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郵差

第5章 郵差

第5章郵差

文/Pano

Marco是頭一個主動跟我交友的歐洲人。他是意大利人,稜角分明的臉龐,栗色略卷的頭髮習慣往後梳。一雙深邃的眼睛,看着你時總覺得他像是要跟你說些什麼。我第一次見到他,想着要是往他身上披一張白布,再揭下,他會不會瞬間變迴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像。

我有個壞習慣——在思考或傾聽別人說話時會隨手亂塗亂畫。很多人以為我在走神,其實我的手只是無意識地在動。

那天下課,我在收拾書包,他向我走來,用法語問:“你也喜歡MANGA么?”“什麼?”我抬頭問他,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那時我剛來不久,不曉得法語中漫畫就叫作MANGA。“MANGA.”他拿起我的筆記本,指指上面我亂塗的小人。

“哦,”我恍然大悟,“是的,我很喜歡。”“我特別喜歡看naruto。”“我也是!”我一下來了精神,來法國這麼久,遇到聊得來的朋友真的不多。“那你喜歡哪個人物呢?”我背上書包跟他一起下了樓。我們交流得很艱難,彼此法語都不靈光,但共同的愛好跟在異鄉的孤獨感,讓我們堅持聊着。回家路上發現他住得離我家很近,就在隔壁街,走過去三分鐘。

Marco是一個美術老師,因為某個項目他自願交換來到這城鎮的一所高中教學。學校給他報了法語課程讓他邊學邊教課。我們都聊一些淺顯的話題,聊不下去了就重開一個,樂此不疲。他跟我談起他在家鄉的一些事,父親是個婚禮攝影師,還有一個刁鑽任性的未婚妻。提起她時他會習慣性挑起眉,像在抱怨,可嘴角的弧度卻出賣了他的幸福感。他說學校里的同事會在辦公室里公然用法語揶揄他,他都聽得懂,可也反駁不了什麼。事實上他的法語進步得很快,因法語跟意大利語同屬拉丁語系。開始時我法語還比他好些,但沒多久他就迅速超過我。後來我們的對話更多是他在提問,我回答是或者不是,然後稍加說明。

他問我平常在家講法語么。我搖搖頭說不,跟朋友都說中文。他說那不行,你必須一直說法語。又問平常在家都幹嗎,我答就打打遊戲看看電影。他問不出去玩么。我說,除了去買菜不怎麼出去。他很認真地對我說,這樣你法語是不會進步的。今晚7點在學生宿舍有聚會,我帶你一起去。我剛想拒絕,他深栗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晚上6點45分我家樓下見。

晚上他拿着幾包零食跟一瓶大可樂下來,見我兩手空空大吃一驚:“你什麼都沒帶么?”“要帶什麼嗎?”“當然了,soireé(聚會)就是指每個人都帶點好吃的然後大夥湊在一起玩。走吧,超市還沒關門我們去買點東西。”他替了我挑了瓶3歐左右的白葡萄酒,眨眨眼對我說,“這個價格差不多了,聚會上沒人會在意你帶的是不是值錢貨。”他想了想,又對我說:“不過也不能太離譜,你知道上次聚會那幾個韓國女生帶了什麼來?是方便麵!天啦,我們當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裏的冬天經常下雪,有回課間休息,我聽着耳機對着窗外白茫茫的景色發獃,他拍了下我的後背,走到我面前來:

“你在幹什麼呢?”“我在聽中文歌。”我扯下一隻耳塞答道。“什麼歌?我也要聽。”他自己拿起耳塞,聽了一會兒,“好像是很悲傷的歌,我聽不懂。”我試着用法語解釋:“這首歌叫《郵差》,裏面歌詞說,你是雪,我是街道,太陽一出來就會彼此分開,意思是說相愛時間非常短。你是一封信,我是郵差,就是說你經過我,但不是我的。”我覺得我解釋得爛透了,“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他看着樓下的操場,有幾個學生在雪地里嬉鬧,留着歪歪扭扭的腳印。歌曲播完后他轉過來說:“這首歌真美,你回去后能把這首歌發給我么?”

里昂每年12月都會舉行燈光節,屆時整個城市被燈火裝點起來,一直到山頂的聖母大教堂。而聖埃蒂安離里昂約50分鐘車程,有學生在學校的佈告欄里發佈拼車信息,當晚去當晚回。他說,我給你報了名,我們一起去吧。

那一晚的里昂就是一場夜的盛宴。街道上除了安裝上不同設計師的造型各異的燈具外,在幾個著名的景點,設計團隊還根據不同的建築物量體裁衣,設計出不同主題的短片投影在建築體上。比如老里昂的聖瓊主座堂,他們設計了一雙巨大的手直接在教堂牆面上作畫,再現當初建這個教堂的壯觀景象。12月的里昂已經很冷,我跟Marco邊喝着街邊買的兩歐一杯的熱紅酒,邊爬山去山頂看城市的全景。從山頂往下望,整個城市星光點綴,像是攤開一張有魔法的捲軸,不停變幻着各色光影。他非常激動,胡亂指着遠方說:“快看哪,我在夢裏都沒見過這樣美的景象。”下山時他建議走一條偏僻的小道,進去后發覺岔路非常多。剛開始我們老在山裏繞,我有點怕。他看來非常輕鬆,一直在說些無聊的笑話。

走了半個多鐘頭后,終於看到其他的行人我才鬆了一口氣。後來他說當時他也很怕,可擔心我才不停說笑話分散我的注意力。

新年我們班在語法課老師家聚會。老頭兒要求每個人都要帶自己國家的特色菜。我做了糯米球,又炸了些春卷。

Marco來晚了,他道歉說因為從郊區的學校過來的公車罷工,他走了好久才走到家。大家問他你帶什麼來了,他難為情地拿出一個盒子,說頭一次做提拉米蘇,估計是放在冰箱的時間不夠,蛋糕沒成型,有點丑。馬上他又恢復了自信滿滿的神情,說可是味道真的很好。他邊說著邊切起來,把最好看的部分遞給我。我吃了一口,對他豎起大拇指,你是天才小糕點師。

散場時已經很晚,電車也沒了。大夥熱情誇張地反覆做貼面禮擁抱告別,心裏都明白這是我們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新年聚會,馬上彼此就要各奔前程了。我跟Marco走在沒有人的街道上,雪已經停了,上面留下髒兮兮的腳印跟各色輪胎花紋。他喝得有點多,臉紅撲撲的,走着走着就把圍巾摘下說好熱啊。我說你小心點,不要感冒。他說:“Pano,我把你拍的照片給我父親看,他說你很有天賦。”“真的么?”我嚇一跳,“不是客套吧。”“當然是真的,要知道我爸爸很少夸人。”他回過頭,有點擔心地對我說,“其實我偷偷地把那些圖傳到facebook上,但我有註明是你拍的,你不會生氣吧?”“不會啦,嘿嘿。”他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

“你下面有什麼打算呢?”“準備報名××省的美院,我要開始準備作品了。”“這裏的美院也很好啊,你幹嗎要走?”“這個美院是以工業設計為主,我想讀的是攝影,是畫畫。”“哦……”他嘆了一口氣,“那你有空要回來看我啊。”“肯定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嘛。”他像個小孩一樣傻笑起來,看着自己的腳步,一邊走一邊念:“Marco是Pano最好的朋友,Pano也是Marco最好的朋友。”

到了我家樓下,我對他說晚安明天見啊,開門準備上去。Pano,他忽然喊我名字。我一回頭,他就湊過來輕輕碰了下我的嘴唇:“新年快樂。”我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反應,內心一直跟自己說要冷靜。我整理了下思緒,說我知道在法國,或許你們的國家也是,朋友間親吻是一件沒什麼了不起的事。但我是一個亞洲人,我不能夠接受,我不希望有下次。然後轉身直接關門上樓。

往後的日子,我跟他漸漸保持起距離,下課也多跟其他中國人一起回去。下學期他報的是一周上兩節的興趣班,我們就沒有了交集。有回在走廊碰到,彼此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前幾日在facebook上碰見他,他說他要結婚了,我由衷地替他感到開心。他問你還在法國么。我說嗯,我在馬賽,我還可能要出書。他回復說真的么,書在法國可以買到么?我說當然不行啦,要是我拿到的話,我送一本給你。我說,明天還有課先去睡了,祝你幸福,然後就關機下線。幾日後重新打開時,收到他的留言:

聖埃蒂安又開始下雪了,你那裏冬天很暖和吧。每次下雪時,我一個人走在路上就會想起你,會學你的樣子戴着耳機聽那首歌。

你還記得那首歌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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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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