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們往下走了最後的200碼[1],在樹蔭下小心翼翼地穿梭於樹和樹之間,此時,穿過陡坡上的最後一片松樹,大橋就只在50碼之外。傍晚的陽光從褐色的山肩上方照過來,讓大橋在空曠陡峭的山谷的襯托下顯得分外黝黑。這是一座單跨鐵橋,兩端各有一個崗亭。橋面的寬度足夠讓兩輛汽車通行。穩穩地伸展的金屬橋架姿態優美,橫跨在一座深谷之上,在深谷的底部,很遠的下方,翻起白沫的溪流在山岩和卵石間湍急而下,奔向山口那邊的主流。
陽光正對着羅伯特·喬頓的雙眼,他只能看到大橋的輪廓。接着陽光減弱了,消失了。他仰起頭來,透過樹林,看着夕陽消失在那座褐色的圓形山峰後方。由於不再面對強光,他看到山坡上一片碧綠青翠,山頂下方還有一塊塊陳年積雪。
接着,他在突然而短暫的餘暉中,再次觀察大橋的真實模樣,研究着它的構造。炸毀這座橋不是一個難題。他邊看邊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本筆記本,快速地畫了幾幅草圖。當他畫草圖時,他並沒有計算炸藥的用量。他打算待會兒再做這件事。此時他正在標註需要放置炸藥的地方,來切斷跨橋的支撐部位,讓其中的一段橋掉落到山谷中。將半打炸藥擺放好,固定好,同時引爆,就可以從容不迫地、科學地、準確無誤地完成這次爆炸。或者,用兩大包炸藥也差不多可以把它炸掉。這兩包炸藥要非常大,擺放在橋的兩頭,同時爆炸。他迅速而快樂地畫著草圖,為最終掌握了情況而感到高興,為最終付諸實際行動而高興。隨後他合上筆記本,把鉛筆推進本子邊緣的皮質筆套里,再把筆記本放回口袋,扣上了紐扣。
當他畫草圖時,安塞爾默就一直注視着公路、橋和崗亭。他覺得他們離橋太近了,不安全。直到草圖完成了,他才鬆了一口氣。
羅伯特·喬頓扣上口袋蓋上的紐扣后,就趴在松樹榦后往外看。安塞爾默一隻手搭在另一隻手肘上,用一根手指頭指點着。
公路上方正對着他們的崗亭里,坐着一個哨兵,手中握着一支夾在雙膝之間的步槍,槍上了刺刀。他抽着煙,頭戴編織帽,身披毛毯式斗篷。在50碼之外,你根本看不清他的臉。羅伯特·喬頓舉起望遠鏡,儘管已經沒有陽光會造成反光,他仍然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合成杯狀遮住望遠鏡。從望遠鏡里看出去,鐵橋的欄杆清晰得似乎觸手可及,哨兵的臉龐也變得一清二楚,他甚至可以看見他深陷的雙頰,煙頭的煙灰和刺刀上的油光。那是一張農民的臉,高顴骨下雙頰深深下陷,滿臉的鬍子拉拉碴碴,濃密的眉毛遮蓋了雙眼,一雙大手握着步槍,毛毯式斗篷的褶疊下方露出了一雙笨重的靴子。崗亭的牆上掛着一個磨得黑亮的皮質酒囊,還有一些報紙,沒有電話機。當然,可能在他看不見的那一側有個電話機,但並沒有看到有電話線從崗亭里拉出來。有一條電話線沿着公路走,電線跨過鐵橋。崗亭外放着一個炭盆,它是用舊的汽油罐做的,頂蓋被切割掉了,罐上鑽了幾個些洞孔,放在兩塊石頭上,但並沒有生火。炭盆底下的灰燼里有幾個燒黑的空鐵罐。
羅伯特·喬頓把望遠鏡遞給趴在他身旁的安塞爾默。老人咧嘴笑着搖搖頭。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太陽穴。
“我見過他,”他用西班牙語說道,“我見過他。”他靠嘴巴的前部發聲,嘴唇幾乎沒有動,這樣聲音就比耳語還要輕。當羅伯特·喬頓對着他笑時,他看着崗亭。一根手指指着它,另一根手指劃過自己的喉嚨。羅伯特·喬頓點點頭,但沒有笑。
坐落在鐵橋遠端的崗亭背對着他們,朝下對着公路,他們看不見裏面的情況。這條公路很寬敞,鋪了柏油,建造得很牢固,它在大橋的遠端左轉,然後沿着一條弧線向右繞出了視線。在這個位置,路是通過劈開山谷對面堅固的突出岩壁才拓寬到現有的寬度;從山口和鐵橋往下看,路的左側或者說西側的邊緣,由一排筆直切割的石頭作為標記和護欄,路邊從此處筆直下落到山谷之中。這個山谷在此處可算是一個峽谷,鐵橋跨越其上的湍急的溪流,在這兒和山口那邊的主流匯合。
“還有一個崗哨是在哪裏呢?”羅伯特·喬頓問安塞爾默。
“在那個轉彎下方500米處,修路人的小屋那裏,屋子蓋在石壁裏面。”
“有多少人呢?”羅伯特·喬頓問。
他再次用望遠鏡觀看哨兵。哨兵在崗亭的板壁上掐滅了香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皮煙袋,拆開捲煙外面的紙,把吸剩的煙絲倒進了煙袋。哨兵起身把步槍靠在崗亭的牆邊,伸了個懶腰,再拾起他的槍,挎到他的肩膀上,然後走出崗亭,走上了橋。安塞爾默平伏在地上,羅伯特·喬頓迅速把望遠鏡放進他的襯衫口袋,把腦袋完完全全藏到松樹後面。
“那裏有七個兵和一個下士,”安塞爾默對他耳語,“吉卜賽人和我說的。”
“他一歇下來,我們就趕緊走吧,”羅伯特·喬頓說道,“我們離得太近了。”
“你要看的都看到了?”
“是的,要看的都看到了。”
太陽落山後,氣溫迅速下降,隨着來自太陽的最後一道餘暉在他們身後的山上消失,天色也漸漸變得昏暗。
“你覺得怎麼樣?”安塞爾默輕聲說道,他們看到哨兵穿過鐵橋走向另一個崗亭,他的刺刀在最後一絲餘暉里閃着光,他的身材在毛毯式斗篷里顯得很奇怪。
“很好,”羅伯特·喬頓說,“非常非常好。”
“我很高興,”安塞爾默說道,“我們該走了吧?現在他不可能看到我們了。”
那個哨兵正背對着他們佇立在鐵橋遠端。從山谷里傳來溪水拍打圓石的聲音,隨後在潺潺的水流聲中傳來另一個聲響,一陣持續而喧鬧的嗡嗡聲。他們看到哨兵抬頭向上看,他的編織帽偏到腦後。他們轉頭往上看,傍晚高高的天空裏,三架單翼機排成“V”字隊形,在尚余陽光的上空呈現為銀色的小點。它們在空中飛掠而過,快得難以置信,馬達持續地轟鳴着。
“我們的?”安塞爾默問。
“看上去是的,”羅伯特·喬頓說,但他知道在那樣的高度,你根本無法確定。它們可能是任何一方的夜間偵察機,但是你總說驅逐機是自己這方的,因為這樣會讓人們感覺好些。轟炸機就是另一回事了。
安塞爾默顯然也是這樣認為。“它們是我們的,”他說道,“我認得它們。它們是‘蒼蠅’。”
“對的,”羅伯特·喬頓說道,“我也覺得他們是‘蒼蠅’。”
“它們是‘蒼蠅’。”安塞爾默說。
羅伯特·喬頓原本可以拿出望遠鏡立即確定它們的身份,但他寧願不這麼做。今晚它們是誰對他來說沒什麼區別,但是如果把它們當成我們的飛機可以讓老人高興,那他也不想掃他的興。此時,飛機朝着塞哥維亞的方向開去,它們看上去不像是綠色機身、紅色翼尖的,俄羅斯改裝的波音P32,西班牙人稱之為“蒼蠅”的低單翼飛機。顏色看不清楚但形狀是錯的。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飛機。
哨兵依然背身站在遠處的那個崗亭邊。
“我們走吧。”羅伯特·喬頓說。他開始上山,利用叢林的掩護,小心翼翼地移動着,直到他們走到視線之外。安塞爾默在他身後保持100碼的距離。當他們完全看不見鐵橋時,他停了下來,老人隨即跟上,在前頭帶路,穩步地向上攀登,穿過山口,在黑暗中登上陡峭的斜坡。
“我們有支令人畏懼的空軍,”老人高興地說道。
“沒錯。”
“我們將會取得勝利。”
“我們必須取得勝利。”
“是的。等我們勝利了,你一定要過來打獵。”
“打些什麼呢?”
“野豬、熊、狼、野山羊……”
“你喜歡打獵嗎?”
“是啊,老弟,我最喜歡打獵啦。我們村子裏每個人都打獵。你不喜歡打獵嗎?”
“是的,”羅伯特·喬頓說道,“我不喜歡捕殺動物。”
“我正好相反,”老人說道,“我不喜歡殺人。”
“沒人會喜歡殺人,除了那些心理不正常的,”羅伯特·喬頓說道,“但在必要的時候,在為了事業的時候,我並不反對殺人。”
“可這不是一回事兒,”安塞爾默說道,“在我的房子裏,當我還有房子的時候,現在可沒有了,有我在山下森林裏射殺的野豬的獠牙,有被我打死的狼的狼皮。冬天的時候,我在雪地里獵殺它們。有一匹非常大的狼,是我在11月的一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摸黑在村外殺死的。我家的地板上鋪着四張狼皮。它們被踩舊了,但是它們還是狼皮。那裏還有我在高山上殺死的野山羊的角。我還打到過一隻鷹,一個阿維拉的鳥類防腐師把它剝製填塞,讓它雙翅展開,黃色的眼睛就像活鷹的一樣。它是個很漂亮的玩意兒。看着所有這些東西讓我非常高興。”
“是啊。”羅伯特·喬頓說。
“在我們村教堂的門上,釘着我在春天殺掉的一隻熊的熊掌,我是在山坡上的雪地里發現它的,當時它正用那隻腳掌翻轉一根木頭。”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六年前。每次我看到那隻熊掌,就像一隻人手,只是長了長爪子,乾枯了,穿過掌心釘在教堂的門上,心裏就感到快樂。”
“因為自豪嗎?”
“因為對那段記憶的自豪:在初春的那個山坡上遭遇到那頭熊。但是殺掉一個人,一個和我們一樣的人,就不會留下什麼美好的記憶。”
“你也不可能把他的手掌釘在教堂的門上,”羅伯特·喬頓說。
“不能。這種暴行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不過人的手掌倒是挺像熊掌。”
“人的胸部和熊的胸部也挺像的,”羅伯特·喬頓說道,“把熊皮剝掉之後,它的肌肉和人的肌肉有很多相似之處。”
“是的,”安塞爾默說道,“吉卜賽人認為熊是人類的兄弟。”
“美國的印第安人也這樣認為,”羅伯特·喬頓說道,“每當他們殺一頭熊,他們就向它道歉,並且請求它的寬恕。他們把它的頭蓋骨放在一棵樹上,然後請求它在他們離開之前饒恕他們。”
“吉卜賽人認為熊是人類的兄弟,是因為熊皮底下有着和人類一樣的身體。它也喝啤酒,也欣賞音樂,它還喜歡跳舞。”
“印第安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那印第安人就是吉卜賽人嘍?”
“不是的,但是對於熊的想法他們是一樣的。”
“毫無疑問。吉卜賽人認為它是兄弟,還因為熊也把偷東西當作一件樂趣。”
“你有吉卜賽人的血統嗎?”
“沒有。但是我見過很多吉卜賽人,顯然,因為運動的緣故,見得更多。山上有很多。對他們來說,殺死族外的人並不是罪過。他們否認這點,但這是事實。”
“和摩爾人一樣。”
“是的。但是吉卜賽人有很多他們不承認有的法律。在戰爭中很多吉卜賽人又變得和他們古時候一樣壞了。”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戰爭,他們不知道我們為了什麼而戰鬥。”
“對,”安塞爾默說道,“他們只知道現在有戰爭,人們又可以像古時候一樣殺人而不一定要受到懲罰了。”
“你殺過人嗎?”羅伯特·喬頓藉著黑暗以及因為一天的相處而產生的親近感問道。
“是的,好幾次了,但是沒有任何快感。對我來說殺死一個人是個罪過。哪怕是我們必須殺掉的法西斯分子。對我來說,人和熊之間有着很大的區別,我不相信吉卜賽人那些人類和動物是兄弟手足的奇談怪論。不,我反對所有的殺人行為。”
“但你還是殺了人。”
“是的,而且我還會再殺人。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會盡量去過不傷害任何人的生活,這就會得到寬恕了。”
“被誰寬恕呢?”
“誰知道呢?因為我們不再有天主,也不存在聖子與聖靈,誰來寬恕呢?我不知道。”
“你們不再有天主了?”
“沒了,老弟,當然沒了。如果有天主的話,他絕不會讓我親眼所見的事情發生。讓他們有天主吧。”
“他們需要天主。”
“毫無疑問,我想念天主,我是在宗教信仰里長大的。但是現在一個人得為自己負責。”
“那麼寬恕你殺人之罪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相信是的,”安塞爾默說道,“既然你把事情說得那麼清楚,我相信它就一定是這樣。但是不管有沒有天主,我認為殺人就是罪過。對我來說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我在必要時會殺人,但我不是巴布羅這種人。”
“要贏得戰爭,我們必須殺死敵人。這一向是個真理。”
“毫無疑問,在戰爭中我們必須殺人。我只是有些奇怪的想法而已。”安塞爾默說。
此時他們正在黑暗中緊挨着往前走,他輕聲說著話,爬山時他時不時地回頭:“我連一個主教都不會殺。我連任何一個財主都不會殺。我會讓他們在餘生裏頭像我們原先那樣,在農田裏勞作,在山中砍伐樹木。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知道人生下來是要幹什麼的。他們和我們睡一樣的地方,吃一樣的食物。但最重要的是他們要勞動,這樣他們才會明白。”
“然後他們就會活了下來,再次奴役你們了。”
“殺死他們並不能讓他們學到什麼,”安塞爾默說道,“你無法滅絕他們,他們的後代會產生更深的仇恨。監獄沒有用,監獄只會製造仇恨。我們的敵人應該明白所有的這些道理。”
“但你還是殺了人。”
“是啊,”安塞爾默說道,“殺了很多次,而且我還會再殺。但是不會感到快樂,而且把它看成是罪過。”
“還有那個哨兵,你開玩笑說要殺了他。”
“那是個玩笑。我可以殺掉他的。是的。考慮到我們的任務,肯定會的,不會感到內疚,但是也不會感到什麼快樂。”
“那我們把他們留給那些喜歡殺人的傢伙吧,”羅伯特·喬頓說道,“8個加上5個,13個人,留給喜歡殺人的人吧。”
“有很多喜歡殺人的人,”安塞爾默在黑暗中說道,“我們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比願意參加打仗的人還要多呢。”
“你打過仗嗎?”
“沒呢,”老人說道,“運動初期,我們在塞哥維亞戰鬥,我們敗了,然後就逃跑了。我和其他人一起跑了。我們當時不太明白自己在幹嗎,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我只有一支獵槍和幾筒大鉛彈,國民警衛隊用的是毛瑟槍。我在100碼外的地方沒法用鉛彈打中他們,而在300碼外的時候,他們就可以把我們當作兔子一樣隨意殺掉。他們打得又快又准,我們在他們面前就像綿羊一樣,”他沉默了一下,接着問道,“你覺得會在大橋上打仗嗎?”
“有可能的。”
“我從未見過一場不逃跑的仗,”安塞爾默說道,“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行動。我是個老頭兒,我很納悶。”
“我會照應你的。”羅伯特·喬頓對他說。
“你參加過很多戰鬥嗎?”
“有幾次了。”
“那你怎麼考慮這次炸橋的任務?”
“首先我考慮炸橋,那是我的任務。炸掉那座大橋並不難。然後我們會再做些其他部署,作為準備工作,所有這一切都得寫下來。”
“這些人沒幾個是認字的,”安塞爾默說。
“會寫下來讓每個人了解,這樣大家都會知道,也會和他們解釋清楚的。”
“派給我的任務,我會完成的,”安塞爾默說道,“但是回想起在塞哥維亞的槍戰,如果會發生一場戰鬥,或者發生激烈的交火,我希望自己很清楚在每種情況下應該怎麼做,免得逃跑。我記得在塞哥維亞我老想着要跑。”
“我們會在一塊兒,”羅伯特·喬頓對他說道,“我會隨時告訴你要做什麼。”
“那就沒問題了,”安塞爾默說道,“讓我做什麼,我就會做什麼。”
“對我們來說就是炸橋,還有戰鬥,要是有那麼一場戰鬥的話。”羅伯特·喬頓說。在黑暗中說這些話,讓他覺得有點誇張,但因為是用西班牙語,聽上去還好。
“這應該是最重要的事。”安塞爾默說。聽他說得如此坦誠、清楚、不裝腔作勢,既沒有英語的輕描淡寫,也沒有拉丁語系的虛張聲勢,羅伯特·喬頓很慶幸有這個老頭兒做伴。他看過了這座大橋,設想出了一個可以解決問題的簡化方案那就是襲擊崗哨,再用常規方法炸橋。他對戈爾茲的命令和執行命令的必要性感到厭惡。他為這些命令會給他和老頭兒帶來的一切結果感到厭惡。對必須執行這些命令的人們來說,它們無疑是壞命令。
這樣想不對啊,他對自己說,你也好,別人也好,都不可以說事情不應該發生在他們身上。你和這個老頭兒什麼都算不上。你們只是履行任務的工具而已。有些必不可少的任務和你的有無過錯無關;這裏有座大橋,這座大橋可能是人類未來的轉折點,因為它可能引發這場戰爭中發生的每一件事。你只有一件事要做,而且你必須做。只有一件事,該死的,他心想,如果只是一件事,那就好辦了。別再擔心了,你這個空談的渾蛋,他對自己說,想點兒別的事吧。
這樣他就想起了那個姑娘瑪麗婭,她的皮膚、頭髮和眼睛,都是一樣的金黃褐色,頭髮的顏色稍微深一點,但如果她的皮膚晒黑一點,發色就會顯得淺些。她那光滑的皮膚,表面是淺金色的,底下深色。皮膚一定很光滑,全身的皮膚都很光滑。她走動時顯得很笨拙,彷彿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周邊,有什麼東西讓她窘迫,彷彿別人能看得見。其實並沒有這樣的東西,只是她心裏這樣想吧。他一看她,她就臉紅。她坐着的時候,雙手抱膝,襯衫在喉部敞開,堅挺的乳房貼着襯衫。他一想起她,喉嚨就像被塞住了似的,行走都變得有點困難。他和安塞爾默再也沒有說話,直到老人說:“現在我們往下走過這片岩石,就到營地了。”
當他們在黑暗中穿過山岩時,一個男人對他們喊道,“站住,誰啊?”他們聽到步槍槍栓向後扳動的咔嗒聲,隨後是碰撞木頭的響聲,是槍栓向前推落到槍身的聲音。
“同志。”安塞爾默說。
“什麼同志?”
“巴布羅的同志,”老人對他說,“你不知道我們嗎?”
“知道,”這個聲音說道,“但這是命令。你們有口令嗎?”
“沒有,我們從底下上來的。”
“我知道,”男人在黑暗中說道,“你們從大橋上來,這些我都知道。但命令不是我下的,你得知道後半句口令。”
“前半句是什麼?”羅伯特·喬頓問。
“我忘了,”男人在黑暗中笑着說道,“他媽的,快帶着你他媽的炸藥滾到營火那邊去。”
“這是所謂的游擊隊紀律,”安塞爾默說道,“鬆開你的槍栓。”
“鬆開了,”男人在黑暗中說道,“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鬆開了。”
“總有一天你會拿着一支槍栓上沒有球柄的毛瑟槍這樣做,然後走火。”
“這就是支毛瑟槍,”他說道,“但是我拇指和食指的握力很強,強到沒法形容,我一直是這樣把它鬆開的。”
“你的槍口對着哪兒?”安塞爾默對着黑暗問。
“對着你們,”男人說道,“我壓下槍栓后就一直對着你們。你們走到營地后,派人過來換我,因為我他媽的快餓死了,而且我把口令給忘了。”
“你叫什麼名字?”羅伯特·喬頓問。
“阿古斯汀,”男人回答,“我叫阿古斯汀,然後我在這裏無趣得快死了。”
“我們會幫你帶口信的。”羅伯特·喬頓說。心裏想,像aburmiento這樣一個在西班牙語中代表無趣的詞,說其他語言的農民是不會用的。但它是每個階級的西班牙人脫口而出的常用語。
“聽我說。”阿古斯汀說。他走近羅伯特·喬頓,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隨後用燧石擊打火鋼,舉起來吹火絨的一端,在火光下端詳着這個年輕人的臉。
“你和另一個長得很像,”他說道,“但有點兒不一樣。聽着,”他把打火石放下,拿着槍站好,“告訴我,關於大橋的事是真的嗎?”
“什麼事?”
“就是我們把這該死的橋炸了,然後我們必須他媽的滾出這片山?”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古斯汀說道,“你個暴徒!那炸藥是誰的?”
“我的。”
“那你不知道它是用來幹什麼的?不要給我編故事。”
“我知道它是用來做什麼的,你到時候也會知道的,”羅伯特·喬頓說道,“現在我們要去營地了。”
“滾去那該死的地方,”阿古斯汀說道,“去你的。但是你要我跟你說對你有用的事嗎?”
“好的,”羅伯特·喬頓說道,“只要不是髒話。”他指出他的話中夾雜了大量的髒話。這個男人,阿古斯汀,帶着滿嘴髒話,給每一個名詞都配上一句髒話當形容詞,也把同樣的髒話當動詞用,羅伯特·喬頓想知道他能否說上一句正常的話。阿古斯汀在黑暗中聽到后笑了。“這是我說話的方式。可能它很讓人討厭。但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按自己的方式說話。聽我說,大橋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大橋也好,其他也好。我在這片山裡太無趣了。需要走的話就該走。這片山區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們應該離開。但我要和你說一件事,保管好你的炸藥。”
“謝謝你,”羅伯特·喬頓說道,“要提防你嗎?”
“不,”阿古斯汀說道,“要提防他媽的那些裝備比我少的人。”
“是嗎?”羅伯特·喬頓問。
“你懂西班牙語,”阿古斯汀此時嚴肅地說道,“好好看好你那該死的炸藥。”
“謝謝你。”
“不,別謝我。看好你的東西。”
“它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不然我不會浪費時間這樣和你說話。”
“還是要謝謝你。我們現在去營地了。”
“好吧。”阿古斯汀說道,“讓他們派個知道口令的人來。”
“我們會在營地見到你嗎?”
“會的,老弟,一會兒見。”
“走吧。”羅伯特·喬頓對安塞爾默說。
他們沿着草地的邊緣往下走,那裏起了灰色的薄霧。走過樹林那片鋪滿松針的地面后,腳踩在草上感覺很舒適,草葉上的露珠浸濕了他們的麻繩底帆布鞋。羅伯特·喬頓透過前方的樹林看見一抹亮光,他知道那裏一定是洞口。
“阿古斯汀是個很好的人,”安塞爾默說道,“他說話很下流,還愛開玩笑,但他是個很認真的人。”
“你很了解他?”
“是啊,認識他很久了。我對他很信任。”
“對他說的那些話呢?”
“信任,老弟。這個巴布羅現在變壞了,你可以看得出來。”
“那最好應該怎麼做?”
“要有一個人一直看着它。”
“誰?”
“你、我、那個女人和阿古斯汀,因為他看到了危險。”
“你有想過這裏的情況變得現在這麼糟糕嗎?”
“沒有,”安塞爾默說道,“他們變壞的速度太快了。但是必須到這裏來。這是巴布羅和聾子的地盤。在他們的地盤裏,我們就必須和他們打交道,除非這事我們可以單幹。”
“那聾子呢?”
“他很好,”安塞爾默說道,“另一個有多壞,他就有多好。”
“你相信他現在真變壞了?”
“這件事我想了一個下午了,還有我們所聽到的一切,現在我認為,沒錯,他真的變壞了。”
“如果我們離開,說是要炸另一座橋,然後找另一伙人來幫忙,是否會好些?”
“不行,”安塞爾默說道,“這是他的地盤。你沒法不讓他知道你的行動,但你必須非常小心地行動。”
[1]1碼約為0.91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