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葉聖陶踏花歸去馬蹄香》(3)

第十七章《葉聖陶踏花歸去馬蹄香》(3)

第十七章《葉聖陶踏花歸去馬蹄香》(3)

坐羊皮筏到雁灘

秦嶺的下半截讓厚厚的白雲封住。

那白雲的頂部那麼齊平,好像用一支劃線尺劃過似的。韓昌黎的詩有“雲橫秦嶺”的話,我們親眼看見了,而且體會到那個“橫”字下得實在貼切。

露出在雲上的峰巒或作淡青色,或作深青色,或只是那麼渾然的一抹,或顯出凹凸的紋理,看峰巒的遠近高低而定。有些雲上的峰巒又讓白雲截斷,還有些簡直沒了頂。

記游洞庭西山

四月二十三日,我從上海回蘇州,王劍三兄要到蘇州玩兒,和我同走。蘇州實在很少可以玩兒的地方,有些地方他前一回到蘇州已經去過了,我只陪他看了可園,滄浪亭,文廟,植園以及顧家的怡園,又在吳苑吃了茶,因為他要嘗嘗蘇州的趣味。

二十五日,我們就離開蘇州,往太湖中的洞庭西山。

洞庭西山周圍一百二十里,山峰重疊。我們的目的地是南面沿湖的石公山。最近看到報上的廣告,石公山開了旅館,我們才決定到那裏去。如果沒有旅館,又沒有住在山上的熟人,那就食宿都成問題,洞庭西山是去不成的。

上午八點,我們出胥門,到蘇福路長途汽車站候車,蘇福路從蘇州到光福,是商辦的,現在還沒有全線通車,只能到木瀆。八點三刻,汽車到站,開行半點鐘就到了木瀆,票價兩毛。

經過了市街,開往洞庭東山的裕商小汽輪正將開行,我們買西山鎮夏鄉的票,每張五毛。輪行半點鐘出胥口,進太湖。以前在無錫黿頭渚,在鄧尉還元閣,只是望望太湖罷了,現在可親身在太湖的波面,左右看望,渾黃的湖波似乎盡量在那裏漲起來,遠處水接着天,間或界着一線的遠岸或是斷斷續續的遠樹。

晴光照着遠近的島嶼,淡藍,深翠,嫩綠,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覺得單調,寂寞。

十二點一刻到達西山鎮夏鄉,我們跟着一批西山人登岸。

這裏有碼頭,不像先前經過的站頭,登岸得用船擺渡。碼頭上有人力車,我們不認識去石公山的路,就坐上人力車,每輛六毛。和車夫閑談,才知道西山只有十輛人力車,一般人往來難得坐的。車在山徑中前進,兩旁儘是桑樹茶樹和果木,滿眼的蒼翠,不常遇見行人,真像到了世外。果木是柿、橘、梅、楊梅、枇杷。梅花開的時候,這裏該比鄧尉還要出色。楊梅干枝高大,屈伸有姿態,最多畫意。下了幾回車,翻過了幾座不很高的嶺,路就圍在山腰間,我們差不多可以撫摩左邊山坡上那些樹木的頂枝。樹木以外就是湖面,行到枝葉茂密的地方,湖面給遮沒了,但是一會兒又露出來了。

十二點三刻,我們到了石公飯店。這是節烈祠的房子,五間帶廂房,我們選定靠西的一間地板房,有三張床鋪,價兩元。

節烈祠供奉全西山的節烈婦女,門前一座很大的石牌坊,密密麻麻刻着她們的姓氏。隔壁石公寺,石公山歸該寺管領。除開一祠一寺,石公山再沒有房屋,唯有樹木和山石而已。這裏的山石特別玲瓏,從前人有評石三字決叫作“皺,瘦,透”,用來品評這裏的山石,大部分可以適用。人家園林中有了幾塊太湖石,遊人就徘徊不忍去,這裏卻滿山的太湖石,而且是生着根的,而且有高和寬都達幾十丈的,真可以稱大觀了。

飯店裏只有我們兩個客,飯菜沒有預備,僅能做一碗開洋蛋湯。一會兒茶房高興地跑來說,從漁人手裏買到了一尾鯽魚,而且晚飯的菜也有了,一小籃活蝦,一尾很大的鯽魚。問可有酒,有的。本山自製,也叫竹葉青。打一斤來嘗嘗,味道很清,只嫌薄些。

吃罷午飯,我們出飯店,向左邊走,大約百步,到夕光洞。

洞中有倒掛的大石,俗名倒掛塔。洞左右壁上刻着明朝人王鰲所寫的壽字,筆力雄健。再走百多步,石壁綿延很寬廣,題着“聯雲嶂”三個篆字。高頭又有“縹緲雲聯”四字,清道光間人羅綺的手筆。從這裏向下到岸灘,大石平鋪,湖波激蕩,發出汩汩的聲音。對面青青的一帶是洞庭東山,看來似乎不很遠,但是相距十八里呢。這裏叫作明月浦,月明的時候來這裏坐坐,確是不錯。我們照了相,回到山上,從所謂一線天的裂縫中爬到山頂。轉向南往下走,到來鶴亭。下望節烈祠和石公寺的房屋,整齊,小巧,好像展覽會中的建築模型。再往下有翠屏軒。

出石公寺向右,經過節烈祠門首,到歸雲洞。洞中供奉山石雕成的觀音像,比人高兩尺光景,氣度很不壞,可惜裝了金,看不出雕鑿的手法。石公全山面積一百八十多畝,高七十多丈,不過一座小山罷了,可是山石好,樹木多,就見得丘壑幽深,引人入勝。

回飯店休息了一會兒,我們雇一條漁船,看石公南岸的灘面。灘石下面都有空隙,波濤衝進去,作鴻洞的聲響,大約和石鐘山同一道理。漁人問還想到哪裏去,我們指着南面的三山說,如果來得及回來,我們想到那邊去。漁人於是張起風帆來。

橫風,船身向右側,船舷下水聲嘩嘩嘩。不到四十分鐘,就到了三山的岸灘。那裏很少大石,全是磨洗得沒了稜角的碎石片。

據說山上很有些殷實的人家。他們備有槍械自衛,子彈埋在岸灘的蘆葦叢中,臨時取用,只他們自己有數。我們因為時光已晚,來不及到鄉村裡去,只在岸灘照了幾張照片,就迎着落日回船。一個帶着三弦的算命先生要往西山去,請求附載,我們答應了。這時候太陽已近地平線,黃水染上淡紅,使人起蒼茫之感。湖面漸漸升起煙霧,風力比先前有勁,也是橫風,船身向左側,船舷下水聲嘩嘩嘩,更見爽利。漁人沒事,請算命先生給他的兩個男孩子算命。聽說兩個都生了根,大的一個還有貴人星助命,漁人夫妻兩個安慰地笑了。船到石公山,天已全黑。坐船共三小時,付錢一塊二毛。飯店裏特地為我們點了汽油燈,喝竹葉青。吃鯽魚和蝦仁,還有咸芥菜,味道和白馬湖出品不相上下。九時熄燈就寢。聽湖上波濤聲,好似風過松林,不久就入夢。

二十六日早上六時起身。東南風很大,出門望湖面,皺而暗,隨處湧起白浪花。吃過早餐,昨天約定的人力車來了,就離開飯店,食宿小賬共計六塊多錢。沿昨天來此的原路,我們向鎮夏鄉而去。淡淡的陽光漸漸透出來,風吹樹木,滿眼是舞動的新綠。路旁遇見採茶婦女,身上各掛一隻篾簍,滿盛采來的茶芽。據說這是今年第二回採摘,一年裏頭,不過採摘四五回罷了。在鎮夏鄉寄了信,走了多路,到林屋洞,洞口題“天下第九洞天”六個大字。據說這個洞像房屋那樣有三進,第一進人可以直立,第二三進比較低,須得曲身而行。再往裏去,直通到湖廣。凡有山洞處,往往有類似的傳說,當然不足憑信。

再走四五里,到成金煤礦,遇見一個姓周的工頭,嶧縣人,和劍三是大同鄉,承他告訴我們煤礦的大概。這煤礦本來用土法開採,所出煙煤質地很好,運到近處去銷售,每噸價六七塊錢,比遠來的煤便宜得多。現在這個礦歸利民礦業公司經營,佔地一萬七千畝。目前正在開鑿兩口井,一口深十七丈,又一口深三十丈,彼此相通。一個月以後開鑿成功,就可以用機器採煤了。他又說,西山上除開這裏,礦產還很多呢。他四十三歲,和我同年,跑過許多地方,幹了二十來年的煤礦,沒上過礦業學校,全憑實際得來的經驗。談吐很爽直,見劍三是同鄉,殷勤的情意流露在眉目間。劍三給他照了個相,讓他站在他親自開鑿的井旁邊。回到鎮夏鄉正十一點。付人力車價,每輛一塊二毛半。在麵館吃了面,買了本山的碧螺春茶葉,上小茶樓喝了兩杯茶,向附近的山徑散步了一會兒,這才挨到午後兩點半。

裕商小汽輪靠着碼頭,我們冒着狂風鑽進艙里,行到湖心,顛簸搖蕩,彷彿在海洋里。全船的客人不由得閉目垂頭,現出睏乏的神態。

1936年

過三峽

本篇選自葉聖陶1946年1月7日至12日之日記,抗戰勝利后,入川的下江人紛紛東歸。葉聖陶與開明書店同人亦急於返滬。但車、船、飛機票已被搶售一空。無奈之下,只能包乘木船兩艘,順江而下。本篇所選,正是船過瞿塘、巫峽兩處險段的日記,題目是編者所加。

一月七日星期一

今日不開船,三船皆動工修整。余之主張,彼舟之人表示同意,雲至此亦唯有如是。明日開行,只得老小五十餘人擠坐一艙,如在公路上乘卡車矣。

九時許,同舟多數人出發游白帝城,余未往。遠望夔門,高山莽莽,頗為壯觀。白帝城可見,高僅及高山之三之一。下有白煙叢起,雲是鹽灶煮鹽。水落之時,沙灘有鹽泉湧出,取而煮之。一年中可煮四個月。據云鹽質不多,而費燃料殊甚。

午後一時,游白帝城者歸來。謂其地距城十餘里,循山腰而往,至山半始有石級。石級凡四百餘,乃至其顛。昭烈廟無可觀,而地勢絕勝,俯瞰灧澦堆,對望夔門,平眺峽景,皆為勝覽。然往回奔走,眾皆疲勞。三午亦由小墨、三官抱之往,歸來由二位邱君與陳君抱持,亦可記也。

三時,與芷芬、清華等入城。城如山野小邑,人口無多,市肆不盛。見有產科醫生黃俊峰懸牌。系吳天然之同學,昔嘗往來。入訪之,告以天然已去世。未坐定,即言別。購酒與零食而歸。有賣梳子筷子者,木質白潤如象牙,各購若干。飲酒,飯畢即就睡。

一月八日星期二

晨七時后開船。另一船昨經修理,滲水已甚少。諸人以為移乘我舟,未免擁擠,索性不移動矣。

經白帝城下,仰望亦復巍然。灧澦堆兀立水中,今非如馬如龜之時,乃如盆景湖石。夔門高高,真可謂壁立。石隙多生紅葉小樹。朝陽斜照於峽之上方,襯以煙霧,分為層次,氣象浩茫。風甚急,泊於夔門壁下避風。

小墨、三官等爬亂石而上,撿石子,色彩紋理均平常,無如樂山所撿者。又有木片,亦經水力磨洗成圓形,略如鵝卵石,蓋不知何年何月覆舟之遺骸也。

停舟二時許復開。大約於下午二時,瞿塘峽盡。復歷激灘數處,四時抵巫山,泊岸。人多入城游觀,舟中清靜,余遂獨酌,竟醉。進飯畢,即倒頭而卧。半夜醒來,灘聲盈耳。

一月九日星期三

六時半開船。入巫峽,山形似與昨所見有異,文字殊難描狀。水流時急時緩,急處舟速不下小汽輪,緩處竟若不甚前進。

舟人言巫峽九十里,行約三十里,風轉急如昨日,且有小雨,船不易進,復泊岸。

左邊連峰疊嶂,以地圖按之,殆即是巫山十二峰。以畫法言,似諸峰各個不同。畫家當此,必多悟入。而我輩得以臥遊巫峽,此臥遊系真正之臥遊,亦足自豪。

泊舟二時許,再開。行不久,泊碚石。地屬巫山縣,系川鄂交界處。我店另一舟先泊岸,我舟在後數百丈。忽見彼舟之人紛紛登岸,行李鋪蓋亦歷亂而上,疑遇暴客。舟人見此情形,斷為船漏。及靠近問詢,則知駕長不慎,觸岸旁礁石者兩次,水乃大入。此駕長好為大言,自誇其能,而舉動粗忽,同人時時擔心,今果出事。猶幸在泊岸之際,若在江心,不堪設想。

於是眾往搶救行李與貨品,亞南、亞平、小墨、三官、兩邱君皆頗奮其勇力。書籍浸濕者殆半,非我店之物,而余與三官之書則有三四包着濕,即晒乾可看,書品已不存矣。逮貨物取出,水已齊舷,下擱礁石,不復沉。

鄉公所派壯丁七八人看守貨物,且為守夜。舟中之人則由鄉公所介紹一人家,以屋三間留宿。晚飯後商量善後,決依船主之意,破船修好再開,唯不乘人而裝貨,人則悉集我舟,且到宜昌再說。乘舟十餘日,意已厭倦,又遇此厄,多數人意皆頹唐。唯願此後一路順利,不遇他險耳。

今夜余守上半夜,倚枕看谷崎潤一郎之《春琴抄》終篇。

篷上淅瀝有雨點,風聲水聲相為應和。身在巫峽之中,獨醒聽之,意趣不可狀。

一月十日星期四

早起,知失事之駕長已逃,懼遭拘系。船主雇匠修船。其方法殊為原始,以棉絮塞破洞,釘上木板,塗以米飯,又用竹絲嵌入,如是而已。

午飯後,與芷芬訪碚石(雲應作“培”)鄉長於鄉公所。經過街道,清寂如小村落,僅有小鋪子數家。坡路或上或下,皆以沿岸之青石鋪之。晤鄉長易春谷,謝其保護之好意。易約於傍晚款我輩,卻之弗得。鄉公所旁為中心小學,校長為宋女士,教師六人,多數系二十餘齡之青年,皆知余名。啜茗閑談,題紀念冊數本而出。是校學生現僅四十餘名。雲學齡兒童遠逾此數,皆以在家助勞作,不肯入學。鄉公所強派,且以壯丁壓之至,如拉夫,校中始有學生。鄉僻之區,大都如是。

返舟,舟中正在下另一舟之行李,全舟紛然。俟其畢事,余重整鋪位。

鄉公所以人來邀,余與芷芬、知伊三人往。易鄉長與其屬下及校中教師勸酒甚殷,並告以下行程應注意之事項,情意殊可感。酒畢,為鄉長書一聯一單條。為他人書三聯。然後辭出,鄉長等送之於舟次,握手道別。又承饋雞一,醬蹄一,鹹菜一罐。受之有愧。

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晨間,留宿岸上之另一舟之人皆來我舟,全船載客至六十人。以鋪蓋卷銜接直放於中艙,人坐其上。於是如三等火車,眾客排坐,更無迴旋餘地。然較公路上之滿載一車,猶覺寬舒。

舟以八時開。未幾,舟人告已出四川境。十時許,船首一主棹折,泊舟修理。與芷芬、士揚飲酒,自成一小天地。午餐時,人各一碗飯,上加菜肴,由數人傳遞,他人則坐而受之。

四時許,泊巴東。一部分人上岸宿旅館。墨以不耐煩擾,亦上岸宿。余上岸觀市街,荒陋殊甚,旋即返舟。所有兒童幾全集舟中,哭鬧之聲時作,便溺之氣充塞,甚不舒適,余竟夜未得好睡。

一月十二日星期六

晨以八時開。過灘不少,皆無大險。晴明無風。意較閑適。

閑望兩岸,總之如觀山水畫。仍與芷芬、士揚飲酒。

午後三時抵新灘。今日眾心懸懸,為此一灘。將到時,即聞水聲轟轟。此灘洪水期較好,枯水期危險。通常過此灘,改請當地舵工駕駛,乘客則登岸步行。而我舟之舵工李姓尤姓以為可以勝任,不須別請,乘客登岸則不敢阻擋。於是眾皆登岸,唯留三官、亞南數人於舟中。母親與墨皆乘滑竿,三午由一十餘齡少年馱之。余與其他步行者循沿岸石路而行。處身稍高,下望灘勢,悉在眼中。此灘凡三截。第一截最洶湧。礁石攔於江中,水自高而下,有如瀑布,目測殆有丈許,未足為準。第二三兩截則與其他之灘無異。我舟順水流而下,一低一昂之頃,即衝過第一截,有乘風破浪之快。三官、亞南揚手高呼,岸上諸人亦高呼應之。我輩行抵灘尾,舟已泊岸。風勢轉急,雲今日不能再開矣。

母親登舟,跳板兩截不勝重載,由老李馱之涉水,船上四人提而上之。念行程才及四分之一,此後上岸登舟,次數尚多,老母不便行履,殊可憂心。

四時半進晚餐。一部分人上岸借小店宿。入夜風益狂肆,吼聲凄然。篷皆張上,且幔油布,乃如無物。寒甚,小孩鬧甚,余又未得安眠。

從西安到蘭州

十月三十一日下午二點四十分,火車從西安開,七點十多分到寶雞。車程一百七十六公里。還沒有快車,逢站都停。靠近西安和寶雞的幾站,乘客上下的多,車廂里坐得滿滿的。中間一段比較空,三個人的座位上有的只坐一個人。乘客裏頭農民居多。車上的廣播室廣播保藏紅薯的方法,這是認定對象而又很適時的。

在咸陽和茂陵兩站之間,北面聳起好些個大土堆,輪廓齊整。那是漢唐的陵墓,前些日子我們原想去看一看,可是沒有去成。

南面遠處是秦嶺。始而終南山,既而太白山,還有好些個叫不出名兒的峰巒,一路上輪替送迎。那一天輕陰,梨樹的紅葉和留在枝頭的紅柿子都不怎麼鮮明。秦嶺的下半截讓厚厚的白雲封住。那白雲的頂部那麼齊平,好像用一支劃線尺劃過似的。韓昌黎的詩有“雲橫秦嶺”的話,我們親眼看見了,而且體會到那個“橫”字下得實在貼切。露出在雲上的峰巒或作淡青色,或作深青色,或只是那麼渾然的一抹,或顯出凹凸的紋理,看峰巒的遠近高低而定。有些雲上的峰巒又讓白雲截斷,還有些簡直沒了頂。那些看得清凹凸的紋理的峰巒,山凹里有積雪。

從咸陽起,鐵路始終跟渭河平行,渭河在鐵路的南面。因為距離有遠近,渭河有時看不見,有時看得見,渭河的水黃濁,看來跟黃河相仿。

就農事而言,鐵路兩旁的田野好像跟成都平原跟太湖流域都差不多。土色的黃是個顯然不同之點,可是土質的肥沃恐怕不相上下。麥苗萌發了,這裏那裏一方方的嫩綠的絨毯。翠綠的蔥綠的是各種蔬菜。林木時而稀時而密,跟方才提起的兩個區域比起來,就只是絕對不見竹林,經常看見白楊樹——茅盾先生所讚美的傲然挺立的白楊樹。

出了寶雞車站,人力車在新修的開闊的馬路上慢慢地前進。

兩旁店鋪燈光不太強,顯得安靜。馬路旁的橫路漸漸低下去,坡度不怎麼大。心中突然發生一種感覺,彷彿到了四川省沿江的那些城市,雖是初到,很覺親切。

十一月一日早晨上車站,九點四十分開車,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到蘭州。車程五百零三公里,寶雞到天水一百五十四公里,天水到蘭州三百四十九公里。

在這條路上,最顯著的是山崖迫近了,火車盡在叢山間跑。

不但在叢山間跑,許多地方還得穿過山跑——這就是說在隧道里跑。隧道多極了,長的短的也不知道有幾百個。一會兒電燈亮了,窗外一無所見,輪軌相激的聲音特別響亮,彷彿蒙在罈子裏似的。一會兒出了隧道,又看見窗外的天光山色。可是才抽得兩三口煙,又鑽進前一個隧道里了。這樣的情形並非少見。

最長的是天蘭鐵路的第四十一號隧道,在關內,數它是第一大隧道。

渭河也迫近了。靠着車窗往往可以低頭看水流,或急或緩,或窄或寬,沿河的沖積土上種着莊稼。河中有灘的地方,嘩嘩的水聲也可以聽見。渭河怎麼樣彎曲,鐵路就跟着它彎曲。我們的車廂掛在後段,常常看見前面的機車和車廂拐彎,宛如夭矯的龍。

直到隴西,鐵路才跟渭河分手,轉向西北。隴西以東,鐵路絕大部分在渭河北岸,少數幾段移到南岸。這就得在渭河上架橋。可惜經過幾座渭河大橋在夜間。後來借到《慶祝天蘭鐵路通車紀念畫刊》來看,那幾座大橋真配得上“雄姿”這個字眼。橋柱像羅馬建築的柱子那樣,下面流着浩浩蕩蕩的渭河水,上面承着鋼樑,簡潔壯偉,顯出現代工程的美。

不但渭河橋,鐵路要跨過深谷也得架橋。那些橋往往是好幾座鋼塔架承着鋼樑,另外一種壯觀。至於中型的小型的橋樑,一眨眼間就開過的,說得籠統些,簡直不知其數。

鐵路既然在山間通過,就得把高低不平的山地鑿成近乎水平的路塹,兩旁削成斜壁,使土石不至於崩塌。好些斜壁還得加工,或者塗上水泥,或者砌上石片,築成御土牆。有些地方築個明洞來防禦土石的崩塌。所謂明洞就是並不穿山而過的隧道,築在山腳下,一壁貼着山,一壁顯露在外,開些小穹洞,可以透光。

我們完全不懂鐵路工程,照我們想,這條鐵路有那麼些個艱難的工程,該經過較長的年月才能完工,可是我們知道,從一九五○年的五月到一九五二年的秋天,在不到兩年半的時間內,天蘭鐵路就修成了,一九五二年的國慶前夕提前通車,同時又改善了陷於癱瘓狀態的寶天鐵路,使西北的大動脈暢通無阻。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七萬軍工的功勞,這是不止一個民族的兩萬多民工的功勞,當然,毛主席和其他黨政領導人的號召和指示,是工程迅速完成的最重要的因素。請聽一聽當時的《築路歌》吧——“樹要人來栽,路要人來開,人民天蘭路,人民修起來!”唯有人民自己做了主人,彼此團結起來,發揮力量和智慧,什麼高山大河都可以征服,要怎麼辦就怎麼辦。來睦鐵路通車了,成渝鐵路通車了,天蘭鐵路通車了,我們聽見這些個消息,那時候的感情跟從前聽見什麼鐵路修成了完全不一樣。這一回初次經過寶天鐵路和天蘭鐵路,我們更深切地分享到十萬軍工民工的成功的喜悅。

為什麼說以前的寶天鐵路陷於癱瘓狀態呢?原來國民黨反動政府修築寶天鐵路,工程是很草率的,曲線的半徑極小,路基極狹窄,旁壁陡直,隧道大多沒有加工襯砌,很多應修橋涵的地方沒有修,修了橋涵的,孔徑又不大,不能暢泄流水,因而線路常被崩塌的土石阻斷,路基常被受阻的流水沖毀。當時名義上雖說通了車,實際上通車的日子很少。一九四九年將要解放的時候,主要橋樑又讓蔣匪軍給破壞了,於是全線陷於癱瘓狀態,只是那麼一條爛鐵路,簡直行不來車。新中國成立以後,一面動手修築天蘭鐵路,一面施工恢復寶天鐵路,施工期間還是維持通車。彎曲太厲害的線路改了,路基放寬了,旁壁削斜了,該修的御土牆修起來了,隧道加上了襯砌,又加築了好些個明洞和橋涵,孔徑太小的橋涵也改大了,又吸取了蘇聯的先進經驗,做了大規模的排水工程,種了樹,種了草,用來保持水土。於是寶天鐵路有了新生命,天蘭鐵路工程的供應運輸有了可靠的保證。

據考古家的說法,這一帶河谷兩岸隨着河谷的下降和黃土的沖積,形成台地,史前人類和現在的居民就住在那些台地上。

台地可以分作五級。第五級台地高出現在的河面二百到五百公尺,到現在還沒發現人類居住過的遺迹。下一級是第四級,那裏有史前人類的墓葬。再往下是第三級和第二級,高出現在的河面二十到五十公尺,新石器時代的人類就住在那裏,彩陶文化的遺迹非常豐富。第一級是現在的居民居住的地方,高出河面五到二十公尺不等,我們想像那些使用石器陶器的史前人類,他們大概只能沿着河谷活動,走那大家不約而同走出來的道路,而且不可能走得太遠。河這一岸的人跟河那一岸的人彼此可以望見身影,可是,恐怕始終不能夠聚在一塊兒說句話吧。他們的時代距離現在不到五千年,就算它五千年吧,就整個人類歷史說,五千年是很短的一會兒。可是現在亮得發青的鋼軌橫躺在山嶺間河谷上了。起初是大家不約而同走出來的道路。隨後是有意鋪設的道路,可是行走還得憑人力,或者利用畜力。最後才有鐵路,鐵路把道路機械化了。這五千年的進步多大啊!

此外,公路也是機械化的道路,公路上可以開行汽車卡車。河裏行了輪船,水路也機械化了。空中本來沒有路,自從有了飛機,空中有路了,而且一開頭就是機械化。各種機械化的道路掌握在人民手裏,人民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更將飛速地提高,那還待說嗎?

說得稍稍遠點兒了,再來說些所見的景物吧。

一路上兩旁的山大都作黃色,少樹木,墾成一鱗一鱗的梯田。可是寶雞往西開頭的幾站間並不然。那裏山上全是樹木,同是綠色而濃淡深淺有差別。又摻雜着好些紅葉,紅葉又分鮮紅和淡紅。這就夠好看的了。再說那些山。不懂地質學的人只好借用畫家的皴法來說。那些山的皴法顯然不同,這一座是大斧劈皴,那一座是小斧劈皴,這一座是披麻皴,那一座是荷葉筋皴……幾乎可以一一指點。皴法不同的好些座山重疊在周圍,遠處又襯托着兩三峰,全然不用皴法,只是那麼淡淡的一抹。

忽然想起這不跟長江三峽相仿嗎,我們坐在火車裏就像坐在江船里一樣,峰迴路轉,景象刻刻變換,讓你目不暇接。我把這個意思告訴我的同伴。我說,沒有走過三峽的,看了這裏的景象也就可以知道個大概。一位同伴脫口而出說:“這個得拍電影!”是的,語言文字的確難以描寫,唯一有彩色活動電影才勝任愉快。

雖說山崖迫近,也有不少地段山崖退得遠一些兒。這就是所謂第一級台地吧,全都平鋪着各種農作物,當然也有樹木和村屋。不用想得太遠,至少從周秦時代起,古先的農民就在這裏翻墾每一塊土,他們的汗滴在每一塊土裏。前一輩過去了,后一輩接上去,無休無歇,直到如今。我們如今看見的那些平田以及山上一鱗一鱗的梯田,哪一處不留着歷代農民改造自然的“手澤”?仔細想來,實在是偉大的事業。最近大家認明了總路線,知道農業要經過社會主義改造,不再像以前那樣光靠“一手一足之烈”,要大伙兒合起來搞,要逐步機械化。預想改造完成的時候,農村經過飛躍的改變,景象必然跟如今大不相同,那是更偉大的事業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車正靠站,站名梁家坪,距離蘭州只有十多站了。連綿的黃色的山,山頂大多平圓。村落里的房屋用黃土修築的多,偶然看見用磚瓦的。除了地里的農作物和一些樹木,就只見渾然一片的黃。可是將近蘭州的時候,景象就不同了。顯著的是樹木多了,這裏一叢,那裏一叢,樹葉還沒有落,蒼然成林,其中有拂着地面的垂柳。地里界划著發亮的小溪溝,溝水緩緩地流動。好些地里剛灌過,着潮的土色顯得深些。那溪溝里的水是黃河水,用大水車引上來。蘭州附近一帶用水車引黃河水從明朝開始,據說是一位理學家段容思的兒子段續從西南方面學來的。現在有水車兩百多架,每架可以灌五十畝到百把畝。

在蘭州附近看見好些地里儘是小卵石或是黑色的小石片,平勻地鋪在那裏,像富春江的江底。我們不明白那是什麼玩意兒,打聽人家才知道那是蘭州農作方面一種特殊的發明。原來蘭州的土地乾燥,又含着鹵質,遇到旱天雖有溝水灌溉,還是嫌乾燥,下過大雨鹵質就升起來,都對農事不利。於是發明沙地的辦法——把濕沙平勻地鋪在地面,上面再鋪一層小卵石或是小石片來保持它。在旱天,那沙地有減少蒸發保護幼苗的功用,大雨下過,雨水透過沙地滲到土裏,鹵質不至於升起來,因而水旱都可以不愁。這是很細緻很煩勞的功夫,你想,田地多麼大,沙和卵石石片就得鋪多麼大。可是農民為了生產,願意下這個又細緻又煩勞的功夫。據說鋪一回沙可以支持三十年,過了三十年沙老了,必須去掉舊沙,換上新沙。

黃河又見面了,在鐵路的北面。幾個人在河岸邊慢慢地走,各掮着個長方形的架子,比人身高,架子上是些脹鼓鼓的東西,看不太清楚。可是我們立刻想到那是羊皮筏。看,黃河上一個人蹲在羊皮筏上輕飄飄地浮過去了。羊皮筏聞名已久,現在才親眼看見,心中湧起這一回非試它一下不可的想頭。

看圖表,蘭州海拔一千五百公尺。路上經過的寒水岔金家莊兩站最高,都在兩千公尺以上。從寶雞到寒水岔是一路往上爬。

1953年12月16日

游臨潼

那一天天氣晴朗。上午九點過,我們出西安城往臨潼。臨潼是西安人游息的處所。逢到休假的日子,到那裏去洗一個澡,爬一回山,眺望渭河和田野,精神舒快,回來做工作格外有勁兒。

經過滻河和灞河。滻河上跨着滻橋,灞河上跨着灞橋。灞河灞橋都有名。沛公入關,駐軍灞上。唐朝人送出京東去的直送到灞橋,在那裏設餞,折柳贈別,以灞橋為題材的送行詩也不知道有幾多首。滻河比較小,灞河可寬大,雖然秋季水落,靠兩邊露出了沉沙,浩蕩的氣勢還是很顯然。橋是平鋪的,一列的方橋墩,一個個的方橋洞,汽車、大車、行人都在橋上過。

岸邊有些柳樹,並不是倒垂拂地的那一種,也許唐朝人所折的柳跟這個不同吧。

從灞橋柳樹想起《紫釵記》傳奇里的那出《折柳》。霍小玉就在這裏送李益,情意纏綿,難捨難分,說灞橋“分明是一座銷魂橋”。可是湯玉茗更改了《霍小玉傳》的情節,讓李益往河西參軍,往河西怎麼倒朝東走?這與其說是作者的小小疏忽,不如說他捨不得灞橋折柳的故事,定要拿來做他傳奇的節目。

反正像作畫一樣,花無正色鳥無名,只要取個意思就成,既是傳奇里的動人場面,又何必核實方位,究東問西呢?

在右手邊望見一座新建築,矗起個又高又大的煙囪,形式簡凈明快,大玻璃窗一排上頭又是一排。鐵路的支線跟公路交叉,橫過去直通到新建築那裏。那是西安第二發電廠,去年十一月間開的工,不到一年工夫,今年十月九日已經舉行了慶祝落成發電的剪綵典禮。最新式的設計,最新式的機器,最先進的技術,機械化、自動化達到了很高的程度。廠里現有的設備全部開動起來,發電量等於西安第一發電廠的兩倍。在今後的兩三年內,西安、咸陽地區的工業生產用電和城市居民用電這就可以充分供應了。

兩旁地里的小道上三三兩兩有人在走動,都匯合到公路上來。老漢銜着旱煙管。老太太帶着小孫女兒,手裏拄着拐杖,可是腳步挺軟爽。壯年男子跑得熱了,簇新的青布棉短褂搭在肩上。年輕婦女當然愛打扮,無論留髮的剪髮的都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有些個留髮的還在髮髻旁邊插朵菊花。他們大都有說有笑的,瞧那神氣好像赴什麼宴會。

不但匯合到公路上來的行人越來越多,看,大車也不少呢。

一輛大車往往擠着一二十人,偏着身子,挨着肩膀,有些人兩條腿掛在車沿,那麼一顛一盪地按着韻律前進。騾子拉着重載本來跑得慢,又因出生在鄉間,跟汽車還有些生分,見我們的汽車趕過去,它索性停了步。於是趕車的老鄉下來遮住騾子的視線,我們的汽車也開得挺慢,那麼輕輕悄悄地躡過去。

打聽之後才知道斜口逢集,這些人大都是趕集來的。我們停車去看看。經過一條小道,從一排房子的後面抄過去就是斜口。鋪子前面一些攤子已經擺得端端正正了——賣東西的到得早。菜蔬,布匹,飲食,雜用零件,陳設跟一般市集差不多。

需要東西的人這邊看一看,那邊挑些合用的什麼,或者坐下來吃一碗泡饃,幾乎可以說摩肩接踵,頗有一番熱烘烘的景象。

市梢頭陳列着許多木柜子和門窗槅扇,全是木工的手製品。秋收差不多了,農民們添置個新柜子儲藏家用東西,或者買些現成的門窗桶扇把房子刷新一下,這也是改善生活的要求,料想四年以前的市集該不會有這些東西吧。

十點半到臨潼。並不進臨潼縣城,逕到華清池。這一帶樹木比一路上繁茂,蒼翠成林。仰望驪山不怎麼高,可是有丘壑,有丘壑就有姿致,綠樹紅葉跟山石配合,儼然入畫。從前唐明皇在這裏修華清宮,周圍起些公卿的邸宅,不致孤單寂寞,於是在華清池洗洗溫泉澡,在長生殿跟楊玉環起個鶼鶼鰈鰈的恩愛誓。就享樂方面說,他可真是個老在行。

現在所謂華清池是個緊靠着驪山的花園佈置。純粹中國式,有假山、迴廊、花欄、荷池、小橋,亭館全用彩椽,當然,浴室也包括在裏頭。花欄里菊花、西番蓮、美人蕉開得正有勁兒,還有些粉紅的大型月季——這時候還開月季,可見地氣之暖。

荷池裏只剩荷梗了,幾隻鴨悠然浮在池面。這池水是從溫泉引過來的,因而想起“春江水暖鴨先知”的詩句。

我們不急於洗澡,先去爬山。目的在看西安事變那時候蔣介石躲藏的處所。從華清池右邊上山。土坡緩緩地屈曲地往上延伸。路不算窄,大概可以并行兩輛汽車,是新修的。路旁邊栽些槐樹。將近半山腰才是比較陡的石級,登完石級就到捉蔣亭。亭子後面朝石壁。亭子裏正面上方題一段文字,敘述西安事變前後經過的大略情形。兩三個老鄉為遊人指點蔣介石躲藏處,其說不一。一個說亭子後面那石壁稍微凹進去像個洞子,那夜晚蔣就像耗子似的躲在裏頭。一個說他還想往上逃,不知是光腳底跑破了還是挫傷了腰,再也跑不動,只好閃在右手邊那塊岩石的側邊。聽起來總不離這一帶石壁。為了掩飾蔣的丑,國民黨反動派就在這裏修個亭子,取名叫“正氣亭”。正氣,這是文天祥用來題他的詩歌的,反動派可竊取珍貴的珠花往癩子腦殼上插戴。單是這個冒用美名的罪名,他們就十惡不赦。不過反動派全慣於搞這一套,你看,帝國主義者不是總把他們那些個烏煙瘴氣的國度叫作“自由世界”嗎?新中國成立以後,據實定名,亭子叫捉蔣亭,連同亭子裏的那段文字,可以讓遊人知道個真情實況。

坐在捉蔣亭的台階上休息。朝北望去,眼界寬闊極了。明藍的晴空無邊無際。渭河和它的支流界划著遠處的平原,安安靜靜的。近處這裏那裏一叢叢的樹林。地里差不多全種菜蔬,特別肥美,嫩綠濃綠都像起絨似的。通常說錦繡河山,這眼前的景物可真是一幅貨真價實的錦繡。

下山吃過飯,在華清池旁邊一家小茶館前喝茶。帆布躺榻,矮矮的桌子,有成都茶館的風味。茶館老闆是個愛說話的人,偶然問他幾句,他就粘在那裏捨不得走開。他指着半山腰的捉蔣亭,說當年捉住了蔣介石送西安,就在茶館門前上的車——穿的單衫,一位弟兄好意,給他穿了件棉軍衣。他說:“蔣介石這副形容去西安,來的時候可神氣呢。一路上兩旁布崗位,比電線杆子密得多,上刺刀的槍橫在腰間,臉全朝外,他在汽車裏只看他們的後腦勺。地里做活的全都讓他給趕回去,不問你的活放得下手放不下手。不用說,我們這些小鋪子也非關門不可,你得做一天吃一天,那是你的事,他不管。”

模仿了幾聲槍響之後,茶館老闆接著說:“我想,他們準是開會談不攏,鬧翻了。虧得他們鬧翻,我這小鋪子才得就開門。

要是他住在這裏過個冬,我怎辦?……後來他還來過一趟,照樣布崗位,照樣趕地里做活的回去,叫鋪子關門。他穿一件長袍子,抬起尖下巴朝山上望了一會兒,不知道他想些什麼。不多久汽車就開走了……”

茶館附近有兩個水果攤子,帶賣菜蔬。曾聽說臨潼石榴有名,我們就買石榴。擺攤子問要酸的還是甜的。我們說當然要甜的。可是一問價錢,酸的貴一倍。什麼道理呢?茶館老闆又有話說了。他說酸石榴什麼病都治,婦道人家尤其愛吃。大概病人胃口不好,什麼都沒味,吃些酸東西倒有爽利的感覺,那是真的。說什麼病都治,未免誇張過分了。至於多數婦女愛吃酸是實情,恐怕是生理的關係,不大清楚。我們反正不生病,還是買了甜的,確然甜。

攤子上還有蘋果和柿子。柿子分兩種。一種是大型的,硃紅色,各地常見,一種是小型的,大紅色,近似蘇州的“金缽盂”和杭州的“火柿兒”。這種小型的柿子在西安市上見過,沒注意,這回可注意了,因為聯想到蘇州的金缽盂。我從小不愛吃那硃紅色的大型柿,生一些的,澀味巴着舌頭固然難受,熟透了的,那甜味也怪膩,沒有鮮潔之感。我只愛吃金缽盂。自從離開了蘇州,經常遇見那些大型的,我從來不想拿一個來嘗嘗,可以說跟柿子絕緣了。現在看見這近似金缽盂的小型柿,不由得回憶起幼年的嗜好。撿一個熟透了的,輕輕地撕去表面那一層大紅色的衣,露出硃紅色的內皮,還是個柿子的形狀,送到嘴裏,甜得鮮潔,跟金缽盂一個樣,而且沒有硬核——金缽盂有硬核,或多或少。這種柿子是臨潼的特產,名叫火柿,跟杭州相同。

臨潼的菜蔬,白菜、花菜都好,韭黃尤其有名,在西安都吃過了。菜大都肥嫩,咀嚼起來沒有骨子,很和潤地咽下去。

韭黃爽脆極了,咀嚼的時候起一種快感,汁水有些兒甜味,幾乎沒有那股臭氣,吃過之後口齒間又絕不發膩。

茶館的右手邊就是公共浴池。溫泉養成了臨潼人勤洗澡的習慣,應該有公共浴池滿足大眾的需要。分男的和女的,都在屋子裏,規定每天開閉的時間。我們去看男浴池。一股熱氣,比澡堂子裏的大池子大。屋內光線不太強,可是看得清池水是清澈的。十來個近乎醬赤色的光身子泡在池水裏,有幾個只透出個腦袋。池沿上也有十來個人,正在擦呀抹的。

於是我們重入華清池。那一天不是星期日,等了大約一刻鐘工夫就輪到我們洗澡了,據說星期日買了票等兩三個鐘頭是常事。華清池內也有大池子,浴室分單人的、雙人的,還有一間四個人的,美其名曰“貴妃池”。我和三位朋友挑了貴妃池。

池作長方形,周圍全砌白瓷磚。一邊一個台階,沒在水裏,供洗澡的坐。不坐那台階而坐在池底,水面齊脖子,四個人的手腳都可以自由舒展,不至於互相碰撞。水清極了,溫度比福州的溫泉和重慶的南溫泉、北溫泉似乎都高些(我只洗過這三處溫泉),可是不嫌其燙。論洗澡是大池子好,你可以舒臂伸腿,轉動身軀,讓熱水輕輕地摩擦你周身的皮膚,同時你享受一種游泳似的快感,在澡盆子裏洗差多了,你只能直僵僵地躺在裏頭讓熱水泡着,兩邊緊緊地挨着,不免有些壓迫之感。這貴妃池雖然不及大池子寬廣,也盡夠自由活動了。我們足足洗了三十分鐘,輕鬆舒快,身上好像剝去了一層殼似的。起來之後倒茶壺裏的水嘗嘗。那是煮過的溫泉水,清淡,沒有什麼礦質的氣味。

澡洗過了,到夜還有兩點來鍾,我們去看秦始皇墓。起先車順着公路開,後來轉入田地間的小道。一路上多的是柿子樹,柿子承着斜陽顯得更鮮明。沒有二十分鐘工夫就到了秦始皇墓下。那是個極大的土堆,據說地盤有四百畝,原先還要大得多。

大略有些像金字塔,緩緩地斜上去,除了土面的草而外,什麼也沒有。驪山默默地襯托在背面。這一面山上紅葉特別多,山容比華清池那邊望見的似乎更好看。從墓頂往下望,平原上紅柿子宛如秋夜的星星,洋洋大觀。聽說春天是一片桃花和杏花。

秦始皇墓讓古來所謂“發冢”的發掘過好多回了,按《高祖本紀》的記載,項羽是頭一個。他們的目的無非在盜些寶物。

往後在研究古代文物的整個計劃之下,這座陵墓該來一回科學的發掘。前些日子在西安的《群眾日報》上看見一位先生的文章,說這一帶農家常常撿到古磚,又掘到過埋在地下的古時的排水管,發現過還看得清形制的建築結構,等等。猜想起來,發掘該不會一無所獲,或許竟大有所獲,使歷史家、考古家高興得不得了,互相慶幸又得到了可貴的新資料。當然,這只是外行人的想頭,未必有價值。——再說句外行話,要是古代通行了火葬,不搞什麼墳墓,現代的歷史家、考古家至少要短少一大宗重要的憑藉吧。

上了車,在小道上開行,忽聽當的一聲,以為小石子打在鋼板上,沒有事。可是回頭一看,小道上畫了很長的一條,是烏綠的機油。車底盛機油的部分破了。於是停車,司機仰着身子鑽到車底下去檢查。站起來的時候是兩泡眼淚,一隻手盡拍前額,幾乎哭出聲來。小道中間高兩邊低,車底當然接近些地面,車輪子滾過,小石子當然要蹦起來,完全沒有理由怪到他,可是愛護公共財物的觀念叫他淌了眼淚。

大家說有什麼哭的,想辦法要緊。吉普車的那司機說機油漏光了,花生油什麼的可以代替,油箱的窟窿呢,塞一把土,拿布裹一裹,拴一下,就成了。——聽那司機說辦法,我立刻想起在巫山下經歷的事。那一年冬天從重慶東歸,飛機、輪船全沒份,我們六十多人雇了兩條木船。一天黃昏時分歇碚石,攏岸了,一條木船觸着江邊的石頭,船側邊一個窟窿,飯碗那麼大。那時候的驚慌情狀不必細說,幸而沒有事,只灌濕了好些箱籠書籍。你知道管船的怎麼修補那穿了窟窿的破船?一大碗飯,拿塊不知從哪裏撕下來的布一裹,往窟窿里一塞,再釘上塊木板,第二天早晨就照常開船了。急救治療就有那麼一手。

兩個司機作急救治療去了,我們跟幾個農民商量油的事情。

農民們說村裡各家去問問,大家湊一些,不過要六七斤怕湊不齊。一會兒村幹部也來了,問明白之後說:“總得想辦法,保證你們今夜晚回西安。”

太陽落下去了,道旁場上有個四十來歲的農民在收曬在那裏的棉花,一大把一大把地往筐子裏塞。我們跟他攀談,不免問長問短,最後請他說說今昔的比較。他把手在筐子邊上一按,似笑非笑地說:“從前嗎,搞出來的東西人家給拿走了,人還不得留在家裏。現在搞出來的是自家的了,人也能安安心心地留在家裏了。”

他這個話多麼簡括,說出了最主要的。在今年,他那“自家的”裏頭包括新蓋的房子,新買的一頭小牛——他那村子裏有八家蓋了新房子呢。真的事實,親身的體會,什麼道理都容易搞明白,搞得明白自然能夠簡括地扼要地說出來。在社會主義改造完成之後,就是這個農民,今天在這裏一大把一大把往筐子裏塞棉花的,他一定會說:“從前嗎,一家人勤勤懇懇地搞,可是搞不怎麼多,比工人老大哥差得遠。現在大伙兒合起來搞,比從前好多了,我們跟得上工人老大哥了!”

湊來的油灌好,汽車開動,已經七點多了。月亮還沒升起來,車窗外的景物都成了剪影。老遠就望見西安第二發電廠煙囪高頭極亮的紅燈,那是航空的安全設備。

1953年12月27日

記金華的兩個岩洞

今年四月十四日,我在浙江金華,游北山的兩個岩洞,雙龍洞和冰壺洞。洞有三個,最高的一個叫朝真洞,洞中泉流跟冰壺、雙龍上下相貫通,我因為足力不濟,沒有到。

出金華城大約五公里到羅甸。那裏的農業社兼種花,種的是茉莉、白蘭、珠蘭之類,跟我們蘇州虎丘一帶相類,但是種花的規模不及虎丘大。又種佛手,那是虎丘所沒有的。據說佛手要那裏的土培植,要雙龍泉水灌溉,才長得好,如果移到別處,結成的佛手就像拳頭那麼一個,沒有長長的指頭,不成其為“手”了。

過了羅甸就漸漸入山。公路盤曲而上,工人正在填石培土,為鞏固路面加工。山上幾乎開滿映山紅,比較盆栽的杜鵑,無論花朵和葉子,都顯得特別有精神。油桐也正開花,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很不少。我起初以為是梨花,後來認葉子,才知道不是。叢山之中有幾脈,山上沙土作粉紅色,在他處似乎沒有見過。粉紅色的山,各色的映山紅,再加上或深或淡的新綠,眼前一片明艷。

一路迎着溪流。隨着山勢,溪流時而寬,時而窄,時而緩,時而急,溪聲也時時變換調子。入山大約五公里就到雙龍洞口,那溪流就是從洞裏出來的。

在洞口抬頭望,山相當高,突兀森郁,很有氣勢。洞口像橋洞似的作穹形,很寬。走進去,彷彿到了個大會堂,周圍是石壁,頭上是高高的石頂,在那裏聚集一千或是八百人開個會,一定不覺得擁擠。泉水靠着洞口的右邊往外流。這是外洞,因為那邊還有個洞口,洞中光線明亮。

在外洞找泉水的來路,原來從靠左邊的石壁下方的孔隙流出。雖說是孔隙,可也容得下一隻小船進出。怎樣小的小船呢?

兩個人並排仰卧,剛合適,再沒法容第三個人,是這樣小的小船。船兩頭都繫着繩子,管理處的工友先進內洞,在裏邊拉繩子,船就進去,在外洞的工友拉另一頭的繩子,船就出來。我懷着好奇的心情獨個兒仰卧在小船里,遵照人家的囑咐,自以為從後腦到肩背,到臀部,到腳跟,沒一處不貼着船底了,才說一聲“行了”,船就慢慢移動。眼前昏暗了,可是還能感覺左右和上方的山石似乎都在朝我擠壓過來。我又感覺要是把頭稍微抬起一點兒,準會撞破了額角,擦傷了鼻子。大約行了二三丈的水程吧(實在也說不準確),就登陸了,那就到了內洞。要不是工友提着汽油燈,內洞真是一團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即使有了汽油燈,還只能照見小小的一搭地方,餘外全是昏暗,不知道有多麼寬廣。工友以導遊者的身份,高高舉起汽油燈,逐一指點內洞的景物。首先當然是蜿蜒在洞頂的雙龍,一條黃龍,一條青龍。我順着他的指點看,有點兒像。其次是些石鐘乳和石筍,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大都依據形狀想像成仙家、動物以及宮室、器用,名目有四十多。這是各處岩洞的通例,凡是岩洞都有相類的名目。我不感興趣,雖然聽了,一個也沒有記住。

有岩洞的山大多是石灰岩。石灰岩經地下水長時期的侵蝕,形成岩洞。地下水含有碳酸,石灰岩是碳酸鈣,碳酸鈣遇着水裏的碳酸,就成酸性碳酸鈣。酸性碳酸鈣是溶解於水的,這是岩洞形成的逐漸擴大的緣故。水漸漸乾的時候,其中碳酸分解成水和二氧化碳氣跑走,剩下的又是固體的碳酸鈣。從洞頂下垂,凝成固體的,就是石鐘乳,點滴積累,凝結在洞底的,就是石筍,道理是一樣的。唯其如此,凝成的形狀變化多端,再加上顏色各異,即使不比做什麼什麼,也就值得觀賞。

在洞裏走了一轉,覺得內洞比外洞大得多,大概有十來進房子那麼大。泉水靠着右邊緩緩地流,聲音輕輕的。上源在深黑的石洞裏。

查《徐霞客遊記》,霞客在崇禎九年(1636年)十月初十日游三洞。郁達夫也到過,查他的遊記,是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達夫遊記說內洞石壁上“唐宋人的題名石刻很多,我所見到的,以慶曆四年的刻石為最古。……清人題壁,則自乾隆以後絕對沒有了,蓋因這裏洞,自那時候起,為泥沙淤塞了的緣故”。達夫去的時候,北山才經整理,舊洞新辟。到現在又是二十多年了,最近北山再經整理,公路修起來了,休憩茶飯的所在佈置起來了,外洞內洞收拾得乾乾淨淨。我去的那一天是星期日,遊人很不少,工人、農民、幹部、學生都有,外洞內洞鬧哄哄的,要上小船得排隊等候好一會兒。這種景象,莫說徐霞客,假如達夫還在人世,也一定會說二十年前絕想不到。

我排隊等候,又仰卧在小船里,出了洞。在外洞前邊休息了一會兒,就往冰壺洞。根據剛才的經驗,知道洞裏潮濕,穿布鞋非但容易濕透,而且把不穩腳。我就買一雙草鞋,套在布鞋上。

從雙龍洞到冰壺洞有石級。平時沒有鍛煉,爬了三五十級就氣呼呼的,兩條腿一步重一步了,兩旁的樹木山石也無心看了。爬爬歇歇直到冰壺洞口,也沒有數一共多少級,大概有三四百級吧。洞口不過小縣城的城門那麼大,進了洞就得往下走。沿着石壁鑿成石級,一邊架設木欄杆以防跌下去,跌下去可真不是玩兒的。工友提着汽油燈在前邊指導,我留心腳下,踩穩一腳再挪動一腳,覺得往下走也不比向上爬輕鬆。

忽然聽見水聲了,再往下沒有多少步,聲音就非常大,好像整個洞裏充滿了轟轟的聲音,真有逼人的氣勢,就看見一掛瀑布從石隙吐出來,吐出來的地方石勢突出,所以瀑布全部懸空,上狹下寬,高大約十丈。身在一個不知道多麼大的岩洞裏,憑汽油燈的光平視這飛珠濺玉的形象,耳朵里只聽見它的轟轟,臉上手上一陣陣地沾着飛來的細水滴,這是平生從未經歷的境界,當時的感受實在難以描述。

再往下走幾十級,瀑布就在我們上頭,要抬頭看了。這時候看見一幅奇景,好像天蒙蒙亮的辰光正下急雨,千萬枝銀箭直射而下,天邊還留着幾點殘星。這個比擬是工友說給我聽的,聽了他說的,抬頭看瀑布,越看越有意味。這個比擬比較把石鐘乳比作獅子和象之類,意境高得多了。

在那個位置上仰望,瀑布正承着洞口射進來的光,所以不須照燈,通體雪亮,所謂殘星,其實是白色石鐘乳的反光。

這個瀑布不像一般瀑布,底下沒有潭,落到洞底就成伏流,是雙龍洞泉水的上源。

現在把徐霞客記冰壺洞的文句抄在這裏,以供參證。“洞門仰如張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滾滾不見其底。乃攀隙倚空入。

忽聞水聲轟轟,秉炬從之,則洞之中央,一瀑從空下墜,冰花玉屑,從黑暗處耀成潔彩。水穴石中,莫稔所去。乃依炬四窮,其深陷逾朝真,而屈曲少遜。”

1957年10月25日

登賜兒山

賜兒山距離張家口市區三里光景。據市文化局所編的《名勝古迹》,這座山海拔一千零五公尺,山上有雲泉寺,始建於明朝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隨着山勢,高高低低建築好些殿宇,都不怎麼大,石級小道曲折可通。多數殿宇里供奉道教的神像,如果按《封神榜》來指認,該說得清誰是誰。最高的一座殿宇是玉皇殿,就高度說,大約已經超過半山腰。佛教的殿宇,有一座里佛像最多。小小的三間,有塑像,有壁上的畫像,三世如來和地藏菩薩在正中,韋馱站在左邊,面朝內。

我們幾個人戲言,他們大概是厲行精簡節約,故而大家擠在一塊兒。

賜兒山有水洞冰洞,在半山腰石崖下。兩個洞真可以說相距咫尺,可是洞裏的情形卻全不一樣。水洞裏泉水下滴,積在洞底,據說有兩公尺深,寒冬也不凍結。冰洞裏泉水結成冰,上面蓋着灰沙,望進去好像鋪一塊平石板,據說炎夏也不融化。相距那麼近,而溫涼互異,這是什麼道理,可惜沒有人給我們作解釋。兩個洞的前邊有兩棵大柳樹,水洞左上方的石隙中伸出一棵大榆樹,相傳是元榆明柳。樹身那麼大,歷年那麼久,毫無衰老意味,枝葉繁茂,葉色蔥綠,給人一種青春盛年的印象。那棵大榆樹生根在石隙中,得不到多少土,而能欣欣向榮,尤其奇妙。或許是得到泉水的滋潤之故吧。坐在柳蔭下,喝水洞裏的水沏的茶,其味甘美。張家口市的居民逢到休假的日子,常到這裏或是距離市區七里光景的水母宮玩兒。

水洞冰洞果然奇,古老的榆樹柳樹也值得欣賞,但是在這賜兒山上眺望,還有一種景色叫你喜歡讚歎,想得很遠很遠。

張家口市東北西三面全是山,峰巒重疊,山色越遠越淡。我們站在半山腰,遠望那些峰巒,全都染上綠色。那綠色是草嗎?

不是,是近幾年來尤其是今年“大躍進”中新栽的樹。照原來的計劃,全都綠化那些峰巒需要三十多年。照今年“大躍進”

的規模,可只要三年,就是說,再加兩年工夫,就可以做到全部綠化了。某一座山歸某機關負責,某一座山歸某學校包下來,全都有了着落。眼前已經是山山有綠意,試想兩年以後,不將像江南的山一樣地鬱鬱蔥蔥嗎?這是自古以來沒有的事,是破天荒的事。那些峰巒聳起在那裏,也說不清經歷了多少年,在那麼悠久的時間裏,哪曾跟樹木有過緣分?也不必想到遠古的人,只從修築了長城那時候想起,戍守長城的兵士,進出長城的行旅,歷代以來不知有多少人,他們中間誰曾見過那些峰巒上染上綠色,像今天我們所見到的?說真的,我感動極了,不待思索,作成如下一首詩:

疊嶺重峰自古然,長城亦復二千年。

望中景色空前史,綠樹新栽遍萬山。

1958年6月10日

我坐了木船

從重慶到漢口,我坐了木船。

木船危險,當然知道。一路上數不盡的灘,礁石隨處都是。

要出事,隨時可以出。還有盜匪——實在是最可憐的同胞,他們種地沒的吃,有力氣沒處出賣,當了兵經常餓肚子,沒奈何只好出此下策。假如遇見了,把鋪蓋或者身上衣服帶了去,也是異常難處的事兒。

但是,迴轉來想,從前沒有輪船,沒有飛機,歷來走川江的人都坐木船。就是如今,上上下下的還有許多人在那裏坐木船,如果統計起來,人數該比坐輪船坐飛機的多得多。人家可以坐,我就不能坐嗎?我又不比人家高貴。至於危險,不考慮也罷。輪船飛機就不危險嗎?安步當車似乎最穩妥了,可是人家屋檐邊也可能掉下一片瓦來。要絕對避免危險就莫要做人。

要坐輪船坐飛機,自然也有辦法。只要往各方去請託,找關係,或者乾脆買張黑票。先說黑票,且不談付出超過定額的錢,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單單一個“黑”字,就叫你不願領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軌,你買黑票,無異幫同作弊,贊助越出常軌。一個人既不能獨個兒轉移風氣,也該在消極方面有所自守,幫同作弊,贊助越出常軌的事兒,總可以免了吧。——這自然是書生之見,不值通達的人一笑。

再說請託找關係,聽人家說他們的經驗,簡直與謀差使一樣的麻煩。在傳達室恭候,在會客室恭候,幸而見了那要見的人,他聽說你要設法船票或飛機票,愛理不理地答覆你說:“困難呢……下個星期再來打聽吧……”於是你覺着好像有一線希望,又好像毫無把握,只得挨到下個星期再去。跑了不知多少回,總算有眉目了,又得往這一處簽字,那一處蓋章,看種種的臉色,候種種的傳喚,為的是得一份充分的證據,可以去換一張票子。票子到手,身份可改變了,什麼機關的部屬,什麼長的秘書,什麼人的本人或是父親,或者姓名仍舊,或者必須改名換姓,總之要與你自己暫時脫離關係。最有味的是冒充什麼部的士兵,非但改名換姓,還得穿上灰布棉軍服,腰間束一條皮帶。我聽了這些,就死了請託找關係的念頭。即使餓得要死,也不定要去奉承顏色謀差使,為了一張票子去求教人家,不說我自己犯不着,人家也太費心了。重慶的路又那麼難走,公共汽車站排隊往往等上一個半個鐘頭,天天為了票子去奔跑實在吃不消。再說與自己暫時脫離關係,換上別人的身份,雖然人家不大愛惜名器,我可不願濫用那些名器。我不是部屬,不是秘書,不是某人,不是某人的父親,我是我。我毫無成就,樣樣不長進,我可不願與任何人易地而處,無論長期或是暫時。

為了跑一趟路,必須易地而處,在我總覺得像被剝奪了什麼似的。至於穿灰布棉軍服更為難了,為了跑一趟路才穿上那套衣服,豈不褻瀆了那套衣服?褻瀆的人固然不少,我可總覺不忍。——這一套又是書生之見。

抱着書生之見,我決定坐木船。木船比不上輪船,更比不上飛機,千真萬確。可是絕對不用請託,絕對不用找關係,也無所謂黑票。你要船,找運輸行。或者自己到碼頭上去找。找着了,言明價錢,多少錢坐到漢口,每一塊錢花得明明白白。

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木船好極了,我可以不說一句討情的話,不看一副難看的嘴臉,堂堂正正憑我的身份東歸。這是大多數坐輪船坐飛機的朋友辦不到的,我可有這種驕傲。

決定了之後,有兩位朋友特地來勸阻。一位從李家沱,一位從柏溪,不怕水程跋涉,為的是關愛我,瞧得起我。他們說了種種理由,設想了種種可能的障礙,結末說,還是再考慮一下的好。我真感激他們,當然不敢說不必再考慮,只好帶玩笑地說“吉人天相”,安慰他們的激動的心情。現在,他們接到我平安到達的消息了,他們也真的安慰了。

原載《消息半周刊》第1期(1946年4月7日),有修改。

遊了三個湖

出玄武門,走了一段堤岸,在岸左邊上小划子。那是上午九點光景,一帶城牆受着晴光,在湖面和藍天之間劃一道界限。

我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頭一次游西湖,那時候杭州靠西湖的城牆還沒拆,在西湖裏朝東看,正像在玄武湖裏朝西看一樣,一帶城牆分開湖和天。當初築城牆當然為的防禦,可是就靠城的湖來說,城牆好比園林里的迴廊,起掩蔽的作用。迴廊那一邊的種種好景緻,亭台樓館,花塢假山,遊人全看過了,從迴廊的月洞門走出來,瞧見前面別有一番境界,禁不住喊一聲“妙”,遊興益發旺盛起來。再就迴廊這一邊說,把這一邊、那一邊的景緻合在一塊兒看也許太繁複了,有一道迴廊隔着,讓一部分景緻留在想像之中,才見得繁簡適當,可以從容應接。這是園林里修迴廊的妙用。湖邊的城牆幾乎跟迴廊完全相仿。所以西湖邊的城牆要是不拆,遊人無論從湖上看東岸或是從城裏出來看湖上,就會感覺另外一種味道,跟現在感覺的大不相同。我也不是說西湖邊的城牆拆壞了。湖濱一併排是第一公園至第六公園,公園東面隔着馬路,一帶相當齊整的市房,這看起來雖然繁複些兒,可是照構圖的道理說,還成個整體,不致流於瑣碎,因而並不傷美。再說,成個整體也就起迴廊的作用。然而玄武湖邊的城牆,要是有人主張把它拆了,我就不贊成。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城牆的線條,那城牆的色澤,跟玄武湖的湖光、紫金山復舟山的山色配合在一起,非常調和,看來挺舒服,換個樣兒就不夠味兒了。

這回望太湖,在無錫黿頭渚,又在黿頭渚附近的湖面上打了個轉,坐的小汽輪。黿頭渚在太湖的北邊,是突出湖面的一些岩石,佈置着曲徑蹬道,迴廊荷池,叢林花圃,亭榭樓館,還有兩座小小的僧院。整個黿頭渚就是個園林,可是比一般園林自然得多,何況又有浩渺無際的太湖做它的前景。在沿湖的石上坐下,聽湖波拍岸,挺單調,可是有韻律,彷彿覺得這就是所謂靜趣。南望馬跡山,只像山水畫上用不太淡的墨水塗上的一抹。我小時候,蘇州城裏賣芋頭的往往喊“馬跡山芋艿”。

抗日戰爭時期,馬跡山是游擊隊的根據地。向來說太湖七十二峰,據說實際不止此數。多數山峰比馬跡山更淡,像是畫家蘸着淡墨水在紙面上帶這麼一筆而已。至於我從前到過的滿山果園的東山,石勢雄奇的西山,都在湖的南半部,全不見一絲影兒。太湖上漁民很多,可是湖面太寬闊了,漁船並不多見,只見黿頭渚的左前方停着五六隻。風輕輕地吹動桅杆上的繩索,此外別無動靜。大概這不是適宜打魚的時候。太陽漸漸升高,照得湖面一片銀亮。碧藍的天空中飄着幾朵若有若無的薄雲。

要是天氣不好,風急浪涌,就會是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色。從前人描寫洞庭湖、鄱陽湖,往往就不同的氣候、時令着筆,反映出外界現象跟主觀情緒的關係。畫家也一樣,風雨晦明,雲霞出沒,都要研究那光和影的變化,憑畫筆描繪下來,從這裏頭就表達出自己的情感。在太湖邊作較長時期的流連,即使不寫什麼文章,不畫什麼畫,精神上一定會得到若干無形的補益。

可惜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有兩三個鐘頭的勾留。

剛看過太湖,再來看西湖,就有這麼個感覺,西湖不免小了些兒,什麼東西都挨得近了些兒。從這一邊看那一邊,岸灘,房屋,林木,全都清清楚楚,沒有太湖那種開闊浩渺的感覺。

除了湖東岸沒有山,三面的山全像是直站到湖邊,又沒有襯托在背後的遠山。於是來了個總的印象:西湖彷彿是盆景。換句話說,有點兒小擺設的味道。這不是給西湖下貶辭,只是直說這回的感覺罷了。而且盆景也不壞,只要佈局得宜。再說,從稍微遠一點兒的地點看全局,才覺得像個盆景,要是身在湖上或是湖邊的某一個所在,咱們就成了盆景里的小泥人兒,也就沒有像個盆景的感覺了。

湖上那些舊遊之地都去看看,像學生溫習舊課似的。最感覺舒坦的是蘇堤。堤岸正在加寬,拿挖起來的泥壅一點兒在那兒,鞏固沿岸的樹根。樹栽成四行,每邊兩行,是柳樹、槐樹、法國梧桐之類,中間一條寬闊的馬路。妙在四行樹接葉交柯,把蘇堤籠成一條綠蔭掩蓋的巷子,掩蓋而絕不叫人覺得氣悶,外湖和里湖從錯落有致的枝葉間望去,似乎時時在變換樣兒。

在這條綠蔭的巷子裏騎自行車該是一種愉快。散步當然也挺合適,不論是獨個兒、少數幾個人還是成群結隊。以前好多回經過蘇堤,似乎都不如這一回,這一回所以覺得好,就在乎樹補齊了而且長大了。

靈隱也去了。四十多年前頭一回到靈隱就覺得那裏可愛,以後每到一回杭州總得去靈隱,一直保持着對那裏的好感。一進山門就望見對面的飛來峰,走到峰下向右拐彎,通過春淙亭,佳境就在眼前展開。左邊是飛來峰的側面,不說那些就山石雕成的佛像,就連那山石的凹凸、俯仰、向背,也似乎全是名手雕出來的。石縫裏長出些高高矮矮的樹木,蒼翠,茂密,姿態不一,又給山石添上點綴。沿峰腳是一道泉流;從西往東,水大時候急急忙忙,水小時候從從容容,泉聲就有宏細疾徐的分別。道跟泉流平行。道左邊先是壑雷亭,后是冷泉亭,在亭子裏坐,抬頭可以看飛來峰,低頭可以看冷泉。道右邊是靈隱寺的圍牆,淡黃顏色。道上多的是大樹,又大又高,說“參天”

當然嫌誇張,可真做到了“蔭天蔽日”。暑天到那裏,不用說,頓覺清涼;就是旁的時候去,也會感覺“身在畫圖中”,自己跟周圍的環境融和一氣,挺心曠神怡的。靈隱的可愛,我以為就在這個地方。道上走走,亭子裏坐坐,看看山石,聽聽泉聲,夠了,享受了靈隱了。寺裏頭去不去,那倒無關緊要。

這回在靈隱道上大樹下走,又想起常常想起的那個意思。

我想,無論什麼地方,尤其在風景區,高大的樹是寶貝。除了地理學、衛生學方面的好處而外,高大的樹又是觀賞的對象,引起人們的喜悅不比一叢牡丹、一池荷花差,有時還要勝過幾分。樹冠和枝幹的姿態,這些姿態所表現的性格,往往很耐人尋味。辨出意味來的時候,咱們或者說它“如畫”,或者說它“入畫”,這等於說它差不多是美術家的創作。高大的樹不一定都“如畫”“入畫”,可是可以修剪,從審美觀點來斟酌。一般大樹不比那些灌木和果樹,經過人工修剪的不多,風吹斷了枝,蟲蛀壞了干,倒是常有的事,那是自然的修剪,未必合乎審美觀點。我的意思,風景區的大樹得請美術家鑒定,哪些不用修剪,哪些應該修剪。凡是應該修剪的,動手的時候要遵從美術家的指點,唯有美術家才能就樹的本身看,就樹跟環境的照應配合看,決定怎麼樣叫它“如畫”“入畫”。我把這個意思寫在這裏,希望風景區的管理機關考慮,也希望美術家注意。我總覺得美術家為滿足人民文化生活的要求,不但要在畫幅上用功,還得擴大範圍,對生活環境的佈置安排也費一份心思,加入一份勞力,讓環境跟畫幅上的創作同樣地美——這裏說的修剪大樹就是其中一個項目。

坐羊皮筏到雁灘

初次看見羊皮筏的照片在二十年前。憑這個東西可以在水上行動,像陸上坐車似的,雖然沒有什麼不相信,總覺得有些兒特別,有些兒異感。再說這個東西的構造也看不大清楚,脹鼓鼓的彷彿一籠饅頭,說是羊皮,可不知道怎麼搞的。這回到蘭州,才親眼看見羊皮筏,而且坐了羊皮筏過渡到雁灘——雁灘是黃河中的沙洲。

羊皮筏用的是整張的羊皮。我說整張,也許會引起誤會,會叫人家想起做皮襖皮袍子的皮料那樣的整張。因而必須趕緊說明,並不是那樣展開的整張。打個比方,好比蛇蛻下來的皮,蛇爬到別處去了,蛻下來的皮留着,雖然那麼癟癟的,可還是蛇的形狀——是那樣保持着原狀的整張。宰羊的人剝羊皮(不用說,羊毛先剃光了),讓羊皮從肌肉骨路上蛻下來,整張上只有四個窟窿。前肢在膝蓋的部位切斷,一邊一個窟窿。腦袋去掉,脖子的部位一個大窟窿。兩條後肢全去掉,臀部的一個窟窿更大。把三個窟窿拴緊,留下一個吹氣(為方便起見,當然在前肢的兩個裏頭留一個),吹足了氣也把它拴緊。於是成了個長形的氣囊,還看得出羊身體的形狀。

四個或五六個氣囊並排連成一排,看羊皮的大小而定。又把三排氣囊直里連起來,就成個長方形的連接體。一個連接體少則十二個氣囊,多則十五六個。在這連接體上平鋪一個長方形的木架,用繩子繫着。木架的結構像個橫寫的“冊”字——當然只是大略的比擬罷了,“冊”字底下沒有一畫,可是那架子底下有一畫,“冊”字只有四直,可是那架子有十多直,兩直之間的距離比人的腳短些,一隻腳可以在兩直上踏穩。這就齊全了,羊皮筏的裝置盡在於此了。

不知道一個羊皮筏有多重。看來不會太重,因為筏工用一條扁擔支着它,把它背在背上,一隻手按住扁擔的另一頭,走起來挺輕鬆的。有人雇乘了,講好價錢,筏工就把它放在河沿水面上,讓乘客跨上去。

還有牛皮筏,我們沒看見。聽說牛皮筏是裝重載的,支起篷帳,裏面住人,順流而下駛往寧夏。要是把牛皮筏比作運貨大卡車,那麼羊皮筏就是小汽車,坐這麼幾個人,在近處兜兜罷了。

我們聽過朋友的解說,說羊皮筏非常穩當,絕對保險,雖然看起來有些異樣,跟習慣的船隻很少相同之點。我們跨上去,有些晃蕩,可是不比西湖裏的小划子晃蕩得厲害。照慣例,乘客應當兩隻腳踏在兩條橫木上,身體蹲下來,着力在兩條腿上。我腿力不濟,沒法蹲,只好一屁股坐下來,下面貼着木條和羊皮。我們四個人,加上筏工跟一個附載的挑麵粉的,筏上共載六個人。

羊皮筏吃水極淺,所以能貼近沙灘,便於上下。羊皮筏有彈力,碰着灘石就彈開來,不至於撞破,就是撞破了一個氣囊,還有其他十幾個氣囊在,影響並不大。羊皮筏的底跟面一般大小,就是在水勢大風浪猛的時候,也不過跟着波浪上落而已,無論如何打不翻。我們坐在羊皮筏上談着這些個,覺得非常穩當的說法確然屬實。還有一層,我們想,要是蘭州一帶羊肉的消費量不怎麼大,恐怕也不會有什麼羊皮筏吧。

筏工把扁擔插入黃流,悠然划著——扁擔的身份改變了,它又是槳,又是舵。雁灘橫在前面,林木繁茂,金黃色的斜陽照着,一派氣爽秋高的景象。對岸的山聳列在雁灘背後,沉默之中透着莊嚴。朝左望上游,朝右望下游,雖然秋季水落,還是有浩蕩渺茫的氣勢。身下的羊皮筏太藐小了,不妨看作沒有這個羊皮筏,於是我們覺得我們跟大自然更親密了,我們浮在水面上,我們的呼吸跟黃河的流動、連山的沉默、青天的明朗息息相通。往年在四川樂山,渡江游凌雲山、烏尤山,方當水漲,小划子在開闊之極的波面上晃蕩,我也曾有過同樣的感覺。

沒有十分鐘工夫就到了雁灘。從前沒住人的時候,這河中的沙洲當然是雁棲息之所——雁灘原是個寫實的名稱。同時又富有詩意畫意,古來取雁宿洲渚為題材的也不知道有幾多詩篇畫幅。

現在灘上住着好些人家,都以種菜為業,又有公家的農場苗圃,雁大概不會下來棲息了吧。可是雁灘還是個挺耐人尋味的名稱。

我們先往農場。果樹上沒有什麼果子了,可是會客室桌子上陳列着兩大盤蘋果,色彩不一,又好看又大,幾乎可以說耀人眼睛。招待我們的一位同志說場裏蘋果的品種很多,盤子裏是四種。又說果子都藏在地窖里了,數量不多,還不能普遍供應。又說農場的任務之一是推廣優良品種,蘭州產瓜果本來有名,再在選擇品種上下功夫,前途更光明了。他一邊說一邊讓我們嘗蘋果,嘗了一種又嘗一種,把四種嘗遍。

最大型的一種叫“大元帥”——這名稱大概就從大型而來,皮作紅綠兩色,紅的地方鮮紅,綠的地方翠綠,味甜,入口有松爽的感覺。另一種叫“印度”,皮純青色,入口爽脆極了,鮮美極了。第三種叫“青香蕉”,跟“印度”一樣作純青色,稍稍淡些,帶着香蕉的香味。第四種叫“玉霞”,皮作黃色——像半熟的香蕉那樣的黃色,口味也挺不錯。很難說四種裏頭哪一種更好,很難想起以往吃過的蘋果也有這麼好,一時間嘗到這些個好品種,真可以說此游一樂。

嘗着好蘋果,同時想起幼年吃的蘋果。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中秋前後,蘇州水果鋪里蘋果上市了,至少不過陳列這麼五六十個,紅綠色的表皮上大多印着黃銹的斑痕,大的有銅元那麼大。無所謂這種那種的分別,只知道這叫作天津蘋果,老遠地走海道來的。吃這種蘋果也無須用刀子削皮。一般人都用大拇指的指甲從果柄的部分刮到結蒂的部分,好比在地球圖上畫經線,把整個蘋果刮遍。於是表皮就可以撕下來。把撕了皮的蘋果送到嘴邊一口一口地啃,酥極了,宛如吃豆沙包子,舌頭上辨得出細沙似的顆粒,咽下去有飽的感覺。我小時候以為蘋果就該那麼吃,蘋果的味道就是那麼不爽不利、黏舌膩喉的,老實說,我對蘋果沒有多大好感。後來在上海吃新鮮蘋果,方才領略到蘋果的爽脆和鮮美,好就好在這個爽脆和鮮美,小時候的認識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可是歷年吃的新鮮蘋果也不算少,彷彿全比不上這回在雁灘吃的。

在雁灘談起瓜,沒吃瓜,可是在別處吃了。蘭州的瓜太好了,不能不連帶說一說。我要說的叫綠瓤甜瓜,屬於香瓜一類。

香瓜一類跟西瓜一類的主要不同點,瓤和肉可以划然分開,不像西瓜那樣肉連着瓤,沒有顯著的界限。咱們吃西瓜吃它的瓤,吃香瓜不吃瓤,吃它的肉。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不必細說。

香瓜一類通常有黃金瓜、翠瓜,大略有些兒香味,不怎麼甜,有的絕然不甜,上市的時候,咱們也愛嘗一嘗,應個景兒,可是總不能成為咱們的嗜好。離蘇州三十六里有個鄉鎮叫角直(南音陸),我在那裏住過好幾年,那裏出產一種蘋果瓜,形狀像蘋果,小飯碗那麼大,青皮綠肉,比一般黃金瓜甜些,蘇州一帶認為名貴的品種,實際上也不過如此。蘭州的綠瓤甜瓜也大略像蘋果,有兒童玩的小足球那麼大,皮作白色,白裏帶黃,並不好看,切開來可好看了,嫩綠的肉好像上品的翡翠。咬一口那嫩綠的肉,水分多,味道甜而鮮,稍稍咀嚼幾下,就那麼和潤地咽下去,彷彿沒有什麼質料似的。吃過一兩塊,只覺得甜美清涼直透心脾,真可以說無上的享受。這種瓜可以久藏,到春節的時候拿出來,是絕妙的歲朝清賞。

還得說一說哈密瓜。蘭州市街在一個拐角處聚集着好些家回民開設的鋪子,販賣新疆的土產特產,哈密瓜就在那裏買。

哈密瓜也屬於香瓜一類,形狀像橄欖球,大小也相當。皮作暗綠色,粗糙,有細碎的並不深刻的裂紋。切開來,肉作淡黃色——也可以說淡紅色,跟南瓜差不多。甜味似乎比綠瓤甜瓜厚些,不如綠瓤甜瓜的清,水分也比較少些。哈密瓜聲名很大,在往時,絕大多數人僅聞其名,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樣一件東西。

往後交通日益發展,鐵路網像蜘蛛網似的結起來,一方面產地講究培植,提高產量,我想,哈密瓜和蘭州的綠瓤甜瓜、“大元帥”之類必然會在各地水果鋪里出現,家喻戶曉,像廣東香蕉、天台柑橘二樣。

說得遠了,現在回到雁灘。我們吃過蘋果,就出來隨處看看。這裏是蘋果樹,那裏是梨樹、桃樹。白楊的苗木密密地插在那裏,只看見平行的直乾子。沙路旁邊的槐樹伸展着近乎羽狀的葉片。垂柳倒掛下來,葉子一動不動,雖然到了深秋時節,彷彿還不預備凋零似的。四圍寂然,只聽見黃河流動的靜靜的聲音。這雁灘是蘭州人游息的地方,尤其在夏天。工作人員逢到假日來這裏消磨這麼一天半天,好在四圍全有樹木,無論上午下午都可以遮蔭,沙地上坐坐躺躺又是挺舒服的。放暑假的學生幾乎把這裏看作第二學校,大夥聚在一塊兒,看一回書,做一回遊戲,開一個什麼會,比平時的學校生活還要愉快。蘭州夏天本來不怎麼熱,這雁灘尤其涼爽。在這涼爽的境界裏,看那莊嚴靜穆的山巒、浩蕩渺茫的黃河,看那山光水色隨着朝晚陰晴而變化,簡直是精神上洗一回澡,洗得更見清新,更見深湛。好些個農民挑着滿擔的花菜往河邊,搭乘羊皮筏。那花菜是才在地里割的,趕緊挑出去,下一天早晨蘭州市上就有“還沒斷氣”的新鮮花菜。

暮色壓下來了,壓着連山,壓着林木,壓着黃河,也壓着我們的眉梢。於是我們又跨上羊皮筏。

1954年1月10日

林區二日記

8月8日立秋,上午10點過,我們在牙克石登火車,往大興安嶺林區。牙克石在大興安嶺西邊,我們要去的甘河在大興安嶺東邊,相距三百五十公里。先經過草原地帶,各種草開各色花,就像是到處飛舞着嬉春的彩蝶。既而兩旁有散立的松樹和白樺了,有緩緩起伏的岡陵了,岡陵上松樹和白樺成林。下午4點光景到陵頂站,看站名就知道這兒是這條線路的最高處。

在站上望嶺北,滿眼是綠,多寬廣的林海啊!於是我得到兩句詩:“連山林綠真成海,滿地花鮮勝似春。”

一路上逢站停車,停車的時候往往交車。開過來的車全裝木材,截得長短如一,疊得整整齊齊。在嶺頂站就見一列車蜿蜒而上,出沒在林海之中,像一條龍。從前人讚美出山的泉水,因為泉水出了山就要去沾溉大地。這些出山的木材啊,要送到全國各地,支援各方各面的基本建設,同樣值得讚美。而木材不會像泉水那樣自己跑出去,這就該轉而讚美偉大的人力了。

聽牙克石的薩書記說,從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到如今,大興安嶺林區已經輸出木材二千萬立方米。

身到大興安嶺。才發覺平時的想像錯了,同行的人差不多都有這個感覺。從一個“嶺”字,就想像到秦嶺那樣岩巒磅礴,長江三峽那樣峰岩重疊,哪裏知道完全不對,就是站在嶺頂上,前瞻後顧,也只見緩緩起伏的綠浪而已。別處山上樹木雜,長得參差,又兼有一搭沒一搭的,就見得山形勾勒分明。大興安嶺的林木,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落葉松,長得整齊,而且略無缺處,遠遠望去,漫山遍野鋪着綠色的絨毯,使群山的線條顯得那麼柔和,幾乎難分界划。我作了這樣一首詩:母林綠暗幼林鮮,嫩綠草原相映妍,間以樺林挺銀干,畫家着筆費精研。

我想同樣是綠,要分明暗老嫩,這不太容易着筆。而明暗老嫩的界划不甚分明,又加一重難處。至於白樺林,我覺得那些銀亮的筆直的線條,摻雜在各各不同而又非常融和的綠色裏頭,彷彿很調和似的,用畫筆來描繪,要是線條生硬一些,選用顏料欠一些斟酌,怕就表現不出那調和的意味,甚至會顯得刺目。當然,這只是外行人替畫家擔憂的想頭。

再說落葉松,平時從沒想到松裏頭也有落葉樹,總以為松柏聯稱,凡是松全都是四季青青的。既然落葉,可以想像涼秋而後,整個林區將會變為挺立着億萬株衝天直乾的冰雪世界。

改換冬裝就改得那麼徹底。聽說落葉松的球果,每顆是三十二個鱗片,每個鱗片有兩粒種子。種子長着翅膀,乘風而飛,能達一百米。靠種子的飛翔自然繁殖後代,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歲。可是現在人們採集了種子種在苗圃里,培育成幼苗,再移植到別處去。人工繁殖當然能夠稱人的心意,環境安排,日常養護,都可以盡往好的方面做,其結果是得到成長較快質量更好的木材。木材用作煤礦的坑木是一大宗,其他如枕木和電線杆,還有房屋的梁和柱子,也多用落葉松。松樹皮可以提煉單寧,在化學工業方面,是一種極重要的原料。

白樺的用處也不小。木材可以制高級的膠合板,中含糖分很多,可以製糖。樹皮可以提煉汽油,總之,如果列一張綜合利用表,項目要多很多,我弄不明白,只好從闕。那白樺皮非常可愛,像是細銀絲編排成的,閃閃發亮。剝去銀亮的外層,裏層作玉潤的象牙色,文理那麼勻凈細膩,叫你不敢心粗氣浮隨便把它撕破。無論外層內層,如果取作室內的護壁,我以為比糊上花紙漂亮,雅緻。不知道有沒有建築家考慮過。

樹木當然不止落葉松、白樺兩種,還有榆、柳、青楊、樟子松之類,所佔成數不大,只是附庸而已。

火車到達甘河在夜間12點,我們已經入睡了。第二天清早,林業局十幾位同志來相迎,到局中小憩,並進早餐。解放之初,就在林區成立三個林業局,工人僅有兩千多。逐步發展,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五個局,三個籌備處,幹部工人共有十萬二千人。各個局是獨立的企業單位,由林業管理局統轄。

局在林區分設若干林場,為管理的分支機構。林場又分設若干工段,實做採伐運輸培育各項工作。這麼多的人深入林區,還有家屬,一切生活上的需要都得供應,文化教育上的需要也必須滿足,因而一個林業局不僅是一個企業單位,實際上就是一個新的市鎮。跟許多礦區墾區水利工程區一樣,從前是渺無人煙,僅有自然景物,如今建設起新的市鎮,千千萬萬人在那裏安居樂業,為社會主義事業儘力:想想這情景,是多麼偉大的轉變啊!

進早餐的時候,聽說有一位鄂倫春族的青年幹部,從鄂倫春自治旗來的,我們就拉他過來,請他邊吃邊談。他叫泉博勝,中學畢業,身體壯健,面目清秀,穿一身藍布制服,說漢話挺流暢。他說鄂倫春族從前過部落生活,每個部落七八戶,部落長由大家公推。獵獲野獸,平均分配,沒有爭執。向不定居,哪裏有野獸就趕到哪裏。麻疹和風濕病是可怕的病患,敬撒滿神求治,當然沒有什麼效果。拿獵獲的野貨跟外間換一些日用品,受盡人家的欺侮和剝削,不忍細說。新中國成立以後才像登了天。鄂倫春自治旗建立起來了,到今年國慶節是十周年,族人聚居在旗里的有一千多,還有定居在別地的。各方面得到政府的特別照顧,健康情況大好,青少年都上學,已經有受高等教育的了。他說族人的特點是勇敢而和氣,打獵從小學會,他自己打獵的本領就很不錯,並非誇口。又說他已經結婚,愛人是漢族,在從前當然是不可能的。

早餐過後,我們上小火車,要經過五十公里,到一處地方叫庫中。小鐵路是林業管理局所修,軌距零點七六二米。管理局還修好些公路。所以林區的交通線真可以用蛛網來形容,主要為的運木材,也便利工人上班下班。我們所乘的車,構造和大小,跟哈爾濱兒童鐵路的客車相仿,雙人板椅坐兩個人,左右四個人,中間走道挺寬舒。車開得相當慢,慢卻好,使貪看兩旁景色的人感到心滿意足。車窗外就是樹木,樹木外邊還是樹木,你說單調吧,一點兒也不,只覺得在林綠之中穿行異常新鮮,神清氣爽。古人栽了幾棵梧桐或者芭蕉,作詩就要用上“綠天”,未免誇大。這時候我倒真有“綠天”的實感,要是摻些想像的成分,竟可以說映人衣袂都綠。既而看見一條河道與鐵路平行,一打聽知道這就是甘河,水清見底,水草順着流向徐徐裊動。我又得詩一首:

波梳水草成文理,澄澈甘河天影藍。

高柳臨流蟬絕響,清秋景色宛江南。

我注意到絕未聽見蟬聲,後來與老舍先生交換看詩稿,不約而同,他也有“蟬聲不到興安嶺”之句。究竟是興安嶺上根本沒有蟬,還是嶺上氣候較涼,蟬聲早歇,我們二人都不知道。

問幾位陪我們入林的同志,也沒得到確切的回答。

午後12點半到庫中,一下車就往左邊的原始林跑去。所謂原始林,就是從沒經過採伐的,那些樹自生自枯,世代相傳,佔着這塊地方,並且逐漸擴大領土。拿落葉松來說,從幼苗到長足要一百年到一百二十年,看年輪就可以知道。而從長足到枯死,到腐朽,又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年。眼前這些挺得高高的生氣蓬勃的落葉松,是開始居留在這裏的祖先的第幾代後裔呢?

腳踏在地上,軟軟的,陷到腳踝,原來青草和結着漿果的小灌木底下,儘是松針和斷枝碎皮,或者已經腐爛,或者將腐未腐,也不知道有多少厚。這些松針和斷枝碎皮,是多少世代的生命的殘骸呢?邊跑邊想,總覺想不清楚。

挑定一處地方,在地上鋪了幾方氈毯,大家坐下來。我學幾位同志的樣,索性躺下來,伸展四肢,仰而朝天,看明藍的高天和悠閑的白雲。落葉松的樹冠並不相互鄰接,因而不至於翳天蔽日,陽光漏下來,照得身上微微發汗。望那些樹榦,挺極了,好像都不是靜止的,棵棵都在往上伸,直欲伸到藍天。

忽然聽見槍響,就有人說打中了,是一隻烏雞。誰打的?當然是泉博勝。泉博勝證實了他並非誇口,好幾個人背着槍捧着烏雞照相,分享他的成功的歡快。烏雞大如鵝,全身烏黑,只翅膀邊上有幾片白羽。

在原始林中野餐,在原始林中聽歌看舞蹈,全是平生所未經,那新鮮意趣實在難寫難描。既而工人為我們表演鋸樹。一個人一條腿跪在地上,手裏的鋸離地不到一尺,就樹榦的這邊鋸,又就樹榦的那邊鋸,大約五分鐘光景,一棵落葉松就橫倒了。數數年輪,八十多歲。還沒長足。又改用柴油鋸鋸另外一棵。柴油鋸不須人力推拉,省力氣,鋸得快,只消兩分鐘,樹就橫倒了。聽說還有一種電鋸,也鋸得快,可是電纜橫在地上未免礙事,不及柴油鋸方便。

鋸樹總算看到了,但是沒看到一個工段多數工人在那裏採伐的熱鬧場面。剛交秋令,還沒下雪,大量木材從冰道上滑下去的情景當然無從看到。大家說,到冬季咱們再來吧。因為林區管冬令叫黃金季節,採伐運輸最繁忙,看辛勤的人在冰天雪地里活躍,精神上該會得到極大的鼓舞。

在回到甘河的車中,我回味原始林中的印象,又作一首詩:株株競上望如伸,原始林中卧碧茵。

倏見烏雞應聲墜,神槍無愧鄂倫春。

1961年10月27日作

游中山陵記

到了南京的第二天,我們去游中山陵。

中山陵在南京城東北鐘山的南面,靠山建築,從遠望去,全體像個鐘形,常綠樹整整齊齊地排列着,受着陽光的照耀,現出可愛的亮綠色。

到了陵下,我們一級級踏着石階上去。這石階是很好的工程,又平正,又潔白。每多少級有一個平台,讓人休息。我們不要休息,一口氣把石階走完,共四百級不到一點,大家喘得非常厲害,兩條腳僵僵的,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們歇了一歇,就走進祭堂。這裏建築得非常精美,地上和牆上都是最好的大理石,正中是孫中山先生的坐像,他的眼莊嚴地慈愛地看着我們。

祭堂的北牆上,兩扇銅門關着,裏面就是孫中山先生的墓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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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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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葉聖陶踏花歸去馬蹄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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