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線斷

第11章 線斷

第11章線斷

文/吳忠全

陳宇一直覺得自己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交友不慎,他千不該萬不該的事就是和王朝陽成為朋友,假如時光可以倒流三十年的話,他應該會在娘胎里就把王朝陽殺死。這麼說有些不準確,因為王朝陽在娘胎里的時候他陳宇也在娘胎里,否則他們兩個的娘也不會一起挺着大肚子買菜洗衣做飯,一起搬弄街坊鄰居的是非,又一起嗷嗷直叫地躺在醫院的床上,前後差不多地產下他倆。陳宇總是想,肯定在產房的時候他就開始討厭王朝陽了,至於為什麼討厭,那一定是王朝陽剛出生時就只會傻乎乎地笑,那笑有點無賴又有些弱智,真不知道他到底遺傳了父母的什麼基因,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以順產下來,這個世界還真是夠寬容的了。

陳宇對王朝陽如此地恨並不是無緣無故的,這世界上凡事都有理可循,陳宇之所以覺得自己從出生開始就恨王朝陽那是因為在往後的人生中王朝陽一直在努力地招自己恨他,陳宇這才反過來推算了一下,把這恨推到根底下,達成了統一性。

恨一個人必是恨這個人辦的事,要說陳宇第一次開始恨王朝陽這個人還要從童年開始說起,但那時還不能算是恨,小孩子哪懂得什麼是恨,只能說是討厭罷了,討厭是恨最初的雛形,恨是討厭更深層的境界。

那時他們住在一條街道上,那是一條很老舊的弄堂,家家都有高高的院牆和不小心伸出牆來的紅杏,陳宇和王朝陽以及一群小夥伴都太小,個子也矮,但一個賽着一個地嘴饞,杏子還是綠色的時候就盯着枝頭咽酸水,但又忌憚於父母的淫威,輕信於父母編出的謊言:“杏子有幾個我們心裏都有數,你敢摘一顆看看?”於是這群孩子就開始盯着別人家的杏樹咽酸水。

這酸水越咽就越沒滋味,就越想摘一顆嘗嘗,於是一群小孩子就圍在一起商量計策,到底是去偷摘誰家的杏子好,商量了一圈當然是商量不出來一個結果,孩子雖小但都有保護自家財產的意識,都是一句話:“摘誰家的都行,但是就是不能摘我家的。”到了最後還是陳宇想到了好主意,去摘劉老頭家的,劉老頭是一個孤老頭子,整天除了下棋就是睡大覺,家裏的院牆也比誰家都低,就像是故意要讓別人去偷似的。於是他們在一個下午,約莫着老頭子睡午覺呢,就搬了個板凳,個子最高的站在凳子上,然後其他人攀着他的肩膀爬上牆跳進去,最後個子高的再自己帶着板凳跳進去,等偷完杏子出來的時候也這麼辦,一切都妥妥噹噹的,深思熟慮的,完全不會出什麼差錯。

然而,就在他們順利地翻進院子躡手躡腳地各自摘滿了一兜杏子后,個子最高的男孩也站在了凳子上時,王朝陽卻仍舊在那兒不知足地往兜里塞杏子,他衣服的兩個口袋都已經滿滿的了,又往褲兜里塞,由於杏子的重量褲子都要被拉掉了,小夥伴們就急了,低聲喊他快點走,他這才又把幾顆杏子塞進嘴巴,傻乎乎地笑着走了過來,等其他小夥伴都跳出牆外準備勝利地歡呼時,王朝陽卻怎麼也爬不上高個子的肩頭了,好不容易爬上去褲子又掉了,褲子一掉杏子就滾落了一地,王朝陽又想要去撿,這一彎腰,整個人就從高個子身上掉了下去,“撲通”的一聲,劉老頭的美夢就醒了。

後來當陳宇站在院子裏被母親用笤帚打屁股時,他在淚光中看到了王朝陽,王朝陽也剛被打過,不過看樣子他是不怎麼在乎,正站在院門前看着陳宇傻乎乎地笑,嘴裏還含着一顆杏子,陳宇在那一刻就要討厭死王朝陽了。

上小學后,陳宇和王朝陽分在了一個班,陳宇仍舊和王朝陽玩,他已經把偷杏子那件事忘得差不多了。那時他們所在的小學是一個郊區的學校,學校是平房,鐵皮屋頂,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淘氣的男同學總喜歡跳上圍牆爬上屋頂曬太陽,陳宇也不例外,他在那天午休的時候和幾個男同學爬上了屋頂,正準備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時王朝陽出現了,死皮賴臉地也要上去,可是那時王朝陽已經是個小胖子了,腿短胳膊短就肉多,憑自己之力根本爬不上去,便央求陳宇,陳宇不想管他,他就在下面一直喊,喊得人心煩,陳宇便不耐煩地把他拉了上去,幾個人就躺在屋頂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沉,等到第一個醒來的同伴不停地推搡着陳宇讓他快起來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已經吃過午飯睡過午覺從操場的另一端往這邊走了,幾個人便手腳麻利地下了屋頂,王朝陽自己下不來,又央求陳宇幫他,這回陳宇吸取了教訓,想着的是明哲保身,沒有搭理王朝陽,一溜煙跑進了教室,留王朝陽一個人在屋頂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可就是下不來。

陳宇驚魂未定地坐在教室里,眼睛一直盯着教室的門,他敢肯定老師是沒有看見他的,但不知怎麼地就是不能安心,然後他便看到了班主任牽着哭泣的王朝陽走進了教室,王朝陽歪着脖子沖他挑釁,那一刻陳宇的心沉了下去。

王朝陽由於揭發有功沒有受到懲罰,其他的幾個男生,包括陳宇在內則被叫到了講台邊上,一字排成一排。那天班主任可能是無聊,也可能是興趣大發,創造了一套全新的懲罰方式,叫作“自相殘殺”,就是讓這群淘氣的男生互打,從排頭的第一個出列,從頭到尾扇每人一個耳光,然後在隊尾歸隊,第二個再出列……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不敢用力,只能算輕輕的撫摸,雖然扇耳光這事怎麼看起來都是一件很爽的事,但爽幾次就要被爽幾次這簡單的道理同學們還是都懂得的。

就這樣,當撫摸這種溫柔的懲罰進行到排在最後一個的陳宇時,班主任看不下去了,他站到陳宇面前,用力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明白了嗎?要這樣!沒吃飯啊?”陳宇捂着臉頰點了點頭,眼淚就要掉下來了,可當他剛要伸手認真扇第一個同學的時候,班主任突然沒了興緻,沖大家擺了擺手:“算了,回到座位上吧,咱們上課。”陳宇當時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執拗着不肯回到座位,裡外只有自己挨了一個耳光,他質問老師憑什麼?老師說不憑什麼,你想要憑什麼?陳宇就沒脾氣了,害怕再挨一耳光那就得不償失了,只好憋着一肚子氣回到座位上,路過王朝陽的座位時,王朝陽正雙手托腮天真地笑着呢,那笑里滿是得意。陳宇當時真恨不得一拳揮過去,揍他個烏眼青。

好在放學的路上陳宇截住了王朝陽,他沒有太大的報復,只是想找回那一耳光,沒想到王朝陽吸了吸鼻涕冷靜地道:“你要是打我了我明天還是要告訴老師的,或者直接找到你家去,你自己看着辦。”這回他沒有笑,而是滿臉的委屈,陳宇恨得牙都痒痒了,可也真的不能拿他怎麼辦,只能把拳頭握得緊緊的,想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王朝陽永遠欠我一個耳光,響亮的!

轉眼兩個人又上了初中,還是同一個班級,陳宇又把那一個耳光忘得差不多了,還跟着王朝陽玩。那時陳宇開始偷偷地抽煙,這偷着抽煙最好的場所當然是廁所里,這優秀的地理位置也要感謝班主任是個女的,而碰上其他的男性教師,遞上去一根煙也就沒事了,他們還會拍拍你的后脖頸子贊同你的懂事。

陳宇最開始抽煙的時候沒帶着王朝陽,只是和其他幾個男同學圍在一起耍酷,後來有一次被王朝陽撞見了,覥着一張臉驚奇道:“噫!哥幾個幹什麼哪?帶我一個唄!”陳宇揮揮手,示意他到一邊去:“你會抽個屁?你就知道吃!”

王朝陽也不生氣,死皮賴臉地央求着:“給我一根吧,就一根,我就嘗嘗。”其他幾個同學心軟了,可陳宇還是一擺手:“滾,滾一邊去,別在這兒添亂。”王朝陽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就真的走了,臨了還用背影撂下一句話:“我就不會自己去買啊?牛個屁!”

隔天,王朝陽還真的帶了一盒煙來學校,他大搖大擺地來到衛生間,來到陳宇和其他同學的身邊,一亮出煙盒,大家都驚呼起來:“這麼好的煙,老貴了!”“瞧你那窩囊樣還能弄到這麼好的煙,不會是買的吧?”

王朝陽很是得意:“偷我爸的。”說著就每人散了一根,自己嘴巴里也叼了一根,剛要自己點火,“啪”的一聲,別人先把火遞到他面前了,王朝陽笑着把煙伸過去,感覺很受用,王朝陽也就這麼憑藉一盒死貴的煙加入了抽煙的團隊,陳宇這回沒有再說什麼,因為誰讓他也正抽着那根死貴的煙研究着為何死貴呢?

王朝陽這個人精明得很,自從憑着一盒煙加入抽煙團隊后就再也沒帶來過一根煙,每天都是蹭煙抽,但同學們也不怎麼追究,那麼一群人,每天交換着抽,也就不在乎王朝陽那一個人了。

為了防範抽煙被班主任發現,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解決身上的煙味,於是他們發明了一個方法,就是每次抽過煙后在操場上奔跑,讓風驅除身上的煙味,奔跑的時候還嚼着口香糖,驅除嘴裏的煙味,在他們嚼着口香糖在操場上來回奔跑,並像狗一樣互相嗅身上還有無氣味時,班主任時常會扶一扶眼鏡,猜測這群小子在搞什麼花樣。

好在班主任年紀有些大了,猜不透年輕人的玩意,還以為他們是在搞有氧運動,照這樣下去,他們抽煙的運動自然也會延續下去,可是事情壞就壞在了王朝陽身上,他在一節自習課上在窗台上抓來一條蟲子,無聊至極地掏出打火機燒蟲子玩,這可把鄰座的女生嚇壞了,那女生也着實沒見過世面,拼了命地呼喊,就像將要被謀殺了一樣,這樣,一直在教室門前徘徊的班主任沖了進來,一看到王朝陽手中的打火機,鏡片唰地閃過一道白光:“王朝陽,打火機哪來的?”

抽煙的事情就這麼敗露了,其實主要還是怪王朝陽膽小嘴松,班主任一問他就如實交代了,還把陳宇和其他同學全都供了出來,如果是在革命時期,陳宇敢肯定王朝陽一定屁顛屁顛去當叛徒。

對於抽煙這件事,班主任的懲罰倒是很輕,打掃一個月的教室,但是卻通報了家長,王朝陽的父親也就知道了自己那盒死貴的煙是怎麼丟的了。本來陳宇的父母知道了兒子抽煙的事也只是口頭教訓了一番,畢竟兒子已經大了,不能總打,可當王朝陽的父親帶着王朝陽來到陳宇家並一口咬定是陳宇教唆王朝陽偷煙的,這下陳宇的父親面子掛不住了,抽出皮帶猛抽陳宇,陳宇咬着牙還是疼得吱哇亂叫,而隔天王朝陽卻只是輕描淡寫地對陳宇道:“我也沒辦法,說不通的。”

“滾。”陳宇只有這一個字。

“你要我怎麼辦?事情已經這樣了,要不我死給你看。”王朝陽像是實心實意,陳宇也就不再好說什麼,把那句“去吧”咽了回去,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總覺得有些東西堵在胸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只能又咬了咬后槽牙。

進入高中后陳宇還和王朝陽是朋友,這回不是他記性不好,而是這所外地的高中他不認識別人,就王朝陽這麼一個多年的熟人,兩人的關係自然又要比從前親密了許多,陳宇也就不再計較從前的事情,漸漸地兩人還真發展出了一段友誼。

那時陳宇情竇初開,愛上了隔壁又隔壁班的女生,那女生長得漂亮姿態也高,都不會正眼瞧人了,而陳宇就愛她那股清高勁,可又不敢接近更不敢表白,只敢把這暗戀的情懷講給王朝陽,王朝陽一聽就笑了,他那時已經不是個胖子,人瘦了下來也清爽了許多,更認為自己是個帥哥且風度翩翩,又加之有幾個與之曖昧不清的女生,就自詡情場高手。於是這個情場高手就給陳宇出主意,可這主意也高明不到哪裏去——寫情書。

陳宇在情場是個新手,沒什麼個人見解和領悟,抓到個稻草就能救命,熬了幾個通宵憋出一封情書來,卻又不敢署名,交到王朝陽手中后又覺得不妥,這時王朝陽大手一揮,沒事,沒署名我也能給你說明白,你就等着瞧吧。陳宇就目送着王朝陽去了隔壁又隔壁的班級,那目光里飽含深情與期許,就快如同送戰友退役時那些警犬的目光了,只可惜他陳宇的目光沒有警犬那麼有洞察力,沒看出王朝陽背影里的小心思,所以當隔些天王朝陽拉着女生的手走在校外的小衚衕里時又被他撞見后,他才會瘋了一樣打了王朝陽一頓,可王朝陽並不覺得有愧於他,也不坐等着挨打,而是和陳宇對打起來,最後兩個人兩敗俱傷,但當後來陳宇回憶起來時說是自己多打了王朝陽兩拳,而王朝陽卻硬說是自己多踹了陳宇兩腳,反正是說不清了。

至於他們在一起回憶這件事又是很多年後的故事了,他們在高中打了那麼一架后基本就等於老死不相往來了,年少的過節什麼都能說得過去,除了愛情這件事,但好在後來王朝陽也和女生分開了,要不多年後他和陳宇還是不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喝酒。

這兩人高中畢業后緣分也就差不多盡了,分別考取了不同的大學,這些年也就偶爾逢年過節能在衚衕里見一面,其實在高中畢業前夕王朝陽是和陳宇說過話的,這事陳宇也記得,那時王朝陽和女生分手了,覺得還是朋友靠譜,就過來和陳宇道歉,陳宇聽不下去也不屑於聽他的解釋,最後王朝陽沒轍了,只好說事情已經這樣了,你想讓我怎麼樣?要不我死給你看。王朝陽就會這麼一遭。陳宇一聽就夠了,也煩了,擺了擺手啥話也沒說,就拋給他一個背影,算是再見。

“你說你當時多不講究,安的是什麼心啊?”陳宇喝得舌頭有點大,他現在是建築公司的老闆,大學畢業后獨立創業很是成功。他主動提起這件事就是為了表明自個早就不介意了,那時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太看重感情太意氣用事。

“沒安什麼心,就是也很喜歡她,行了,咱不說這事了行嗎?”王朝陽如今什麼也不是,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眼看奔三十的人了還要啥沒啥。他這次見面主要的目的是想要陳宇給他安排個工作。

“你能幹什麼啊?”陳宇問道。

“當司機,我會開車,我最近新考的駕照。”王朝陽給自己的定位很低。

陳宇思考了一下,覺得讓他給自己開車不合適,畢竟多年老朋友的情誼擺在那兒呢:“那你就干採買吧,開車順便買東西。”

這很出乎王朝陽的預料,拉住陳宇的手不停地感謝,後來實在說不出什麼新鮮的話語了就猛勁地喝酒,喝到最後就只會衝著陳宇傻笑。陳宇在那一刻莫名地心裏一咯噔,他好像又看到了從前那個總是給自己惹亂子的王朝陽,又感嘆時光真是如流水,能抓住的也就只有回憶了。

王朝陽剛進公司那會兒工作幹得還真不賴,起早貪黑的也不講究個上下班時間,由於整天在外面跑,一張粉白的臉也逐漸黝黑起來,看上去成熟穩重了不少。陳宇對他也挺滿意,想着他還是能吃些苦的,人長大了就是和小時候不一樣,也就把年少的那些事漸漸忘了。可是慢慢地他就聽公司的人反映王朝陽買的東西質量不是太好,可價錢卻不便宜,有拿回扣的嫌疑。對於拿回扣這件事陳宇無可奈何,公司干採買的沒有一個不是這號人物,在利益的引誘面前難免把控不住自己,但他知道,能拿到的回扣也就是很小的一筆錢,所以也沒和王朝陽正面說些什麼,只是旁敲側擊地講過些因小失大的事情,王朝陽點着頭,似乎很明白,也似乎不明白,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地過去了。

直到那一天陳宇在外面談事情,電話突然響了,接過後他整個人都不住地顫抖起來。公司最近在粉刷一棟居民樓的外牆,那天上午三個工人都從樓頂掉了下來摔死了,這是一起重大的安全事故,安全監督局也介入審查,審查到最後發現是安全帶出了毛病,這事就落到了王朝陽身上,可王朝陽只是個員工,事情還得靠陳宇來擺平。

那陣子陳宇忙得焦頭爛額,一邊要應對安全監督局另一邊要應對死者家屬,他把賬戶里的錢全都拿出來賠償了家屬,就再也掏不出一分錢來疏通安全監督局了,無奈,安全監督局只能一紙令下,公司停頓整治。陳宇知道這一整治就不知要整治到何時了,整個人也泄了氣,鬍子長了滿下巴,雙眼通紅,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待他在家裏睡了一天一宿恢復了精神后才想起去找王朝陽,這些天王朝陽這個人像是消失了一樣,但王朝陽並沒有真的消失,他只是躲在了家裏不敢出來,陳宇輕易地就找到了他。本來陳宇的打算是找到他就一定要打他一頓消消氣,可是一見到王朝陽就又覺得沒意思了,公司已經這樣了,打他一頓就能起死回生嗎?

王朝陽和衣窩在床上,頭髮亂糟糟的,看到陳宇眼神中滿是恐懼,他顫抖着從床頭櫃裏掏出幾萬塊錢:“這些是我全部的積蓄,我知道太少了,但是你還是拿去吧。”

陳宇搖了搖頭:“算了,自己留着吧。”

王朝陽哆哆嗦嗦地說道:“買那批安全帶我真沒拿多少回扣,就幾百塊錢……”

“就為了他媽的幾百塊錢你害死三條人命又他媽的毀了我的公司你覺得值嗎?!”說到安全帶的事情陳宇的火氣又“騰”地一下上來了。

“我知道不值,我哪想到會是這種結果啊,知道是這樣我也不能幹啊!”王朝陽努力辯解。

“你沒有腦子嗎?你的腦子是幹什麼用的?你不知道安全大於天嗎?你不知道你買的東西是牽扯到人命的嗎?你他媽的就是一頭豬!”陳宇徹底被激怒了。

“你現在還來罵我幹什麼?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已經知道錯了,你還想讓我怎麼樣?”王朝陽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這就是你的態度嗎?連句道歉也沒有嗎?你的心裏就沒有一點愧疚嗎?”陳宇怒不可遏。

“道歉有個屁用?別整那些沒用的了,你想讓我怎麼樣?要不我死給你看算了!我死了你就痛快了!”王朝陽又用老方法。

“去吧,去死吧,現在就去,你王朝陽要是不跳下去我都瞧不起你!”陳宇點了一根煙,看都不看王朝陽。

王朝陽在床邊猶豫了一下就沖窗口走去,然後拉開了窗戶真的爬上了窗檯,陳宇一看他要來真的,急忙跑過去抱住了他:“你他媽的還來真的!”

王朝陽一看陳宇抱住了他更來了勁頭:“不行,你讓我跳下去,我必須跳下去,我沒臉活了!”

“夠了!”陳宇一把把王朝陽抱下窗檯,“你死了我還得給你安葬,又是一筆錢。”

“我那幾萬塊錢夠埋自己的了。”王朝陽喃喃地說道。

“留着那錢回家看你爸媽吧,快過年了。”陳宇說道。

“你不回去?”王朝陽問道。

“不回了,這樣子怎麼回?”陳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又從兜里掏出車鑰匙遞給王朝陽,“開車回去吧,我爸媽要問起我就說我忙,別提其他的事情。”

“明白了。”王朝陽拍了拍陳宇的肩膀,陳宇轉身就走了。

走在漸漸熱鬧起來的大街上,陳宇就是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能對王朝陽一次次地寬容,一次次忘記他的劣行,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朋友情誼嗎?他覺得並不是那麼簡單,因為他不只對王朝陽,甚至對任何人都是如此地健忘與寬容,而這份健忘與寬容又是源於自己的精細記憶與心胸的狹窄,換個說法就是這份健忘與寬容是裝出來的,只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缺點。他手中似乎握着很多的線,每一根都連接着生命中的一個人,而每當一個人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后這根線就會越拉越緊,最後直到斷裂。他手中的線數王朝陽這根最長,現如今也是最緊的一根,他能感覺到,馬上就要斷了。“砰”的一聲,就面目全非了。

那是陳宇過得最落寞的一個春節,樹倒猢猻散,從前的狐朋狗友們一個個藏了起來,就連很多主動追求他的女生也冬眠了,他一個人在除夕的晚上喝了一整瓶的酒,看着窗外的煙花綻放個沒完沒了,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強顏歡笑了一陣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又過了幾天,這個難熬的年也算是過完了,他想着王朝陽也該回來了,等他把車還回來自己就把車賣了,用最後的這筆錢再疏通疏通。他就要給王朝陽打電話,可是電話還沒撥通王朝陽卻敲門了,一進來就神色慌張地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了?”陳宇問道。

“出事了,我開車撞死人了!”王朝陽不停地在屋子裏打轉。

“到底怎麼回事?”陳宇的頭“轟”的一聲。

“就是開車回來的路上撞死人了,還能怎麼回事。”王朝陽說著掏出車鑰匙丟給陳宇,“車我開回來了,我管不了別的了,我也沒轍了。”

“你他媽的逃逸了?!”陳宇吼道。

“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人肯定是死了,飛出去十多米!”王朝陽哆嗦着描述,“我現在該怎麼辦?”

“自首啊!肇事逃逸這罪可大着呢!”陳宇說著拉着王朝陽就要出門,王朝陽卻甩開了他:“自首什麼啊?自首也是要蹲監獄的!我不去!”

“你不去?你不去就等着警察通緝你吧!”陳宇氣得渾身發抖。

“這是你的車,要找也是找你,找不到我!”王朝陽突然這麼來了一句,一副無賴相,“現在車就在你家樓下,

警察一會兒就到了,就算你說是我開的車也沒有證據!”王朝陽說著就要走。

“你不能走!你不能這麼對我!”陳宇拉住他,“你這麼做太不道德了,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

“不是我害你,是事情已經出了,已經這樣了,你也不能害我啊?你這些年什麼都享受到了,我還什麼都沒幹過呢,反正我不能進監獄!”王朝陽已經胡攪蠻纏了。

“可是事情就是你乾的啊!你他媽的怎麼能這麼無賴!我公司公司讓你弄沒了,現在車子也保不住了,我也不能再為了你進監獄啊!你他媽的還有良心嗎?你他媽的還是人嗎?!”陳宇整張臉漲紅着,眼裏的目光卻冰得能殺人。

“是,是,這些我全都知道!那你想讓我怎麼樣?你是不是就想讓我死在你面前?”王朝陽又來老套路,“好,我現在就死給你看,我就是死也不去自首!”王朝陽說著就往窗前走,然後打開窗戶,爬上窗檯,陳宇又迅速地跑到窗前,王朝陽以為陳宇還會抱住他,但是沒有,陳宇在他身後輕輕地推了一把,王朝陽就翻出了窗外,一雙驚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朝陽,“砰”的一聲,面目全非。

陳宇立在窗邊點了一根煙,看着風把煙霧吹得慌亂,內心卻出奇地平靜,就在那一刻,他知道世界上從此再也沒有了王朝陽,手中的線終於斷了一根,他感到世界安靜極了。

【千元大獎點評】:你生命中總有那麼一群人。你和他們自小相識,相知相伴,一同成長,走過無邪無知的童年,走過銳意張狂的少年,步入滿懷希冀的青年,而後又一起面對中年人生的坎坷灘涂。陳宇之於王朝陽,是夥伴,是依賴,是在任何危機關頭都可以推出去,放在身前,擋住那些刀槍劍戟的傷害的堅實肉盾。偷吃東西被發現了,沒關係,還有陳宇嘛。抽煙被老師抓了,沒關係,還有陳宇嘛。追漂亮女生,但是朋友也喜歡她,沒關係,反正對方是陳宇嘛……一個個事件如同根根分明的線段纏繞糾葛,王朝陽就像是縮在繭里的那隻安逸白胖的小蟲,只是他從沒想過,線那一頭被拴住的那個人,對他的看法到底是怎樣的。

吳忠全用不疾不徐的步調帶領我們走完了《線段》的旅程。在《橋聲》和《有聲默片》后,他的敘事技巧越發精湛,同時又在老練之中發酵出一絲細膩的情感,順理成章地奪得了本月的“千元大獎”。希望讀者能靜下心來,讀完這篇看似平和實則詭譎的小說,相信你一定能夠獲益良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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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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