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的惆悵
第5章夜的惆悵
{消散了,甚至她的嘆息般的眼光。}
[01]
江陵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窗外,啟明星已經亮起。
翌日到辦公室,羅恬是最先湊上來的,她雖然已經正式簽約,但因為沒有豐富經驗,暫時以實習出鏡記者的身份工作,辦公桌就在依江隔壁的隔壁,也就是鄭誠的隔壁。不過這一對小情侶卻意外的低調,不過在依江看來,鄭誠依舊是熱情似火的,只是羅恬在有意保持距離。辦公室戀情一向會被人閑言碎語,因此她也理解羅恬的想法,從來不會開他們兩個人的玩笑。
這時,羅恬靠在她的桌邊,攪着杯子裏的咖啡,問:“依江你是酈大的吧?李薇雅不就是你的學姐?你們認識嗎?”
她才剛剛打開電腦,按了啟動鍵,這才扭過頭:“算認識吧,怎麼,你喜歡她?”
羅恬挑了挑眉,不屑一顧地輕笑:“她不就是憑色相上位成女主播的嘛。”
依江的表情僵住,笑意消退,這樣的傳聞從來沒有停止過,可是她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李薇雅有才華有膽識,她是親眼所見,才會心悅誠服的。
正想辯解幾句,羅恬已經勾了勾手指頭:“你還不知道嗎?她上頭條了,微博上到處都是!”說著,她彎下腰在依江的電腦上打開瀏覽器,敲入幾個關鍵詞,頓時相關新聞跳了出來。羅恬語氣里的鄙夷更甚:“喏,傍上台長這棵大樹還不知道收斂,現在還和年輕帥哥開房過夜,她是在自尋死路嗎?”
依江已經分不了心去為李薇雅辯白了,在新聞頁面上,一張像素模糊滿是噪點的偷拍照片,正是李薇雅和一個年輕男子共赴酒店的畫面,儘管沒有正面,可依江還是在第一時間認了出來。英挺的背影,代表性的白襯衫,還有那頂她買來強行送給他的情侶鴨舌帽,依江的心猛地一盪,滾了幾滾,迅速落入了塵埃。
怎麼會是江陵?
怎麼會在酒店?
如果是別的什麼人,如果是別的什麼地方,如果不是標題上巨大的“直至凌晨”,她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在她輾轉反側的失眠之夜,在她最渴望聽到他一句安慰的時候,他不在她的身邊。她翻出自己的手機,手指劃開屏幕,一排一模一樣的撥出號碼。就算他在忙着開房過夜,那直至凌晨后,他總能有空回一個電話吧。
羅恬還在一邊和同事八卦,她猛地推開鍵盤站起身,拔腿朝着門外跑。電梯不來,她急地轉向樓梯,一口氣跑到二十三樓江陵的辦公室。等到站在大門口的時候,所有的人全部看向了她,視線交錯,她突然腦子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這麼唐突是怎麼了,又憑什麼去對江陵質問控訴,她從來都不是他的女朋友,從來都不是,甚至連一句喜歡都沒有說過。
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許只是幾秒,可她卻覺得格外漫長。江陵已經看到了她,似乎遲疑了片刻,接着便笑着站了起來:“依江?這麼早就上來找我?”
依江一時有些惶惑,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聽不出任何異常。難道是她看錯了?其實那個背影並不是特別清晰,也許是她情急出錯,他如果和薇雅學姐有什麼,不會一直瞞着她到現在的。
舒了一口氣,她擠出笑容走到江陵身邊,小心翼翼扯着他的衣角坐下,整個人軟趴趴地癱向桌面,下巴擱在手背上,聲音小小的:“我還以為是你,和薇雅學姐傳緋聞的那個人,我竟然以為是你,我都笨死了。”
身邊的人彷彿頓了幾秒,接着一隻手輕輕地撫上她的後腦:“依江,以前我問過你一個問題,現在再問你一遍,你覺得我是好人嗎?”
依江脖子一僵,想坐起身卻沒有力氣,她的眼眶開始發熱,卻還是翁着鼻子悶悶回答:“你是好人,考試幫我打小抄,犯錯幫我頂罪,別人欺負我,你就幫我欺負回去,這樣的學長,當然是好人。”
一陣輕微的嘆息和無可奈何的笑,依江撐起身,泛紅的眼睛盯着面前清俊的面容:“學長,真的是你嗎?”
江陵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柔軟的睫毛在掌心裏忽閃着,撓得他的心都跟着輕微地疼起來:“是我,照片里的人是我。”他鬆開手,望向那一雙湖水般蕩漾的眼眸,“薇雅學姐在酈江最信任的朋友只有我,昨晚,我的確守着她一整夜,可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小依江,不要胡思亂想好嗎?”
聽到那一聲“小依江”,她的心瞬間化開,根本沒有精力去仔細消化他的話,只顧着頻頻點頭:“我不亂想,你不要告訴薇雅姐,我不想被她看笑話……”
“不笑話你!看你跑得一頭是汗!”江陵不禁失笑,伸手去擦她的額頭,在依江傻笑着抬眼的片刻,他迅速隱藏了笑意中那一抹輕煙般的霧霾。
“今天突然跑上來找你,對不起。”
依江起身準備告別,江陵卻拉住她。
“是我該說對不起。”面前的女孩兒露出一臉的不解,他迅速接道,“是我不該不回你的電話,沒有第一時間給你解釋,反倒是讓你主動找來,下次不會了。”
依江滿心滿口的甜,她笑眯眯地蹦出個“沒關係”,然後調頭哼着曲兒下樓去了。身後徒然目送她背影的江陵,好久才坐回原位。他看向窗外,風乍起,天氣已經涼了,一葉知秋。而站在樓梯口,同樣透過氣窗看向相同景色的依江,突然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只怪秋風太惱人,這個城市的四季向來隨機播放,只一夜,她已經感到冷意森然。
這時,手機鈴聲又急促地響了起來,她驟然回過神。
電話是李薇雅打來的,她平時很少直接聯繫自己,依江看到這個名字時,心裏已經隱隱明白,這通電話一定是關於網絡上的那則新聞。
果不其然,按照電話里約定的時間地點,依江看着面前的李薇雅,內心卻無法像往常一樣平靜。為什麼江陵要陪李薇雅一整個晚上,他沒說,她也不敢問。心情又一點點地低落起來,她攪着面前的拿鐵,想了想還是問:“是學長讓學姐來找我的嗎?你們不用顧忌我,我沒有誤會。”
一頭幹練短髮,身着白襯衫和闊腳西褲的李薇雅一派悠然,她捏起咖啡杯輕抿一口,這才慢慢笑開,語氣像是說著一件旁人無關緊要的事:“我懷孕了。”
心臟陡地一縮,依江抬起頭,突然不敢去探究她的眼神。李薇雅看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反應,揚唇笑了笑:“已經打掉了,昨天江陵陪我去的。”她垂下眼眸,根根分明的睫毛下,一團青黑的眼圈,“他有老婆,又不會離婚,我當然不會那麼笨地生下來。”
依江幾乎是在瞬間知道了那個“他”是誰,外間傳聞那麼多,她從來都不相信,總覺得薇雅學姐人美技高,才不需要攀高枝倚靠山,可就算她一直那麼堅信,也是有百分之零點一的猶疑吧。否則她怎麼會在聽到這一番話后,立即想到了那個地中海的省台台長。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重複着一些廢話:“那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既然過去了我們就把它忘了,反正生活是向前看的。”
李薇雅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小師妹,心裏一片澄凈。她那麼單純,那麼心無旁騖,彷彿是玻璃雕成的,任誰看了都想去好好呵護,哪裏捨得摔在地上碎成一堆渣滓。她移開視線看向窗外,有黃了的葉子落下,她輕輕地開口:“我知道江陵不會告訴你這些,身為女人,我只是想讓你更放心。對了,江陵他就要……”
話還未完,她突然停住,依江一臉迷糊地等着下文,卻只見李薇雅伸出食指壓在了唇上:“啊,秘密,他不讓我告訴你。”
聽說是秘密,依江更是心癢難耐,忍不住催促道:“你故意吊我胃口,快告訴我,我裝作不知道!”
李薇雅被纏得脫不開身,只好攤手解釋:“你這個糊塗蟲,怎麼把自己生日都給忘記了!”
生日?原來是她的生日!她真的快忘了,最近忙着要在工作上做出一番成績,腦子裏只有稿件和分數了。沒想到江陵還記得,還要給她準備驚喜。是驚喜嗎?她不想去打破沙鍋了,驚喜就是用來期待的。她輕輕抿唇,低頭捧起熱乎乎的拿鐵喝了一口,溫度正好,醇厚的液體一直暖到了心頭。
這時手機響起,她整理好心情接起電話,是一把有點熟悉的女聲:“你好,荀記者,我是蔣製片的助理陳果然,麻煩你來一趟十二樓辦公室。”
蔣易森的助理?啊,是那個戴眼鏡的小姑娘!難道又是稿件出問題了?依江沒有心思喝完咖啡,放下杯子就匆忙告別,李薇雅伸手招來服務生,搶先付賬后,陪着她一起走出了咖啡廳。
“我送你回去。”她朝着車位走去。
“兩步路而已,不用麻煩學姐了。”
李薇雅打開車門,扭頭朝她笑了:“跟我客氣什麼?照顧好你,江陵才會放心。”
依江沒再拒絕,她坐上副駕駛座,車子開出去沒多久,她終於鼓起了勇氣:“學姐,你說江陵學長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到底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依江泄氣地垮下肩膀。
李薇雅一邊開車,一邊笑盈盈地回她:“你是江陵一手培養起來的小學妹,何況是他把你引上了新聞這條路,他自然要對你負責到底啊。”
只是這樣嗎?
只是一個小學妹?
依江沒再追究下去,她抬起眼看着前方的紅綠燈,紅燈閃了三下,終於等到了通行。
[02]
荀依江趕到十二樓的辦公室,蔣易森並不在,助理陳果然掏出一疊文件遞給她,面無表情地開口:“蔣製片讓你把這份文件送給他。”
“他在哪兒?”
陳果然推了推眼鏡:“他在家。”
腦海里瞬間冒出一萬個為什麼,最後荀依江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麼是我?我是記者,不是助理。”
身為助理的陳果然有些不樂意地瞥了她一眼:“這是蔣製片親自交代的,說荀記者很清楚他家的地理位置。”
是這樣沒錯,可是……
“現在這個點,他為什麼會在家?”
“這不是我該問的,不過蔣製片說荀記者一定很清楚。”
“……”荀依江耷拉下眼皮,接過那疊文件,悶頭走出去,半途卻又折返,湊到陳果然的近前,鬼鬼祟祟地問,“是不是跟蔣製片在一起久了,都會變得跟撲克臉一樣?”
然而,陳果然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漠然以對。依江泄氣地撇撇嘴,抱起文件,這回真走了。蔣易森一定是在懲罰她,因為他沒能來上班,一切都是她連累的。想到前一天晚上的蔣易森,還有那個拂之不去的笑容,依江期待地想,是不是蔣易森不再針對她了?他們算是可以和睦相處了嗎?
她打車抵達那座高檔小區,敲了很久的門,都沒人應答。她掏出手機撥他的電話,也一直是忙音。瞬間,一個被耍的念頭閃過腦海,正在她要氣急跳牆踹門而入的片刻,蔣易森的電話突然打來了。
“到隔壁的健身會所來。”說完,電話就斷了。
依江難以置信地盯着手機,兩秒,九個字,他還真是惜字如金啊!不過,他一個受了傷的患者,怎麼會去健身房?難道他腦子也受傷了嗎?
依江掉頭趕到小區裏的健身會所,會所內一路迎來不少搔首弄姿的猛男,她目不斜視地埋頭往裏沖,時不時偷偷摸摸地四處環顧,卻沒有看到蔣易森的身影。這時有一個身穿緊身背心的壯漢走了過來:“小姐,你是第一次來健身房嗎?我是這裏的教練,我叫Frank。”
“嗨。”她努力讓自己的視線越過他發達的胸肌,“我來找蔣易森,你認識嗎?”
“Jason?”他恍然大悟,隨後一副遺憾的模樣,“那小子真是艷福不斷,喏,你應該能在泳池找到他。”
依江連連謝別,抱着文件一溜煙兒跑進了游泳館。一走近,迎面是一陣濕潤的涼意,她不由打了個哆嗦,降了溫的早秋,竟然還有人敢下水游泳。抬眼望去,碧波萬頃的偌大泳池,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人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她看不清人,只有一頂頂色彩斑斕的泳帽。走上前,站在沿邊眯着眼睛去找,腳下的池水盪起一波一波的漣漪,那漣漪的動靜越來越大,突然猛地一陣嘩然水聲,一個身影從水中躍起,晶瑩破碎的珠簾中,依江看到一張冷峻傲人的臉,那樣深刻,彷彿嵌進了她的記憶里。
像是一場夢,她遲遲沒能醒過來。
“你到底還要看多久?”蔣易森從水中站起來,水珠從他赤裸的皮膚上滑落,依江突然有一種閃瞎眼的感覺,喉嚨一緊,忍不住又吞了口口水。泳池太靜,蔣易森不由斜了她一眼,然後撐起沿邊上了岸,依江急忙跟上,卻不知道眼神往哪兒放。他的身材不比那個緊身背心的教練差,也沒有那麼誇張,線條緊繃,精壯有力,他彷彿是從雜誌中走出來的模特。
蔣易森披上毛巾,在躺椅上坐了下來,然後朝她伸出了手。依江一愣,隨即湊了過去,問道:“有什麼需要,老大?”
蔣易森眉頭一皺,聲音里是千年不變的冷然:“文件!”
依江連忙雙手奉上,乖乖地立在他身旁:“蔣製片,你手臂還有傷,下水游泳會感染的。”
“你也知道?”他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依江心裏咯噔一下,頭低了下去:“回家以後還是趕緊消毒上藥比較好。”
“也好,等會你跟我回去幫我上藥。”蔣易森理所當然地接了話茬,然後埋頭仔細看起文件來。
話音落下,耳邊只聽到泳池裏水聲拍打的聲音,依江突然有些後悔,羞赧地想把舌頭咬掉,正想進一步解釋,蔣易森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了,我還在思考中午吃什麼,不如你幫我安排吧。”
……是不是太得寸進尺了?
正在這時,有腳步聲輕快地響起:“易森,我就知道能在這兒碰到你!”
依江回頭一看,愕然看到身穿運動背心和短褲的鐘嶺向他們走來,她的頭髮綁成馬尾束在腦後,脖子上掛着白毛巾,整個人看起來青春活力,更像剛出道時的高圓圓了。只是那張漂亮的面孔在看到依江后,頓時風雲變色:“荀依江?你怎麼在這裏?你不用上班嗎?”
是啊,你們都不用上班嗎?依江默默腹誹,可臉上卻掛滿了謙遜的笑:“鍾主播,我是來給蔣製片送文件的,正準備走,那你們慢慢聊。”
她正想逃離現場,蔣易森卻冷不丁開口了:“冰箱裏有速凍食品,你不用去買了。”
依江的腳步一滯,他明知道鍾嶺對她有敵意,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她拉仇恨!
更喪心病狂的是,鍾嶺竟然還跟着他們回家了。換了鞋,在蔣易森三番五次用眼神暗示下,依江立刻往卧室沖,剛走幾步就被鍾嶺喝住:“你想去哪!”
“我……”她一時傻了,自己怎麼輕車熟路地去卧室找藥箱?這麼看來的確更引人誤會了!她轉過身,換上毫無破綻的笑容,“蔣製片,你家的急救箱在哪裏?”
蔣易森躺在沙發上,重新穿上襯衫的他聞言,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掃了她一眼:“你不是知道嗎?”
依江吃癟地閉上嘴巴,任憑鍾嶺的眼神已經在她身上戳了無數個窟窿。她內心一陣又一陣哀嚎,臉上卻四平八穩:“我記性差,現在想起來了,上次你跟我提過,是在卧室床頭櫃裏對吧?好,我現在去拿。”
她掉頭去卧室,很快就提着急救箱出來了,目不斜視地穿過通道走到沙發旁,雙膝跪下,面無表情地抓過蔣易森的手臂,捲起袖子看了看,傷口果然發炎了,皮肉模糊的,她忍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明知道是這樣的後果,還偏偏去游泳,耍什麼帥啊,幼稚!她打開急救箱翻藥棉,卻感覺到頭上一陣熾熱的視線,如果沒猜錯,這道視線應該是蔣易森的,她努力地假裝沒有察覺,木然地用鑷子捏起藥棉。
突然身後的鐘嶺一聲驚呼:“易森,你的手怎麼啦?”
她幾步趕上來,身子一擠,依江順勢退了出去,手裏舉着鑷子,目光不小心與蔣易森的碰上,心中猛地一動。他靜靜地看着自己,似乎看了很久,分辨不出是什麼感情色彩,卻那麼耐心,像是在描摹着什麼。依江垂下眼,將鑷子遞向鍾嶺:“鍾主播,這種事情還是你來比較好。”
鍾嶺接過鑷子,一邊唏噓,一邊研究着給蔣易森消毒去了。然後依江看到蔣易森的眉毛狠狠地皺成了一團,嘶——這是得多用力啊,她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她本以為蔣易森肯定會發脾氣的,沒想到他竟一聲不吭地任由鍾嶺折騰,依江覺得自己杵着有些多餘,激烈鬥爭了一會兒,她準備友好地道別告退。
“蔣製片,既然文件已經送到了,我就先回單位了。”
蔣易森抬起頭,不緊不慢道:“還沒做飯呢,飯做了再走吧。”
這……簡直厚顏無恥!依江深吸了一口氣,倒是鍾嶺急於表現自己:“我來做吧,我學過幾道。”
“你是千金小姐,怎麼會做飯,讓小荀來吧。”他的目光淡淡地放回依江身上。
依江一口氣憋在胸口,好不容易才消化,抬頭看着天花板,狠心回答:“我也沒做過,家裏人從來沒讓我進過廚房,蔣製片記性真差,你不是一直因為我是台長的關係戶而對我頗有微詞嗎?”
坐在沙發上的蔣易森突然輕笑一聲,很短促,接着他站了起來:“車鑰匙在桌上,小荀你去開。”
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她和鍾嶺同時被拖到了附近的超市。鍾嶺一進門就興沖沖地跑去蔬果生鮮區,激動的樣子彷彿劉姥姥進大觀園。依江推着採購車,無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後,總覺得這麼光明正大地翹班有一絲不妥。而罪魁禍首蔣易森正雙手插袋,邁着長腿,漫不經心地落在最後。
依江夾在中間,總有一種無辜中槍的感覺。鍾嶺喜歡蔣易森,蔣易森卻不喜歡鐘嶺,這麼簡單明顯的感情線,為什麼非要拖上她這個無關緊要的配角呢?正在憂慮,當事人之一的鐘嶺突然靠過來,舉着手裏的一根胡蘿蔔小聲問:“我想做勃艮第紅酒燉牛肉,你說胡蘿蔔我要買幾根?”
瞥向那根胡蘿蔔,依江有些尷尬:“你不是學過的嗎?”
“我跟電影學的,它又沒告訴我要買幾根胡蘿蔔。”
最近有一部叫《美味關係》的熱映電影,片中的美國神廚做的某道法國燉菜就是這道勃艮第紅酒燉牛肉,原來鍾嶺口中的“學了幾道菜”,就是通過這樣的方法。依江閉了閉眼,咬牙道:“你看着辦吧。”
鍾嶺挑挑揀揀,又舉起了一根:“這個好嗎?”
“……你挑漂亮的拿吧。”
完全沒有做飯經驗的兩個人竊竊私語,而跟在最後的蔣易森不由蹙起了眉頭,表情萬分凝重。
直到回到真正的戰場,蔣易森才知道自己做的決定究竟有多蠢,兩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頭抵着頭只為了研究做一道菜,竟把整個廚房鬧得雞飛狗跳、慘絕人寰。紅酒灑了半瓶,胡蘿蔔切得大小不一,整鍋牛肉燉得焦黑,他一陣頭痛,急忙把兩人趕出領地,然後狠狠地摔上了廚房的門。
門外的兩人面面相覷,鍾嶺先回過神來,眉毛一挑,埋怨道:“都是你笨,做個菜都不會,還拖累我!”
這大小姐還真有理了!依江斜了她一眼,決定陪着笑臉:“鍾主播當然心靈手巧,蔣製片現在應該需要個人打下手,我下午還有新聞要跑,就不打擾你們了。”她說著就去拿包,鍾嶺在身後愣了幾秒,然後乾脆地說出“再見”兩個字。
走出小區,依江的臉上還有笑,腦海里全是鍾嶺洋洋自得的樣子,還有蔣易森那一張搬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黑臉。其實他們也沒那麼壞,儘管總是針對自己,但他們也有可愛的一面。迎面吹來的風,隱約帶着桂花的香味,原來是路邊的桂樹開了花,不仔細看很難發現,一片一片的葉子中,夾雜着細小嫩黃的蕊。
她正要湊上前聞聞,手機卻響了,蔣易森的聲音聽起來不太愉快:“你去哪兒了?”
“我回台了,歐主任打電話給我說有突發。”
“……”那頭一陣寂靜,接着依江聽到鍾嶺的驚呼,“哎呀,牛肉糊了,易森你快來救我……”然後電話“啪”一聲切斷了。
[03]
這一天過得極快,心情更是百轉千回,所幸最後七平八穩,世間太平。
回到家裏,曾倩正在做飯,依江突發奇想,脫了外套就踏進了廚房,看着繫着圍裙挽着髮髻的媽媽,竟覺得她格外好看。她走上前,從背後環住了她的腰,曾倩一驚,見是她才急忙催促:“走開走開,別給油濺了。”
她湊過去看,鍋里是她愛吃的農家小炒肉,沒來得及細想,她已經脫口而出:“媽媽,你教我做飯吧。”
曾倩明顯驚訝道:“你怎麼突然想學做菜了?不怕變成黃臉婆啦?”
她嬌嗔地將臉貼上曾倩的後背,笑嘻嘻道:“媽媽你就不是黃臉婆啊,我現在開竅了。”
飯菜全部佈置好,荀澤生還沒有回來,依江正準備打電話,曾倩攔住了她:“不等他了,我們先吃吧。”
依江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曾倩,她的表情並沒有異常,可依江知道,這個家早已波濤暗涌,只是他們仍在努力粉飾太平,她唯有繼續裝聾作啞。盛了一碗米飯遞給曾倩,她接着低頭盛自己的那一碗。門鈴響的時候,曾倩正好放下碗筷,可門還沒來得及去開,荀澤生就走了進來,依江扭頭詫異問道:“爸爸你不是在外面吃飯嗎?這麼早就回來了?”
荀澤生的腳步一頓,曾倩已經站了起來:“我吃飽了,依江你去給爸爸盛碗湯。”說著她往卧室走去,依江已經察覺到不妥,急忙追問:“才吃完你就困了嗎?”
“電視劇到了,最近一直在追,不想落下。”她頭也沒回,門已經輕輕掩上。
依江盛了湯出來,荀澤生已經坐在餐桌邊,她把碗推過去,兩人沉默對坐,氣氛是令人難耐的尷尬。依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和爸爸無話可說,爸爸那麼寵她,她就像個真正矜貴的公主,肆意地活在他為她建造的王國中。可是眼下……
突然響起的門鈴聲打破了僵局,阿姨小跑着去開門,然後扭頭對荀澤生說:“先生,是李特助。”
話音剛落,李顯達換好鞋出現在玄關處,荀澤生放下碗將他迎了進來。依江喊了一聲“達叔”,替他們泡好茶后,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裏。李顯達是爸爸的特助,兩人共事已經十幾年了,平時大小事務,荀澤生都交給他處理,眼下這個點他突然登門造訪,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二十分鐘過去后,依江開門去廚房倒水,經過客廳,荀澤生的臉色似乎並不太好,李顯達搓着手,滿臉焦躁。聽到依江的腳步聲,他們抬起頭來,李顯達恢復神色,指着依江笑着說:“依江,你可是電視台大記者了,怎麼還穿着小娃娃的衣服啊,難道爸爸不捨得給你買衣服嗎?”
依江不解地低頭打量自己,只不過是一套休閑衛衣罷了,她一直喜歡舒適自然的風格,何況外出跑新聞,穿成這樣也方便行事,難道這也不符合記者的身份了?不過經李顯達這麼一提,荀澤生也認同地點了點頭:“是啊,依江,有空去商場買幾件新衣服,讓你媽媽……”他突然頓住,很快又自然地順了下去,“要是媽媽有空,也給她挑挑,這不是換季了嘛。”
“哦,好。”聽到他提到曾倩,依江乖乖地應了下來。她轉身去倒水,客廳里的討論又恢復了,聲音壓得很低,依江從來不過問集團里的事,偶有低谷也是常態,她並未放在心上。
[04]
第二天恰是周末,曾倩一早就出門去參加朋友聚會了,依江只得約上好久沒見的孫火火,帶着荀澤生給的一疊購物卡,風風火火地沖向了商場。酈江最高端的天茂商廈,從前的依江閉着眼睛就能橫掃一圈,後來和孫火火交了朋友之後,她就被狠狠控訴了一番,在那之後收斂了不少。
得知荀澤生的真實用意后,孫火火態度極其積極,她拉着依江直接往幾個成熟的服裝品牌專櫃奔去,看到導購員,乾脆地丟下一句:“有什麼制服之類的,都拿出來。”
“等、等一下!”依江急忙攔住,拉過孫火火出了門,“你要制服幹什麼?”
“正經坐辦公室的不都要穿制服嗎?”孫火火突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空姐要穿空姐制服,護士要穿護士服,怎麼誘惑怎麼穿!”
商場的衣服換新款比較快,眼下才入秋不久,冬裝都已經上市了。她轉了一圈,勉強買了幾件能穿的秋裝,經典的裸色風衣,黑白各一件的休閑西裝,打底的真絲襯衫,為了方便外出採訪,還買了件擋風遮雨的衝鋒衣和球鞋。拎着大包小包出來,孫火火還在身後喋喋不休地解釋:“你那個襯衫扣子太高了,穿的時候少扣幾粒,這樣低頭彎腰的時候,江陵學長才能被你迷倒!”
依江突然想到了蔣易森的一句話,腦子用不對地方,原來真的是一件很頭痛的事。
說曹操,曹操到,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掏出來一看,竟然是蔣易森!周末找她,肯定不是好事。果不其然,電話一接通,蔣易森就頤指氣使地發問:“在哪?”
依江的記憶猛地被拉到很久以前,她剛剛轉正,正和孫火火吃着火鍋慶祝,他就突然來了一個電話,生硬地問她在哪,然後就把她叫回台里加了一整晚的班。想到這裏,她心感不妙,小心翼翼地說:“我不在家。”
她答非所問,頓時有些後悔,難不成蔣易森會衝到她家不成?於是沒等他的回答,就急匆匆地補上一句:“在和朋友逛街。”
“逛街?”蔣易森的聲音聽不出來情緒,卻讓依江有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那正好,你順便幫我買幾件襯衣,我把我常穿的牌子發給你。”
依江仍停留在震驚中,他又補充道:“回頭找我報銷。”
這不對勁!她好不容易理清思路:“蔣製片,買襯衫這件事情,就算您忙得沒辦法親力親為,那總有人幫您打點吧?我只是您的下屬,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我手受傷了。”
他又來了!
“家政阿姨請假回家看孫子去了,助理小陳談戀愛去了,我的衣服沒法換洗,你作為我的下屬,就不能幫我分憂解難?”
聽起來似乎很於情於理啊,依江突然找不到理由拒絕,一邊的孫火火已經掌握了大概,擠上前來對着手機喊:“那需要什麼樣的襯衣?穿什麼型號?三圍是多少?”
依江及時地阻止了她。
接下來的行程突然詭異了起來,她長這麼大從來都沒逛過男裝店,就算陪着曾倩給荀澤生買衣服,她頂多也就等在一邊,然後敷衍地給點意見。現在讓她給一個挑剔難伺候的人挑衣服,任務真是艱巨!手機上是蔣易森發來的男裝品牌,一家以棉麻等天然元素為主打的牌子,買的人很少,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有種仙風道骨之感的人,沒想到蔣易森是這種偏好。不過仔細回想蔣易森的穿着,似乎他的襯衫都並非筆挺的材質,反倒是寬鬆大氣,袖口隨意挽起,行走間彷彿有風。
好吧,就隨便買幾件吧,反正好壞與否,他都得給自己報銷。
就在這時,有短訊聲響起,竟然是蔣易森發來的,依然那兩個字,在哪。雖然他很少發短訊給自己,但依江想,他一定是躺在家裏太無聊,現在想遠程監控她。於是歉疚感和對上司不得不尊重的心態,讓她乖乖地回了短訊:“在給你買衣服。”
等了半天,沒有短訊回復,依江把手機塞回包里,和孫火火一起研究男裝。正探討到男人到底怎樣才算是好身材的時候,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冷不丁在背後響起:“你不是親眼見過嗎?”
依江嚇得回過頭,門口處,蔣易森長身玉立,翩翩濁世,依江突然覺得他對衣服的選擇是對的,那些純天然的材質才適合他,清冷,卻內里溫實。
幸好孫火火及時打斷了她的遐思,可是下一句話卻讓她想遁入地里:“親眼見過什麼?是說依江見過好身材的男人?是你嗎?說的是你對吧!”
面前的男人嘴角噙笑,依江腦中一陣轟鳴,她伸手捂住孫火火的嘴,一路把她拖進了旁邊的試衣間,扔進去,再狠狠關上門。往回走沒幾步,她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不,是兩聲,接着孫火火捧着臉沖了出來。
“荀依江你這個混蛋!”她嚶嚶涕淚,“裏面,裏面有個男的……”
依江覺得上帝又朝她腦殼敲了一鎚子,她尷尬地哄着孫火火:“這裏是男裝店,當然是男人試衣服,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別人試衣服不關門。”
“他試的是褲子……”
魔音繞耳,孫火火陷入了“清白被玷污,非要依江給她一個交代”的循環。而這件事,依江深深地認為,全都是蔣易森的錯。她把已經挑好的幾件衣服扔到他懷裏,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不悅:“你既然有空來,為什麼還要讓我買!現在是下班時間,你不能總這麼壓榨我!”
蔣易森接過衣服,舉到跟前看了看,然後淡淡說道:“這件我穿着好看?”
懷疑她的眼光?依江更不悅地走過去:“這件完全符合你的要求,材質純棉,顏色簡單,現在入秋了,你總要穿些深色的。”
蔣易森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然後他把導購員招了過來:“我就試這件。”
當他重新走出來的時候,依江簡直不知道是該承認自己眼光好,還是因為模特太優秀,本來還在一旁瞎逛的孫火火立即奔到跟前,難掩花痴本色地流着口水:“天啊,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真是太好看啦!看這衣服的線條,完全就像是為你一手打造的!”
依江不得不承認,孫火火拍馬屁的功夫,真的造詣頗深。她努力地讓視線集中在蔣易森的那件衣服上,而不是他的那張臉,上下來回幾番打量,她吞了吞口水:“看,我說這件衣服很適合你吧。”
蔣易森眼底含笑,聲音也柔和了許多:“那我就要這幾件衣服,你去付錢吧。”
依江頓時石化:“老大,你都到這兒了還讓我付錢嗎?”
“我忘帶錢包了。”他揚起唇,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採購完衣服,下樓經過一家商鋪,依江看到是一家連鎖西點店,餘光里瞥到了什麼,她迅速掉頭折返,趴在櫥窗前看了又看。那是一個史迪奇造型的蛋糕,三維立體,大大的耳朵,擠眉弄眼的表情。這時,身後響起一抹詫異的聲線:“這是什麼怪物?”
依江站直身姿,默默回答:“它叫史迪奇。
“狗嗎?”他竟托起了腮,一副不解的模樣。一旁的孫火火笑得花枝亂顫,趕上幾步,擺着手解釋:“像狗啦,其實也就是一個怪物,誰知道依江怎麼會喜歡這種東西,這個樣子的蛋糕看起來也太難吃了吧。”
依江不給她說完的機會,拉着她轉身就走。公交車站就在前方,她急忙將手裏的購物袋交給蔣易森:“時間不早了,我們就在這道別吧,我和火火坐公交車走,那,您好好養傷,祝早日康復。”
蔣易森不動聲色地接過購物袋,兩手交叉背到身後,很是正經地回答:“我是打車來的,花光口袋裏的零錢,現在沒辦法回去。”
“我借你錢,這個可以不用還。”
她急急忙忙低頭翻包,孫火火倒是攔住了她:“我們打車送他一程吧,我也不想等公交,怪冷的。”
於是三人行終是沒能散成,依江默默坐在後座,目不斜視地盯着窗外的風景,心裏想的是,蔣易森大概是傷到了腦殼。這時候,她又想起那個史迪奇的蛋糕,這是她最喜歡的卡通角色,張牙舞爪,活脫脫的小霸王。生日就要來了,江陵到底會給她什麼樣的驚喜?到時候她就來定那個史迪奇蛋糕吧,肯定會被他嘲笑一番,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她最喜歡看他面對自己時無奈又寵溺的笑。
“依江,蔣老大有沒有女朋友?”身邊的孫火火盯着蔣易森的後腦勺,一邊扯着荀依江的衣角。依江並不意外她沒臉沒臊地問出這個問題,倒是被她口中的一句“蔣老大”噎住了。
她輕輕咳了一聲,低低地應道:“領導的事,我怎麼知道。”
前方的蔣易森倒是意外和藹,他微微偏過頭,挑眉問:“孫小姐要給我介紹?”
“我哪有朋友能配得上你,除了一個荀依江,只有她是‘白富美’。”
依江除了內心湧現出澎湃的感激外,臉上卻是一片尷尬,而此時,前方的人突然低咳了一聲,接着便是短促的輕笑:“現在的網絡用語真形象。”
“是啊,像您這樣的,就叫‘高富帥’!”
依江決定裝作沒有聽見,自動屏蔽掉兩人順利進行下去的對話。
[05]
第二天剛進辦公室,依江就看到了蔣易森的助理陳果然。她坐在辦公室最顯眼的位置,換了一副果綠色框架的眼鏡,一抬頭就看到鏡片后木然的眼睛。
“你怎麼在這裏?”依江有些詫異地走過去,發現位置上已經貼上了她的名字。
“我搬上來了,”陳果然扶了扶眼鏡,“跟着蔣製片搬上來了,不在一個辦公室的話,很多事情處理不便。”
依江大驚失色:“蔣製片也搬上來了?為什麼?十二樓的私人辦公室那麼舒服。”她不解地四處尋覓,陳果然敲了敲桌子,拿着筆指向對着歐朝光的另一個小隔間:“他的辦公室在那裏,有事找他的話,我來幫你通報。”
“哦,沒事,沒事。”依江探頭看了一眼,然後調頭往自己的位置走去,腦子裏湧出許多想法,卻總是不得其解。不過,不在一個樓層辦公的話,的確不方便溝通交流。
午休的時候,她去了一趟天茂商廈,在那家西點店裏定下了前一天看中的史迪奇蛋糕,服務員問她需要什麼特別備註時,她想了想,在字條上留下最簡單的祝福:生日快樂。她拎着蛋糕回到台里,乘電梯直接去了二十三樓。推門而入,有相熟的前輩看到她熱情招呼:“小荀,你好久沒來串門啦,沒想到江陵走了,你還能想起我們。”
她提着蛋糕立在門口,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江陵走了?去哪兒了?”
“他去省台了,你不知道嗎?前兩天就辭職去了湖對面,他不會瞞着你吧?”
依江怔住,他從來沒有說過要走。如果真的想走,他為什麼要瞞着自己?手裏的蛋糕突然變得好重,史迪奇的笑容也面目可憎起來,腦海里突然迴響起江陵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也要向前走啊,你如果走得太慢,我一定不會等你。”
是她走得太慢,他不願意等了嗎?所以才會悄無聲息地離開,連隻言片語都沒有留下嗎?她默默告退,坐在樓梯道的階梯上,手機翻出來,卻不敢打過去問。看着手機屏幕上的“學長”二字,她突然鼻子發酸,滿腔委屈。她打開發信箱,編輯界面里,輸入符機械地跳動着,幾個字敲了又刪去,反覆幾次之後,她終於輸入問句:“學長,你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嗎?”
薇雅學姐說過的那個驚喜,真的存在嗎?
屏幕黑了又按亮,時間數字一格一格地跳着,最後又歸於一片黑暗。
她站起身,將蛋糕扔進了垃圾桶。
回到辦公室,她就拉着小馬出去幹活,採訪車載着他們跑了一個接一個地點,接連做了好幾個選題。回去的路上,小馬累成了狗:“依江,你看看,我的手還在發抖,我怎麼第一次覺得攝像機這麼沉啊。”
依江抱歉地看着他:“辛苦你了。”
“哎,只怪他們選的時間太集中,咱們媒體人,辛苦才是正常的。”
採訪車裏另一個同辦公室的女同事笑了,猛拍着小馬的肩:“任勞任怨,真是好員工,不過年紀輕輕就這麼忙,會找不到老婆哦,到時候像我就糟糕了。”
“溫柔姐,你哪裏是找不到老公?你是眼光太高了。”
被稱為作“溫柔姐”的記者咧嘴笑了笑,牙很白,笑容倒也洒脫。依江聽說過,“溫柔姐”畢業后就來到了電視台,摩羯座,十足的工作狂,一個女孩子扛着機器到處跑。有時候發生糾紛,她擼起袖子就往前沖,儘管扎着又長又直的馬尾,可性子裏卻是男人的勇猛,卻偏偏被起了個名不副實的名字,郝溫柔。
依江靠着車窗聽他們聊天,心裏也慢慢釋懷了一些。其實並不是當事人選擇的時間撞車,而是她想忙一點,這樣腦子裏就只有新聞線索,就不會想起那個不告而別的人。她想起自己剛進大學時的樣子,初生牛犢不怕虎,和室友聚眾在校園草坪上鬥地主,結果被當時還是學生會會長的江陵抓到。他就那樣站在陽光下,看着他們溫和地笑:“同學,校園裏禁止棋牌賭博的。”
她把牌舉得老高,不樂意地問:“我們玩‘小貓釣魚’,哪裏是賭博?你不要貓抓耗子多管閑事好不好?”
他掏出本子,依舊和和氣氣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荀依江!依山傍水的依江!”
話說完,對面的人朗然笑開:“我姓江,依江的江。”
原本還張牙舞爪的荀依江,頓時石化在了原地。
那時候的時光,美好得像是一個呼吸,那麼不真實、虛空、捕風。也許她該早一點告訴他的,大大方方地告訴他,江陵,我喜歡你。
也許,他就不會走。
[06]
她準時守在了省台的樓下,其實並不確定能不能等到江陵。既然短訊沒有回復,如果撥了電話過去再被拒聽,她就沒有勇氣再說出那句話了吧。正值下班高峰,人們紛紛魚貫而出,迫不及待地趕回溫暖小窩。天氣越來越冷,她新買的裸色風衣已經套在了身上,穿不慣高跟,也不便採訪,於是腳上穿的還是一雙運動鞋。她裹緊自己,緊張地盯着每個經過自己的人。
直到看到大門邊那一對光彩奪目的璧人,女的笑容明麗,瀲灧動人,微卷的短髮卻透出俏皮慵懶的女人味。而她身邊的男人,氣質溫潤,雲淡風輕,彷彿還是初見時的那樣,柔聲告訴她,我姓江,依江的江。
她下意識躲到一旁的柱子后,眼看着兩人越來越近,她卻突然淚如泉湧。眼淚劃過下巴,她怔怔地抬手去擦,好端端的,怎麼會哭?可身體裏的水分瘋狂地叫囂着,淚珠墜成線,懸在下巴上搖搖欲墜。她看着那個逐漸走近的男人,忍不住喊出聲音:“學長!”
江陵回過頭,這才看到了她,頭髮被風吹亂,一雙淚眸被髮絲纏繞,望着他,那麼渴望,卻不敢邁出。他頓時難掩心裏湧出的難過,就快動容,身邊的李薇雅卻挽住了他,走向了哭泣的女孩:“依江你怎麼來了?是來等江陵吧?”
依江的視線落在兩人連在一起的手臂上,睫毛一顫,一串淚珠又滾落下來。她急忙伸手去擦,強顏笑着:“嗯,今天我生日,想找學長一起慶祝,才聽說你跳槽來省台了。”
“對呀。”李薇雅上前也挽住了她的臂彎,“江陵就是想給你這個驚喜當禮物的!我當時就想告訴你,不過江陵不許我透露。依江,你的江陵學長被挖到省台來了,兩百個人,他唯一一個!你的學長啊,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厲害!”
依江緊緊咬着唇,朦朧的視線里,江陵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他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做,目光依然溫柔,帶着恰到好處的悲憫。她突然從喉嚨里漏出破碎的哽咽,像是被誘惑一般,上前扯住了他的衣角,接着便一發不可收拾。她不顧形象地當眾大哭,眼淚滿臉縱橫,她仰着臉,張着嘴,哽咽出聲:“恭……喜你,學長,恭喜你……”
江陵不由嘆息,上前將她攬入胸膛,她的眼淚很快濕了衣襟,黏糊糊地貼着皮膚,又冰又涼。
依江總算是慢慢止住了大哭,她抬起頭,紅着一雙眼睛,剋制不住地抽噎。江陵低下頭,抵住她的額頭:“小依江,你這麼愛哭到底怎麼辦啊。”他的話還沒完,依江的眼淚又澎湃了,他急忙伸手去擦,依江一張嘴咬住了他的手指,非常用力,江陵好看的眉毛不由皺起,“是我不對,不應該瞞着你,我以為你會為我高興的。”
“我……高興。”她繼續哽咽着,“可是,可是我感覺被你丟下了,你不要我了……”
“依江。”江陵扶住她的肩,與她對視,“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沒有我,你一樣可以做得很好。他們找我已經很久了,我一直在考慮,有時候想留在酈江電視台,這樣方便照顧你,不過你有你爸爸,我的照顧也無足輕重。”江陵沉默下來,良久才繼續,“你知道我有目標的,我也不想放過機會,現在我們只不過隔着一個湖,隨時都可以見面。你想見我的話,我一定竭盡所能來到你面前,好不好?”
他的表情是那麼認真那麼篤定,依江點了點頭,半晌,努力剋制起伏的氣息:“那,以後也要經常給我打電話,好嗎?”
“拉鉤。”江陵伸出小指,輕輕地勾住了她的。
回去的途中,依江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對江陵說出那些話,是不是太任性了?他本來就不屬於自己,他只是江陵,又不是荀依江的江陵。原本那一句想說出口的我喜歡你,最後還是爛在了肚子裏。
不說,其實是對的吧。
躺在床上又哭了一會,她終於爬起來翻出手機:“火火,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其實學長並沒有喜歡我,他只是習慣性地對別人好,就像對一隻流浪的貓狗一樣?”
“你是流浪貓、流浪狗嗎?拜託,不要侮辱可愛的小動物好不好!就算學長人很好,那他對我好嗎?也那麼溫柔嗎?沒有吧!你呀,就是個膽小鬼,告白都不會!真是丟了我的臉!”
孫火火就是個小火爐,依江聽着,竟好受了許多:“那為什麼他要去省台?他不想和我在一個地方工作嗎?我感覺自己就像被拋棄了一樣。”
“大小姐,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樣,含着金湯匙出生!人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你應該替他高興的!”
真的是這樣嗎?
好像的確是自己太自私了,江陵一直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在大學時就是個學霸,想成為一個獨立導演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也許省台那樣的平台,才能給他提供一片更廣闊的天空。她翻了個身,將自己裹進被子裏。
天怎麼那麼冷?
秋天,別來。
[07]
半睡半醒之間,依江感覺到床在震動,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燈沒關,外衣也沒脫,竟這麼稀里糊塗地睡著了。擁着被子坐起來,靜了幾秒,這才發現是枕頭底下的手機在震動。她取出來一看,是蔣易森,而此時的時間已是夜晚十點。
“蔣製片?節目出問題了嗎?”她下意識想到的是這個。
蔣易森的聲音輕輕淡淡的,沒有答她,只是喚:“小荀,你下來。”
依江一頭霧水:“下去哪裏?”
那頭一陣輕笑,竟讓依江覺得恍惚,飄飄浮浮,不似在人間。
“我在你家樓下,有東西給你。”蔣易森終於補充道。
依江幾乎受到驚嚇般跳了起來,迅速換好衣服,又衝到梳妝枱邊抓了抓頭髮,這才裝了鑰匙匆匆出門。打開防盜門,她不由裹緊了衣服,晚風有些涼,她左顧右盼,終於在小區的花壇邊發現蔣易森的車。她小跑着過去,蔣易森正倚在車上,見到她便直起身解釋:“剛從你家路過,突然想到上次買衣服的錢還沒還你,今天一天都在外面開會,也沒機會碰到你。”說著他掏出錢夾,取出一疊現金遞過去,“喏,收好了。”
依江不客氣地伸手接過,沒帶包,只好往口袋裏塞,突然蔣易森的手臂伸了過來,動作很迅速,依江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丟了個東西到她的口袋中。依江伸手摸出來一看,竟是一條菩提子串珠手鏈,她呆愕地抬頭看着他:“這是什麼?”
“前兩天去普陀山採風,朋友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求來的,聽說你今天生日,正好送給你,”他從她手上取過,然後拉住她的手,將手鏈套上她細長的手臂上,“記者這個行當,不確定的因素很多,戴着保平安。”
依江從震驚中緩過神,眼見此景突然覺得尷尬,忙抽回手,口中吶吶:“這怎麼行啊……”
話還沒說完,蔣易森迅速截斷她的聲音:“這是公司福利,你好好戴着。”
“……哦。”依江訕訕地垂下頭,摩挲着手腕上的珠子,顆顆溫厚,竟意外地踏實。她想了想,抬頭沖蔣易森笑了笑:“謝謝領導。”
蔣易森低眉瞅着她,半晌生硬地問:“吃蛋糕了嗎?”
依江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沒有。”那個史迪奇的生日蛋糕,被她扔進了垃圾桶。
蔣易森轉身拉開了車門:“上來。”
“去哪兒?”
“帶你去吃生日蛋糕。”
依江沒有拒絕的機會,很快車子就開到了附近的一家蛋糕店,下車前她特意整理一下身上的家居服,然後乖乖地跟着蔣易森走進了店裏。時間太晚,店裏的客人不多,服務生都小聲地聊着天。他們定了一個六磅的小蛋糕,草莓慕斯的,蛋糕芯里夾着許多新鮮的草莓。買單的時候,蔣易森突然想到什麼:“能寫行字嗎?生日快樂之類的。”
服務員抱歉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們的烘焙師傅已經下班了,你們沒有提前預定,所以現在沒辦法臨時加字了。”
依江聞言,伸手拉住了蔣易森的衣角:“算了,不加字沒關係啊,反正吃到蛋糕就夠了。”
蔣易森偏過頭來,語氣輕柔地像在哄一個小孩:“你去那邊坐着,我來幫你搞定。”
依江順從地走到窗邊的位子上坐下,兩隻手捧着臉頰,遠遠地看着蔣易森和服務生交涉。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蔣易森竟然跟着進了工作房,沒過多久,他重新走了出來,手裏端着剛才選中的蛋糕,眼底浮着一抹笑意。
等到蛋糕推到面前,依江看到了那一行字,簡簡單單的“祝生日快樂”,歪歪扭扭,技術還不純熟。可她的眼淚卻突然涌了出來,懸在眼眶上,然後重重地砸了下來:“謝謝你,謝謝你,老大……”
眼前這一幕完全不是預料的場景,本想幫她慶祝一下生日,怎麼好端端就哭了出來?蔣易森頗為懊惱,口氣生硬地問:“你哭什麼?”
依江抿着嘴笑出來,一邊抹眼睛,一邊磕磕巴巴地答:“我難過,又、又老了一歲……”
真是個奇葩!
蔣易森盯着她毛茸茸的頭頂,心中卻升起一團溫柔的滿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