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他們往下走到洞口,一道光從懸挂在洞口的一條毯子邊緣漏出來。樹底下放着兩個背包,上面蓋着帆布。羅伯特·喬頓跪了下來,摸到蓋在上面的帆布又硬又濕。他摸黑把手伸到帆布底下,從一個包的外側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帶皮套的酒瓶,把它塞進自己的口袋。每個背包都有一把長掛鎖穿過收緊背包口的扣眼,他打開鎖,鬆開每個背包口的拉繩,手伸進去摸索,核對着包內的物品。在一個包的深處,他摸到了裝在麻袋裏的捆紮好的炸藥塊,麻袋裹在睡袋裏。他繫上了拉繩,重新把鎖推上鎖好。他把手伸進另一個包,摸到了舊引爆器木盒的明顯輪廓,裝雷管的雪茄盒,每個小雷管的兩根導線在它的柱體上繞了好多圈(這些東西都被他很仔細地擺放好,就像他小時候擺放自己收集的野鳥蛋一樣)。衝鋒槍的槍托從槍管上卸下來了,用他的皮夾克包住,兩個彈盤和五個彈匣放在大包里的一個內袋裏,一些小卷銅線和一大卷輕質絕緣電線放在另一個內袋裏。在放電線的內袋裏,他摸到了他的老虎鉗和兩把用來在炸藥塊底部鑽孔的木錐。而後他從最後一個內袋裏掏出了一大盒他從戈爾茲的指揮部里拿來的俄羅斯捲煙,把包口繫上,把鎖推上,扣上背包蓋,再用帆布把兩個包蓋住。安塞爾默已經往洞裏走去了。

羅伯特·喬頓起身跟着他,隨後重新考慮了一下,又把蓋着兩個包的帆布掀開,一手一個地提起它們,開始往洞口走去,他正好能夠提得動。在洞口,他把一個包放在地上,把掛下來的毯子掀開,低下頭,一手提着一個包的皮肩帶,走進了山洞。

洞裏面很暖和,煙霧繚繞。洞壁一邊有一張桌子,桌上的瓶子裏插着根油脂蠟燭,桌旁坐着巴布羅,三個他不認識的男人,還有吉卜賽人拉斐爾。燭光在眾人身後的洞壁上投下了影子,安塞爾默進洞后就站在桌子的右邊。巴布羅的老婆站在山洞角落裏明火壁爐的炭火旁。姑娘跪在她身旁,攪拌着一個鐵鍋里的食物。她舉起木勺,看着站在洞口的羅伯特·喬頓。藉著火光,他看見那婦人正在拉風箱,看到姑娘的臉蛋,她的胳膊,還有正從勺子上往下滴到鐵鍋里的湯汁。

“你拿着什麼?”巴布羅問。

“我的東西。”羅伯特·喬頓說著,把包放在山洞裏面開始寬敞起來的地方,在桌子的對側,兩個包隔開一點距離。

“放在外面不好嗎?”巴布羅問。

“在黑暗中可能會有人被它們絆倒。”羅伯特·喬頓說著走到桌旁,把那盒煙放在桌上。

“我不喜歡這洞裏頭有炸藥。”巴布羅說。

“它離火還很遠,”羅伯特·喬頓說道,“拿點煙吧。”他用拇指的指甲劃過紙盒的一邊,盒蓋上印着一艘軍艦的彩色大圖案,他把盒子推向巴布羅。

安塞爾默給他端來一張包了生牛皮的凳子,他在桌旁坐下。巴布羅看着他,像是要再說些什麼,然後伸手去拿煙。

羅伯特·喬頓把煙盒推向其他人。他還沒正眼看他們。但他注意到一個男人拿了煙,另兩個沒拿。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巴布羅身上。

“你怎麼樣啊,吉卜賽人?”他對着拉斐爾說。

“很好啊。”吉卜賽人說。羅伯特·喬頓能看出在他進來時他們還在討論他,連吉卜賽人都顯得有點不自在。

“她還會讓你吃飯嗎?”羅伯特·喬頓問吉卜賽人。

“會啊,為什麼不呢?”吉卜賽人說。和他們下午在一起開玩笑的感覺大不相同了。

巴布羅的女人什麼都沒說,繼續拉着風箱燒火。

“一個叫阿古斯汀的說在上面無趣死了。”羅伯特·喬頓說。

“死不了,”巴布羅說道,“讓他死一點好了。”

“有酒嗎?”羅伯特·喬頓若無其事地對着一桌人問道,倚身向前,手放在桌上。

“還剩一點兒。”巴布羅慍怒地說。羅伯特·喬頓決定他還是先看看另外三位,設法搞清自己的處境為妙。

“這樣的話,那我就喝杯水吧。你,”他對那姑娘說道,“給我拿杯水吧。”

姑娘看看婦人,婦人什麼都沒說,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她就去裝水的鍋里舀了一滿杯水,端到桌上放在他面前。羅伯特·喬頓對她笑笑。與此同時,他吸氣收腹,在凳子上稍稍向左轉,這樣他的手槍沿着皮帶滑到他想要的位置。他伸手往下,去夠他的后褲兜,巴布羅看着他。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但他只看着巴布羅。他從后褲兜里掏出了帶皮套的酒瓶,擰開瓶蓋,舉杯喝了半杯水,然後慢慢地把酒從酒瓶里倒進杯子。

“這酒對你來說太烈了,不然我會給你一點兒。”他對着姑娘說,又對她笑了笑。“沒剩多少了,不然我就會請你喝你一點兒。”他對巴布羅說。

“我不喜歡茴芹酒。”巴布羅說。

辛辣的味道瀰漫過桌子,他聞出了其中一種熟悉的成分。

“好吧,”羅伯特·喬頓說道,“因為真的沒有多少了。”

“這是什麼酒啊?”吉卜賽人問。

“一種葯,”羅伯特·喬頓說道,“你要嘗一下嗎?”

“可以治些什麼病?”

“什麼病都治,”羅伯特·喬頓說道,“它治百病。你要有任何毛病,它都能治好。”

“給我嘗嘗。”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頓把杯子推向他。現在它溶水后呈奶黃色,他希望吉卜賽人只抿上一小口。只剩下一丁點兒了,一杯這樣的酒就可以代替晚報,代替所有那些在咖啡館消磨的舊日夜晚,代替會在這個月裏的這個時候開花的所有栗樹,代替在郊外林蔭大道上慢吞吞的大馬,代替書店,代替報刊亭,代替畫廊,代替蒙蘇里公園,代替布法羅體育場,還代替肖蒙高地、擔保信託公司、西岱島、富瓦約的老旅店,代替可以閱讀和放鬆的夜晚;代替所有這一切他曾經享受過[1],並且也已遺忘了的東西。當他品嘗了這些混濁的、苦澀的、讓舌頭髮麻、讓頭腦發熱、讓胃暖和、讓想法改變的有魔力的液體后,這一切都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吉卜賽人做了個鬼臉,把杯子遞迴給他。“這聞着像茴芹,但苦得跟膽汁似的,”他說道,“我寧可生病也不要喝這葯。”

“那是艾草,”羅伯特·喬頓告訴他,“裏面是真正的苦艾酒,裏面有艾草。人們認為它會腐蝕你的大腦,但我不相信。它只是會改變一些你的想法。你應該慢慢地地倒一些水進去,每次倒幾滴,但我把它倒進了水裏。”

“你在說些什麼?”巴布羅感覺受到嘲諷,生氣地說。

“我在解釋這個葯啊,”羅伯特·喬頓咧嘴笑着對他說,“我是在馬德里買的。這是最後一瓶,讓我喝了三個禮拜。”他喝了一大口,感受到它從舌頭上滑過,留下美妙的麻木感。他看着巴布羅,又咧嘴笑了。

“情況怎麼樣?”他問。

巴布羅並沒有回答,羅伯特·喬頓仔細觀察着桌旁的另外三個人。一個長着張扁平的大臉,扁扁的、褐色的,像片塞拉諾火腿,上面頂着一個壓扁的斷鼻樑,嘴裏叼着細長的俄羅斯捲煙,煙從嘴中伸出,構成一個角度,使得他的臉看起來更扁了。這個男人有一頭灰色的短髮,留着灰色的胡茬,身穿普通的黑色罩衫,領口紐扣扣上。羅伯特·喬頓看着他時,他低頭看着桌子,但是目光堅定,一眨不眨。另外兩人明顯是兄弟,他們看上去長得很像,都又矮又壯,深色頭髮長至前額,深褐色的眼睛。其中一個的前額左眼上方有道傷疤。當他看着他們的時候,他們沉着地和他對視。一個看上去差不多二十七八歲,另一個可能要大兩歲。

“你在看什麼?”那個前額帶着傷疤的兄弟問。

“看你。”羅伯特·喬頓說。

“你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了嗎?”

“沒有,”羅伯特·喬頓說道,“來根煙嗎?”

“為什麼不呢?”這個兄弟說,他先前沒拿煙,“這些煙好像另一個人也有,炸火車那個人。”

“炸火車的時候你也在?”

“我們都去了火車那裏,”這個兄弟平靜地說道,“都在,除了這個老頭兒。”

“這就是我們現在應該做的事,”巴布羅說道,“再去炸列火車。”

“我們可以乾的,”羅伯特·喬頓說道,“等炸完大橋后。”

他可以看見巴布羅的老婆此時已經從炭火那邊轉過身來,正留神聽着。當他說到大橋這個詞時,每個人都沉默了。

“炸橋之後。”他不慌不忙地說,又抿了口苦艾酒。我還是挑明了說吧,他心想,遲早要說的。

“我不去炸大橋,”巴布羅說著低頭看着桌子,“我和我的人都不去。”

羅伯特·喬頓什麼都沒說。他看着安塞爾默,舉起了杯子。“那我們只能單幹了,老頭兒。”他笑着說。

“不用這個膽小鬼。”安塞爾默說。

“你說什麼?”巴布羅對着老人說。

“沒說你,我沒和你說話。”安塞爾默對他說。

此時羅伯特·喬頓的視線越過桌子朝站在炭火旁的巴布羅的老婆看去。她之前什麼都沒說,也沒做什麼手勢。但此刻她和姑娘說了些他聽不見的話,姑娘從炊火旁起身,沿着洞壁悄聲走過,掀開掛在洞口的毯子,走了出去。我想事情終於發生了,羅伯特·喬頓心想,我想這就是了。我不想事情變成這樣,但是看來就是這樣了。

“那麼不用你們幫忙,我們自己炸橋吧。”羅伯特·喬頓對巴布羅說。

“不行,”巴布羅說,羅伯特看到他臉在冒汗,“你們在這兒什麼橋都不能炸。”

“不能炸?”

“你們什麼橋都不能炸。”巴布羅嚴厲地說。

“那你呢?”羅伯特·喬頓對着巴布羅的老婆說,她站在爐火邊,安靜而高大。她轉身面向他們說道,“我支持炸橋。”她的臉龐被炭火照亮,照得通紅,此刻在火光下顯得溫暖、黝黑、動人,彷彿這才是它原有的模樣。

“你說些什麼?”巴布羅對着她說,當他轉頭時,羅伯特·喬頓從他臉上看到了被人出賣的神情和前額上的汗珠。

“我支持炸橋,反對你,”巴布羅的老婆說道:“沒了。”

“我也支持炸橋。”那個長着扁平臉和斷鼻樑的男人說著,把煙的一頭摁在桌上。

“對我來說炸橋不算什麼,”兩兄弟中的一個說道,“我支持巴布羅的老婆。”

“我也是。”另一個說。

“我也是。”吉卜賽人說。

羅伯特·喬頓看着巴布羅,與此同時把右手越放越低,以備不時之需。他有點希望這樣的需要出現(他覺得這或許是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然而也不希望破壞當下發展得這麼好的局面,知道整個家庭、整個家族、整個隊伍在發生爭執時會多麼快地把矛頭轉向一個陌生人,他還是認為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用這隻手可以做的事就是最簡單、最好的,像外科手術般乾淨利落的),他還看見了巴布羅的老婆站在那裏,看着她在受到大家擁護時,臉上泛着自豪、痛快而健康的紅暈。

“我支持共和國,”巴布羅的女人高興地說,“支持共和國就等同於支持炸橋。以後我們還有時間干別的事兒。”

“就你嗎?”巴布羅恨恨地說,“憑你這種牛犢的腦子和婊子的心。你覺得炸了橋還能有以後嗎?你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嗎?”

“會發生該發生的事,”巴布羅的女人說道,“該發生的事情,就會發生。”

“完事兒后我們會像野獸一樣被追捕,從中無利可圖,或者還會為它送命,你也無所謂?”

“無所謂,”巴布羅的女人說道,“而且別想嚇唬我,膽小鬼。”

“膽小鬼,”巴布羅恨恨地說道,“你把一個有戰術頭腦的人當成膽小鬼。就因為他能提前看到一次蠢事的後果。知道什麼是愚蠢的人並不是膽小鬼。”

“知道什麼是膽小鬼的人也就不愚蠢了。”安塞爾默忍不住插了嘴。

“你想尋死嗎?”巴布羅厲聲對他說道。羅伯特·喬頓注意到這話問得非常直白。

“不想。”

“那管好你的嘴巴。你對你不明白的事情說太多了。你沒看出這事的嚴重性嗎?”他幾乎有點可憐兮兮地說,“難道只有我一人看出這事的嚴重性嗎?”

我想是這樣的,羅伯特·喬頓心想,老巴布羅啊,老傢伙,我想是的,除了我。你看出來了,我看出來了,那女人在我的手上看見了,但她還沒看出來。她還沒有看出來。

“我白白當頭兒了嗎?”巴布羅問道,“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你們這些人都不知道。這個老頭兒在胡說八道。他就是個什麼都不算的老頭兒,就是個為外國人送信帶路的人。這個外國人來這裏做這件事,是為了外國人的利益。為了他的利益得把我們給犧牲掉。我是為了大家的利益和安全。”

“安全,”巴布羅的老婆說道,“根本就沒有安全這回事。如今這麼多人在這裏尋求安全,其實就在製造巨大的危險。現在尋求安全,你就失去了一切。”

她此時站在桌旁,手裏拿着大勺子。

“安全是有的,”巴布羅說道,“在危險當中知道該冒怎樣的險,這就是安全。就像是鬥牛士知道他在做的事情不冒險,他就是安全的。”

“除非他被牛角頂到了,”婦人憤恨地說道,“我不知道多少次聽鬥牛士說這種話了,在他們在被牛角頂到之前。我不知多少次聽菲尼托說那是常識,牛從來不會頂人,相反是人把自己頂到牛角上的。他們老是在被牛角頂到之前說這些大話。後來我們就去診所探望他們。”這時她模擬到病床前探望的場景。“‘你好啊,老傢伙,你好,’”她低沉地說。然後,“‘你好,老兄。你怎麼樣,比拉爾?’”她又模仿受傷的鬥牛士虛弱的聲音。“‘怎麼回事呢,菲尼托,小夥子,這樣糟糕的意外怎麼會發生在你身上呢?’”她用自己的嗓音低沉地說。隨後又變得細小而微弱,“‘沒什麼,女人,比拉爾,沒事的。這事本不該發生的。我殺得很漂亮,你了解的。沒有人比我殺得更漂亮了。然後我切切實實地殺了它,它絕對死定了,腿腳搖搖晃晃,眼看就要轟然倒地,我趾高氣揚,派頭十足地從它身邊走開,結果它從背後用角頂我,牛角從我的兩瓣屁股中間頂了進去,從肝里頂了出來。’”她開始大笑,不再模仿鬥牛士近乎虛弱的聲音,恢復了低沉的嗓門。“你和你的安全!我和世界上三個最不賺錢的鬥牛士在一起住了九年,還沒搞懂什麼是恐懼、什麼是安全么?和我說什麼都行,別提安全。還有你,我曾經對你抱有多大的幻想,結果是些什麼?戰爭過了一年,你就已經成了個懶漢、醉鬼,還有膽小鬼。”

“你沒有權利這樣說話,”巴布羅說道,“更沒有權利當著大家和一個陌生人的面這樣說。”

“我就是要這樣說,”巴布羅的老婆接著說道,“你聽到沒?你還認為這裏是你當家嗎?”

“是的,”巴布羅說道,“這兒我當家。”

“不是開玩笑,”婦人說道,“這兒我當家!你聽到沒有,夥計?這兒除了我沒人可以發號施令。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但別喝太多,如果你願意就幫着干點活。但這兒就是我當家。”

“我該把你和這個外國人都斃掉。”巴布羅慍怒地說。

“你試試看啊,”婦人說道,“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給我倒杯水。”羅伯特·喬頓說,他的視線沒有離開這個頂着惱怒而笨重的腦袋的男人,以及那個驕傲而自信地站在那裏的婦人,後者威風凜凜地手舉着大勺,像是舉着一根指揮棒。

“瑪麗婭,”巴布羅的女人叫着,當姑娘走進洞口后,她說,“給這同志來杯水。”

羅伯特·喬頓伸手去夠他的酒瓶,掏出酒瓶,他邊掏邊解開手槍皮套,把它轉到了大腿上方。他往杯子裏再倒了點苦艾酒,拿起姑娘剛給他倒的那杯水,開始往杯子裏一點點地滴水。姑娘站在他肘邊,看着他。

“出去。”巴布羅的老婆揮着勺子對她示意。

“外頭很冷。”姑娘說著,她的臉靠近羅伯特·喬頓的臉,看着杯子裏在發生些什麼,酒慢慢地變混濁了。

“或許吧,”巴布羅的女人說道,“但是這裏太熱了,”隨即溫和地說,“不會太久的。”

姑娘搖搖頭,出去了。

我覺得他受夠這些了,羅伯特·喬頓心想。他一隻手拿着杯子,另一隻手這時不加掩飾地放在手槍上。他已經拉開了保險栓,槍把上幾乎磨平的格子紋摸着很舒服,冰涼的圓形扳機護弓讓他感到安全而舒適。巴布羅不再看他,而只看着婦人。她繼續說道:“聽我說,醉鬼,你知道這兒誰當家嗎?”

“我當家。”

“不,聽着。把你那毛耳朵里的耳屎挖乾淨,好好聽着,我當家。”

巴布羅看着她,從他臉上絲毫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他非常從容地看着她,然後看向桌子對面的羅伯特·喬頓。他沉默不語地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再次回頭看着婦人。

“好吧,你當家,”他說道,“如果你想要他當家也行。然後你們倆就可以一起去死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婦人的臉,看上去並沒有被她掌控,也沒有受到她太大的影響。“我可能懶惰,也可能喝太多。你可以認為我是個膽小鬼,可是你錯了。但是我並不蠢,”他停頓了下,“那就你當家吧,你也應該喜歡當家。既然你是個女人又是個當家的,該給我們吃點東西了。”

“瑪麗婭。”巴布羅的女人喊着。

姑娘從洞口的毯子那裏探頭進來。“現在進來吧,上晚餐。”

姑娘走進洞,徑直走到爐邊的矮桌旁,端起了幾個搪瓷碗,拿來放到桌上。

“酒夠大家喝的,”巴布羅的老婆對着羅伯特·喬頓說道,“別理這個醉鬼說的話。等這次完事兒了,我們會搞到更多的酒。把你那奇怪的玩意兒喝完,來喝杯葡萄酒。”

羅伯特·喬頓喝下最後一口苦艾酒,細細品味着,慢慢地咽下去,身上感受到一股溫暖而細微的熱氣,恍若煙靄瀰漫、水汽騰騰、足以化學變化,然後把杯子遞了過去。姑娘給他倒滿了酒,對他笑了笑。

“那麼,你看過大橋了?”吉卜賽人問。其他人在改變效忠對象之後都還沒開過口,此時都倚身向前豎起耳朵聽着。

“是的,”羅伯特·喬頓說道,“這是件很容易的事。要我解釋給你們聽嗎?”

“好啊,老弟,我非常感興趣。”

羅伯特·喬頓從他的襯衫口袋裏掏出筆記本,給他們看那些草圖。

“看看它長什麼模樣,”這個叫普力米提波的扁平臉男人說道,“這就是大橋。”

羅伯特·喬頓用鉛筆尖指着草圖,解釋應該如何炸橋,還有為什麼這樣放置炸藥。

“這麼簡單啊,”名叫安德烈斯、臉上帶疤的兄弟說道,“那你怎麼引爆它們呢?”

羅伯特·喬頓也解釋給他們聽了,當向他們進行說明的時候,他感覺到姑娘的手臂擱在他肩膀上,在看着他說。巴布羅的女人也在看。只有巴布羅絲毫不感興趣,獨自一人坐着,喝着一滿杯他從大盆里舀出來的酒,這盆酒是瑪麗婭從掛在洞口左側的皮囊里給他倒滿的。

“這種事你干過很多回嗎?”姑娘輕柔地問羅伯特·喬頓。

“是的。”

“那我們可以看到炸大橋嗎?”

“可以啊,為什麼不呢?”

“你會看到的,”巴布羅坐在桌子那頭插話,“我相信你會看到的。”

“閉嘴,”巴布羅的老婆對他說著,突然想起她下午看到的手相,就衝動地大發雷霆,“閉嘴,膽小鬼。閉嘴,臭烏鴉。閉嘴,謀殺犯。”

“好吧,”巴布羅說道,“我閉嘴。反正現在你當家,你該繼續好好看看這些漂亮的圖畫。但是記住,我不蠢。”

巴布羅的女人感受到她的憤怒漸漸轉變為悲傷,以及一種所有的希望和前景遭到挫敗的感覺。她還是個姑娘的時候就知道這樣的感覺,她這一輩子都知道引起這種感覺的緣由。此時這種感覺突然出現了,她立即拋開了它,不讓它打擾她,不管是她還是共和國都不行。隨後她說道:“現在我們吃飯吧。瑪麗婭,把鍋里的食物盛到碗裏頭去。”

[1]此段文字中提到的地點均在法國巴黎,是羅伯特·喬頓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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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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