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命定緣千里相逢
原荑牽着琴約進了內室,掩上房門,從木箱裏拿出一卷絹帛,展開一看,原是半幅字畫,畫得是白梅喜鵲圖,寓意“喜上眉梢”,右上角應有兩行字,右邊一行只剩“長袖風”三個字,左邊一行只有一個“綽”字。
“娘,這是……”琴約不明白這字畫為何只有半幅。
“這是你與風家公子的定情信物。”原荑道,“兩年前,娘跟你說你有未婚夫,這未婚夫便是梁國公風家的三公子,單名一個辭字。你十歲那年,爹娘帶你去過他家,還記得嗎?”
“記得。不過我好像沒見過他家三公子。”琴約回憶道。
“那日聽說他正巧不在家。”原荑道,“這帛畫是他母親,也是娘的摯交好友步夫人當日所畫,步夫人你肯定也記得吧。她當時見了你第一面便很是喜歡,與我說要給你和她家公子定下親事,她畫了自己最喜愛的白梅花,添上喜鵲,便是‘喜上眉梢’。右邊兩行字是‘長袖風雅,綽約多姿’,是望你長大后如白梅一般凌然傲骨,清雅多姿,而兩行字內恰好包含了你和她家公子的姓和你的名。後來你爹出了事,咱家遭了變故,多虧步夫人暗中相幫。原以這門親事就此作罷,但步夫人信守承諾,將此畫裁為兩半,我們留着含‘風’字的一半,她留着含‘約’字的一半,往後你若遇到風家公子,便以此相認。”
“娘您之前說過風家公子長大成人後會來找我,可他長我四歲,如今應該二十有二了,若真會找我,這幾年也該找來了。他……不會不承認這門婚事了吧?”琴約難免想及平欽在山間與她所言。
“步夫人說過會讓他來找你,我相信他會來的,步夫人為人溫和賢良,最重情義,她教出來的孩子,應該不會錯的。”原荑道,“你要謹記時刻將此畫隨身攜帶,不可讓人冒認了去。還有你身上佩戴的葯囊千萬不可弄丟,當年你爹見先帝病情驟然惡化,便知有人陷害,苦於沒有證據,不知從何查起。可就在官府派人上門之時,他將一個絹條交給我,讓我妥善保管,如果他出了事,可憑絹條查出誣陷他之人。後來朝廷派人來抓人、抄家,我怕絹條遺失了,便塞在了這個葯囊的夾層里。記住,帛畫和葯囊都至關重要,切不可有閃失。”
“明白。”琴約應道。
“還有,切記你的臉不可沾到酒水,臉上所刺之字的真相除了你未來夫君之外,不可告訴任何人,除非等到你爹冤情昭雪之時。”原荑再三叮囑道。
“女兒一定謹記。”
“出門在外,切不可輕信他人,防人之心不可無。”原荑道,“當年一道聖旨,斬了琴家所有男丁幼子,多虧步夫人相救,你才幸免於難。切莫讓外人知曉你的身份,保全性命,留待以後尋到時機為琴家雪冤。”
“娘,我知道了。”琴約鄭重點頭。
原荑嘆了口氣:“娘此生不知還能否等到你爹恢復清譽那一日,一切都靠你了。”
“娘放心,等我在那邊安頓下來,就想辦法把您接過去。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正在這時,平欽又趕了過來,進了堂屋,在房前扣門:“原嬸嬸,小約,你們收拾好了嗎?”
“差不多了。”琴約開門道。
“書信我已寫好,下午便交給藥材鋪的徐哥捎過去。”平欽說罷遞過一張畫像給琴約,道,“這是我表親的肖像,你拿着,到時候看仔細問清楚了,別弄錯了。”
“謝謝你,平欽。”琴約感激道。
“和我這麼客氣作甚?”平欽正色道,“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照顧原嬸嬸的。”
“嗯。”琴約應道,忽然想起一事,“那信鴿你給包紮傷口了嗎?”
“早包紮好了,等過幾日它能飛了,我便把它放了。”平欽道。
當晚近三更時分,夜闌人靜,琴約攜着包袱,挎着彈弓,準備出逃。臨行前原荑囑咐了句“萬事當心”,就此,琴約拜別了母親。
琴約自十三歲時家裏遭了滅門之禍,得步夫人相助,與母親逃至這天高皇帝遠的羽霓村之後,便不再像往日養在深閨那般嬌氣纖弱,為了不讓母親太過勞累,除了在家織布、浣衣,也常上山砍柴,往泉邊擔水,還跟隨平欽學着使彈弓,常常百發百中,膽量不遜於男子。
披星戴月,悄然潛行了一夜,途徑一座破舊道觀,四顧無人,便在觀內休息一陣,吃了些乾糧,不敢多耽擱,疾步往東北向行去。夜裏,怕泄露行蹤,不敢住店,又在一處橋墩下將就一晚。日落月出,終於在第三日清晨到了臨縣縣城門外。她倚坐在一棵大樹旁,眼神不住地往城門口張望,一邊看看自己手中的畫像,等待來人接應。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一個灰白鬍須的老者走近前來,和氣地問道:“是小約姑娘嗎?”
琴約對照畫像細看了他一眼,他和畫像中又八九分相似,只不過本人要瘦削一點。老者瞧出她的心思,道:“我乃是平欽的表舅,姓葉,與欽兒也有兩年沒見了,如今瘦了些,他畫的還是我之前的模樣。這是他給我的書信。”
琴約接過信函一看,確系平欽的字跡,內容也相符,便微笑見禮,道:“多謝葉老伯相助。”
“姑娘既然已經逃出來,若有人問起故鄉何處,不宜再說自己是紛泉郡人,不如說是潛縣人,潛縣與紛泉郡毗鄰,口音也相近。”葉管家說道,“我如今是佘府的管事,多安排進一個婢女也很容易,但大戶人家,人多嘴雜,你最好隱去姓氏,只道自己叫小約,可省去許多麻煩。”
“葉老伯思慮周到,小約感激不盡。”
“我是受人之託,不必言謝。”葉管家領着琴約邊走邊道,“今晚府里要宴請一位貴客,諸事怠慢不得,你得趕緊跟着掌事丫鬟多學學,手腳利索些,筵席辦得好了,人人都有打賞。”
“好。”琴約隨着葉管家去了一處大宅院裏。
此坐七進的宅院主人姓佘名錕,字仲鵬,有萬貫家財,百餘商鋪,可謂富甲一方。但他卻不似牟鄉紳那般妻妾成群,縱容家人魚肉鄉里。他僅有一位髮妻,育有一女二子。為人好風雅,善結交名士,深明大義,待人寬厚。
葉管家讓琴約隨一僕婦去換了身佘府婢女衣裙,便依着吩咐,與其它婢女一道在庭院、迴廊里洒掃裝點。
不一時,一行身姿曼妙的女子穿廊而過,只聽得兩個婢女竊竊私語。其中一個道:“聽說此番宴請的貴客是風家的三公子,主家這次是有意為姑娘定親呢。”
琴約聞說是風家三公子,不覺細細聽下去。
另一個道:“主家跟風三公子交情深厚,三公子來府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要是定親不是早該定下了?”
“前幾年姑娘還小,現在正是時候。”前一個道。
“三公子生得那般俊朗瀟洒,待人還極為謙和有禮,風度翩翩,上次來我都沒看夠呢,今晚一定要多看幾眼。”
“得了,再怎麼盯着他看,你也入不了人家的眼。”
“哼,你不也一樣,難道你就不想看嗎?”
琴約聽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不覺忍俊不禁。稍一思忖:之前聽葉管家說起主家有一女二子,女為長,名叫佘嫿,若今晚延請之人是梁國公的三公子風辭,不知他會否摒棄與自己的婚約,應下佘家的親事?
黯然神傷一會,她又搖了搖頭,還不知道是不是風辭呢,何須自尋煩惱。
暮色四合,一輛朱漆鑲金的馬車停在了佘府門外,佘錕親自至大門口相迎。車簾挑起,款步走下一八尺俊郎,墨發飄逸,玄色寬袍,白色大氅,環佩錚錚,步履如風。此人便是已故梁國公風旆之嫡子風辭,字弗言。風辭少有奇智,及冠之後,更被時人評曰有王佐之才。
“弗言,好久不見!”佘錕上前拱手道。
風辭亦見禮,道:“仲鵬兄何須親自來迎。”
“應該的,請!”佘錕遂與風辭一同行至府中正堂敘舊閑話。
掌燈時分,佘錕領着風辭來到設宴之地月影軒,分賓主而坐。一排排侍女手捧玉盤金樽魚貫而入,少時,珍饈醇釀盡數羅列於食案之上。
座中妙樂坊的樂姬吹響玉笛,撥動琴弦,一時絲竹之音盈耳。
佘錕與風辭吃了一巡酒,問風辭道:“弗言覺得這曲子如何?”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想必此二位吹奏者是妙樂坊的人吧?”風辭淡然道。
“沒錯。不過這笛聲愚兄認為還不及弗言所奏。”佘錕道。
“仲錕兄過獎了。”
“我也好絲竹之音,以前還讓小女學彈琴,奈何她對宮商一竅不通,唉!”佘錕長嘆一口氣。
風辭道:“不擅音樂,針織女紅,詩棋書畫總該有她擅長的。”
“那倒是,她就愛水墨丹青。”佘錕笑着捻了捻鬍鬚道,“誒,說起來,賢弟有兩三年沒見過小女了吧?當年的小丫頭如今已到待嫁之齡了。”
風辭微笑着品了一口酒,沒有接話,似是猜到了佘錕的用意。
佘錕又道:“弗言,如今你除孝已半年有餘,是否該考慮畢姻了?”
“實不相瞞,先母在世時曾為小弟定下一門親事,奈何後來女方家遷至外地,一時失了音信,小弟最近正四處尋人。”風辭道。
佘錕聞言,不便再繼續說合他與佘嫿,無奈東床快婿之人選近在眼前,也只得感嘆緣分太淺。他舉觴祝道:“願賢弟早日尋到未婚妻,愚兄先干為敬。”
“多謝。”風辭亦仰首一飲而盡。
佘錕又命翩舞坊的舞姬入場助興。只見一個身着粉色羅裙的女子打頭,身後跟隨六個碧綠紗裙女子,翩然起舞,猶如碧荷迎風,簇擁着粉蓮,煞是好看。按領舞的粉衣女子自一進來,目光便落在風辭身上,隨着舞姿靠近他,秋波頻送,奈何風辭只偶爾虛望一眼前方,便與佘錕飲酒閑敘,不曾正視她一眼。
酒過數巡,管家吩咐一眾婢女上來撤走空盤,添上菜肴。琴約也在其中,她偷眼看了看風辭,見他修眉如墨羽,雙目似疏星,玉面勝傅粉何郎,龍章鳳姿賽嵇康。
琴約暗思:難怪府里的侍女個個都對他的到來翹首以盼,不知他是不是風辭。她給佘錕案几上擺上一壺酒,斟滿一樽,聽得佘錕問風辭道:“弗言,這班舞姬跳得可還行?”
他叫風弗言?不是風辭?看來是我想多了,哪有這麼巧的事。琴約心中思忖道。
只聽風辭答道:“兄長特地選的舞姬舞姿如何會差?”
“哈哈哈!”佘錕撫須大笑。
琴約又走至風辭面前,換上一壺新酒,正待給他斟酒之時,風辭不經意地打量了她一眼,許是所有奴婢中僅她一人戴了面紗,較為引人注目,風辭定睛看了看,只覺那雙水玉般的美眸彷彿似曾相識,不由地仔細回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