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夢醒了(5)
第119章夢醒了(5)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道流沙,說不定就是部落里的通緝犯們逃脫追兵的一個方法。而我如果接受了這樣的恩惠,以後恐怕就真的只能和那些窮凶極惡的兇犯為伍,一輩子做一個沙漠裏的牧民了。我固然不是養尊處優的廢物貴族,但畢竟自幼生活環境都十分優裕,想到今後的一生要在茫茫大漠裏苦熬求生,說心裏不猶豫那絕對是假話。但仔細想想,整個城邦的人都把我當成了敵人,想要求生原本就不容易,而更重要的在於,青兒帶給我的痛苦一時半刻很難消弭,或許我真的需要躲在這種遠離人世的地方,才能稍微克制心裏的煩郁。”
“所以你接受了他的提議,服下了那顆葯?”雪懷青的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的臉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其實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雪寂下意識地撫摸着他臉上的傷疤,“我服下了葯,按照那個人指點的方位陷入了流沙,也成功騙過了追兵。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那一天,那座沙山上碰巧有一窩毒蠍……”
雪懷青打了個寒戰,安星眠也覺得心裏很不舒服,好似有蠍子從他心上爬過一樣。雪寂這樣一個出色的人物,在經歷種種磨難之後,沒有傷於背叛他的妻子手裏,也沒有傷於寧南城的追兵,卻意外地折在毒蠍手上,既毀掉了容貌,也瘸了一條腿。命運如此不公,除了讓人長聲嗟嘆之外,似乎說什麼都是多餘的。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對長門所追求的心靈的解脫,似乎又多了一點領悟。
“在這之後,你就一直留在了部落里?”雪懷青問,“那麼蒼銀之月呢,又是怎麼到你手裏的?它不是被我母親帶走了嗎?我後來曾聽一個意外的旁觀者轉述過,她曾用蒼銀之月殺死過一群羽族的追兵,時間就在那一年冬天,應該正好是你們分手后不久。”
雪寂的臉上現出了迷惘的神色:“這是我一生都難以索解的一個謎題。是的,蒼銀之月當時的確被你母親帶走了,我親眼見到她帶走了,而且如你所說,之後她還使用過它。可是不知為什麼,它又離奇地出現在了我的身邊……”
拜毒蠍子所賜,雪寂被從流沙里拉出來時,差點真的死掉。幸好在腐心草的作用下,其時他的血液流動極其緩慢,毒質還沒有進入心臟,所以最終他還是被救回來,只是面容從此變得坑坑窪窪,再也不復當年的俊逸,一條腿也留下了終身殘疾。
他的心態卻反而淡泊下來。於他而言,失去了一生的摯愛,自己的面容和身體變成什麼樣似乎並不太重要了。於是他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從此開始了拄着一根拐杖在沙漠裏的生活。他雖然腿有殘疾,功夫仍然不錯,加上過人的頭腦和見識,在部落里很受尊敬,儘管他的身世是捏造的。他漸漸覺得,也許今後的一生就將這樣毫無漣漪地過下去了。
幾個月之後的某一天,他被安排和幾名同伴去鎮上採買必備的藥品,但還沒啟程回去,一場新的沙暴降臨了,眼看着天色已晚,幾個人只能暫時在鎮上住下,準備等第二天沙暴平息了再回去。
這是幾個月來雪寂第一次回到“正常”的人世,雖然這裏只是一個邊陲小鎮,充斥着油水很大但絕不精緻的食品,充斥着各種粗糙便宜的生活用品,充斥着來此尋求生意的庸脂俗粉,他仍然感受到了一絲無法抹去的留戀。他坐在一家酒樓的二樓,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閃亮的燈光,視線卻並沒有聚焦在任何一個點上,彷彿只是那種朦朦朧朧四散模糊的燈火就已經足夠讓人沉醉了。過了好久,他才忽然意識到,好像有人在窺視他。
但轉過頭去,剛才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被窺視感卻已經消失了,周圍並沒有可疑人等,只有一些低頭悶飲或吵鬧乾杯的酒客。他以為那是錯覺,並沒有太在意。
這一夜他睡在客棧軟和的床上,很快進入了夢鄉,但這一覺睡得很沉,似乎又有一些不同尋常,當他醒來時,驚覺日上三竿,同伴已經收拾停當等着他。他趕忙起床準備洗漱,但就在這時,他發現床頭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木質的長形盒子。
雪寂思索了片刻,有些明白為什麼這一覺會睡得那麼死了,一定是有人悄悄給他下了迷藥,然後趁夜潛入他的房間裏,留下了這件東西。他仔細檢查,發現並沒有丟失任何物件,而自己全身上下也無異狀,就是說,這個潛入者既沒有傷他,也沒有盜竊,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留下這個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這個木盒,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殘留的香氣,這股香氣就像一道閃電,一瞬間讓他幾乎不能動彈。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打開了木盒,蒼銀之月就在木盒裏靜靜地躺着,那特殊的材質在太陽下也幾乎沒有反光。
雪寂一把將這把堪稱無價之寶的蒼銀之月扔在地上,推開窗戶看出去,門外只有艷陽高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卻並沒有他想要找的那個熟悉的身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略微恢復了冷靜,意識到留下這柄蒼銀之月的人必然早就已經消失了,這樣推開窗戶怎麼可能看得見?
他狠狠喘了一口粗氣,重新撿起蒼銀之月,仔細地查看。沒錯,這不是贗品,而是貨真價實的蒼銀之月,殘殺了無數靈魂的恐怖法器。有多少人一提到它就禁不住戰慄,又有多少人做夢也想得到它,但是現在,它竟然就這麼輕易地出現在自己的床頭,被自己握在手裏。
“是你留給我的嗎?”雪寂喃喃地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什麼?”
“那一定是我娘留給你的,”雪懷青說,“沒有人能從她手裏奪走蒼銀之月。”
“那是確鑿無疑的,”雪寂說,“她身上的氣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可是,她明明是打算利用我去搶奪法器的,卻又為什麼反而把蒼銀之月交給我呢?我完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雪懷青皺着眉頭,“就算她放過你了,也不至於要放棄蒼銀之月。”
雪寂擺擺手:“我想了二十年都沒想明白,你們這一時半會兒哪能解得開?先不提這個了,我的事情講得差不多了,說一說你吧,雖然我也調查到了一些你的情況,但畢竟只是大致的梗概。我很想知道你這些年來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你們慢慢談,我下去走走。”安星眠知趣地說,從那個打開的天窗跳了下去。他想,這個時候父女倆還是單獨相處為好,雖然某種程度上他也不能算“外人”。
安星眠離開客棧,來到街上,腦子裏始終想着聶青那不合常理的舉動。她為什麼會把蒼銀之月留給雪寂?假如說她是為雪寂所感動幡然悔悟,那大可以兩人光明正大地見面,為什麼做了這件事後又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來解釋?雪寂固然說了,他想了二十年都沒有想明白,但安星眠還是禁不住要去猜測其中的情由。
他信步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了曾和雪懷青一起藏身的那個棺材鋪,想起之前狠狠捉弄過鋪子裏的老闆和店夥計,還打壞了他們好幾口棺材,心裏微微有點歉疚。我們的安公子雖然是個長門僧,卻大概是古往今來最有錢的長門僧,摸摸懷裏的銀票,打算悄悄塞一張進門縫,聊作補償。
他取出一張面值一百金銖的銀票,來到棺材鋪門口,彎下腰正準備把銀票從門縫裏塞進去,卻忽然聽到裏面傳來幾聲對話。這對話的聲音剛一入耳,他就僵住了,連忙收回銀票,躡手躡腳地縮到一邊,忽然間背上冷汗直冒。
他聽到了宇文公子和須彌子對話的聲音!
“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那我也只能從命,誰叫我技不如人呢?”這是宇文公子在說話,“我也知道你是個驕傲的人,多餘的話我不必說,但是你確定能把那兩個人也一起帶去?”
“去不去,不是他們說了算的,”這是須彌子一貫倨傲的聲音,“他們非去不可。”
在此之前,須彌子好幾次幫助過安星眠,但這個老怪物的性情實在是無人可以捉摸,所以他仍舊十分謹慎,並沒有在心底里把須彌子當成自己人。而眼下看來,這樣的謹慎絕非沒有道理,因為須彌子竟然和宇文公子待在一起,而且從對話的內容聽來,這兩人結成了某種同盟。至於他們為什麼在棺材鋪里,大概和之前安雪二人的想法差不多:棺材裏最方便藏人,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
“把那兩個人一起帶去”,安星眠琢磨着這句話。所謂的“那兩個人”,估計就是指他和雪懷青了,可是帶到哪裏去呢?無論如何,從須彌子的語氣來判斷,一定是會強迫他和雪懷青從命的,那麼這個要去的地方多半也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他悄悄地向後退出幾步,打算回去找到雪寂和雪懷青,先離開這裏再做打算,哪怕是暫時避入沙漠裏的游牧部落。須彌子再強大,想要在茫茫沙海里逞威恐怕也不容易。但剛剛退出兩步,就感到背後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一回頭,他看到了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和一雙獃滯的眼睛——這是須彌子的屍仆。
“你的耳朵到底有多靈光?”安星眠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早該想到,這麼熱鬧的一場大戲,真正的狠角色總是會最後登場。”
“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聰明到我都有點捨不得殺你了。”須彌子冷冰冰的語聲從棺材鋪的門縫裏傳了出來。
片刻之後,安星眠帶着須彌子來到了楊柳客棧的樓下,同行的除了須彌子的屍仆之外,還有宇文公子和他的兩位隨從。女斥候抬頭看了看客棧的頂部,有些擔心:“你不會耍詐吧?”
安星眠還沒有回答,須彌子已經開口說:“他沒有這個膽子。他很清楚,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鎮子上,無論什麼人躲藏在哪裏,都一定會被我揪出來,所以還不如老實一點交出人來,可以避免受到多餘的傷害。”
“有時候我真是挺討厭你這種目中無人的自信心的,”安星眠無奈地說,“但我又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是實話。”
須彌子哼了一聲,忽然間身形一閃,已經離開了之前所站着的位置。“嗖”的一聲,一支長箭從半空中劃過,正釘在須彌子剛剛站立的所在,箭頭深深地鑽入了地表。
“看起來,你懂事,有些其他的人卻不太懂事,”須彌子的話語裏殺氣瀰漫,“那就不能怪我了。”
安星眠抬起頭來,看着夜空中,一個白色的光點正在高空中盤旋飛旋。那是拿着弓箭的雪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