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從哪兒來
第4章風從哪兒來
{風乍起,吹皺一池秋湖,綠水無憂,為雪白頭。}
[01]
雷鋒曾經說過,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火熱,對待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依江總覺得,蔣易森對她一定是在對待敵人。
尤其是在他“偷窺”了她和江陵的那個額頭吻之後,她還沒來得及表示介意,他卻吹毛求疵起來,不論她交出什麼樣的答卷,總會雞蛋挑骨頭似的找出各種問題。鄭誠安慰她,蔣易森從來都是工作狂,認真起來六親不認。依江不再埋怨,只在心中默默使力,總有一天她會讓他滿意。
為了培養簽約的幾個新人,頻道推出了一個育苗計劃,其中採訪部的幾個人都交給蔣易森帶隊。除了把關稿件質量,找資深前輩授課,如果遇到重大新聞,蔣易森還會親自出馬。得知這個消息,小馬是最激動的一個了,先是開心了一分鐘,接着又驚恐起來:“他不會對我們還是那麼嚴厲吧?那豈不是很恐怖?我還是喜歡溫柔的老師!”
歐朝光推着鼻樑上的眼鏡,嘴角噙笑:“是指我這樣的嗎?哈哈,可惜我另有學生。”他把資料和課程都發送完畢,這才扭頭看向幾個女孩,“不過我倒是要提醒你們,跟着蔣易森,一定要堅強,千萬不要哭鼻子。”
裴安琪輕哼出聲,似乎很是不屑一顧。依江默默看了她一眼,沒有再發表意見。正式上班快一個月,不論是線索還是稿量,她已經遠遠落在了裴安琪之後,當初趾高氣昂地說要一較高低的話,她幾乎都沒臉承認了。所以這次育苗計劃,她一定要努力表現,必須成績突出,必須得到蔣易森的一句表揚,必須給裴安琪好看!
就在苦惱選題的時候,孫火火的一通電話拯救了依江。電話那頭很吵,似乎有人在爭執,孫火火一如其名般火急火燎地喊:“依江你得幫幫我,我遇到個刁蠻客戶,實在是蠻不講理,現在正跟我這兒吵着呢,你快點幫我搞定他們,我可是說了我朋友是大記者哦!”
“這麼徇私不太好吧,”她壓低嗓門,小聲地問,“到底是個什麼事啊?”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就是有個男的給他爸媽報了夕陽團,現在旅遊回來,老兩口非說什麼我們違反合同了,現在正吵得天翻地覆,那老太太口才實在太好了,我吵不過她!總之,你先來救我於水火中啊!”
依江眼前一亮,這個選題不錯,她匆匆找到歐朝光報題,然後招呼小馬一起開工。歐朝光表示說那是好題,讓她和小馬好好把握。
而這頭等得心焦難耐的孫火火,好不容易盼來了酈江電視台的採訪車。車門打開,依江舉着話筒跳了下來。孫火火立即迎上來,湊到依江耳邊小聲讚歎:“嘖,還真挺人模狗樣的,我好為你驕傲啊!”
依江白了她一眼,逕自走進了旅行社的大廳。坐在會客廳沙發上的是一對老夫妻,老頭子正翹着二郎腿翻着報紙,一張又一張,顯然很不耐煩。而端坐的老太太卻氣定神閑,兩眼盯着沙發旁的魚缸,一臉正色。
依江把話筒放在茶几上,坐過去溫言問道:“大叔大媽,我是酈江電視台《酈江晚播報》的記者,我叫荀依江,你們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記者同志你好,你來真是太好了,我們老兩口平時也經常出去旅遊,從來就沒遇到這個情況。你看看,今年不是立新旅遊法嗎,不是說導遊不能帶顧客去購物嗎?就是這個小姑娘。”說著,老太太還把手指向一旁站着的孫火火身上,“就是她,帶我們買了一大堆土特產,我們都快拎不動了!回到家我算了算,花了四五千啊!我們老兩口的團費都沒有四千!不能看我們年紀大,就這麼訛我們啊!”
孫火火急得直跳腳:“大媽你講講理,我根本沒帶你們去購物啊,是你們說想要買點特產帶回家給兒子,我就介紹了當地最熱鬧的商場,我自己都沒去過呢,您別冤枉我啊!”
依江早就在電話里了解了大概,她攔住孫火火,繼續露出小綿羊的溫和笑容:“這樣吧,大叔大媽,你們先把這個情況跟我們具體說說。”
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依江收起話筒,轉身面向孫火火:“你也說兩句,好好解釋解釋。”
可老人家思想固執,根本不聽信孫火火的理由,眼睛一瞪,不樂意了:“記者同志,你不要因為是她朋友就偏袒他們啊,我們可是受害者!”依江總算是理解孫火火為什麼這麼火急火燎,就像被火燒屁股一樣了。兩個老人家實在頑固,什麼話都聽不進,小馬拍完所有的畫面,也有些心浮氣躁起來,連連催着依江收工。
後來是旅行社經理打了圓場,願意退還一半的團費,這場鬧劇才告一段落。依江回到台里,很快就把稿子給寫了出來,一審的時候過了,結果在最後的終審時被打了回來。蔣易森拿着打印出來的稿子走到她的桌子邊:“這就是你當時報的選題?”
“是啊……”
“你採訪別的旅客了嗎?有沒有找更多的旅客證實情況?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他們各執一詞,你怎麼就能做出判定?專業老師沒有教過你們什麼叫客觀真實嗎?”
依江愣愣地看着滿臉不悅的蔣易森,他一認真工作起來,話就出奇得多,並且一氣呵成,標點都不打一個。她掙扎了一番,最後還是試圖給自己洗白:“這不是顯而易見嗎?那家旅行社和那個購物中心沒有合作關係。”
蔣易森挑眉盯着她:“你知道?”
“她是我朋友,總不會騙我……”
“啪”的一聲,那張稿子被甩在了桌子上,依江一驚,蔣易森已經滿臉怒氣:“你一開始就假設了立場,這還怎麼做新聞!這個稿子不發了!”
依江已經做好了時時面對蔣易森發飆的心理準備,可真的身臨其中,她還是沒辦法平靜,淚腺太發達,她又有點忍不住想哭。但蔣易森說得一點都沒錯,是她疏忽了,接到孫火火的電話起,她就沒想過其他的可能。辦公室里的同事也習慣了蔣易森的嚴苛,所以依江垂着腦袋走去洗手間的時候,壓根沒有人會多加留意。幾分鐘后,她重新掛滿笑容走回辦公室,剛到門口,就迎上了裴安琪和小馬,她正要打招呼,裴安琪已經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然後走了出去。小馬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回到她身邊小聲解釋:“老大讓我跟着裴安琪重新去做旅行社的那個題,你別介意啊。”
依江僵在了原地,彷彿有一盆冷水當頭澆了下來,她寧願被批評被臭罵,也不願意蔣易森用這種形式來懲罰她,讓她覺得自己特別沒用,簡直糟糕透了。
[02]
荀依江幾乎來不及思考,她一把扯下脖子上掛着的記者證,然後就衝出了辦公室,奔向電梯按下了蔣易森所在的十二樓。在電梯下降的短短時間裏,她看着鏡面里反射出來的自己,心中百感交集。為什麼裴安琪會越戰越勇,而她卻漸漸底氣不足?她也沒有那麼差勁吧,在學校也經常是考前十名,雖然一直沒有機會拿到獎學金,但大大小小的活動,導師都很樂於找她參加。以前在報社雜誌社實習,跟的記者老師也經常誇她聰明,為什麼來到這裏,她就再也沒有發散過光芒?裴安琪看不起她,蔣易森又常常把她罵得狗血淋頭,真的那麼差嗎?她荀依江,就真的那麼差勁嗎?
眼睛漸漸潮濕,她緊緊抿着嘴唇不泄露一絲異常的聲音。突然“叮”的一聲,電梯抵達,她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蔣易森的辦公室,逕自往裏走去。助理陳果然連喚了她幾聲,她頭都沒有回,直接停在了蔣易森的面前。
“為什麼?”她毫不畏懼地看向正在處理工作的男人,“為什麼換裴安琪去跟,明明是我報的選題,儘管我做得不好,可你總得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你憑什麼認為我沒有能力做好,你憑什麼把我的題讓給別人?”
蔣易森緩緩地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眉梢一抬,目光投向質問他的荀依江:“為了保證節目的質量,誰的題,誰去跑,這是我的工作,我當然有權利安排。”
“可是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公平?”蔣易森懶懶靠向椅背,“與其在這裏思考公平的問題,為什麼不去反省自己的專業水平?你有時間跑到我這裏找公平,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做稿子。”
依江緊緊咬住下唇,幾乎用盡了全力才能剋制住自己的情緒,她淚光泫然,卻還是努力地憋回眼眶:“蔣製片,我真的這麼差勁嗎?你為什麼總是針對我。”
漸漸西斜的暮光從窗外透進房間,依江的臉被籠罩出一層金光,逆光中,女孩的頭髮毛茸茸地在光線中凸顯,她明明千般委屈,卻又努力地讓自己面色如常。他心弦不由被撥動,可說出口的話卻一如既往的冷淡:“你不需要知道自己是否差勁,你應該做的,是縮短和優秀的人之間的距離。”
“那個距離,是不是還有很遠很遠?”她的語氣輕飄飄的,讓人聽得不真切。
蔣易森突然心煩氣躁起來,難道真像鄭誠說的那樣,是他太嚴格,太不解風情?好歹是個女孩子,又是自己的手下,多鼓勵一點,多表揚一下,也不會是多沒面子的事。他輕輕嘆出一口氣來:“我沒有針對你,對你們,我一視同仁。”
依江並沒有捕捉到他語氣中的變化,內心的挫敗感已經填滿了整顆心臟,她深深鞠了個躬,後退幾步開口:“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她連告辭也沒有,轉身便走了出去,背脊挺得筆直,只是緊繃的肩線卻泄露出她的情緒。蔣易森收回目光,打開抽屜抽出一根香煙,點上猛吸了幾口,這才突然想起來開窗透氣。
儘管天色漸晚,窗外仍是一股熱浪,他看着對面波光粼粼的湖,靜靜抽完了一整根香煙。直到陳果然再三提醒,他才掐滅煙頭,關上了窗戶。
“製片,你以前在辦公室都不抽煙的。”陳果然把收視率報表呈上之後,忍不住還是多嘴了一句。
蔣易森接過資料,翻了幾頁,這才抬頭看向她:“戀愛談得很順利?倒管起領導來了。”
陳果然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到一邊打開換氣扇,扭頭答道:“等我結婚懷孕了,你再抽煙我就舉報你。”
得,小助理都要翻天了。
其實他也沒有那麼可怕,為什麼荀依江總對他那麼忌憚?
處理完手頭的工作,已經過了下班點很久,陳果然準點就拎包離開了,他檢查好電路開關,原本要回家的,卻還是覺得氣壓低,胸口發悶。最後還是忍不住掏出香煙,想了想,轉身上了頂樓天台。一打開門,就有風灌進來,他點燃煙,正遞到唇邊,耳邊就傳來一陣細微的抽泣聲。他環顧一圈,最後在天台的圍牆邊發現了一個蜷成一團的身影。
是荀依江。
她蹲在地上,雙手環着膝蓋,把自己圈成一團,哭聲就是從她的臂彎里傳出來的,聲音不大,卻拖得老長,伴隨着一個接一個的哽咽,竟哭岔氣了。蔣易森的太陽穴嗡嗡作響,他沒有走上前,只靜靜地靠在門邊,他想到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兔子一樣,小心翼翼,卻又試探着前進。後來在面試的時候,他聽到門外她和裴安琪的對話,趾高氣昂,又信心滿滿,怎麼真招進來了,又這麼受不得委屈。
對付女孩子,他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天台上的風很大,呼呼地吹着,頭髮被吹得張牙舞爪,進了眼睛裏,又瞬間混上了淚水。依江總算是把眼淚哭光了,她在手臂上蹭了蹭眼淚,然後拍拍屁股站起身。世界這麼大,每個人都有煩惱,她也就碰上一點不如意,沒什麼大不了,哭完就繼續朝前大步走。蔣易森又不是什麼攔路虎,就算是攔路虎,她大不了繞路走。
如此想通后,她頓時神清氣爽了,抬起手腕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她轉身往回走,卻在門口發現了一小堆煙灰,一根沒有滅掉的煙頭正閃爍着猩紅的光點。
[03]
接下來的日子,依江就抱着“看到蔣易森就繞路走”的心態,竟也一路太平。孫火火的那件事,最後裴安琪追蹤報道了好幾條,不僅給孫火火證實了清白,也給廣大的消費者做出了許多提醒。依江在好幾次經過裴安琪的座位后,終於放下臉面說了一聲謝謝。
不過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幾天後,她收到了蔣易森的短訊。是轉發的一條信息,來自頻道的廣告客戶,一家建材商舉辦的開業活動,聯繫他想要安排採訪。原本依江看到蔣易森的名字,心裏還不太舒服,可是正面宣傳新聞好做又好發,她不再多想,迅速存好負責人的號碼,再回了個短訊給蔣易森,接着便和小馬兩人前去了。
活動開始的時間臨時延遲,兩人等了整整一個小時,開業儀式才正式開始。活動結束,所有的採訪完畢已經是傍晚。五十來歲的總經理留他們吃晚飯,依江知道這是常事,只不過她一不能喝二不能說,這次來只是跑條稿子混條稿數,因此百般婉拒,卻還是被攔着不讓走。她和小馬四目相對,小馬先敗下陣來,小聲在她耳邊嘀咕:“那就留下來吧,吃頓好的咱再走?”
地點選在一座小高層住宅樓里,一戶三居室的私房菜館,客廳是大廳,三間房間是包廂,人數太多,分成了兩桌,正好是相鄰的房間。依江在來的路上就給蔣易森發了短訊,簡短說明了情況,希望回去之後不要遭到責罵。誰知道菜還沒上,房間門打開了,蔣易森一襲棉麻襯衫,長手長腳地立在門邊,彷彿天人降臨,依江有些出乎意料,立即站了起來:“蔣製片?”
他示意她坐下,一一向著桌上的諸位打招呼,這時隔壁屋子來了人,是那個五十多歲的總經理:“蔣製片來我們這桌坐,小馬記者也在,這邊大多女客,你可別欺負她們。”
蔣易森眼神一掃,笑了:“好,那我恭敬不如從命,”說著低頭拍拍依江的肩,“好好跟前輩們學習學習,以後都是合作夥伴。”
依江知道他的用意,這條稿子讓給她跑,其實就是給她機會,只要能保持穩定的聯繫,這裏就是她的口子。她乖乖坐直,在座的雖然有幾位女同胞,但各個看起來都不是簡單人物。果不其然,菜上齊后,她終於領略到這些人物的酒功,和電視台的小年輕比起來,他們才是應了那句話,姜還是老的辣。
混跡商場的這些老油條們各個能喝,蔣易森已經面不改色地喝了好幾輪,小馬儼然喝多了,紫紅着一張臉,卻還是舉着杯子要敬酒。找了機會他端着酒杯下了桌,走到隔壁屋敲門而入,這一桌也喝得酣暢淋漓,氣氛好不熱鬧。可再搜尋定睛,那個小身影正站在正中央,一手捏着杯子,不停地搖着頭退縮:“我不會喝,我真的不會喝,已經頭暈了,我不喝了……”
可她面前的那位中年男人卻不依不饒,拉着她的手勸誘:“你看說話還利索着呢,你都陪他們了,可不能落下我一個。蔣製片沒教你喝酒嗎?這可都是老習俗啦!”說著他托起她的酒杯,試圖讓她喝下,蔣易森遠遠看去,依江的臉已經潮紅,泛着水澤的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淚,可她的嘴角卻依然高高揚着,一邊努力地拒絕,一邊撇過頭想要躲過近在眼前的酒杯。
“孫工,”他不着痕迹地走上前,“喝得這麼開心?來我先敬您一杯,那邊我可是伺候好了才被放行過來的。”
“你你你坐下,等我和小記者喝完。”
蔣易森紋絲不動,卻已不動聲色將依江護在身後:“小姑娘不懂事,還望您大人有大量,喝酒還是要開心,鬧不開心了多不好看,回去我一定罰她。”
孫工不甘心地目光追隨,眼底透露出不懷好意:“聽說是新來的小姑娘?”
“是,剛來我手下幹活,很多事還不太懂,我也不敢批評,台長介紹來的,有時候脾氣比我還大。”蔣易森笑着打趣,回頭看她時用眼神示意她撤退,可依江卻伸手緊緊抓住他襯衫的衣角,死也不撒手,似乎意識已經迷糊。他只好垂下胳膊,在桌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再一寸一寸地帶着她鬆開衣料,才解脫,依江又迅速抓着他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心中暗嘆,只能由着她去,安撫般地用手指敲了敲她的掌心,依江順勢張開手,與他緊緊十指相扣。
咯噔一聲,心裏彷彿掉了一根針,旁人絲毫聽不到,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得波瀾漣漪。
[04]
在服務員的幫助下,蔣易森才把兩個醉得不省人事的下屬扔進車裏,小馬的手機正好響起來,是馬父打來的。蔣易森問到地址,親自開車把他送回去,交到他父親手裏。再回頭看剩下的那一個,他不由嘆出一口氣。下車繞到後座,他拽出她的包試圖翻手機,搜尋無果后,只好轉向她身上的口袋。只是,大夏天裏她穿得少,他根本不敢動作太大,小心翼翼地探了探牛仔褲的口袋,幸好,鼓鼓囊囊的,果然是手機。只是翻出來一看,已經關機,再按開啟鍵也依然黑屏,看來是沒電了。
他想不到去處,只好把她帶到台附近的酒店,開的大床房,他只負責把她送上去,順便把她的手機充上電,或許能通知她的朋友來接她。對,那個江陵,可惜沒有他的號碼。一路電梯上去,依江趴在他肩頭沉沉睡着,呼吸間,酒氣撲鼻,他不由皺起眉。她一直都不沾酒,到底是怎麼騎虎難下才喝了這麼多?
進了房間,依江沾到床就迅速翻身裹緊了被子,他鬆一口氣,低頭看着那個小人兒。其實個子不小,但印象中總覺得她小小的,好像需要照顧,大概年紀小,大概她一直備受寵愛。就連睡覺就要緊緊抱着枕頭,也許二十多歲了還要抱着毛絨玩具才能入睡。蔣易森失笑,搖着頭去沐浴間找毛巾,用溫水擰乾后出來,正打算幫她擦擦臉,卻突然感覺到手掌下的小人微微一顫,接着她緩緩地睜開了眼
還微紅的眼睛一片迷濛,望着他彷彿仍在霧中,蔣易森尷尬地收回手,輕咳一聲想要解釋,卻見依江突然坐起身,哇一聲哭了起來,軟軟的身子撲倒在他的腿上,口中語音不清地喃喃:“對不起老大,你不要罵我,我喝酒,我喝……我會改好的……我會好好乾的……”
蔣易森不由怔住,他以為她醒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想要推她起來,可是搖了搖,卻發現她又昏睡了過去,腦袋晃晃,接着又朝着他懷裏栽了下去。他猛吸一口氣,整個人僵在床邊,手還停在半空中,簡直進退兩難。
原來她並沒酒醒,沒想到會對他有那麼重的怨念,看來他給她的陰影可不小。
毛茸茸的腦袋就在腿間,呼吸的熱氣透過褲料噴在皮膚上,他只覺得一陣灼熱,嗓子眼裏直發乾。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窘境,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平常總有美女投懷送抱,可他能幹脆拒絕,甚至不惜惡語相向。可懷裏的這個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簡直……
簡直是個奇葩!
燈一直徹夜亮着,蔣易森保持着這樣的姿勢,一直僵坐了四十分鐘,直到懷裏的人皺起眉頭,不適地更換着姿勢,他趁機抽身而出,捧着她的後腦,將她引回枕頭上。依江沾到枕頭總算舒服了,表情都跟着舒展開來,抱着被子蹭了蹭,接着又甜甜地睡了過去。蔣易森站在床頭,靜靜地看了好久,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腿毫無知覺,稍微動一下,接踵而來的是一陣難耐的酸麻。他彎下腰輕輕捶打着,努力等着不適過去,然後走回沐浴間,掩上門,打開淋浴。
花灑里立即噴出無數水花,他走到一邊的水池打開龍頭,捧起水朝臉上潑,試圖能保持一如既往的清醒。可再走出沐浴間,第一眼,還是忍不住瞥向了床上蜷成一團的小蒙古包。他深吸一口氣,踩過柔軟的地毯走到窗邊,夜色已深,霓虹斑斕,遠處這個城市最大的廣告屏正播放着最新的廣告,晚歸的人們滿臉倦色,熟睡的孩子面露笑容。
這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夜晚。
可是他卻隱隱明白,這個夜晚有什麼似乎不一樣了。
那樣蠢蠢欲動,想要破土而出的氣息。
[05]
昏天暗地,頭痛欲裂,夜怎麼那麼漫長。仍舊迷迷糊糊陷在睡夢中的依江,只覺得渾身酸痛,這個床墊太柔軟,她躺得身心俱乏。翻個身,感覺有呼吸噴在臉上,腦中彷彿有根線被提了提,她陡然睜開眼,一張臉赫然入目。
她猛地坐起來,一邊衣冠整齊的江陵也跟着撐起身:“你終於醒了?”
“你,你,你……”她急忙掀被檢查,幸好,穿得還算完整,再抬起頭環顧四周,居然是酒店!她重新看向江陵,一臉茫然,太陽穴里彷彿有個鎚子叮叮咚咚地敲着,她揪住頭髮痛苦地回憶,可是記憶里卻一片空白。
江陵不解釋,起身走到窗戶邊,猛地拉開絲絨簾幕,陽光透了進來,原來已經日升中天。他轉過身,抬起手腕看了看,然後邊走向依江邊敲擊着錶盤:“馬上十一點了,快去洗漱,我帶你去吃飯。”
她乖乖地滑下床,一溜煙兒地進了盥洗室,牙膏牙刷是沒開封的,但毛巾卻是濕的,顯然已經用過,淋浴花灑下的地板上還有水漬,天啊,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和江陵?為什麼這麼心慌?手忙腳亂地梳洗乾淨,她把一頭微卷的長發束在腦後,再定睛看向鏡子裏的人,眼睛有些腫,略微看得出淺淺的黑眼圈,皮膚狀態還可以,到底還算個年輕人。她匆匆走出去,翻着自己的包找粉底,一邊的江陵坐在床尾,一言不發,只靜靜地看着她。
“我簡單擦個粉,你等我一下。”她重新走回盥洗室,擠了粉底在掌心,對着鏡子一點點地擦。
這時江陵走了進來,站在她的身後,目光在鏡子中和她相遇:“依江。”她抬了抬眉毛表示在聽,手裏的動作並沒有停,江陵遲疑片刻,彷彿很難開口,踩着拖鞋的腳在地板上無意識地來回蹭着。
“依江,你和蔣易森很熟了嗎?”
“蔣製片?”依江停下手裏的動作,臉上的粉一塊白一塊黃,“怎麼突然提起他?啊,對了,我昨晚和他在一起喝酒的!”她猛地轉過身,背靠着洗臉台,滿臉難以置信地看向江陵:“我昨晚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裏?是你去飯店接我的對嗎?是你帶我來這兒的嗎?”
“是蔣易森。”江陵深深地看向她的眼底,“是他用你的手機打給我的,我一路上車開得飛快,到了這裏就看到你喝得爛醉,躺在床上昏睡不醒。他什麼都不說明,只把你交給我就走了。”
她鬆了一口氣:“大概他不知道把我丟哪兒吧,昨晚我第一次被勸酒勸得不知道怎麼招架,以後我再也不想和那些老傢伙喝酒了!”
“依江,你看着我。”江陵走近一步,伸手輕輕觸了觸她的眉心,“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誰?”依江只覺得心猛地一跳,呼吸也跟着一滯。
“蔣易森。”
“……怎麼可能!”依江皺起眉頭,心裏卻似乎被投入一粒石子,可很快異樣的感覺就消失了,她不滿地瞪着面前的男人,“我心裏早就有喜歡的人了!你不要這樣污衊我!快點還我清白!”
江陵後退一步,低頭看向正玩鬧地捶着他胳膊的女孩:“可是你喊了一晚上的‘老大’,我一直在你身邊,也跟着聽了一晚。”
依江驀地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可那表情太認真,一點不像是玩笑,她不由心慌起來,努力想笑,嘴角卻在抖動:“怎麼可能?那你告訴我,我都說了什麼?”
江陵的視線在她的臉上逡巡,隔了良久,他才伸手扶住她的肩:“你說老大你不要罵我,以後我一定會好好乾的,我會很努力的!”他努力學着她的腔調,笑容漸漸放大,依江還在發愣,他不由滿心柔軟地抵上她的額頭,“你到底是多怕蔣易森?來,讓學長抱抱,以後他再欺負你,我來替你報仇!”
依江被拉到他的懷中,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整個人還是恍恍惚惚的,壓根沒反應過來,剛才的一切都是江陵故意開的玩笑。她睜着眼睛望着牆壁,毛巾架上還搭着一塊毛巾,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06]
而枯坐在辦公室里的蔣易森,又抽完了手裏的煙,這是今天的第三根了,從陳果然進辦公室起,就給了他好幾個白眼。荀依江沒有來上班,假也沒請,大概是還沒有醒過來。他從她充好電的手機里找出江陵的號碼后,就打算把她醉酒這件事的前前後後都拋到腦後,可目前來看,效果不佳。
直到下午的時候,他才收到荀依江的一條短訊,說是喝多了,謝謝他的照顧,再順便補請了這一天的假。
沒良心的,不知好歹。他丟掉手機,重新打開電腦上的文件夾,可努力集中精神,卻還是一個字都沒看進腦子裏。天色漸漸黑透,陳果然又拍拍屁股走人了,辦公室里只有日光燈發出嗡嗡的響聲,他突然覺得有些太安靜了。
正在此時,電話鈴聲驟然響起,蔣易森回過神來,面前的電腦屏幕里,節目策劃案還差一大半。他嘆出一口氣,推開鍵盤站起身來,接起電話,是派出所那邊給來的新聞線索。有人酒後鬧事,似乎動靜挺大。他放下電話,正翻着記者通訊錄想找人去跑,視線卻突然停留在荀依江三個字上,沒來由,前晚的一幕又閃入腦海。他提起話筒,照着號碼撥了過去,電話接通,那頭很安靜,應該是在家裏:“小荀,我是蔣易森,現在有一起突發,位置離你家不遠,你願意去嗎?”
“現在?”她的口吻顯然有些驚訝,除了輪到她值夜班,一般很少會有臨時的突發會打電話給女記者的,何況她才請過假。不過也只是幾秒的遲疑,她已經果斷地做出了決定,“在哪裏?我去!”
蔣易森報上地址,稍稍沉吟了片刻:“我陪你去。”
依江微微愣了一下,她才在他的面前醉成爛泥,如果和他合作共事,她會不會羞愧得鑽到地里去?也許是辦公室沒有別的記者了,她不該這麼情緒化,掛了電話,她迅速披上一件薄開衫趕了出去。
夏末秋初,晝夜的溫差開始越來越大,尤其是城中有江,風幾乎都是從江面上裹挾而來,仔細聞,似乎還有江水的氣息,有些涼,卻舒爽。她打車抵達地方,採訪車也幾乎是一前一後從另一個方向趕到,門打開,蔣易森的長腿先邁了出來,寬鬆的棉布長褲,身上套着同樣隨意的亞麻襯衫,彎腰後退着下了車,順手將機器包背在了肩上。
“走,跟在我身後。”他舉着手腕,袖口卷在手肘處,依江一眼就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歪歪扭扭,像一隻多腳的蜈蚣。
離會所越來越近,吵鬧聲也越來越大,警車的鳴笛也不停地扯着嗓子叫,看來已經有人報了警。蔣易森迅速掏出攝像機,將插好的話筒塞到依江手裏:“去,先問問情況。”
依江迅速邁出腳,腦子裏已經完全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先抓住幾個圍觀的群眾,大致了解到是會所里兩撥客人產生口角,只是酒精上腦,最後發展成群毆事件。有了目擊者的採訪后,依江努力撥開人群往裏走,誰知道警方很快發現他們,有穿着制服的年輕人走上前來,伸手想要遮住鏡頭:“辛苦了,辛苦了,這裏不方便拍攝。”
依江微微放下話筒,但還是留意讓話筒收聲:“你好,我們是酈江電視台《酈江晚播報》的記者,現在是什麼情況?幾個人受傷?因為什麼事情?都是些什麼人?”
“不好意思,實在不方便報道。”說著,小警員橫開手臂攔住他們,“請你們不要影響我們的正常工作。”
“好好好,”依江只好扭頭看向蔣易森,“我們換一邊吧,那頭警察少。”
蔣易森放下機器,掠過她走向那個警員,低聲說了什麼,小警員的臉色緩和許多,卻隨即帶上一絲無奈。兩人又說了一會話,蔣易森走了回來,低頭看了依江一眼:“今晚恐怕是白跑了,那是幾個集團老總,喝糊塗了。”
說著他從依江手裏接過話筒,塞回包里就往外走,依江一步三回頭,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電光石火間,她突然停下了腳步,騷動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張太熟悉的臉。那張圓圓胖胖的臉,從來都是掛着和藹慈愛的笑,可是此時此刻,那樣的笑容卻是對着另一個女人,一個既不是她、也不是媽媽的女人。一定是喝多了,否則不會笑得這麼渾濁,彷彿攪翻了漿水,濕答答黏糊糊。只是他懷中的那個女人,依江無法說服自己,幾乎透視的蕾絲連衣裙,低到不能再低的領口,還有臉上五彩斑斕的妝容,她突然胃中一陣翻滾,捂住小腹蹲了下去。
沒有聽到跟上來的腳步,蔣易森回過頭,喧鬧的背景里,他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身影。原本那麼吵,可看着她,卻那麼靜。幾十秒后,他往回走去,步子邁得很急,幾步趕到她身旁。她毫無知覺,兩眼直直盯着人群中的某處,面色煞白,前一秒明明還是好的,現在卻像是生了病。
“依江?”他在她的對面蹲下來,腿太長,蹲下來的姿勢有些艱難。
恍恍惚惚,她才收回視線,盯着他的臉,半晌都沒有反應。
“怎麼了?”他的聲音不由放輕,彷彿害怕驚擾了什麼。
話音剛落,她的眼淚就像珠子一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地上,迅速裹進塵埃里。蔣易森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跟着一陣緊縮,他有些無措,下意識伸手去抹她的淚,一滴兩滴,全部落入她的掌心。
他從來都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一心急,又焦躁地啞了嗓子:“你什麼情況!莫名其妙哭什麼?!”
她渾身一驚,抽噎倒是停了下來,可下一秒,只見她直起身朝人群跑了去,方才幾個警員又來攔,她卻聲嘶力竭地掙扎,一邊哭着喊“爸爸”,一邊低頭狠狠咬住他們的手腕。蔣易森腦中一片混亂,追上去,只聽到她口中不斷迭聲喊着“爸爸”。
隨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他頓時明白了一切,那個有着一面之緣的通達集團老總荀澤生,此時正擁着陪酒女郎,嘻嘻哈哈地站在一撥人中接受警員的詢問。他突然一陣心煩,這微涼的夜晚被這些人吵得又熱又燥,伸手鬆了松襯衫領口,下一秒,人已經衝進人群,從身後一把抱住手腳並用想要突破重圍的荀依江。懷中的人還在掙扎,兩腳胡亂踢着,他忍痛把她抱出人群,依江一邊哭,一邊捶打着他的手。他不為所動,任由她拳腳相加,表情卻越來越凝重,看向那群人的神色愈加冰冷。
很多時候,他都有着一腔熱血。
但很多時候,他又習慣了冷眼旁觀。
懷裏的人沒有安分,她居然還故技重施,張口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簡直是毫不留情,蔣易森吃痛鬆開手,她已經迅速抽身轉向人群。這時突然有醉酒的男人留意到她,原本被警察盤查得就頗不耐煩,此時聽到一個姑娘鬼哭狼嚎沒完沒了,他酒精衝上腦,彎腰拾起一塊磚頭朝着他們沖了過來:“叫什麼叫,吵死人了!”
她正在朝着荀澤生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壓根沒有留意到危險迫在眉睫,蔣易森正檢查完她留下的牙印,一抬頭,心臟差點漏了一拍,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他就整個人撲了過去。
依江的腦子中一直是渾渾噩噩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情緒會這麼大,大概是這一切都太超乎想像,一直愛家愛老婆愛女兒的模範爸爸,此時此刻怎麼會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中?也許是之前家裏看似和平的表面下,暗藏的洶湧此時終於破塵而出,巨大的驚恐籠罩着她,她不能再裝作看不見。她不知道自己趕到爸爸面前時要說什麼,但此時此刻,她只想把他和那個女人分開,她不想爸爸變髒。
就在此時,突然身後有人拉住了她,力道之大,她根本反應不及。整個人被拽着轉了過來,天旋地轉中,她猛然撞進一個堅硬的胸膛,一片黑暗兜頭而來。她聞到了一陣玉蘭洗衣液的香味,很熟悉,是她也用的那一款。視線還沒有清明,只感覺渾身一震,是什麼重物撞擊的感覺。可是她卻感覺不到痛,掙扎着把頭抬起來,視線里出現的,赫然是蔣易森綳得僵硬的下巴。
“老大?”她不由心驚,他的表情太痛苦,她竟忘了應該尊稱。
蔣易森不說話,只低着頭緊緊地抱着她,力氣大得似乎想把她嵌入身體裏。這時依江聽到了警察走過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她掙扎着退出他的懷抱,這時才看清他垂落下來的手臂,鮮血直流。
“你的手!老大你的手!”她看得心驚肉跳,想伸手去捂住傷口,卻又不敢,急得不知所措。蔣易森終於鬆開牙關,陣痛過去,他重新睜開眼,死死盯着面前又快哭出來的依江,所有的怒火全部上涌:“荀依江!你的腦子能不能用對地方!”
“對不起,對不起,你先別說話!”她完全不知如何下手,最後一咬牙,抓住了他血流如注的手腕,湊到跟前一看,天吶,血肉模糊,原本已經快要痊癒的傷口又完全撕裂開,彷彿痛的是她,渾身一哆嗦,急急忙忙拉着他往採訪車的方向跑。
車裏沒有任何急救用品,只有一箱礦泉水,還有幾捲紙巾。她匆忙交代師傅開去醫院,然後盯着手裏的捲紙沒了主意。這時蔣易森已經旋開了礦泉水,從她手裏拿過捲紙,就着水打濕,疊了幾層后再捏實,然後遞給她:“幫我簡單擦下。”
依江渾身發麻,她真的是暈血,小時候流次鼻血都要哭上一天一夜,長大后好歹算是好一些,但見血的機會不多啊!哪裏像現在,自從當了記者,時不時就能碰到流血事件,可眼下遇到的兩次,全都是和蔣易森有關的。
她一狠心,攥着濕紙巾輕輕地擦拭起來,蔣易森緊緊抿着嘴唇不說話,可臉色卻越來越白,額頭上也冒出汗來。依江只能裝模作樣地吹着傷口,嘴裏還時不時安撫道:“你忍一忍啊,不疼的,吹吹就不疼了。”
蔣易森不再說話,只低頭看着她毛茸茸的腦袋,她緊張的表情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愛。
車子在紅綠燈路口停了下來,蔣易森突然開口:“不去醫院了,把我送回家吧。”
“那怎麼行!”依江瞪起了眼睛,“你流的血比上次還多!不去醫院難道要等死嗎!”
蔣易森不耐地皺起眉:“你怎麼那麼吵?我有家庭醫生!”依江終於安靜下來,眼皮垂下,睫毛微微地顫抖着,好像是驚恐過去,內疚全部翻滾出來。蔣易森裝作漫不經心地踢了踢她:“想要贖罪的話,你送我回家。”
[07]
這是荀依江第二次踏進蔣易森的家,還是一如既往的乾淨整潔,她作為一個姑娘都忍不住自愧不如。蔣易森似乎看透她的心思,換了鞋走向沙發:“每天都有家政打掃,我沒那麼閑。”
他在沙發坐上,朝着卧室的方向揚了揚下巴:“醫藥箱在床頭櫃裏,你先幫我止血,醫生應該很快就趕到。”
依江乖乖地跑向卧室,根本沒空胡思亂想,可真的打開燈,站在卧室中央,她還是忍不住血液上涌。男人的氣息實在太濃烈,觸目所及,深咖色的床上用品,一件長袍式的睡衣搭在被上,她不由臉紅心跳,呼吸都急促起來。努力地讓自己目不斜視,她直直走向床頭櫃,幸好醫藥箱擺在最外面,不需要她翻箱倒櫃,避免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
不過回憶剛才看到的環境,這裏一點女人的痕迹都沒有,大概是沒有固定女友?好像也沒聽說過他的緋聞,除了一個身份不明的鐘嶺。沒想到除了潔癖,他還挺潔身自好的嘛!
拎着醫藥箱走出來,簡單幫傷口消毒后,醫生就趕到了。她幫不上什麼忙,退到盥洗室去洗手,抬頭對上鏡子,原來頭髮亂了,臉上也沾了血跡,實在狼狽至極。她鬆開頭髮耷在胸前,用清水洗乾淨臉上的污垢,眼底還是微紅。
爸爸。
想到荀澤生,她垂下了頭。似乎父母相親相愛也只是停留在大學之前,讀大學的四年,她離家住校,只有周末的時候回去,也沒注意到太多的異常。好像是畢業之後回到家裏住之後,爸爸經常應酬,媽媽也偶爾晚歸,後來越演越烈,他們各自的活動也多了起來。有時候她一出現,就瞬間捕捉到父母的尷尬,可也只是轉瞬即逝,他們很快就笑着向她噓寒問暖。所以她一直選擇閉上眼,是她想太多。
其實喝酒的時候找小姐陪,也已經是常態了吧,只是爸爸沒有免俗罷了。那樣的女人,爸爸是無論如何都看不上的,花花世界,逢場作戲,只要點到為止就好。她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勸服自己。
重新走出門,家庭醫生已經走了,客廳的燈只亮着幾盞壁燈,蔣易森躺在沙發上似乎是睡著了,手垂落下來,一本雜誌掉在地上。看來,這兩個人都忘記了她的存在。她踮着腳走上前,撿起雜誌,正準備從卧室抱出毛毯,蔣易森已經睜開眼:“你還沒走?”
“啊,正準備走。”她放好雜誌,手腳併攏地站在原地,氣氛太詭異,她竟一時有些尷尬。
蔣易森坐起身,纏着繃帶的手擱在沙發背上,手指輕輕地敲了敲:“坐過來。”
依江不動,有些納悶:“怎麼了?”
“跟我說會兒話。”他讓出一個位子。
依江只好蹭了過去,小心翼翼在他身邊坐下:“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你了。”
蔣易森不答反問:“你那麼失常,就因為你爸爸?”
“我不相信那是我爸爸。”她梗着脖子迅速回了一句,接下來頭垂得更低,兩人都不說話了。蔣易森從自己的視線看去,能看到她散下來的長發滑落,一截雪白的頸子露了出來。
他突然問:“你今年幾歲了?”
“啊?”她霍然抬起頭,“我二十二。”
“二十二。”他若有所思,“二十二應該很多事情都明白了吧,男人應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這麼一點芝麻大的事,你至於哭成那樣?”
她抿住嘴唇不答,半晌,她突然慪氣一般揚起臉:“你呢?你也這樣應酬嗎?抱着一個香噴噴的陌生女人,一低頭就看到她白花花的胸?”
蔣易森突然愣住,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我倒不怎麼喜歡那種類型。”
蔣易森很少笑,尤其是笑得這般坦蕩,依江愣了片刻,隨後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撇撇嘴,不屑地移開目光:“那你喜歡什麼類型?你一定喜歡那種清新氣質的吧!”
“為什麼這麼說?”蔣易森挑眉,整個人懶懶地歪在沙發上,倒挺愜意。
“因為鍾嶺啊,她就屬於清新氣質型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長得好像高圓圓啊!”
“跟鍾嶺有什麼關係?”他忍不住又皺起眉來。
依江眨巴眨巴眼睛:“鍾嶺不是你女朋友嗎?我聽說你們是一對呢!啊,好可惜。”
看着她一臉遺憾的模樣,蔣易森一陣啞口無言,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沒有女友,鍾嶺只是和我相過親。”
“相親?你還用相親?”
蔣易森回憶了一下,然後嘴角突然揚了起來:“一宗交易罷了,不過我沒去,所以鍾嶺一直挺恨我。”
依江的心裏忍不住開始演起小劇場,蔣易森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斂容嚴肅說道:“你知道面試的時候,我為什麼會點名要你嗎?”
“對呀!”依江頓時來了精神,她坐正身姿,端得筆直,“我一直想問你,但是就是不敢,你一直對我那麼不滿意,怎麼還會指名要收我為徒啊?”
蔣易森舒展開眉頭,輕笑一聲:“因為我聽到你和裴安琪在門外的對話。”
依江禁不住臉紅,嘟嘟囔囔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麼尷尬的往事,她現在偶爾回顧都恨不得鑽進地洞。也許對裴安琪來說,她荀依江就是個笑話吧,一個天大的笑話。
“看你還挺機靈,我就要你了,我很討厭麻煩。”
“那你還老罵我腦子用不對地方!”
“你用對過嗎?”蔣易森豁然笑開,依江一時有些恍惚,他笑得實在太沒防備,印象中,他從來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可是此時此刻,面前的他卻笑得如沐春風。原來,他笑起來的時候那麼好看,比不笑的時候要好看一百倍!
正在恍惚,蔣易森已經站起身,指尖點了點她的腦子笑罵:“原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看來並非朽木。”說著,他朝洗手間走去,門打開着,花灑的聲音已經響起。荀依江目瞪口呆,提着嗓子喊了一句:“你、你在做什麼?”
浴室里傳出一陣悶悶的聲音:“洗澡啊。”
“那我回家了啊!”她急忙站起來,彷彿火燒着了屁股。浴室里半晌才聽到一聲應答:“幫我拿件睡衣再走。”
拿件睡衣?!
她幾乎要跳腳了,蔣易森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他們不是關係很僵持嗎?她不是打算一輩子都繞過他走嗎?可是此時此刻,她怎麼會出現在他的家裏,還要給他拿睡衣?!她匆忙抓起自己的包,挪着步子靠近浴室:“你洗完自己出去拿吧,我現在就走,幫你把門關上啊。”
不等回應,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防盜門猛地摔上,嘭的一聲響,她捂住胸口靠上牆,半晌都沒能緩過氣。
過道里有風吹來,她散落的髮絲拂面,秋意已濃。心中的慌亂一點一點平靜,她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氣。只不過是好奇罷了,對一個稍微有點姿色的異性,這點好奇總該算是正常的。她掏出手機找江陵,此時此刻,竟然格外想要聽到他的聲音,想聽他叫自己一聲小依江,彷彿這樣才能證明一些什麼。她的心,此刻一點都不能平靜。
可是號碼撥通,卻只是嘟嘟的忙音,窗外,夜色已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