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煙塵窈窕深東第(5)
第27章煙塵窈窕深東第(5)
她見到坐在床前的尚睿十分詫異,卻實在想不起前因後果。只見他背靠着床柱,腦袋微微往後仰,眉頭鎖在一起,鼻尖、嘴唇、下巴連成一個驕傲俊朗的側影。如墨般的頭髮被緊緊紮成一個髮髻,乾淨利落,可是後腦勺的發間居然藏着半枚腐葉。
從頤山見面開始,夏月覺得他必定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人,發冠、腰飾、衣物這些看似隨意,卻又極其講究,連袍角都鮮有褶皺,如何會發生枯枝爛葉插在頭上這樣的事情。
她口很渴,除了尚睿又沒有旁人,她偏偏不想出聲叫他,於是只好自己緩緩支起上身。
她在床上躺了太久,全身綿軟,起身有些艱難,折騰出一頭汗才勉強坐起來。她轉頭又看床邊的尚睿,居然睡得很熟,大概有些受寒,呼氣呼哧呼哧的,那片枯葉還夾在那裏。
忽然之間,她想起了子瑾。小的時候,她牽着他去偷隔壁院子樹上結的果子,總從牆角狗洞裏鑽回來,然後一頭雜草枯葉,都是她替他清理乾淨才敢回家,冬天偷橘子,夏天偷梨,其實吃起來都是又酸又澀,卻樂此不疲。
憶起這些,夏月忽地就笑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摘尚睿頭上的葉子。
她第一下沒夠到,第二下探出身,手指剛剛捻到那片葉子,卻突然頭暈眼花,腰上一軟,上身斜着直接砸到他的胸前。
如此一來,他醒了。
她的整個臉緊緊貼在他胸口的衣襟上,這讓她想死的心都有。
他垂頭看了看懷中佳人:“你每次不是獻吻,就是脫衣服,現在還投懷送抱,究竟是想怎樣?”
她此刻真是沒臉把頭抬起來,只好解釋說:“你頭髮上有東西,我幫你拿下來。”說完又把手掌攤開給尚睿看。她確實是把葉子摘下來了,還硬生生扯了幾根頭髮一同拽在手裏。
他瞥了一眼她手裏的東西,卻問道:“你躺着有多久沒洗澡了?”
她的臉頓時僵了,迅速推開他,把自己使勁挪遠些。
“這明明是我的廂房,你一聲不吭地進來,還怪我身上難聞。”她不服氣地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也不先瞧瞧自己臟成什麼樣。”
尚睿忽地就笑了,卻沒反駁她。
這時,荷香推門進來,見到夏月已經清醒,頓時喜極而泣道:“小姐,小姐,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醒了。”見尚睿還在,又是含淚一拜,“多謝洪公子。”說完便出門去找李季。
夏月瞥了尚睿一眼:“我醒了,她謝你做什麼?”
尚睿答:“我又如何知道。”說完,他起身就要走。
“唉——”夏月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服。
他回身垂頭一看。
她好像被燙到一般,迅速地縮手。
“怎麼?捨不得?”他盈盈一笑。
這時,已經聽見李季一干人的腳步由遠及近。
“你……什麼時候再來?”夏月仰臉問他。
她說話的時候,剛才拉住他的那隻手輕輕搭在被面上,手指不像宮裏女子或者官宦小姐一樣留着長指甲,而是貼着指尖修剪過,顯得十分圓潤可愛。他的視線又轉到她問他什麼時候再來的那副唇上,她仰着臉,下巴抬起,嘴唇微微張開,露出裏面幾粒潔白的貝齒。
他忽然想起那日雪地里這副唇瓣的滋味。
轉瞬間,李季已經敲門。
他斂神,笑着答:“今日怕是抽不出時間,我明日來。”
這一日,尚睿的心情十分好。
王瀟湘到康寧殿為了父親的宿疾去找他。
尚睿聽完她的敘述,輕笑道:“這種小事,皇后何必專門跑來問朕,過幾日,你下個旨叫李季去相府便是。”
王瀟湘見他臉上的神色,不禁一愣,認識他這麼多年,幾乎看着他從青澀少年長成一個成熟的男子,若論心思,他應該是天下間最難揣測琢磨的人,可是有時,他一時興起,又是這宮裏情緒最明顯的人,喜悅惱怒旁人一看便知。
“皇后還有事?”尚睿放下手裏的摺子,隨口問道。
“沒有,那臣妾就不打擾陛下了。”王瀟湘道。
“哦,對了,”尚睿又叫住她,“王奎,有個養子?”
“王淦?他本來是叔父的姨侄兒,後來叔父膝下無子,便將他入了族譜,收為養子。”
“戶部空了個閑差,有人舉薦他,說他自小在你叔父的教養下,博識多學品德高潔,你覺得怎麼樣?”
“臣妾從沒見過王淦,”她說到一半,想起那天與父親頂嘴,將他幾乎氣病。王奎其實並不是父親王機的胞兄,而是妾氏所生,其間的前塵往事她也不清楚,只是父親平時里十分善待他。
於是她改口說:“叔父他待人溫和,想來教子有方。”
未曾想,尚睿卻聞言嗤笑道:“你叔父別的不提,就這人品和官品真不怎麼樣,也難為你還能挑出溫和兩個字來形容他。”
王瀟湘被他奚落了幾句,有點窘迫。
“不過既然皇后說好,那自然是好,朕准了。反正也是個聽人差遣的活兒,叫他好好歷練。”尚睿道。
王瀟湘從康寧殿出來,又回頭看了一眼。
宮牆巍峨,近處的樹枝已經冒出了嫩綠的芽,春天開始漸漸有了苗頭。
七
夏月靠在床上,聽着荷香聲情並茂地轉述着尚睿是如何去東苑,如何找到血鵲,又如何馬不停蹄地送來救她的命。
她回想起他頭上的枯葉,靜靜地沒有說話。
荷香說:“小姐你以前懷疑洪公子,還說要提防他,肯定是多心了。我看他對你,真的很好。”
“哪有你想得那麼簡單。”夏月道。
“什麼啊,我覺得洪公子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你若是對他和顏悅色的,他就會對你好,你要是氣他,他就會加倍來氣你。”
荷香說完這句,突然想起子瑾,於是想了想又說:“不知道洪公子有沒有家室,若是沒有,和小姐倒是很般配。”
夏月一巴掌輕輕拍向她的額頭:“小小年紀,想多了!”
過了片刻,李季送來了第二碗葯。
她想起那葯居然是毒血所制,忍不住有點噁心。她這人不怕疼,也不怕葯苦,就是從小怕吃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她一口喝下去,瞬間覺得胸口翻江倒海,十分想吐。
李季見狀說:“這葯只剩兩碗,要是你吐了,估計他們晚上只有熬夜受凍重新去捉一隻。”
夏月急忙捂住嘴,只得把葯汁給憋了回去。
第二日午後,尚睿果然來了。
她從早上醒來后好像恢復了些體力,也不覺得乏,到了中午也沒睡,便借了本書來看。
夏月問道:“我這莫不是迴光返照吧?”
荷香氣極:“就愛挑不吉利的說。”
兩個人正說著話,尚睿就到了門口。
荷香急忙找了個借口迴避,任由夏月喊她也不回頭。
夏月覺得有些不自在,捧着書,也不看他。
他倒是一臉泰然地盯着她,看得她心發慌,乾脆放下書,仰頭說:“幹嗎?”
“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我……”夏月語塞,本來她上次是想和他撇清關係,若是她死了,他和她之前的過節就算了,希望其他人不要為難荷香。
可是,自從夏月知道他為了救她出了那麼大的力,那些話卻說不出口了。
“我真的在錦洛見過你?”她好奇。
“我們在錦洛跟你問路,然後你叫我們去翠微樓,你說那裏又貴又難吃,但是很適合我。”
夏月不禁失笑:“我想起來了,居然是你。”
“怎麼不是我。”
“後來去吃了嗎?”夏月好奇。
“沒有。”尚睿答,“不敢去了。”
夏月“咯咯”地笑了:“你要是喜歡喝錦洛的陳清酒,我家園子裏的桃樹下埋了好幾壇,以前也想背着爹爹偷喝來着。”
“你一個姑娘家也喜歡喝酒?”
“那當然,”夏月答,“錦洛的人無論男女,都是聞着酒香長大的,可以拿酒來解渴,自然是好酒量,也好這口。”
剛才荷香走得很急,所以離開時門並未合嚴,只見此刻門外突然日光大盛。
金黃色的暖陽彷彿瞬間突破雲層,從門縫間透進來,灑在地上,讓人看了無比舒適。
尚睿起身,踱到窗邊,緩緩推開窗戶,柔和的陽光瞬間斜射入室,照在他身上,在地面落下一個挺拔的影子。
她太久不見天日,眼睛有些不適,眯了一眯才敢抬起頭。
“我們比試一下如何?”他站在日光里笑的時候,臉上十分溫柔。
“比什麼?”夏月問。
“自然是喝酒。”他看她,“不過你大病初癒,要等你完全康復再說。”
“我的病真的好了?”
“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答。
“那……”她喃喃道,“李大人也許不會兌現他的承諾了。”
也不會替她治子瑾的病。
她說得那樣小聲,完全是自言自語,沒有病癒的歡悅,卻微微帶着點惆悵。
尚睿又將臉轉了回去,眉目間的笑意收斂,眼底的神色也淺了一層。
透過窗戶從屋裏望出去,能看到院子裏種着四株梨樹,其中一株光禿禿的褐色枝條上生出了幾個新芽,其餘的卻像是在冬天裏被凍枯了一般。
“你自然是會好的,李季的醫術妙手回春。”他淡淡地說,“可是他種樹的本事卻不怎麼樣。”
一段話,讓人猜不透。
窗外沒有風,卻似乎有鳥鳴,也似乎有新葉的芬芳。
尚睿負手佇立,迎着晨光站了片刻,轉身對夏月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夏月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黑殷痧絕跡多年,過去從未在帝京出現過,你是如何染上的?”
“我……”夏月一愣,想起穆遠之,想起那個就診的孩子,若不是在那個時候,又是何時?她事後想過,這病確實來得蹊蹺,左思右想,也不知道什麼該對他說,什麼不該對他說,一時之間沒拿準如何回答。
尚睿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提醒道:“閔姑娘?”
說完這三個字,他嘴角揚起,忽地又是一笑。
他立於明媚的春光之中,陽光纏繞在他的肩上,金燦燦的一片,卻陡然失去了剛才溫暖的溫度。
他說:“興許我應該叫你——喻昭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