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他趴在樹林中褐色的、鋪滿松針的地面上,下巴支在交叉的雙臂上,風在頭頂上方高高的松樹梢間吹拂着。從所在的地方望過去,山坡平緩傾斜,往下卻很突兀地陡峭起來,他可以看到柏油路像條黑線似的蜿蜒穿過山口。沿着道路有一條溪流。遠在山口下方,一間鋸木坊坐落在溪邊,他看見從壩上落下的水在夏日陽光中泛着白光。

“就是那個作坊嗎?”他問。“是的。”

“我不記得它了。”

“這是你走後才建好的。老作坊還要往下面些,在山口下面更遠的地方。”

他將影印的軍用地圖在林間地面上鋪開,仔細察看。老人則越過他的肩膀看着。他是一位矮小結實的老人,身穿黑色的農民罩衫、硬邦邦的灰色長褲,腳上是一雙麻繩底鞋。他因為爬坡上來而喘着粗氣,一隻手擱在他們剛才背着的兩個沉重背包中的一個上面。

“那麼,從這兒是看不到大橋的吧?”

“看不到的,”老人說道,“這裏是山口邊地勢平緩的地方,溪水流得很慢。再往下,道路拐進林子裏看不見的地方,溪水突然下降,形成一個很陡的峽谷……”

“這我記得。”

“大橋就架在那個峽谷上面。”

“他們的崗哨都在哪兒?”

“有個崗哨就在你看到的那間作坊裏頭。”

正在研究地形的年輕人從他那件褪色的卡其色法蘭絨襯衫口袋裏掏出雙筒望遠鏡,用手絹擦了擦鏡片,轉動目鏡,直到鋸木坊的木板牆壁陡然清晰起來,他才看見了門邊的長木凳。敞開的棚屋裏放着圓盤鋸,屋后是堆積如山的鋸末。溪流的另一側,是一條將原木從山坡上運下來的水槽。在望遠鏡里,溪水顯得清澈平靜,蜿蜒的水流下方,堤壩飛濺起的水霧在風中彌散。

“沒看到哨兵啊。”

“作坊里有煙飄出來,”老人說道,“繩子上還晾着衣服呢。”

“這些我都看到了,但我沒看到什麼哨兵啊。”

“他可能待在陰涼地兒,”老人解釋道,“那邊現在很熱,說不定他待在裏頭的暗影里,我們看不到。”

“有可能。下一個崗哨在哪兒?”

“在大橋的下方,離山口頂五公里的一間修路人小屋裏。”

“那兒有多少人?”他指着作坊。

“可能有四個,再加上一個下士。”

“下面呢?”

“還要多些,我會搞清楚的。”

“橋上呢?”

“一直是兩個人,一邊一個。”

“我們需要一些人手,”他說,“你能帶來多少人?”

“你想要多少,我就能帶多少過來,”老人說道,“現在山裏有不少人了。”

“多少人?”

“超過100個。但是,他們都是幾個人一夥的。你需要多少人手?”

“等咱們把這座橋搞清楚后就能告訴你了。”

“你想現在就搞清楚嗎?”

“不。現在我想先找個地方把這些炸藥藏起來,等待時機到來。我希望把它們藏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而且離大橋不超過半個小時的路程,要是能辦得到的話。”

“這個簡單,”老人答道,“從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到大橋就全是下坡路了。但是我們現在還得認真地爬上一會兒才能到那兒。你餓了嗎?”

“餓了,”年輕人說道,“但是,咱們待會兒再吃吧。你怎麼稱呼?我不記得了。”對他來說,忘事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安塞爾默,”老人說道,“我叫安塞爾默,來自巴科德阿維拉[1]。我來幫你背這個包吧。”

這年輕人又高又瘦,滿頭金髮,一張飽經風吹日晒的臉龐,身上是一件曬褪了色的法蘭絨襯衫、一條農民的褲子和一雙麻繩底鞋子。他彎下腰,一隻胳膊伸進背包的一條皮背帶,把這個沉重的背包甩到肩上。再將另一隻胳膊伸進另一條背帶,然後把沉重的背包挪到背上。他的襯衫上先前背包所靠的位置仍然是濕的。

“我背好了,”他說道,“咱們怎麼走?”

“爬山。”安塞爾默說。

他們在背包的重負下彎着腰,淌着汗,在覆蓋著山坡的松樹林裏穩步往上爬。年輕人看不出來有什麼路,但他們還是沿着山坡蜿蜒而上。他們穿過了一條溪流,老人在前面穩穩地順着岩石溪床的邊緣向上走。腳下的路此刻變得更加陡峭,更加艱難。直到最後,當溪水看起來是從他們上方的一處光滑的花崗岩岩架的邊緣落下時,老人才在岩架底下停下,等着年輕人跟上來。

“怎麼樣了?”

“還行。”年輕人說。他大汗淋漓,大腿的肌肉因為攀爬陡坡而抽起筋來。

“在這兒等我下。我先去通知下他們。你總不想帶着那玩意兒挨槍子兒吧?”

“當然不啊,”年輕人說道,“路還遠嗎?”

“很近了。你叫什麼?”

“羅伯托[2]。”年輕人回答。他已經卸下背包,把它輕輕地放在溪床邊的兩塊圓石之間。

“那就在這兒等,羅伯托,我回頭來接你。”

“好的,”年輕人說道,“可是你打算從這條路往下走到大橋上嗎?”

“不是的。我們去大橋上得走另一條路,路短些,也好走些。”

“我不想把這個東西藏在離大橋太遠的地方。”

“你到時候看吧。要是還不滿意,咱們再找別的地方。”

“咱們到時候再看。”年輕人說。

他坐在背包旁,看着老人爬上岩架。這似乎不難,從老人無須摸索就能抓到支點的情形可以看出他已經爬過很多次了。不過,不管是誰在這上面,他們都小心翼翼地沒留下任何足跡。

這個名叫羅伯特·喬頓的年輕人的肚子已經很餓了,他也有點兒擔心。他經常挨餓,但是通常不會放在心上,因為他從不在意自己的處境,而且他憑着經驗知道在這一帶,在敵後活動有多容易。只要你有一個好的嚮導,無論是在敵人後方行動還是穿過他們的防線,都易如反掌。只有當你被敵人抓住時,你的處境才變成件重要事兒,情況才變得困難。還有,你要決定可以信任誰。對與你共事的夥伴,你要麼完全信任,要麼一點兒不信任,你必須對此做出決定。讓他心煩的不是這些事,而是些別的事情。

這個安塞爾默的確是個好嚮導,他可以在山林里行走自如。羅伯特·喬頓自己已經夠能走了,但是跟着這個老人從破曉前走到現在,他明白了這老頭兒可以帶他一直走到累死。到目前為止,除了判斷力以外,羅伯特·喬頓在所有事情上都相信這個人——安塞爾默。他還沒有機會測試安塞爾默的判斷力,不管怎樣,做判斷是他自己的責任。不對,他不擔心安塞爾默。這座橋的問題也沒比別的許多問題更難對付。他知道怎樣去炸掉任何一座你叫得出名來的橋樑,他炸毀過各種大小、各種結構的橋。那兩個背包里有足夠的炸藥和裝置來完全炸掉這座橋,就算它比安塞爾默所講的還要大上一倍。他記得,在1933年的一次徒步旅行中,他在前往拉格蘭哈[3]的途中曾走過這座橋。還有,前天晚上,在埃斯科里亞爾[4]城外的那所房子樓上的房間裏,戈爾茲[5]曾將這座橋的情況念給他聽。

“炸掉這座橋一點兒不算回事,”戈爾茲說道,燈光照在他那帶着疤痕的光頭上,他用鉛筆在一張大地圖上指着,“明白嗎?”

“我明白。”

“完全不值一提。光是炸掉橋只能算一次失敗。”

“是的,將軍同志。”

“根據規定的進攻時間確定一個時刻來炸掉這座橋,任務才算是成功完成。你自然明白這一點。這是你的權利,任務應當這樣完成。”

戈爾茲看着鉛筆,然後拿它敲敲牙齒。

羅伯特什麼都沒有說。

“你明白這是你的權利,任務應當這樣完成。”戈爾茲繼續說。他看着羅伯特,點點頭。這會兒他用鉛筆輕敲地圖:“那是我應該做的方式。那是我們沒法做到的事。”

“為什麼呢,將軍同志?”

“為什麼?”戈爾茲生氣地說道,“你見過那麼多次進攻,還問我為什麼?用什麼來保證我的命令不被改變?用什麼來保證進攻不會被取消?用什麼來保證進攻不會被推遲?用什麼來保證進攻會在預定時間之後的六小時內開始?有哪一次進攻是按照應該的方式進行的?”

“如果這是你的進攻,就會準時開始。”羅伯特·喬頓說。

“它們從來就不是我的進攻,”戈爾茲說道,“我組織進攻,但是它們不是我的。炮兵也不是我的,我得提出申請。我從來沒得到過我要求的東西,即便他們手頭有這東西。這還算是最小的事,還有別的事情。你知道那些人是什麼樣。沒必要多說什麼。總有些麻煩,總會有人插手。所以現在你要確定已經明白了。”

“那麼,橋該什麼時候炸掉?”羅伯特·喬頓問道。

“進攻開始以後。進攻一開始就炸掉,而不是之前。這樣援兵就沒法沿着那條路上來,”他用鉛筆指着,“我得確保什麼東西都不會沿着那條路上來。”

“那,什麼時候開始進攻呢?”

“我會告訴你的。但是,你只能把這日期和時間當作一種可能性的提示。你得為這個時間做好準備。你要在進攻開始以後炸掉橋。懂嗎?”他用筆指着,“那是唯一一條他們可以將援兵運上來的路,唯一一條他們可以用來把坦克或大炮運上來的路,甚至讓一輛卡車開往我準備進攻的那個山口。我必須確保那座橋已經消失。不可以在進攻開始之前,要不然,如果進攻推遲了,他們就會把橋給修好。不行。它必須在進攻開始時消失,我必須確保橋已經消失。那裏只有兩個哨兵。和你一起去的那個人剛從那裏過來。他們說他是一個很可靠的人。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他在山裏有人手。你需要多少人就找多少。用盡量少的人,但要夠用。我沒必要和你說這些吧。”

“那我怎麼確定進攻已經開始了呢?”

“有一個整師來發動進攻。有飛機轟炸作為準備。你不是個聾子,對嗎?”

“我是否可以認為飛機投彈的時候,進攻就已經開始了?”

“你不能老是這樣想,”戈爾茲搖着頭說道,“但是這次可以,這次是我的進攻。”

“我明白,”羅伯特·喬頓說,“可我沒說我很喜歡它。”

“我也不是很喜歡它。如果你不想干,現在就說。如果你認為自己辦不到,也要現在說。”

“我會幹的,”羅伯特·喬頓這樣說了,“我會幹得很漂亮。”

“我要知道的就是這一點,”戈爾茲說道,“不要讓任何東西上那座橋。絕對不可以。”

“我明白。”

“我不喜歡要求人們做這些事,而且還以這樣的方式,”戈爾茲接著說,“我不能命令你去做這件事。我知道,因為我設定了這樣的條件,你可能會被迫做哪些事情。我會仔細給你解釋,這樣你就會明白,還會明白所有可能出現的困難以及重要性。”

“要是橋給炸了,你們怎樣向拉格蘭哈進軍呢?”

“我們準備好,一攻下那個山口就修橋。這是一次非常複雜而漂亮的行動,一如既往的既複雜又漂亮。這個計劃是在馬德里制訂的,制訂的人是韋森特·羅霍[6],這是那個不成功的教授的又一個傑作。我組織這次進攻,同往常一樣,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組織這次進攻。儘管如此,這次行動很有可能成功。對此我比往常開心多了。毀掉那座橋,行動就可能成功。我們就可以拿下塞哥維亞[7]。瞧,我給你看這兒怎麼進行。看到了嗎?這兒不是我們要進攻的那個山口頂部。我們佔領那裏。它遠了很多。看——這裏——像這個——”

“我寧可不知道這些。”羅伯特·喬頓說。

“好吧,”戈爾茲說道,“這樣你就無須背上別的包袱,對嗎?”

“我寧可一直不知道。這樣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是我說出去的。”

“確實是不知道好些,”戈爾茲用鉛筆輕輕敲着前額,“許多時候我希望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你確實知道那一件與這座橋有關的,你必須知道的事嗎?”

“是的,我知道。”

“我相信你知道,”戈爾茲說,“不再和你長篇大論了。咱們來喝點兒。說了那麼多讓我口很渴,霍爾頓同志。你的姓用西班牙語說起來挺有趣,霍爾敦[8]同志。”

“‘戈爾茲’用西班牙語怎麼說,將軍同志?”

“‘霍茲’。”戈爾茲咧嘴而笑,從他的喉嚨深處發出像重感冒時用力咳痰的聲音。

“‘霍茲’,”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霍茲將軍同志’。要是我早點兒知道他們會怎樣用西班牙語說戈爾茲,就會在過來參戰前給自己挑一個好點兒的名字。當我想到我過來指揮一個師,而且我可以隨意挑個名字,我就挑了‘霍茲’。霍茲將軍。現在改太晚了。你覺得帕蒂桑[9]工作怎麼樣?”這是稱呼敵後游擊活動的一個俄語單詞。

“非常喜歡,”羅伯特·喬頓咧嘴笑了笑,“戶外活動非常健康。”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非常喜歡,”戈爾茲說道,“他們告訴我你炸橋很在行、很科學。這只是傳聞。我從未親眼看見你做什麼事。也許什麼事都沒有真正發生過。你真把它們給炸了?”這會兒他在開玩笑,“喝了它。”他把一杯西班牙白蘭地遞給羅伯特·喬頓,“你確確實實炸了那些橋嗎?”

“有時候炸了。”

“你最好別在這座橋上來個有時候。不,咱們別再談這座橋了。關於這座橋你已經了解得夠多了。我們很嚴肅,所以我們可以開些大玩笑。喂,你在戰線的那一邊有很多姑娘嗎?”

“沒,我沒時間去找姑娘。”

“我可不這麼想。職業越是沒有規律,生活也就越沒規律。你的職業非常沒有規律。還有,你得理個髮。”

“需要理髮的時候我才理髮。”羅伯特·喬頓說,如果他像戈爾茲一樣剃光頭,就太可怕了。“沒有姑娘,我得考慮的事情就已經夠多了。”他不快地說道。

“我該穿怎樣的制服?”羅伯特·喬頓問。

“不用穿,”戈爾茲說道,“你的頭髮沒問題。我逗你呢。你和我很不一樣。”戈爾茲說著又斟滿了酒杯。

“你只是從不去想姑娘們,我是什麼都不想。我為什麼要想?我是蘇聯將軍。我從來不想。別企圖拖我下水,讓我去想。”

他的一個參謀正坐在椅子上,對着製圖板上的一張地圖忙乎着,他用羅伯特·喬頓聽不懂的語言對着戈爾茲氣憤地抱怨。

“閉嘴!”戈爾茲用英語喝道,“玩笑我想開就開。我那麼嚴肅,所以才可以開玩笑。現在,喝了這杯你就走吧。你明白了嗎,啊?”

“是的,”羅伯特·喬頓說,“我明白了。”

他們握了握手,他敬了禮,然後出門上了那輛軍車,等在車上的老人已經睡著了。他們坐着車一路經過了瓜達拉馬[10],老人還在睡。然後,沿着納瓦塞拉達[11]公路向上來到登山俱樂部的小屋,在那裏,羅伯特·喬頓睡了三個小時才出發。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戈爾茲,見到他那張從未被晒黑的奇怪的白臉,他的鷹眼、大鼻子、薄唇以及傷疤與皺紋縱橫分佈的光頭。明天晚上,他們就會在埃斯科里亞爾的城外,在黑夜裏沿着道路排開。排成長隊的卡車在黑暗中往車上裝步兵,身負重荷的士兵們往卡車裏爬,機槍小隊將他們的槍抬上卡車。坦克沿着滑道駛上長車身的坦克運送車。整個師連夜被運走,前去進攻山口。他不該想這些事。那不關他的事。那是戈爾茲的事。他只需要做一件事,那才是他應該想的,而且他必須把它想得清清楚楚,然後凡事順其自然,不去擔心。擔心就像害怕一樣糟糕。它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加難辦。

此刻他坐在溪旁,看着清澈的溪水在岩石間流淌,在溪的對面,他發現有一小片茂密的豆瓣菜田。他走到對岸,摘了兩把豆瓣菜,把帶着泥土的菜根在流水中沖洗一下,然後坐在背包旁,吃着乾淨的翠綠色菜葉和鮮嫩而辛辣的菜梗。他跪在溪邊,把自動手槍順着皮帶推到后腰,這樣就不會把它弄濕。雙手分別扶住一塊圓石,俯身去喝溪水。水冰得刺骨。

他用雙手撐起身體,扭頭看到老人正從岩架上下來。還有一個人和他一塊兒,也穿着差不多算是這個省的制服的黑色農民罩衫和深灰色褲子。腳踩麻繩底鞋,背上挎着一支卡賓槍。這人光着頭。兩個人像山羊似的從山岩上爬了下來。

他們向他走來。羅伯特·喬頓站了起來。

“你好,同志。”他笑着對那個背着卡賓槍的人說道。

“你好。”對方勉強地回答。羅伯特·喬頓看着他那張厚實的、鬍子拉碴的臉。他的臉幾乎是滾圓的,腦袋也是圓圓的,緊緊挨在肩膀上,小小的眼睛分得太開了,小耳朵緊貼着他的腦袋。他是一個粗壯的男人,大約五英尺[12]十英寸[13]高,手腳都很大。他的鼻樑被打斷過,一邊的嘴角被割破過,從上唇直到下巴的一條疤痕從他滿臉的鬍鬚里露出來。

老人朝這個人點頭,笑了笑。

“他是這裏的頭兒,”老人咧嘴笑了,然後彎了彎他的胳膊,像是要讓肌肉隆起,以一種半是嘲諷半是讚賞的表情看着背槍的男人,“一個非常強壯的人。”

“我看得出來。”羅伯特·喬頓說著,又笑笑。他不喜歡這個人的樣子。他心裏其實完全沒有笑。

“你用什麼來證明你的身份?”背卡賓槍的人問。

羅伯特·喬頓鬆開口袋蓋上的安全別針,從法蘭絨襯衫的左胸口袋裏拿出一張摺疊的紙,遞給那個人。他打開這張紙,一臉疑惑地盯着看,用手翻來翻去。

原來他不認識字。羅伯特·喬頓發現。

“看那個印章。”他說。

老人指指那個印章。背槍的男人仔細地檢查,用手指夾着紙翻來覆去。

“這是個什麼章?”

“你從來沒見到過?”

“沒有。”

“上面有兩個印章,”羅伯特·喬頓說道,“一個是S.I.M,軍事情報部的,另一個是總參謀部的。”

“是的,這個章我以前見過,但是這兒就我一個人說了算,”他不高興地說道,“你包里放了些什麼?”

“炸藥,”老人得意地說道,“昨晚我們摸黑穿過了防線,今天一整天背着這些炸藥爬上了山。”

“我會用炸藥,”背槍的男人說著,把文件遞迴給羅伯特·喬頓,打量了他一番,“是的,我需要炸藥。你給我帶了多少?”

“我沒給你帶什麼炸藥,”羅伯特·喬頓淡然地對他說道,“這些炸藥另有用途。你叫什麼名字?”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叫巴布羅。”老人說。背槍的男人慍怒地看着他倆。

“好的。我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美談。”羅伯特·喬頓說。

“你聽說過我的什麼事?”巴布羅問。

“我聽說你是一個出色的游擊隊領袖,對共和國忠心耿耿,並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你的忠誠。你是一個既認真又勇敢的人。我給你帶來總參謀部的問候。”

“你這都是從哪兒聽說的?”巴布羅問。羅伯特·喬頓意識到他一點兒也不吃這套奉承。

“我從布伊特拉戈[14]到埃斯科里亞爾都聽人們說過。”他把戰線另一邊的那一片地區都帶到了。

“在布伊特拉戈或者埃斯科里亞爾我連一個人都不認識。”巴布羅告訴他。

“山那邊現在有許多原來不在那裏的人。你是從哪裏來的?”

“阿維拉[15]。你要拿這炸藥去幹嗎?”

“去炸一座橋。”

“哪座橋?”

“那是我的事。”

“如果這橋是在這個地區,那就是我的事。你不可能在你的駐地附近炸橋。你得住在一個地方,然後到另一個地方動手。我知道自己的事。現如今,誰要是幹了一年之後還能活着,就都知道自己的事。”

“這是我的事情,”羅伯特·喬頓說道,“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你願意幫我們一起拿這些包嗎?”

“不。”巴布羅搖搖頭。

老人突然轉身對着他,用一種羅伯特·喬頓勉強能聽懂的方言急速而憤怒地說著。聽上去像是在念克貝多[16]的詩。安塞爾默說的是古卡斯蒂利亞語,他的話大意是這樣的:“你是畜生嗎?沒錯。你是野獸嗎?沒錯,經常是的。你有腦子嗎?沒有,沒腦子。我們今天過來,要做一件無比重要的事,而你呢,你不想讓你的駐地受到打擾,把你的狐狸洞擺在人類利益的前頭,擺在人民利益的前頭。“你父親的什麼事我都為他做了,你的這件事我也為你做了”。把包扛起來!”

巴布羅低下頭。

“每個人都得去干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得考慮怎樣才能真把事情干好,”他說道,“我住在這裏,所以我到塞哥維亞的那頭動手。要是你在這兒製造混亂,我們就會被趕出這片山區。只有在這兒啥都不做,才可以在這些山裡生存。這是狐狸的原則。”

“是的,”安塞爾默尖刻地說,“這是狐狸的原則,可我們現在需要的是狼。”

“我比你更有狼性。”巴布羅說。羅伯特·喬頓知道他會把包拿起來了。

“嗨嗬……”安塞爾默看着他,“你比我更有狼性,我都已經68歲了。”

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搖搖頭。

“你年紀這麼大了嗎?”羅伯特·喬頓問道。這時他知道,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事的。他試圖讓氣氛輕鬆些。

“到七月就68周歲了。”

“要是我們能見到那個月的話。”巴布羅說道。“我來幫你拿這個包,”他對羅伯特·喬頓說,“另一個留給那老頭兒。”他這時不再慍怒,而是近乎憂傷:“他是一個力大無比的老頭兒。”

“我來背這個包。”羅伯特·喬頓說。

“別,”老人說,“讓另一個大力士拿。”

“我來拿吧。”巴布羅慍怒的臉上帶着一絲憂傷,這令羅伯特·喬頓不安。他認識這種憂傷,在這裏見到讓他有點兒擔心。

“那你把槍給我。”他說。巴布羅把槍遞給他。他把槍挎在背上,跟在他倆身後往上爬。他們吃力地攀爬上岩架,翻過它的上部邊緣,來到樹林中的一片空曠綠地。

他們沿着這一小塊兒草地的邊緣往前走,不用背包的羅伯特·喬頓輕鬆地大步走着,在承受了沉重的、讓人淌汗的背包之後,此刻堅硬的卡賓槍扛在他肩上,令人愉快。他發現有幾處地方的草被割過,還有拴馬樁打入地面的痕迹。他能看出有一行馬被牽到溪邊飲水的足跡穿過草地,還有幾匹馬的新鮮糞便。他們夜裏把馬拴在這裏,給它們餵食,白天把它們放到樹林裏沒人能看到的地方。他想,巴布羅到底有多少匹馬呢。

這時他想起,他曾下意識地注意到,巴布羅的褲子在膝蓋和大腿部位被磨得光滑鋥亮。“他是有一雙靴子還是穿着這樣的麻繩底鞋騎馬呢?他肯定有一套完整的裝備。但是我不喜歡他的憂傷。”憂傷很糟糕。那是人們放棄或者背叛之前的那種憂傷。那是在出賣發生之前會出現的憂傷。

在他們的前方,有一匹馬在樹林裏嘶鳴。這時,僅有的稀稀拉拉的陽光從松樹那稠密的、近乎相連的樹梢灑落。穿過那些褐色的樹榦,他看見用繩子在樹榦上圍起來的馬圈。人們走近時,這些馬的頭衝著他們。馬鞍堆放在馬圈外的一棵樹下,上面蓋着一張油布。

他們走近的時候,兩個背着包的男人停了下來,羅伯特·喬頓知道該由他來讚美這些馬匹了。

“不錯,”他說道,“它們都很漂亮,”他轉向巴布羅,“你有自己的騎兵呢,什麼都有啊。”

繩子圍起來的馬圈裏有五匹馬,三匹紅棕色,一匹栗色,一匹黃灰色。自打第一眼看到所有的馬後,羅伯特·喬頓就用眼睛仔細地將它們分了類,他一匹匹看過來。巴布羅和安塞爾默知道這些馬有多出色,巴布羅自豪地站在一旁愛憐地看着它們,少了些憂傷。而老人表現得彷彿它們是他本人突然製造出來的巨大驚奇。

“你覺得它們怎麼樣?”他問。

“這些統統都是我弄來的。”巴布羅說。羅伯特·喬頓很高興聽到他這樣自豪地說。

“那一匹,”羅伯特·喬頓指着一匹紅棕色的馬,“它是一匹牡馬,很壯碩,”它的前額帶着個白斑,左前蹄是白色的,“那是匹了不起的好馬。”

那是一匹很漂亮的馬,看上去活像是從委拉斯凱茲[17]的畫裏一躍而出的。

“它們都是好馬,”巴布羅說,“你懂馬嗎?”

“是的。”

“真不賴,”巴布羅說道,“你能不能看出當中一匹有個毛病?”

羅伯特·喬頓知道,此時此刻他的文件正在接受這不識字的男人的檢查。

這些馬都在仰頭看着這個男人。羅伯特·喬頓鑽過馬圈的兩道繩索,然後拍拍那匹黃灰色馬的臀部。他背靠着馬圈的圍欄繩,看着這些馬在馬圈裏打轉轉,又站在那裏看了一分鐘,等到它們站下來不動了,然後他才彎腰穿過繩索走了出來。

“那匹栗色馬右後腳是瘸的,”他對巴布羅說,但是沒有看他,“那個馬蹄裂開了。要是馬掌釘得好,它不會很快就出問題,但要是在硬路面走得太多,它就會垮掉了。”

“我們到手的時候,馬蹄就是這個樣子了。”巴布羅說。

“你最好的馬,就是那匹白面紅棕色牡馬,它的炮骨上部有塊腫脹,這我不喜歡。”

“那沒什麼,”巴布羅說道,“那是它三天前撞傷的,要是會出什麼問題,早已經出了。”

他掀開油布罩,開始展示那些馬鞍。那裏面有兩副普通的放牛人或牧人的馬鞍,就像是美國的牛仔鞍;一副裝飾非常華麗的牧人鞍,採用了手工制的皮革,還帶着沉重的有罩馬鐙;另外還有兩副黑色皮革制的軍用馬鞍。

“我們殺死了兩個國民警衛隊員。”他解釋着這兩副軍用馬鞍的由來。

“那可是大目標。”

“他們在塞哥維亞和聖瑪麗亞-德爾瑞爾之間的路上下了馬,下馬後,他們讓一個馬車車夫出示證件。這樣我們才能夠把他們幹掉而沒傷到馬。”

“你們殺了很多國民警衛隊員嗎?”羅伯特·喬頓問。

“有些個,”巴布羅說道,“但是只有在殺這兩人的時候沒傷到馬。”

“在阿雷瓦洛[18],是巴布羅炸了火車,”安塞爾默說道,“那是他乾的。”

“有一個外國人和我們在一起,他進行了爆炸,”巴布羅說道,“你認識他嗎?”

“他叫什麼?”

“我不記得了,一個很奇怪的名字。”

“他長得什麼樣子?”

“和你一樣金髮白膚,但是個兒沒你高,長着一雙大手和一個斷鼻樑。”

“卡什金,”羅伯特·喬頓說道,“那應該是卡什金。”

“是的,”巴布羅說道,“那是個很奇怪的名字,差不多是這樣的名字。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四月份死了。”

“人人都難免一死,”巴布羅憂鬱地說道,“那是我們每個人完結的方式。”

“那是每個人結束的方式,”安塞爾默說道,“這一直是人類結束的方式。你怎麼回事啦,夥計,你肚子裏有什麼毛病嗎?”

“他們非常強大,”巴布羅彷彿在自言自語,他憂鬱地看着這些馬,“你沒有意識到他們有多強大。我看着他們一直在變得越來越強,武器也一直越來越精良,裝備也一直越來越多。我這裏卻只有這樣的馬匹。我有什麼好指望的?被人追捕然後死掉。沒別的下場。”

“你追捕別人的次數和別人追捕你一樣多。”安塞爾默說。

“不是的,”巴布羅說道,“不再會是這樣了。如果現在我們離開這些大山,我們能去哪兒呢?回答我啊,去哪兒呢?”

“西班牙有很多山。要是離開這兒,可以去格雷多斯山[19]。”

“我不去,”巴布羅說道,“我已經厭倦了被人追捕。我們在這兒挺好的。現在,要是你在這兒炸了橋,我們就會受到追捕。要是他們知道我們在這兒,用飛機來搜尋,就會找到我們。如果他們派摩爾人[20]來搜尋我們,也會找到,而我們就不得不離開。我厭倦了這一切,你聽見了沒?”他轉向羅伯特·喬頓,“你,一個外國人,有什麼權利來到我這裏,告訴我得幹什麼?”

“我還沒告訴你得干任何事。”羅伯特·喬頓對他說。

“可是你會的,”巴布羅說道,“那兒,那些就是禍害。”

他指着那兩個沉重的背包,看馬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把它們放在地上。看到這些馬,似乎讓他想起了這一切。而知道羅伯特·喬頓懂馬,這似乎讓他打開了話匣。此時他們三個人站在繩子圍起來的馬圈邊,斑駁的陽光照在那匹紅棕色牡馬的皮毛上。巴布羅看着他,用一隻腳踢了踢沉重的包:“這就是禍害。”

“我到這裏來只是執行我的任務,”羅伯特·喬頓告訴他,“我奉那些指揮戰爭的人的命令來到這裏。如果我請求你的幫助,你可以拒絕,然後我會找到其他願意幫助我的人。我甚至還沒要求你幫我。我必須按照命令行事,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件事很重要。我是一個外國人,這不是我的錯。我寧願自己出生在這兒。”

“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是我們住在這裏不受打擾,”巴布羅說道,“現在對我來說,我要對和我一起的人、對我自己負責。”

“你自己,沒錯,”安塞爾默說道,“很長時間以來就是你自己了,你自己和你的馬。有馬之前你和我們在一起。現在你成了另一個資本家。”

“這樣說不公平,”巴布羅說道,“為了幹事,我一直在拿這些馬冒險。”

“完全不是這樣,”安塞爾默輕蔑地說道,“我認為完全不是。去偷盜,沒錯。去大吃大喝,沒錯。去謀殺,沒錯。去戰鬥,沒這事。”

“你是個愛嚼口舌給自己惹麻煩的老頭兒。”

“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老頭兒,”安塞爾默對他說道,“而且我是一個沒馬的老頭兒。”

“你這老頭兒活不了多久了。”

“我這老頭兒能一直活到死,”安塞爾默說道,“而且我還不怕狐狸。”

巴布羅什麼都沒說,拿起了那個包。

“我也不怕狼,”安塞爾默說著,拿起了另一個包,“假如你是狼的話。”

“閉上你的嘴!”巴布羅對他喊道,“你一直是那種話太多的老頭兒。”

“並且他說到做到,”安塞爾默說著,彎身背起包,“而且現在他又餓又渴。走吧,愁眉苦臉的游擊隊長,帶我們去弄點兒吃的。”

這事情開始得夠糟糕,羅伯特·喬頓心想。但安塞爾默是條漢子。他們好的時候非常棒,他想道。他們好的時候無人可比,他們變壞時,也沒人比他們更糟糕。安塞爾默帶我過來時,一定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但是我不喜歡,一點兒都不喜歡。

唯一的好跡象是巴布羅正背着包,還把卡賓槍給了他。或許他一直這樣,羅伯特·喬頓想,可能他只是一個悲觀的人。

不,他對自己說,別自欺欺人了。你不知道他以前是怎樣的,但你知道他現在迅速地變壞,並且絲毫不加掩飾。當他開始掩飾的時候,就已經下了決心。記住這一點!他告誡自己。等他做了頭一件示好的事,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但是這些真是絕好的馬匹,他想着,漂亮的馬。我想知道什麼東西才能讓我體會到這些馬給巴布羅帶來的感受。這個老頭兒是對的。這些馬讓巴布羅變得富有,而他一變得富有,就會想享受生活。我揣摩,很快他就會因為沒法加入賽馬俱樂部而感到沮喪,他想道。可憐的巴布羅啊,他沒法得到自己的騎師。

這個念頭讓他感覺好了點兒。他咧嘴笑笑,看着前面兩個佝僂着的腰與大背包在移動着穿過林子。他一整天都沒有和自己開玩笑,現在開了一個玩笑,感覺好多了。你會變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樣,他告訴自己。你也會變得悲觀。和戈爾茲在一起毫無疑問已經讓他變得一本正經,變得悲觀。這個任務讓他感到有點兒不知所措,一點點的不知所措,他想道。已經足夠不知所措了。在他離開之前,戈爾茲很快樂,同時希望他也快樂,但是他沒有快樂起來。

你好好想想,所有那些最好的人們都很快樂。能夠快樂要好上許多,這也是一種信號。這就像是在你還活在人間的時候就獲得了永生。這是一件複雜的事情。不過這樣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是的,快樂的人沒留下多少了,只剩下寥寥的那麼幾個。要是你還繼續這樣想下去,老弟,你也自身難保了。馬上切斷思考,老前輩,老同志。你現在是一個炸橋的人。不是一個思考者,老弟。我餓了,他想道,我希望巴布羅胃口好。

[1]巴科德阿維拉,即埃爾巴科-德阿維拉(ElBarcodeávila),西班牙阿維拉省的一個城市。

[2]羅伯托(Roberto)為羅伯特(Robert)的西班牙語音譯。

[3]拉格蘭哈,指馬德里北面塞哥維亞附近山中的聖伊爾德豐索拉格蘭哈皇宮。

[4]埃斯科里亞爾,或稱埃爾埃斯科里亞爾,西班牙馬德里西北方向的皇家隱修院。1563—1567年為腓力二世興建,是歷代西班牙君主的墓地,也是世界最大宗教建築之一。

[5]戈爾茲,現實中的人物原型是卡洛爾·瓦茨瓦夫·施維爾切夫斯基(KarolWac?aw?wierczewski,1897—1947),生於波蘭華沙。1918年參加俄共(布),並參加紅軍作戰。西班牙內戰爆發后,化名“瓦爾特”(Walter),前往西班牙,擔任國際縱隊第十四旅旅長和三十五師師長,參加過多次重大戰役。1938返回蘇聯。1943年8月擔任波蘭人民軍第一軍副軍長,於1946年2月擔任波蘭人民共和國國防部副部長。

[6]韋森特·羅霍(1894—1966),西班牙內戰期間的共和國軍隊總參謀長。此前曾經在步兵學院長期任教。

[7]塞哥維亞,西班牙卡斯蒂利亞-萊昂自治區的一個省及其省會的名稱。

[8]此處為喬頓(Jordan)的另一種西班牙語發音霍爾敦(Hordown),有別於前句的霍爾頓(Hordan)。

[9]俄語,“敵後游擊活動”的意思。

[10]瓜達拉馬,西班牙中部馬德里自治區的一個城鎮。

[11]納瓦塞拉達,西班牙中部馬德里自治區的一個城鎮。

[12]1英尺約為0.305米。

[13]1英寸約為0.025米。

[14]布伊特拉戈,西班牙中北部索里亞省(Soria)的一個城鎮。

[15]阿維拉,西班牙卡斯蒂利亞-萊昂自治區一個省及其省會的名稱。

[16]弗朗西斯·德·克貝多,西班牙作家、詩人,以詩歌與諷刺散文見長。

[17]委拉斯凱茲(1599—1660),17世紀巴洛克時期西班牙畫家。

[18]阿雷瓦洛,西班牙阿維拉省的一個城市。

[19]格雷多斯山脈,西班牙中部綿亘數省的一條山脈。

[20]摩爾人是16世紀歐洲人用來指以哈薩尼亞阿拉伯語(摩洛哥官方語言)為母語的人。他們主要生活在西撒哈拉地區和毛里塔尼亞(阿爾及利亞、摩洛哥、馬里、尼日爾、突尼斯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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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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