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他們穿過茂密的樹林,走到了小山谷的杯形上端處,穿過樹林,在前方高聳的頂岩下面,他看見了想必是營地的處所。

那果然是營地,是一個好營地。你沒走到它跟前,根本就看不見。羅伯特·喬頓知道在天空中發現不了它。上面什麼也沒有露出來。它隱藏得就像熊穴一樣好。但它的戒備似乎沒比熊穴好多少。當他們走近時,他仔細地打量着它。

頂岩構造中有個巨大的洞穴,一個男人背靠着岩石坐在洞口旁,他的雙腿伸直放在地上,卡賓槍倚靠在石頭上。他正在用一把小刀削着一根木棍。當他們走上前時,他盯着他們看,然後繼續削着。

“你好!”坐着的男人說道,“他們是誰?”

“老頭兒和一個爆破手。”巴布羅說著,就卸下背包放在洞口裏。安塞爾默也卸下了背包,羅伯特·喬頓取下步槍,把它靠在岩石上。

“別把它擱得離山洞那麼近,”削木棍的男人說道,一雙藍色的眼睛長在黝黑、好看而懶散的吉卜賽臉上,膚色如同煙熏的皮革,“裏面生着火。”

“站起來,你自己去把它們拿開,”巴布羅說道,“把它們放在那棵樹旁邊。”

吉卜賽人沒有動彈,而是說了些不堪入耳的話。

“就擱那兒吧,把你自個兒給炸了,”他懶洋洋地說,“那就能治好你的病啦。”

“你在做什麼東西?”羅伯特·喬頓在吉卜賽人身旁坐下。吉卜賽人給他看,那是一個“4”字形的捕獸器,他正在給它削一個橫檔。

“抓狐狸用的,”他說道,“拿一根木頭做個翻斗器,能把它們的脊梁骨給打斷,”他對着喬頓咧嘴笑着,“就像這樣,看到了沒?”他用動作演示這個捕獸器的框架坍塌,而後木頭掉下來,然後他搖着頭,抽回手,伸展雙臂,表現斷了背脊的狐狸的樣子。“很好用。”他解釋道。

“他是抓兔子,”安塞爾默說道,“他是個吉卜賽人。所以要是他抓到了兔子,他就說成是狐狸。要是他抓到一隻狐狸他就說成是大象。”

“那我要是抓到了一頭大象呢?”吉卜賽人問道,又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對着羅伯特·喬頓眨眨眼睛。

“那你就會說成是一輛坦克。”安塞爾默對他說。

“我會搞到一輛坦克,”吉卜賽人對他說,“我會搞到一輛坦克。然後你愛說它是什麼就隨你吧。”

“吉卜賽人說得多,殺得少。”安塞爾默告訴他。

吉卜賽人對羅伯特·喬頓眨眨眼,繼續削着木棍。

巴布羅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洞穴里。羅伯特·喬頓希望他是拿吃的去了。他坐在吉卜賽人身旁的地上,午後的陽光穿過樹梢灑落而下,暖暖地照在他伸直的雙腿上。此時他可以聞到洞中飄出來食物的味道,油、洋蔥和煎肉的香味,他已經飢腸轆轆。

“我們可以搞到一輛坦克,”他對吉卜賽人說道,“這並不太難。”

“用這玩意兒?”吉卜賽人指着那兩個包。

“是的,”羅伯特·喬頓對他說道,“我會教你的。你做一個陷阱,這件事不會太難。”

“就你和我?”

“當然嘍,”羅伯特·喬頓說道,“為什麼不呢?”

“嗨,”吉卜賽人對安塞爾默說道,“把那兩個包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行嗎?它們很有用的。”

安塞爾默哼了一聲,“我去拿酒。”他對羅伯特·喬頓說。羅伯特·喬頓起身把兩個背包從洞口處搬開,分別靠在一棵樹的樹榦兩側。他知道裏面裝着什麼,從來不想讓它們挨得太近。

“給我拿個杯子。”吉卜賽人對他說。

“這兒還有酒?”羅伯特·喬頓問着,又在吉卜賽人的身旁坐下。

“酒?為什麼沒有啊?滿滿一皮囊。半皮囊,至少。”

“那吃些什麼呢?”

“什麼都吃,老弟,”吉卜賽人說道,“我們吃得像將軍一樣。”

“那吉卜賽人在戰爭中幹些什麼事呢?”羅伯特·喬頓問他。

“他們繼續當吉卜賽人呀。”

“這是份好差事。”

“最好的差事。”吉卜賽人說道,“你怎麼稱呼?”

“羅伯托。你呢?”

“拉斐爾。坦克的事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啊,為什麼不呢?”

安塞爾默從洞裏面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個盛滿紅酒的深石盆,用手指勾着三個杯子的杯柄。“瞧,”他說道,“他們有杯子,啥都有。”巴布羅從他們身後走出來。

“吃的很快就有了。”他說道,“你有煙嗎?”

羅伯特·喬頓走到兩個背包旁,打開其中一個,用手摸到一個內袋,從裏面掏出一包扁盒裝的俄羅斯捲煙,那是他從戈爾茲的指揮部里拿來的。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沿着煙盒邊緣劃過,打開蓋子,把它遞給巴布羅,他拿了六根。巴布羅用一隻大手抓着煙,拿起一根對着光仔細地看着。這是帶着硬紙捲煙嘴的細長捲煙。

“裏頭空氣多煙絲少,”他說道,“我見過這種煙。那個名字很奇怪的人也有這煙。”

“卡什金。”羅伯特·喬頓說著,把煙遞給吉卜賽人和安塞爾默,他們各拿了一根。

“多拿點兒。”他說著,他們就各自再拿了一根。他又給他們每人塞了四根。他們手拿着煙,對着他點了兩下頭表示謝意,弄得香煙的一端下沉,像一個人在持劍向他敬禮。

“沒錯,”巴布羅說道,“那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酒來了。”安塞爾默從酒盆里舀了一杯酒,遞給羅伯特·喬頓,然後給自己和吉卜賽人各舀了一杯。

“沒我的酒?”巴布羅問。他們都一起坐在洞口的邊上。

安塞爾默把自己的杯子遞給他,然後進洞又拿了一個。出來后,他傾斜着酒盆,舀了一滿杯。他們大家碰了下杯。

葡萄酒不錯,帶着點兒皮酒囊的樹脂味兒,但在他的舌尖上留下了美妙、清淡而純凈的口感。羅伯特·喬頓慢慢地抿着酒,感覺一股暖流蔓延過疲憊的身體。

“吃的很快就來了,”巴布羅說道,“那個名字奇怪的外國人,他是怎麼死的?”

“他被俘虜了,然後就自殺了。”

“這是怎麼回事?”

“他受了傷,他不想做俘虜。”

“詳細情況是怎麼樣的?”

“我不知道。”他撒了謊。他對細節了如指掌,但他知道這個時候說這件事會讓談話氣氛變得很糟糕。

“他要我們答應,要是他在炸火車時受了傷,沒法逃脫,就開槍打死他,”巴布羅說道,“他說話的樣子可真奇特。”

在那時候他就已經神經質了啊,羅伯特·喬頓想,可憐的老卡什金。

“他對於自殺有偏見,”巴布羅說道,“他告訴我的,而且他也非常害怕受拷問。”

“這也是他和你說的?”羅伯特·喬頓問他。

“是啊,”吉卜賽人說道,“他對我們大家這樣說的。”

“你當時也在火車上?”

“是啊,我們大伙兒都在火車上。”

“他說話的樣子很奇特,”巴布羅說道,“但是他非常勇敢。”

可憐的老卡什金啊!羅伯特·喬頓心想,他在這一帶造成的“影響肯定是壞的多過好的”。我希望自己早在那個時候就發現他是這樣神經質的。他們應該把他調走。你不可以讓人到處幹着這樣的活卻說著那樣的話。絕對不可以這樣說話啊。就算他們完成了任務,他們說了這些話,造成的傷害也是大過收益。

“他有點兒奇怪,”羅伯特·喬頓說,“我想他是有點兒瘋了。”

“但他爆破的手法很熟練,”吉卜賽人說道,“而且很勇敢。”

“但是他精神不正常,”羅伯特·喬頓說,“干這事,你必須很有想法,頭腦要非常冷靜。絕不可以這樣說話。”

“換作你呢?”巴布羅說道,“要是你在像炸橋這樣的事情中受了傷,你會願意被丟下嗎?”

“聽着,”羅伯特·喬頓邊說邊倚身向前,為自己舀了第二杯酒,“聽清楚我說的話。如果我需要請求任何人幫任何忙,我會當場向他提出要求。”

“很好,”吉卜賽人讚賞道,“這樣說才好。啊!吃的來了。”

“你已經吃過了。”巴布羅說。

“我可以再吃兩回。”吉卜賽人對他說道,“看是誰端吃的過來了。”

一個姑娘彎腰從洞口裏出來,端着一個大鐵盤,羅伯特·喬頓看着她的臉轉了一個角度,同時看到她的樣子有點兒奇怪。她笑着說道:“你好,同志。”羅伯特·喬頓說道:“你好。”他小心翼翼地既不盯着她看,也不轉臉看別處。她把鐵盤放在他的跟前,他注意到了她漂亮的褐色雙手。這時她正眼看着他,微笑着。她褐色的臉龐,牙齒潔白,皮膚和眼睛都是同樣的金黃褐色。她有着高高的顴骨、快樂的眼睛、平直而豐滿的嘴唇。她的頭髮是金褐色的,像是被太陽炙烤過的麥田的顏色,但是所有頭髮都被剪短了,只比河狸身上的毛稍長一點兒。她笑着看着羅伯特·喬頓的臉,抬起她褐色的手,在頭上捋了一遍,剛撫平的頭髮隨着手的離開又翹了起來。她有一張美麗的臉龐。羅伯特·喬頓心想。要是他們沒把她的頭髮剪短,她會是個美人。

“我就是這樣梳頭的,”她對着羅伯特·喬頓笑着說道,“快吃吧。別盯着我看。他們在巴利亞多利德[1]給我剪了頭髮,現在已經長出來一些了。”

她在他的對面坐下,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微笑着把手掌相疊,放在膝蓋上。當她這樣雙手攏着膝蓋坐着時,她那斜放着的腿從褲腳邊的開口處露了出來,修長而乾淨。他能夠看出她灰色襯衫底下小而翹的乳房的輪廓。羅伯特·喬頓每次看她,都感覺到喉嚨發緊。

“沒有盤子,”安塞爾默說道,“用你自己的刀。”這姑娘已經把四把叉子尖頭朝下地斜靠在鐵盤邊上。

他們都從鐵盤裏取東西吃,按照西班牙的習俗,一言不發。那是兔肉加洋蔥、青椒,還有鷹嘴豆,拌了紅酒醬汁。菜燒得很好,兔肉煮到脫骨,醬汁也很美味。羅伯特·喬頓吃的時候又喝了一杯酒。姑娘看着他吃完了飯。其他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食物埋頭吃着。羅伯特·喬頓用一片麵包把他面前的最後一點兒醬汁抹乾凈,把兔骨堆到一邊,再抹乾凈那個地方的醬汁,接着用那片麵包抹凈他的它,然後放下叉子,最後才把麵包給吃了。他傾身舀了滿滿一杯酒,姑娘還在看着他。

羅伯特·喬頓喝了半杯酒,但是當他對姑娘說話的時候,他的喉嚨還是緊緊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巴布羅聽到他說話的語氣,瞟了他一眼,隨即起身走開了。

“瑪麗婭。你呢?”

“羅伯托。你來山裡很久了?”

“三個月了。”

“三個月?”他看着她的頭髮。這時她尷尬地用手捋過頭髮,又密又短、波瀾起伏,像是山坡上風中的麥田。“頭髮被剃光了,”她說道,“在巴利亞多利德的監獄裏按規矩給剃光了。三個月才長到這個樣子。我當時在火車上。他們要把我押到南方去。火車爆炸后很多囚犯都被抓回去了,但是我沒有。我跟他們走了。”

“我發現她藏在岩石中間,”吉卜賽人說道,“當時我們正要走,老弟,她真的很難看。我們帶她一塊兒走了,但是好幾次我都覺得我們應該把她丟下。”

“炸火車時和他們一起的另外一個人呢?”瑪麗婭問道,“另一個金髮的外國人,他在哪兒?”

“死了,”羅伯特·喬頓說道,“在四月里。”

“四月?炸火車就在四月啊。”

“是的,”羅伯特·喬頓說道,“他是在炸了火車十天後死的。”

“可憐的人,”她說道,“他很勇敢。那你和他做一樣的事嗎?”

“是的。”

“你也炸過火車?”

“是,炸過三列。”

“在這裏嗎?”

“在埃斯特雷馬杜拉[2],”他說道,“來這兒之前我在埃斯特雷馬杜拉。我們在那裏幹了很多事,那裏有很多我們的人馬。”

“那你現在要為什麼來這片山區呢?”

“我來接替另一個金髮的人。而且在運動之前,我就知道這一帶了。”

“你很了解這一帶?”

“不,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學得很快。我有很好的地圖和出色的嚮導。”

“這個老頭兒,”她點點頭,“這個老頭兒是很厲害的。”

“謝謝你!”安塞爾默對她說。羅伯特·喬頓突然意識到,他和那姑娘不是單獨待在一起的,他還意識到他很難正面看她,因為這會讓他的聲音顯得異樣。他正在違反和說西班牙語的人搞好關係的兩條規定中的第二條——給男人遞煙,不招惹女人。他也突然意識到,他不在乎。有這麼多的事情他不用去在乎,為什麼要在乎那玩意兒呢?

“你的臉非常漂亮,”他對瑪麗婭說道,“我真希望有那運氣,在你的頭髮被剃掉前就見到你。”

“它會長出來的,”她說道,“六個月以後它就夠長了。”

“你真該看看她被我們從火車那兒帶回來時的模樣,她當時丑得讓你想吐。”

“你是誰的女人?”羅伯特·喬頓現在試圖讓自己抽身而出,“你是巴布羅的女人嗎?”

她看着他笑了,打了下他的膝蓋。

“巴布羅的?你見過巴布羅了?”

“好吧,那就是拉斐爾的。我見過拉斐爾了。”

“也不是拉斐爾的。”

“不是任何人的,”吉卜賽人說道,“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女人。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但她菜燒得很好吃。”

“真的不是任何人的?”羅伯特·喬頓問她。

“不是任何人的,沒有人的。開玩笑的也好,認真的也好,都沒有。也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羅伯特·喬頓感覺喉嚨又發緊了,“好吧。我沒有時間花在任何女人身上。這是真的。”

“15分鐘都沒有嗎?”吉卜賽人打趣道,“一刻鐘都沒有?”羅伯特·喬頓沒有回答。他看着這姑娘,瑪麗婭,他的喉嚨已經緊到不敢開口說話了。

瑪麗婭看着他,笑了,臉唰地紅了,但仍然看着他。

“你臉紅了,”羅伯特·喬頓對她說,“你很容易臉紅?”

“從來不。”

“你現在臉紅了。”

“那我現在要到山洞裏頭去了。”

“待在這兒,瑪麗婭。”

“不,”她說著,並沒有對他微笑,“我現在要到山洞裏頭去了。”她把他們用來吃飯的鐵盤和四把叉子拿了起來。她像一匹小雄馬一樣笨拙地走着,但姿態也和一隻小動物一樣優雅。

“你們還要這些杯子嗎?”她問。

羅伯特·喬頓依然盯着她看,她的臉又唰一下紅了。

“別讓我這樣,”她說道,“我不喜歡這樣的。”

“把杯子留下來,”吉卜賽人對她說,“給。”他從酒盆里舀了一整杯酒遞給羅伯特·喬頓,而他正看着姑娘端着沉重的鐵盤低下頭走進了山洞。

“謝謝你!”羅伯特·喬頓說,既然她已經走了,他的嗓音也就恢復了正常,“這是最後一杯。我們今天喝得夠多了。”

“我們要把這一盆喝完,”吉卜賽人說道,“那裏還有大半皮囊的酒。當時我們把酒囊綁到其中的一匹馬的身上。”

“那是巴布羅的最後一次行動,”安塞爾默說道,“打那兒以後,他就啥都沒做了。”

“你們有多少人?”羅伯特·喬頓問。

“我們有七個人,還有兩個女人。”

“兩個女人?”

“是的,還有巴布羅的老婆。”

“那她人呢?”

“在洞裏面。那姑娘會燒一點點菜。我說她燒得好吃是為了讓她高興。但是她通常是給巴布羅的老婆打下手。”

“那她怎麼樣?巴布羅的老婆。”

“有點兒野蠻,”吉卜賽人咧嘴笑着,“非常野蠻。如果你覺得巴布羅長得很難看,那你應該看看他的女人。但很勇敢,比巴布羅勇敢100倍。但是有點兒野蠻。”

“巴布羅剛開始也是很勇敢的,”安塞爾默說道,“巴布羅剛開始算得上認真。”

“他殺死的人比霍亂害死的還要多,”吉卜賽人說道,“在運動開始時,巴布羅殺死的人比得傷寒病死去的還要多。”

“但是他變成懶鬼已經有很久了,”安塞爾默說道,“他現在非常軟弱。他現在非常怕死。”

“可能是因為他一開始殺人太多了。”吉卜賽人說得很有哲理,“巴布羅殺掉的人比得腺鼠疫病死去的還要多。”

“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他的財富,”安塞爾默說道,“而且他還酗酒。現在他希望像一個鬥牛士一樣退休。像一個鬥牛士一樣,但是他沒法退休。”

“要是他穿過戰線跑到另一邊去,他們會把他的馬奪走,然後讓他參加軍隊,”吉卜賽人說道,“對我來說,我也不喜歡待在軍隊裏。”

“別的吉卜賽人也不喜歡。”安塞爾默說。

“為什麼要喜歡呢?”吉卜賽人問道,“誰想要待在任何軍隊裏?我們發動革命難道是為了待在軍隊裏嗎?我希望參加戰鬥但不是待在軍隊裏。”

“其他人在哪兒?”羅伯特·喬頓問。他仰卧在樹林中的地上,透過樹梢看到,午後的山間小雲朵在高高的西班牙天空中緩緩地移動。他現在的感覺很舒服,昏昏欲睡。

“有兩個人在洞裏面睡覺,”吉卜賽人說道,“有兩個人守在上面我們存放槍的地方。還有一個在下面放哨。他們可能都已經睡著了。”

羅伯特·喬頓翻身朝向他那一邊。

“哪種槍?”

“名字很奇怪,”吉卜賽人說道,“我很久沒用它了,是一挺機關槍。”

那肯定是一支自動步槍。羅伯特·喬頓心想。

“它大概多重?”他問。

“一個人可以背得動,但是有點兒重。這支槍有三條可以摺疊的腿。我們是在最後一次正兒八經的襲擊中繳獲的,就是搞到酒之前的那次。”

“你們有多少發子彈?”

“數不清,”吉卜賽人說道,“整整一箱,重得不可想像。”

聽上去差不多是500發。羅伯特·喬頓心想。

“是用圓盤還是彈鏈供彈的?”

“是從槍頂上的圓鐵罐里供彈的。”

天哪,那是一挺劉易斯機槍啊!羅伯特·喬頓心想。

“你對機關槍知道些什麼嗎?”他問老人。

“不知道,”安塞爾默說道,“一無所知。”

“那你呢?”他問吉卜賽人。

“它們射擊速度很快,槍管會變得很燙,手碰到就會被燙傷。”吉卜賽人自豪地說。

“這是個人都知道吧。”安塞爾默輕蔑地說。

“也許吧,”吉卜賽人說道,“但是他讓我說機關槍是什麼樣,我就告訴了他,”然後他補充道,“而且,和普通的步槍不一樣,只要你扣住扳機,它們就會持續射擊。”

“除非它們卡殼了、子彈打完了或者槍管因為太熱而熔化掉。”羅伯特·喬頓用英語說。

“你說什麼?”安塞爾默問他。

“沒什麼,”羅伯特·喬頓說道,“我只是用英語展望下未來。”

“這事兒真奇怪,”吉卜賽人說道,“用英語展望下未來。你會看手相嗎?”

“不會,”羅伯特·喬頓說著又去舀了一杯酒,“不過要是你會看,我倒希望你來看看我的手相,然後告訴我接下來的三天裏會發生什麼事兒。”

“巴布羅的老婆會看手相,”吉卜賽人說道,“但她太愛發脾氣,又那麼野蠻,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看。”

羅伯特·喬頓這時已經坐了起來,吞下一大口酒。

“我們現在去看看巴布羅的老婆吧,”他說道,“要是有那麼糟糕,我們就速戰速決。”

“我不會去打擾她的,”拉斐爾說道,“她對我懷有強烈的敵意。”

“為什麼呢?”

“她覺得我是個荒廢時間的人。”

“太不公平了。”安塞爾默嘲諷道。

“她反對吉卜賽人。”

“好大的過錯。”安塞爾默說。

“她有吉卜賽人血統,”拉斐爾說道,“她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他咧嘴笑道,“但是她有一條燙人的舌頭,也會像牛鞭一樣傷人。她能用這條舌頭把任何人的皮都扒下來,成條成條地。她真是野蠻得不可想像。”

“她和那個姑娘瑪麗婭相處得怎麼樣?”羅伯特·喬頓問。

“挺好的。她喜歡那個姑娘。但要是有人當真想接近她的話……”他搖搖頭咂咂嘴兒。

“她和那個姑娘相處得很好,”安塞爾默說道,“她很照顧她。”

“我們炸了火車,把那姑娘帶回來時,她表現得非常奇怪,”拉斐爾說道,“她啥都不說,一直在哭。要是哪個人碰她,她就抖得像只落水狗。只有最近她才好了些。最近她好了很多。今天她很好。就剛才,她和你說話的時候就非常好。我們本想在炸了火車后把她丟下,為這樣一個又傷心、又醜陋,顯然沒啥用處的東西耽誤時間的確不值得。不過老女人用一根繩子拴住她,當她認為自己走不動的時候,老女人就用繩子的尾端抽她,逼她走。直到她確實走不動時,老女人用肩扛着她走。老女人扛不動她了,就由我來扛。當時我們正在爬着那座長滿齊胸高的荊豆和石南的山。當我也扛不動她時,就換巴布羅扛。全是因為那老女人在對我們吼叫,我們才會這樣做的!”他搖着頭回憶道,“那姑娘腿長但確實不重。她骨頭輕,人不重。但是我們必須扛着她,停下來開火,然後再把她扛起來,這樣就覺得她夠重了。那老女人用繩子抽着巴布羅,拿着他的步槍,當他要放下姑娘時把槍遞到他手裏,然後再讓他把姑娘扛起來,一邊幫他裝子彈,一邊咒罵他;一邊從他的袋子裏取齣子彈推進彈匣,一邊咒罵他。當時黃昏已經臨近,夜幕降臨后就沒事了。但是幸好他們沒有騎兵。”

“炸火車那次肯定是場硬戰,”安塞爾默說道,“我不在場,”他向羅伯特·喬頓解釋道,“參加的有巴布羅一夥,聾子的一夥,這個人我們今晚會見到,還有這帶山區裏的另外兩伙人。我當時到戰線的另一邊去了。”

“還有那個名字很奇怪的金髮男人……”吉卜賽人說。

“卡什金。”

“是的,這個名字我永遠也記不住。我們有兩個人帶了一挺機關槍。他們也是軍隊裏派來的。他們沒法兒帶走槍,就給丟掉了。那槍根本沒有那姑娘重,要是老女人盯着他們,他們肯定會把槍帶走了,”他搖着頭回想着,繼續說道,“我這輩子從未見過像火車爆炸那樣的場面呢。我們看着火車平穩地駛過來。我們看見它在遠遠的地方。我的心情非常激動,但我不知道怎麼表達。看着它冒出煙來,隨後傳來了汽笛的鳴叫。然後它‘哐嘁哐嘁哐嘁……’慢慢地聲音越來越響。在爆炸的那一瞬間,機車的前輪躍起,整個大地彷彿也在一大片烏雲里上升,一聲巨響,機車就像在夢中一樣隨着一團塵土和空中飛散的枕木騰空而起,然後又像一頭受傷的巨獸一樣側身落下。當前一次的爆炸所帶來的泥塊還在繼續落到我們身上的時候,又發生了白色的蒸汽爆炸,然後機關槍就開始發出‘嗒……嗒嗒……嗒嗒……嗒……’的聲響!”吉卜賽人上下舞動着那雙緊握的拳頭,拇指朝上放在他身前假想的一挺機關槍上,“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他興高采烈地說著,“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群群士兵從火車裏跑了出來,機關槍對着他們掃射,他們就應聲倒下了。那時我激動之中把手搭在機關槍上,發現槍管很燙手,這時老女人對着我側臉扇了一巴掌,說,‘開槍呀!你這個蠢貨!再不開槍我就踢掉你的腦袋!’然後我就開始射擊了,但是把槍端穩實在是太難了。士兵們跑上遠處的小山。後來,等我們下山到了火車那裏,去看看有什麼東西可以拿走時,一個軍官手拿一把手槍逼着一些士兵回身進攻我們。他不停揮動着手槍對着他們大喊,我們都朝他開槍,但是沒人打中。一些士兵趴了下來開始射擊,軍官拿着手槍在他們的身後走來走去,我們還是沒法打中他,而且因為火車的位置不對,機關槍也沒法對着他開火。士兵們他們卧地不動,不願起身,軍官向兩個士兵開了槍,同時咒罵個不停,最後他們站了起來,一個、兩個、三個……同時站了起來,朝着我們和火車的方向沖了過來。接着他們又趴了下來,開火。於是我們就離開了,離開時機關槍還在我們頭頂上方響個不停。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了這個姑娘,她已經和我們一道兒從火車那裏跑到了岩石中間。那隊士兵一路追捕我們,直到天黑下來。”

“這件事一定很不容易,”安塞爾默說道,“真是驚心動魄。”

“那是我們做過的唯一一件好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現在這兒幹嗎?你這個吉卜賽未婚無名氏蕩婦的私生子,懶鬼、醉鬼、下流鬼。”

羅伯特·喬頓看到一個50歲左右的婦人,幾乎和巴布羅一樣魁梧,身寬和身高相近,身穿黑色的農民襯衫和短上衣,粗重的雙腿上穿着厚重的羊毛襪,腳穿黑色麻繩底鞋,一張褐色的臉龐,就像一具花崗岩紀念碑的模型。她有一雙大而好看的手,濃密的黑色捲髮在頸部扭成一個結。

“回答我。”她旁若無人地對吉卜賽人說。

“我在和這些同志說話。這位同志是個爆破手。”

“這些我都知道,”巴布羅的老婆說道,“現在給我滾出去,把守在山頂的安德烈斯給換回來。”

“我走,”吉卜賽人說道,“我走,”他轉向羅伯特·喬頓,“我們飯點兒見。”

“開玩笑都沒門!”這個婦人對他說道,“我數過了,你今天已經吃了三頓了。快滾,把安德烈斯給我換回來。”

“你好,”她對羅伯特·喬頓說,微笑着伸出手,“你怎麼樣?共和國一切都好嗎?”

“很好!”他說著,回應了她有力的握手,“我和共和國都很好。”

“我很高興,”她笑着打量他的臉,他發現她有一雙美麗的灰色眼睛,“你是來找我們去再炸一列火車的嗎?”

“不是的,”羅伯特·喬頓立刻就信任她了,“是炸一座橋。”

“小事兒一樁,”她說道,“一座橋算不了什麼。我們現在有馬了,什麼時候再去炸一列火車?”

“以後吧,這座橋非常重要。”

“那姑娘跟我說,你那個和我們一塊兒炸火車的同志死了?”

“是的。”

“真可惜。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爆炸。他是個人才。他讓我非常開心。現在不可能再去炸一列火車?現在山上有很多人,太多了。搞到食物都已經很困難了。最好能夠出去。而且我們有馬。”

“我們必須炸掉這座橋。”

“它在哪裏啊?”

“很近。”

“那就更好了,”巴布羅的老婆說道,“讓我們把這裏的橋都統統炸了,然後出去。我受夠這裏了。這裏人太多了。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這裏有一種令人厭惡的停滯不前。”

她瞟見巴布羅穿過樹林。

“醉鬼!”她對着他叫道,“酒鬼,爛醉的酒鬼!”她快活地轉身對着羅伯特·喬頓,“他拿了一皮囊酒到樹林裏面獨自喝。”她說道,“他一天到晚在喝酒。這樣的生活把他毀了。年輕人,你的到來讓我很滿意。”她拍了下他的背。“啊,”她說道,“你比看上去要壯實些。”她用手滑過他的肩膀,感覺到法蘭絨襯衫底下的肌肉,“很好,你的到來讓我很滿意。”

“我也一樣。”

“我們會相互理解的,”她說道,“喝杯酒。”

“我們已經喝了一些,”羅伯特·喬頓說道,“不過,你要喝嗎?”

“晚飯以前不喝了,”她說道,“我喝酒會燒心。”然後她又瞟了眼巴布羅。“醉鬼!”她大喊道,“酒鬼!”她轉身對着羅伯特·喬頓搖搖頭。“他以前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她對他說道,“但是他現在玩完兒啦。聽我說另一件事。那個姑娘,瑪麗婭,你要對她很好,要好好愛護。她有過一段苦日子。你懂嗎?”

“是的,你為什麼說這個呢?”

“她見過你后回到洞裏,我看出來了。我發現她走出洞之前盯着你看。”

“我和她開了點玩笑。”

“她之前的情況非常糟糕,”巴布羅的女人說道,“現在她好多了,她應該離開這裏了。”

“顯然如此,可以讓安塞爾默帶着她穿過戰線到那一邊去。”

“等這事結束了,你和安塞爾默就可以帶她走了。”

羅伯特·喬頓感覺喉頭一緊,聲音不清晰了。“可以這麼辦。”他說。

巴布羅的老婆看着他搖搖頭。“哎呀,哎呀,”她說道,“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嗎?”

“我什麼都沒說。你知道她長得很漂亮。”

“不,她不漂亮,但她開始變得漂亮。這才是你的意思吧,”巴布羅的老婆說道,“男人哪,我們女人把他們生下來真夠羞恥的。不,說認真的,共和國那裏有什麼地方可以照料她這樣的人嗎?”

“有的,”羅伯特·喬頓說道,“有很好的地方。在華倫西亞[3]附近的海岸邊,別的地方也有。在那裏,他們會把她照顧得非常好,她還可以和孩子們一道兒工作。那裏有從村莊上撤出來的孩子們。他們會教她怎麼樣工作。”

“這就是我想要的,”巴布羅的老婆說道,“巴布羅已經受不了她了。這是又一件會毀掉他的事兒。他看到她的時候,就像有一場病壓在他身上一樣。最好是她現在就走掉。”

“完事後我們可以帶她走。”

“要是我相信你的話,你現在會照料她嗎?我和你說話的感覺就好像認識你很久了。”

“是的,”羅伯特·喬頓說道,“當人們互相理解的時候是會這樣。”

“坐吧,”巴布羅的女人說道,“我不要你做任何承諾,因為會發生的事情終究會發生。要是你不想帶她走,我就會要你做出承諾。”

“為什麼說要是我不想帶她走?”

“因為我不想等你走了之後她留下來變成一個瘋子。先前我嘗過她發瘋的滋味,沒這事我都已經夠操心了。”

“我們會在炸橋之後把她帶走,”羅伯特·喬頓說,“只要炸橋之後我們還活着,我們就帶她走。”

“我不喜歡聽到你這樣說話,這樣說話從來不會帶來什麼好運。”

“我這樣說只是為了下個承諾,”羅伯特·喬頓說道,“我並不是那種說喪氣話的人。”

“讓我看看你的手。”這個婦人說。羅伯特·喬頓伸出他的手。婦人展開他的手掌,用自己的大手舉着它,用拇指摩挲一邊,仔細地看着,然後放下來。她站起身。他也起身,她看着他,面無笑容。

“你從手上看到了什麼?”羅伯特·喬頓問她,“我不信這個。你不會嚇到我的。”

“沒什麼,”她對他說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你看到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我並不信這些事兒。”

“那你相信什麼?”

“相信很多事,但不信這一套。”

“相信什麼?”

“相信我的工作。”

“是的,這我看到了。”

“告訴我,你還看到了什麼。”

“其他什麼都沒看到,”她苦澀地說道,“你說,炸這座橋很困難嗎?”

“不。我說這座橋非常重要。”

“但是有可能很難炸吧?”

“是的,我現在要下去看一下它。你這裏有多少人?”

“有五個還行。吉卜賽人毫無用處,儘管他動機是好的。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巴布羅我是不會再相信了。”

“聾子有多少可用的人?”

“興許有八個。我們晚上就會知道了。他會來這裏的。他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他也有一些炸藥,雖然不是很多。你可以和他聊聊。”

“你派人叫他過來了?”

“他每天晚上都會來。他是一個鄰居,也是朋友和同志。”

“你覺得他人怎麼樣?”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而且非常務實。在炸火車那次任務中他很兇猛。”

“那其他的隊伍呢?”

“儘早通知他們吧,應該能找到50多支靠得住的步槍吧。”

“怎麼個靠得住法?”

“在嚴峻的形勢下還靠得住。”

“每支槍會有多少發子彈?”

“大概20發。這還要看他們會為這次任務帶來多少發,如果他們願意參加這次任務的話。你要記得,在這次炸橋的任務中,沒有金錢,沒有戰利品可得。而且你沒有明說,炸橋很危險,行動之後要從這些山裡撤走。很多人會反對炸橋后的這件事。”

“肯定會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件事能不提就不提了。”

“我同意。”

“等你搞清楚你的橋之後,咱們晚上和聾子聊一聊。”

“我現在就和安塞爾默一起下去。”

“把他叫醒,”她說道,“你需要一支卡賓槍嗎?”

“謝謝你!”他對她說道,“帶上一支不錯,但是我不會去用它。我是去看一下,不是去製造混亂的。謝謝你跟我說的話。我很喜歡你說話的方式。”

“我盡量說得坦率些。”

“那你告訴我,你在我的手上看到了什麼?”

“不,”她搖着頭說道,“我什麼都沒看見。現在快點兒去看你的橋,我會照看好你的裝置的。”

“找個東西蓋住它,這樣就沒人會碰它了。放在那兒比放在洞裏要好些。”

“會把它蓋起來的,也沒人會碰它的,”巴布羅的女人說道,“現在去看你的橋。”

“安塞爾默。”羅伯特·喬頓說著,把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他躺在那裏睡著了,頭枕在雙臂上。

老人朝上看了看。“好的,”他說道,“當然嘍。咱們走吧。”

[1]巴利亞多利德,西班牙中部偏西北的城市,卡斯蒂利亞-萊昂自治區的首府。

[2]埃斯特雷馬杜拉,西班牙西部的一個自治區。

[3]華倫西亞,西班牙東部的一個自治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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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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