族陷入詛咒,你恨我不足為奇,但你沒有資格說出這種話。為了實現你的野心,你害死的人少嗎?大家都是惡人,就不要裝腔作勢地拿正義和道德來說事了。”這聲音聽起來很不自然,想來這個鮫人被凍在其中,嘴唇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用腹語術之類的方法來發聲。
宇文公子被駁得有些啞口無言,須彌子卻笑了起來:“說得好,都是惡人,就不必作那麼多的表面文章了,直入正題吧。聽起來,你已經承認了我的判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