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為婚約舍無價寶
那領頭的粉衣舞姬見風辭看得琴約出神,心生妒忌,趁琴約斟完酒端着空酒壺往回走時,忽然變幻舞姿,長袖一甩,轉了幾圈,假裝無意地撞了她一下,又迅速旋轉至眾舞姬中間,而琴約讓她一撞,立時重摔在地,“哐當”一聲,手中的銀壺也砸變了形,袖中的帛畫也掉落一邊。
佘錕酒喝到興頭上,忽聞有人摔倒,酒器也砸壞了,起身問道:“怎麼回事?”
那粉衣舞姬暗中譏諷一笑,等着看琴約受責罰。
琴約雙掌撐地,膝蓋尚且又麻又疼,一時爬不起來,只把眼望着不遠處的帛畫,欲將其拾起來收好。風辭見她目視絹畫,也隨之定睛一瞧,不瞧還好,一瞧心中大震,三兩步下了坐席,拾起那帛畫,展開一覽,雙唇抿了抿,似隱忍着怒氣問琴約:“這畫是你的?”
“是奴婢的。”琴約仰頭望着他答道。
“這畫只有半幅,完整的是什麼樣的?”風辭強壓着心中的震顫又問道。
“是一幅‘喜上眉梢’圖,上面的字原本是‘長袖風雅,綽約多姿’。”琴約流利地回道,彷彿再力證此物是自己的,沒有說謊。
她話音剛落,風辭上前猛地將她的面紗一揭,目光觸及她臉上的刺字,頓時驚住了:琴家女眷都受了黥刑,是她沒錯!沒想到自己找尋了兩年多的女子此刻就在眼前!
琴約哪能料到他這一舉動,也愣了半晌,直到察覺筵席上舞樂皆停,有婢女舞姬低呼:“呀!她臉上怎麼刻了字?”
“兩個黑黑的大字,真丑。”
“是個遭了黥刑的奴婢。”眾人交頭接耳,把眼瞟着琴約。
琴約慌忙低頭捂住臉頰,白嫩的玉頸羞得通紅,想到風辭那驚詫的模樣,怕是被她嚇住了吧?
風辭眼神里閃着複雜之色,將手中的帛畫往琴約身上一甩,逕自到席上坐下。
如此光景叫那粉衣舞姬心中得意非常,她原以為風辭是看琴約看得入了神,哪知他這般厭惡她,也對,她那副尊容怕是連尋常男人都不會正眼瞧她。
“來人,此婢冒犯貴客,帶下去關到柴房,聽候處置。”佘錕命道,唯恐掃了風辭的興。
琴約由葉管家帶着去往柴房,途中將面紗重新蒙住臉。管家見琴約低頭蹙眉,不禁問道:“小約,我看你不像那般冒冒失失的人,方才因何摔倒?”
“不小心和舞姬撞了一下。”琴約低聲道。她自清楚是那舞姬故意轉到她身邊撞了她,但她一個新來的女婢,又惹怒了貴客,說出實情又有誰會替她做主,反而平白連累別人,甚至還會落個栽贓的罪名被趕出府去,如今只好祈禱主家從輕發落。
葉管家又問:“風三公子與你認識?”
“不認識,我是頭一回見他。”
“那為何他見了你的帛畫反應如此之大?”
“我也不清楚。”琴約回憶起方才風辭見到那半幅絹畫時的神情,心中也很疑惑:如若他是梁國公的三公子,見到定情信物應該不會那般生氣才對;如若不是,那半幅字畫於他不過是尋常的丹青而已,何故惱怒?
她想不明白,也不願再細想,到了柴房,坐在乾草地上,拿出衣衫下的葯囊來,放在面前嗅了嗅:好想娘親,不知娘親在家如何了。
為招待風辭,全佘府上下的家僕、婢女都忙碌了一天,琴約也很是疲累,又沒用晚膳,此刻已是飢腸轆轆,躺在地上,不知不覺便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柴房傳來開門聲,她倏然醒來,以為是來人處罰她來了,便跪在地上,卻見葉管家上前將她扶起來,管家身後還立着一位精瘦頎長身着直裾褐袍,腰間佩劍的英俊男子。
葉管家道:“小約,從此刻起,你便是風三公子的私家奴婢了,快去收拾一下,待會兒隨這位騤護衛一道去拜見公子。”
琴約聽罷心裏詫異:莫非那風三公子向主家買了自己?
她抬眼望了望那騤護衛,見他不動聲色,不好細問,只得施禮應諾。
約略過了一刻鐘,琴約換好衣裝收拾了包袱,隨騤護衛來到宅院東南邊的客房前。
“公子,小約姑娘帶來了。”騤護衛扣門稟道。
片刻后,房裏傳來如鐘磬般低沉悅耳的聲音:“進來。”
騤護衛推開房門,琴約進去向風辭行了大禮:“奴婢小約拜見公子。”
“抬起頭來。”風辭冷冷道。
琴約依言抬首虛看着前方,風辭一雙銳利的鳳眼凝視着她的水眸,難怪他覺得那麼熟悉,這雙美目他八年前就見過,只不過那時她才十歲,眼神更加天真無邪。
一旁的騤護衛見他家公子這麼旁若無人地盯着一個臉上刺了大字的姑娘,平時那些妖嬈多姿的美人都不見他正眼瞧過,尤其他還不言不語,一時覺得自己是否不該杵在這兒礙眼,於是他斷然決定退出房外,正欲抬腿往外走,忽聽得風辭道:“騤業,帶她去耳房,我在佘府這幾日她就住耳房內,隨時候命。”
“唯。”騤業抱拳應聲,轉而對琴約道,“小約姑娘,這邊走。”
二人出了風辭房間,掩上門,風辭方回想起剛才宴會之後在佘府書房與佘錕的談話。
原來,佘錕見風辭在席上動了怒,現在與他下棋又似心不在焉,便問道:“弗言可還在為適才的事心裏不痛快?”
“兄長果然擅觀人心。”風辭道,“小弟想向兄長討要那個婢女,兄長若同意,定有重謝。”
“賢弟可與那侍女相識?”佘錕未曾想一個連他身為主人都叫不出名字的奴婢,居然入了風辭的青眼。
風辭輕嘆了一口氣,回道:“她便是我要找的未婚妻。”
佘錕驚得圓睜雙目,一時不知該言語,半晌才道:“她既受了黥面之刑,想必家裏人定是犯了大罪,如今又是卑下的奴籍,做風家的嫡媳怕有不妥吧?雖然令尊令堂皆已仙逝,但如今的梁國公依然是你長兄,怕也不會讓她進風家的門。”
提及他長兄風玠,風辭心中便有一絲抵觸,他向來與風玠不和:“我和她的親事是先母與她母親定下的,娶她也是先母的遺願,不敢違背。”說罷,他端起棋盤邊的茶杯,輕啜一口。
“既然如此,愚兄便成人之美。至於謝禮就不必了,莫要客氣。”風辭從小事母至孝,佘錕早有耳聞,見他如今之舉,對他更多了些許欣賞與欽佩。
風辭星目含笑:“我知兄長喜好收藏古玩,正好我拂風閣里有一上古時期的青銅獸紋觚,明日派人送來,兄長定要收下。”
“呀!那可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無價之寶啊,賢弟真肯割愛?”佘錕聽了驚喜萬分,他乃一古董迷,這種千年難覓的寶貝他早已夢寐以求,沒想到風辭為了一個奴婢便舍給了他。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風辭起身道,“兄長早些歇息,小弟先去領人了。”
“好,”佘錕難掩欣喜之情,對着門外吩咐道,“來人,快讓管家去柴房帶那婢女去見三公子。”
“唯。”門外一家僕應道。
風辭出了書房,命騤業隨葉管家去了柴房。
風辭回過神,取來他近幾年隨身攜帶的一個雕花木匣,打開來,裏面是母親遺留給他的物件:一個葯囊和半幅帛畫。他拿出帛畫攤開來,目光落在梅花上方的“約”字上,光陰彷彿倒流至四年前。
梁國公風旆的正室步幽夫人的寢房內,風辭正在一旁服侍湯藥。
“娘,喝葯吧。”風辭將一勺藥遞至步幽跟前。
步幽搖搖頭,強打起精神,道:“辭兒,去幫娘把那個紅木箱裏的那捲絹帛拿來。”
風辭很快找了來,道:“這是什麼?”
“這是你與琴家姑娘小約的定情信物。”步幽展開花捲,緩緩道。
“娘,我何時定親了,我自己怎麼不知道?”風辭不由地一驚。
“四年前,來府里給你爹治病的琴大夫還記得嗎?他是帶着妻女一起來的,她女兒便是小約姑娘,你當時好像和瑨兒出去玩了,不在家。”步幽停頓片刻,道,“娘和琴大夫妻子原氏是好姐妹,當年娘與她一同拜師學藝,承蒙她諸多照顧,如親姐妹一般相待。那日娘見小約那孩子十分伶俐可愛,又懂事,便與原氏商議給你們定了親。”
“娘,是那個一年前遭了滅門之禍的琴大夫的女兒?”風辭問道。當時他在家,只是琴約她們沒見到他而已。
“沒錯。”步幽道。
“辭兒聽說娘就是為了幫她和她母親出逃,才被褫奪了一品誥命夫人的頭銜,還遭到軟禁,爹也愈發冷落您,害得您積鬱成疾。我不娶她!”風辭想到母親病得卧床不起,都是受琴約一家牽累所致,心中氣憤不已。
步幽聞言也面露慍色:“辭兒!你都十八歲了,過兩年便及冠成人了,不可再隨性而為。”
風辭賭氣不語。步幽平了平心氣,又道:“當年你爹重病在床半年之久,幾乎藥石無效,多虧琴大夫診治才得以病癒,就沖這份恩情,娘也得幫她們母女。原氏說琴大夫是被人誣陷的,琴氏三族的男丁和幼兒皆遭殺戮,女眷都受了黥刑,貶為奴籍。小約是琴大夫唯一的血脈了,娘不忍心看她受到凌虐,幫她們逃走,哪怕過隱姓埋名的日子也好。小約的父母於你爹和為娘都有大恩,為娘的病與她一家人無關,你莫要怨到她頭上。”
風辭只是不吭聲,心裏對琴約及其母親仍有些許恨意。
步幽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爹冷落我,是我沒本事攏住他的心,你要怪也該怪我或者怨你爹不是?”
“哼!”風辭確實有幾分怨風旆,想他娘親蘭心蕙性,面容身姿哪裏不比那幾個姬妾好?可他爹偏偏被那些會狐媚功夫的妾室迷了心。
步幽憐愛地看着風辭,道:“娘知道辭兒最孝順,從兒時起,就發奮用功,屢屢贏得你爹的稱讚,就是為了讓你爹多來娘這院裏走動,為娘撐腰。這些年來那些側室再得寵,也沒人敢欺負娘,皆因辭兒是整個府中最受器重的孩子。”
風辭聽得這番言語,心裏軟了下來:“娘,自古母憑子貴,若孩兒不能為娘爭氣,那娘還生我這個兒子作甚?”
“辭兒,娘最後求你幫娘完成一個心愿。”步幽懇切道。
“娘——”風辭心知她要說他的親事,想叫住她不讓她說下去。
“娘時日無多了,你真的要讓娘含恨而去嗎?”步幽眼中不覺噙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