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八)

第10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八)

第10章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八)

文/李茜

再次走出酒店時,已是中午。我拒絕了姚霖凱和陳閔雯一同陪我找石勝的請求,執意要一個人去石勝之前工作的公司。

當我們將實情向陳閔雯坦白之後,整個上午在她的震驚、不肯相信、失聲痛哭當中不知不覺流逝了。我站在一旁,看着姚霖凱有些僵硬地安慰着陳閔雯,看着他眉宇間的不忍心,有種置身其外的錯覺。我感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跳得鈍重而倉皇,像一枚快要失靈的鐘擺,我所有的氣力都必須用在維持它的繼續擺動上。

在此之前的七天裏,每一天我都比陳閔雯痛苦一千一萬倍,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地獄,並且結局很可能是永世不得翻身。可眼下,即便是地獄,我也必須在這輪迴煎熬中找到石勝,我要維持這副搖搖欲墜的身軀不至崩潰,我不能哭,不能允許自己流露再多一絲感情。

但至少,我在這無路可退的悲戚當中,還能找到一絲寬慰——那就是我見證了姚霖凱和陳閔雯之間那道隔絕已久的心牆,在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下,竟奇迹般地有了塌陷的縫隙。

石勝,這都是因為你吧……我在心裏喃喃,其實我們發現得太晚,一直以來,你才是能小心翼翼地維持我們四個人之間平衡的那個人,你就像引線一樣將四個人聯繫在一起,不至於分道揚鑣。即便到了如今這樣的境地,你的存在依然能讓姚霖凱和陳閔雯忘記彼此之間的隔膜,你如果能知道的話,也會同我一樣,為老朋友感到些許欣慰吧。

可是,你到底……在哪裏?

我強忍着心頭快要傾覆的絕望,勉強發出聲音:

“我……現在去他親戚開的公司問一下……”

“等等阮叢,我跟你一起去。”姚霖凱滿臉擔憂地邊說邊站起身。

“我也去……”陳閔雯小聲附和。

“不。”我平靜地搖搖頭,“姚霖凱,你還要上班……”

“現在還管得了那些事嗎!”他有些生氣地打斷我,

“阮叢,我說過你來上海以後我會幫你,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不好……至少,讓我跟你一起去好嗎?”

“我知道你着急石勝,也擔心我……”我倔強地抬頭直視着他,“但現在你和我一樣,也是沒有一點頭緒的,這樣瞎找下去只會浪費時間。現在我先去看石勝親戚那邊會不會有線索,如果有事我會立即和你聯繫,你就能從這裏直接開車去找,這樣分開行動也能節約一些在路上的時間,對不對。”

看我說得冷靜理智,姚霖凱猶豫了一下,最終默認地點點頭:“好吧,我在這邊等,但你要保證有任何情況都馬上打電話給我!”

我一邊答應,一邊用儘可能嚴厲的語氣對還不死心的陳閔雯說:“至於你,就好好待在酒店,想想怎麼解決你自己的那堆爛攤子吧。”

陳閔雯神色一黯,像是被捉到痛腳,不甘心又有些膽怯地坐了下來。她的眼中還含着未及擦乾的眼淚,頭一低,淚水似乎又要掉下來。

我強撐着雙腿走出酒店,叫了輛出租車前往位於閔行區的那家公司。

直到出租車駛離,我刻意綳直的脊背才無力地倒在椅背上。對不起,姚霖凱,陳閔雯,我根本沒有你們看到的那麼冷靜,那麼堅強,我只是不敢再面對你們,我怕被你們看到我崩潰的樣子。

那家公司位於日本人、韓國人的聚集區內,四周的建築、商店門面上幾乎都是韓文和日語的標牌。我憑着記憶尋找,多年前當我和石勝還在交往時,他曾經帶我來過幾次。謝天謝地它並沒有搬走,反而擴大了辦公場地,當年僅有的一間辦公室,如今似乎已租下了兩層樓。

當時公司是由石勝的舅舅在經營,可後來聽說他舅舅因病去世后,就交給了兒子,也就是石勝的表哥打理。

我原本打算先想辦法見到那位表哥之後再向他打聽情況,但前台負責接待的女孩好說歹說非要有預約才能見老闆,我沒有辦法,只能小聲地說明來意:“我是來找……以前一直在這裏工作的石勝……”

女孩的臉色忽然一變,她瞪大眼盯着我,看得我心裏發慌,這才遲疑地說:“你等等……我打個電話,看看老闆肯不肯見你……”

她熟練地撥了幾個數字,一隻手擋住嘴低聲說:“喂,林總,這裏有一位阮小姐,說是想找……石勝……”

女孩提到“石勝”兩個字時膽戰心驚的語氣讓我不由得頭皮發緊,來不及仔細分析,女孩已經放下電話:“林總說他在樓下那家韓國餐廳見你,你先下去吧,畢竟這種事在公司里被人聽見不好……”

“這種事……?”

女孩左右打量了一下,見沒有人注意到我和她,才湊近我跟前說:“其實前幾天有警察來公司問過石勝的事,這裏人多口雜的……”

她繼續嘀咕着些什麼話,我卻已震驚得全然聽不進去了——警察已經來過這裏了嗎?該不會……他已經被逮捕了吧?!

我渾渾噩噩地下了樓,在餐廳里等了幾分鐘,就見一個穿西裝,有些胖的男人走進來:“你是阮小姐吧?”

“對,對,是我……”我連忙站起身。

“你坐,你坐,我還有事,說一會兒就走。”他的態度有些冷淡,臉上掛着商人訓練出的職業微笑。

我定定神,試探地問:“我剛才聽前台說,警察已經來過了?”

對方冷笑了一下說:“阮小姐倒是消息靈通得很,是,上星期剛來問過話。我正在接待一個大客戶呢,結果來了這事,你說我倒不倒霉?我真是死都想不到石勝會做出這種事,一開始警察問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們找錯人了。唉,虧我和他是表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還好他已經離開公司,不然我非得被他連累死!”他語氣譏諷,令我聽得很不舒服,但無奈現在有求於人,只能懇求道:“你和他一起長大,會不會有什麼地方是他現在可能去的……?”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去?什麼叫‘去’,那叫畏罪潛逃!”

我暗暗握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手:“拜託你,我是真的想找到他……”

他不回答,而是饒有興緻地打量着我:“你跟石勝到底什麼關係,女朋友?我以前怎麼從來沒見過你,也沒聽他提起過姓阮的人……你該不會是他養在外面的小情人吧,還是小三啊?石勝他又沒多少錢,有什麼能耐讓你這麼著迷的?該不會是……床上很厲害吧?”

他那副惡俗的嘴臉讓我感到噁心,我綳直身體,拚命克制自己起身離開的衝動,低聲下氣地說:“求求你了,任何有可能的地方都行,求求你想一想……”

他嫌無趣地哼了一聲,雙手抱在胸前,不耐煩地說:“我跟警察也說了,我不知道石勝在哪兒,他辭職以後我就

沒見過他,也沒跟他聯繫過。不過……”他壓低聲音,“石勝不是有個正牌女朋友擺在枱面上的嘛,你該去問她呀。”

大學畢業的這道坎,我過得磕磕絆絆。我的專業本來就是每個學校都會有的漢語言文學,學校雖然有一些名氣,但這專業根本不值錢,出路就那麼窄窄的幾條。再加上我從來不是那種熱衷實踐活動的人,成績也不上不下,能選的路就更少了。實話說,憑着學校的招牌,如果回到南城的話,倒還能唬住些人。可在上海,那張畢業證真可謂一文不值。

眼看班上的同學要麼憑實力要麼憑家裏的關係一個個都陸續找到了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而我卻依舊在投簡歷、面試、不通過,或者通過了的儘是些看上去不可靠、工資很低的小公司,心裏的焦灼自然與日俱增。

偏偏這段時間我媽像上癮了一樣,每天一個電話,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叢叢,媽媽的那些麻將搭子呀,都誇儂最有出息,肯定是要進大公司的,儂可不能給媽媽丟臉!媽媽苦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回上海享享福嗎!”如同緊箍咒一般,讓我越發頭疼。

我這時才真正意識到,“要回到上海”這個目標,比我想像中困難得多。此時的上海一改之前海納百川的大都市做派,成了巴爾扎克筆下的守財奴葛朗台,將口袋捂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點風。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是我的室友,那個來自陝西農村的王潔意想不到地幫了我。她從大一就開始利用周末和寒暑假打零工,為了賺學費,也為了省下車旅費,大學整整四年她沒有回過一次家。正因為她豐富的工作履歷,還沒等畢業,她就被一家外企內定。剛好那家公司還缺幾個行政助理,說白了就是後勤,她便趁機推薦了我。

在王潔的幫助下,我總算得以找到一份聽上去還算體面的工作,至少夠我媽在她的那些麻將搭子面前自吹自擂。我對王潔的感激自然不用說,將她看作是在公司里的依靠,和她的關係也比從前親密了許多。

與我的四處碰壁相反,姚霖凱這段時間過得可謂順風順水。雖然還有一年才畢業,但因為成績優異被導師賞識,已經將他推薦到知名的建築設計公司實習。同時,那個讓他心動的芭蕾女孩似乎也對他產生了好感。

即便是時過境遷的如今,我對江語珊的感覺依然是神秘的。是的,那個出現在姚霖凱的相機鏡頭中長相酷似陳閔雯的女孩,她叫江語珊。她有着和陳閔雯相似的五官與同樣濃密垂順的長發,但氣質卻與之南轅北轍。陳閔雯是那種無論外表裝扮得多麼精緻迷人,骨子裏仍有股掩不住的蓬勃生氣的女孩,就像紮根在泥土裏的青竹。而江語珊,她給我的感覺是一條隨風擺動的柳枝,是飄搖而不堪一擊的。

並且更加出人意料的是,照片里的她楚楚可憐得像個少女,也一度讓姚霖凱以為她是舞蹈培訓中心的學生,可她的實際年齡卻比我們大了四歲,二十七歲的她是培訓中心的舞蹈老師。

這樣的年齡差距也許也曾讓姚霖凱卻步,但因為改建工作的需要,經常出入培訓中心的他最終還是與這個女孩真正相識,並在不知不覺中贏得了她的好感。

這童話一般的發展對我來說卻並不奇怪,畢竟姚霖凱是這樣優秀的男孩,老天已如此偏愛他,將相貌、才智、前途都一一奉給了他,現在再賜予他一段童話中美滿的愛情,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我和江語珊正式見面是在姚霖凱大學畢業之後,我已經工作一年,那天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支支吾吾地說要有個人想介紹給我認識,我怔了怔,心裏很快便有了答案。也談不上多麼失落,畢竟我已不是當年十八九歲的青澀少女,心裏除了苦澀的暗戀再也裝不進其他東西。我二十四歲了,從行政部調到了銷售部,每天的工作是將顧客當作衣食父母,和競爭對手鬥智斗勇,為了銷售業績寢食難安……那些捧一本席慕容的詩集,被裏面的一首短詩“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總有一些什麼/會留下來的吧/留下來作一件不滅的印記/好讓好讓那些/不相識的人也能知道/我曾經怎樣地深深地愛過你”而自傷自憐的日子,已經像是上輩子模糊而遙遠的記憶,在奔波忙碌的現實面前早早敗下陣來。

那個周日,我來到約好的餐廳,剛要進門,卻聽見身後有熟悉的聲音喊:“咦,阮叢?”

我微微一愣,甚至以為是自己幻聽了——否則偌大一個上海,為什麼會偏偏在這裏聽到陳閔雯的聲音?

“發什麼呆呀,這才多久沒見,不會就要裝失憶了吧?”陳閔雯走上前,裝作不滿地撇撇嘴。

“……當然不是。”我穩了穩心神,假裝隨意地說,“我這不是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你這位貴人嘛。”

“喲,幾天不見越髮油嘴滑舌了哦,學會拍馬屁了。”陳閔雯說著,很自然就推開餐廳的門往裏走,我也不得不滿腹狐疑地跟了進去。

“那是,你去做兩天銷售試試,保准學得比我刁滑一百倍。”我嘴上開着玩笑,心裏卻越揪越緊。雖然我不知道陳閔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但是萬一讓她碰見了姚霖凱和他即將介紹的“那位”可怎麼辦?

“您好,請問是兩位嗎?”服務生迎上來殷勤地問。

“哦不——”我剛要說話,卻已被陳閔雯搶了先。

“不是,有位姓姚的先生應該已經預定了位子。”

“——什麼?!”我失聲喊了出來。

陳閔雯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怎麼了?難道……不是姚霖凱約你來這裏的?”

“不、不是……啊不對……是……”我語無倫次地說。

“到底是不是啊,你怎麼了阮叢,不是姚霖凱打電話說要和我們聚一下的嗎?”

“我……”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現在的狀況,不遠處已有聲音響起。

“阮叢,陳閔雯,你們來啦。”

我心裏一緊,訥訥地回過頭,只見姚霖凱正穿過大廳向我們走來。幾個月不見,他似乎變得成熟了一些,穿一身深色的休閑西裝,顯得利落又不失穩重:“我訂了二樓的包間,上來吧。”

“姚霖凱,你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在哪裏聚會不好,來這麼高級的餐廳,做建築設計這麼賺錢啊?”陳閔雯拉着我跟了上去,嘴上仍不肯放過似的揶揄着。

姚霖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今天有點特別的事。”

我看着他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笑容,突然一股涼意躥上脊背——他……姚霖凱不會是沒有告訴陳閔雯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吧?不,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告訴過陳閔雯他已有了別的喜歡的女孩!

我下意識地一把抓緊了陳閔雯的手,似乎是拽疼了她,陳閔雯側過頭看了我一眼:“阮叢,你今天不對勁呀,一驚一乍的……”

“沒、沒什麼……我剛才上樓梯沒踩穩……”我低着頭不敢看她。

“哈,我還以為你銷售部的每天穿高跟鞋,已經能穿得像踩風火輪了呢。”她還有心情打趣,卻不知我此刻已是如墜冰窟。

其實我不知道陳閔雯對姚霖凱到底是什麼感情,除了大學時看到的那一吻,並沒有更多的證據能夠證明陳閔雯是否在意姚霖凱,或者僅僅是把他當成打發時間的遊戲。畢竟姚霖凱對於像我這樣的普通女孩來說是光芒,但對於自己就是發光體的陳閔雯來說,姚霖凱也許只是一個沒什麼特別的大學畢業生。更何況她算是已經身處星光萬點的演藝圈,看到的,接觸到的,自然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世界。

也許一切只是我庸人自擾,也許陳閔雯壓根就不在乎姚霖凱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那麼,姚霖凱是不是終於看透了這一點,才會選擇將我們叫到一起,像和朋友們分享驚喜一樣將這件事告知我們?

想到這裏我剛準備鬆一口氣,卻突然打了個冷戰——既然是叫上了朋友們,也就是說,姚霖凱今天也叫了……石勝?!

這個名字像鋒利的匕首一樣將我的思緒幾刀便攪得一團亂。自從一年前在劇場外那次真正的“分手”之後,我便再沒有見過石勝,也沒有聽到過任何關於他的消息。偶爾與姚霖凱、陳閔雯聯繫時,他們也都避開了有關石勝的話題。短短一年時間,他像是已成為了我記憶中的一塊琥珀,被包裹上厚厚的松脂,看得到的都是過去,不會再有後續。

可今天這樣一個重要的時刻,姚霖凱必然也是想叫上石勝一起分享的吧?我並不是怕再見到石勝,而是想起了當初所利用來分手的那個理由——我是因為始終無法放下對姚霖凱的愛而要同石勝分手的——那麼今天即將上演的一切,不就將把我定格為一個劣質的笑話,箇中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或者,由始至終,從我年少時不自量力地開始一場沒有可能的單戀開始,我便一直是個寡淡的笑話,只是不自知而已。

我的腳步越來越重,這短短的樓梯像是將我將近十年的歲月都踩為了虛空。

“對了,怎麼沒見石勝,你應該也叫了他吧?”陳閔雯忽然想起來似的問了一句。

我頓住腳,只想轉身逃走。

也許是看到我臉色蒼白,姚霖凱若有所思地說:“哦,他呀……說是有點事來不了,我會單獨跟他說這件事的。”說完,他悄悄向我示意一眼。

我頓時覺得千斤重擔都卸了去,心裏明白其實是姚霖凱考慮避免我和石勝見面尷尬,才特意沒有叫他,心裏不由得感激他始終是這樣為人着想的人。

“到底什麼事呀,搞得神神秘秘的,打了這麼久啞謎也該給個答案了吧。”來到二樓,陳閔雯有些不耐煩地說。

“這不就要給謎底了么。”姚霖凱嘴上說得輕鬆,眼睛深處卻有一絲猜不透的暗,他推開包間門,裏面坐着一個長發披肩的漂亮女孩,見到我們進來,連忙站起身。

“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好朋友,阮叢、陳閔雯。”姚霖凱指了指我們,又指向那個正彬彬有禮微笑着的女孩,說,“這是我女朋友,江語珊。”

在這一刻,我的手突然被陳閔雯死死拽住,用力得像是在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包廂里一時靜極了,我不知道這僅僅是消化驚喜所需要的震驚,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但被抓得生疼的手掌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是一枚炸彈,已在一瞬間讓陳閔雯的所有理智灰飛煙滅。疑問只有一個,她心中的天翻地覆,是否會波及別人,是否會將今天的聚會徹底攪亂?

“……姚霖凱,你這也太突然襲擊了吧,都不打預防針的嗎?”僵持中,我只有硬着頭皮試圖圓場。

“我這不是怕先說了你們又火急火燎的,乾脆約了出來見面,什麼疑問都沒有了。”他淡淡地一笑,像是識破了我蹩腳的偽裝——我是早就知道他和江語珊的事,只不過今天才見到真人而已——但在陳閔雯面前,我不得不裝出與她不相上下的吃驚。姚霖凱沒有點破,朝服務生招招手:“這裏可以上菜了。”

“你也真奇怪,好朋友里難道沒有男孩子嗎?”坐下后,今天的女主角——江語珊,操着軟糯的上海普通話問。我聽出來這話聽起來是在問姚霖凱,實質上卻是將皮球踢給了我們。

“當然不是,不過那些都是大學同專業的,阮叢和陳閔雯跟他們不一樣。”姚霖凱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嗯?怎麼不一樣了?”江語珊的眉毛微微豎起,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和她們,還有一個男孩石勝——他今天有事來不了,我們四個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而且父母里都至少有一個是上海老知青。這幾年在上海讀大學,大家關係也更近了,跟別的那些朋友不一樣。”姚霖凱微笑着解釋。

“哦,就你們是同鄉的意思嘛。”江語珊順勢點點頭,小鳥依人地靠着姚霖凱的肩膀對我們說,“這也真是難得呢,這麼遠來到上海還有聯繫。我認識的好多外地人,好像都不在乎這些的。”

進包間后就一直沒吭聲的陳閔雯像是被這句話打中了開關,冷不丁冒出一句滬語:“儂阿真會開玩笑,姚霖凱,吾啥時光跟儂變成同鄉啦?(你可真會開玩笑,姚霖凱,我什麼時候跟你成了同鄉了?)”

我忍不住轉頭看向陳閔雯,看着她從最開始的面無表情像換了一張臉似的,眼中光芒大盛,臉上自然而然地浮出迷人的微笑:“哎喲,我這總算是緩過神來了,姚霖凱通知我們的時候,只說有事要說,看他一本正經的我還以為是他要調職了還怎麼樣,千想萬想也沒想到這一出,真是又驚又喜,恭喜你們啊。”她無懈可擊的笑容配上如水波流轉的眼眸,整個人光彩熠熠,那種富有侵略性的美麗,不只讓我、姚霖凱,連初次見面的江語珊,也禁不住微微張着嘴,彷彿被陳閔雯散發出的光彩所懾。

這一刻,我在心底不由得將兩個長相頗為相似的女人放在了天平的兩端,毫無疑問,陳閔雯贏了。

並非我的偏袒,雖然江語珊也很漂亮,但在陳閔雯的勃勃生機面前,她的美便顯得太過柔弱,太過循規蹈矩,像悄無聲息的花苞,自然無法與正當怒放的花朵比搶眼。

我看到姚霖凱眼中原本的平靜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攪動,那一閃而逝的猶疑,讓我心裏一動——難道,不只是我,連姚霖凱也在比較着這兩個女人?他不是說讓自己心動的是江語珊嗎?他不是決定了要和江語珊在一起了嗎?

那一席飯最終成了陳閔雯的個人表演,她興緻勃勃地問及姚霖凱與江語珊相識、相愛的經歷,用適當誇張的表情讚歎他們的相遇,還說要求授權給她以後將這一幕用到她的劇本里,順勢便講起娛樂圈裏的一些內幕新聞,某個知名演員的爆料啦,某對明星情侶其實只是作秀啦……女人總是對這樣的明星八卦沒有抵抗力,而這正是陳閔雯身處其中的,對於普通人而言神秘又極富吸引力的圈子。論起談資,只是一個外企銷售人員的我,只懂建築的姚霖凱,包括大半時間都耗在舞蹈上的江語珊,又有誰能與陳閔雯相提並論呢?

很快,席間的話題便被陳閔雯牢牢掌控,再也沒有折回“姚霖凱有了女友”這個原點上。而我也在姚霖凱越來越受挫的眼神中,確認了一個答案——那就是,他今天叫我們來的用意,就是想向陳閔雯示威,就是想看到她挫敗的樣子。他也許是想以此作為反擊,用來報復那個將他作為玩具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陳閔雯。

可是,他失敗了。他敗在他還掛心着她的反應,而她則表現得毫不在意侃侃而談。他終於明白,在她陳閔雯心裏,姚霖凱這個人有沒有女朋友,跟誰在一起都毫無所謂——而且該死的,就算到了現在,她依舊那麼美,甚至因為有了對比物而顯得更加美麗不可方物,他輸得一塌糊塗。

離開餐廳時已是晚上,姚霖凱心不在焉地向我們告別,和江語珊並肩離開。我目送着路燈下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像剛經歷完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一樣心有餘悸。

我長出一口氣,對身旁的陳閔雯說:“那我也先回去……”

話還沒說完,我的手再次被抓緊,那樣拚命使出的力氣讓我一瞬間回到剛進入包間的一刻,而之後的種種精彩表演彷彿都成了幻覺一般的雲煙。

“陳閔雯……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忐忑不安地問。

“……”沉默了幾秒鐘,她垂着頭,長發遮住了臉,看不清表情,只是喃喃地開口,“不要走……阮叢,求求你現在別走……”

“你別嚇我,到底怎麼了?!”我被她的樣子驚到,連忙將她的身體撐起來,“陳……”

聲音就此被阻——這個我想喊她名字的女孩,這個高高在上、光彩奪目的寵兒,這個剛剛贏下了一場“硬仗”凱旋的勝利者……她眼裏碎光閃爍,不是昂揚的戰火,不是誘人的迷離,是淚水,是一顆顆的眼淚溢出眼眶,蠻橫地抹開了她一絲不苟的眼妝,從晶瑩到污濁,順着臉頰滑落,留下兩道深深淺淺的斑駁污跡。

那一刻,我發覺自己不受控制地抱緊了她顫抖的身體,像攙扶一個狼狽的逃兵,更像是兩個傷痕纍纍的戰俘相互依靠——儘管她們當中的一個不知道另一個的心跡,而另一個,則是剛剛才懂得。

原來在愛情這場戰役上,我們都輸給了同一個人。

“姚霖凱最後一次問我,到底喜不喜歡他,我以為他只是隨口一問,就像這幾年他一次又一次在問的一樣。我說喜歡啊,當然喜歡,如果不喜歡的話我為什麼還來一直找你?他突然扳過我的臉,用我從沒見過的樣子,一字一句地問,我說的是,你的喜歡是不是像我對你的愛一樣,你是否愛我到可以放棄對別人的喜歡?我忽然意識到,這一次他是認真的。可是他問得太突然了,我沒有準備好回答……不,也許應該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真的投入一場只有兩個人的愛情……你可能要笑話我,阮叢,戀愛不就該是兩個人的事嗎?可是我確定不了,我下不了決心——因為一旦開始真正的只屬於兩個人的戀愛,結局就只剩兩個,要麼步入婚姻,要麼分手。可是現在我還看不清呀,我看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經能和眼前這個男人一起走到結婚那一步,如果不能,我就要永遠地失去他了嗎?我不想……我不想要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在酒吧里,陳閔雯已經喝得有些醉意了。她搖晃着杯中的伏加特,眼神迷離地說著真話:

“說到底,是我太貪心了……追我的人有很多,我雖然喜歡姚霖凱,可他在一群追求者裏面,也不顯得多麼特別了。是,他人是很好,可是其他呢,前途呢,財富呢,地位呢?比他好的人有不少啊……我問我自己,我已經愛這個人愛到能夠放棄那些東西的地步了嗎?我答不上來……阮叢,你可以笑我,看不起我,說我是在褻瀆愛情……但是沒辦法,我就是看重這些東西,我就是這麼膚淺,我就是拜金,因為我有不起!”

她仰頭作勢要將滿滿一杯酒喝下,我伸手去搶酒杯,卻只剩小半在杯里。

“你知道那種從小在親戚家寄人籬下看人眼色過日子的滋味嗎?你知道他們年復一年在你面前嫌棄我爸媽寄的生活費根本不夠在上海花銷他們要為此墊多少錢是什麼感覺嗎?你知道學校里那些上海小姑娘打扮得時髦漂亮,可你只能穿什麼表姐、阿姨穿剩的衣服是什麼感受嗎?你知道從小就沒有爸媽去開家長會,老師和同學也不把你當成上海人,小時候一遍遍地跟人強調我爸媽也是上海人,是知青,但根本只會被一群小孩笑話沒爹沒娘,長大一點懂事了,就再也不肯提家裏的事,最怕別人問到你爸媽在哪裏……你知道這種感覺嗎?有時候我甚至寧願自己的爸媽就是南城人,我就生活在南城……每次過年回家,看到爸媽在外人面前一次次強調我們是上海人的時候,我其實很想糾正他們,醒醒吧,沒有人會承認你們還是上海人了,你們和上海的那點關聯早就沒有了,知道現在你們這副自欺欺人的樣子有多麼可笑嗎,可笑又可憐!”

陳閔雯的話像一把圖釘撒在我心裏,一顆一顆扎出了血點。

“可是……”她昏昏沉沉地又倒滿了酒,“可是我好不甘心啊,阮叢,憑什麼因為歷史的原因要讓我們一家成為笑柄,讓我和爸媽兩地分離,讓他們沒有錢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沒有人來糾正這個錯誤,只有錢能改變現狀,可是我沒有啊!我只是一個靠寫字混飯吃的人,要寫到什麼時候才能賺夠錢將我爸媽接回上海,才夠買房子讓他們住下?那時候我幾歲了,他們呢,是不是已經很老很老了,我跟我爸媽在一起的時間還會有幾年?”

她說到這裏再次滲出了淚水,將原本就已污漬斑斑的臉重新染濕。

“我從兩歲起就離開他們了,我已經二十幾年沒跟他們在一起生活,我不想今後的十幾二十年還要和他們分開……所以你懂了吧,我需要錢,我需要很多很多錢,越早越好,這樣我還能跟爸媽多些時間在一起。除了結婚,我想不出比這更快更保險的辦法……所以我沒辦法回答姚霖凱,即便他很優秀,很可能將來會有前途,可那需要等待,而我等不起啊!現在我年輕,好看,才會有這麼多條件好的人來追我,等過了幾年萬一我下錯注賭輸了,你以為現在的那些人還願意再來找我嗎?那時候我就回不了頭了……”

“別喝了……”我見她又要倒酒,連忙將酒瓶藏在身後。除了這句話,我也再說不出別的來。如果是當初剛來上海懵懂無知的我,大概會看不起有這種想法的陳閔雯吧。可是在經歷了這一年大大小小的事,在真正撞到了“現實”這面堅硬的、凹凸不平的牆壁后,我已漸漸變得無話可說。

“我現在知道了,那一次我又含混過去,是讓姚霖凱真的死心了。是啊,一個女人如果不願和一個男人共患難,又憑什麼要求他一直等下去,甚至願意與她同富貴呢?”陳閔雯自嘲地笑着,眼淚卻不斷從眯起的眼角中滾過,“我想我只是……還沒有適應過來吧,還沒有適應從今以後生命里再不會出現這個叫姚霖凱的男人了……”她竭力忍住眼淚,擠出笑容望向我的神情,令我此生無法忘懷。

“別擔心,阮叢,我就哭一會兒……過了今晚,我就會好起來的,我發誓。”

大概是陪陳閔雯喝多了酒,也更因為昨天那些事,星期一早上一起來便覺得頭痛欲裂,渾身無力。想到現在正是銷售旺季,請假一天業績會大受影響,我不得不強撐着身體來到公司,卻也一整天過得渾渾噩噩。

快到下班時間,我正準備收拾東西,卻聽見王潔的聲音說:“阮叢,你過來看一下!”

王潔和我現在同在銷售部,是我所在的銷售小組的組長。

“怎麼了?”我來到她的辦公室,卻見銷售部經理和另一個生面孔也在,連忙正色道,“經理……”

“你們是怎麼做事的?這麼重要的客戶數據都能搞錯,這個月工資是不想要了嗎,還是直接不想幹了?”經理怒氣沖沖地指着我和王潔罵了幾句,又拍了拍身邊那個看起來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要不是技術部的小丁留心多看了一遍,要是傳到客戶手裏你們傾家蕩產也賠不起公司的損失!”

“對不起,吳經理,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做好檢查。”王潔立即躬下身,將錯誤全部攬到自己身上。可負責直接輸入數據的人是我啊……

我連忙擋在王潔跟前,也躬下身:“不,這件事是由我負責的,錯都在我!”

“行了,現在來搶着認錯有什麼意義,你們組這個月獎金全部扣除。今晚給我好好待在這兒把數據重新改好,最遲明天一早就要發給客戶,再出一點錯,你們倆馬上給我收拾走人!”經理說完,將辦公室門狠狠一摔走了出去。

我像是被石頭砸了一般,覺得頭疼得更加厲害。本來那數據就十分繁雜,足足花了我一個星期的時間才整理出來,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如果重頭再來,根本不可能在一晚上就整理清楚。

“對不起……是我連累你……”我訥訥地對王潔說,不敢看她的臉。

“現在沒時間說這個,先解決問題,你把數據單給我,我幫你一起查。”王潔將已拿在手中的提包往地上一扔,雷厲風行地行動起來。

“……好。”我心裏的感激無法用言語表達,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把單據找出來,卻又想起一個難題,“但是改完錯還要把原先輸入的數據也改了,我花了一整天才輸完,明天一早就要發出的話……”

王潔也意識到憑我們兩個人時間根本來不及,不由蹙起眉拚命想解決辦法。

“那個……”一直沒開口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說,“要

是你們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幫你們直接從後台改數據,多個人也能省點時間。”

我吃驚地抬起頭看着這個人,他穿着白襯衫、卡其色的休閑長褲,一雙黑色帆布鞋,戴眼鏡,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與我視線對上的時候,明顯變得有些拘謹。

“這……真是太感謝你了!”王潔鬆了口氣,就勢挽起袖子,“那咱們開始吧。”

我忙着走去座位上把電腦重新打開,卻聽見身後王潔順口問了句:“對了,我們跟技術部的人不常見面,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哦,我叫丁遠平。”男生說著,也走出了辦公室。

凌晨兩點,我們總算把數據上的錯誤一一找出並修改過來,只差最後的輸入。我想起王潔明天還要見客戶,便勸她好歹回家休息一下。

“可是你們這邊……”“就剩輸入了,這不是有小丁這個專家把關嘛,我保證不會再犯錯了。”我連忙說。

王潔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那好吧,我先回家梳洗一下,不然就這副鬼樣子見客戶,人家沒準真以為大白天撞上鬼了呢。”

她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心裏卻是愧疚死了:“對不起……都怪我……”

“得了得了,有這心思記得過了這次難關好好請我吃一頓大餐就行。”王潔毫不在意地揮揮手,“啊對了,也得請小丁,你才是應該好好謝謝人家。”說著她便拎起包,走出了公司大門。

“不用這麼客氣的……”丁遠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說哪裏的話,一定得請的,還得請好幾頓!”我斬釘截鐵地說,開始和丁遠平一起輸入數據。

就這樣,到五點的時候,我們終於將修改好的數據發送給客戶。我大大地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這才感覺到腰酸背痛。

丁遠平打了個哈欠說:“我家就在附近,回去沖個澡好了,阮叢你呢?”

公司是九點上班,這點時間根本不夠我來回,就說:

“我不回去了,就在沙發上眯一會兒。”

“那我先走了,你小心別讓空調吹感冒了。”他又囑咐了我一句,這才走了出去。而我則像沙袋一樣砰一聲倒在公司沙發上,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窸窸窣窣的響動吵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帘的身上蓋着的一件棕色外套,還帶着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我掏出手機一看,早上八點,是該起來洗把臉了。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發現上面放着一袋麵包和一杯星巴克的咖啡。我愣愣地看了好一陣,這才算真的醒過來。拿着那件外套走到技術部。

空曠的辦公室里,只有一台電腦發出微亮的光線,拓在那個剛認識不久的清瘦背影上,像覆蓋了一層軟軟的茸毛。

似乎是聽到響動,丁遠平轉過身,見我站在門口,眯起眼露出有點孩子氣的微笑:“你醒啦?其實還能睡半個小時的。”

我心裏彷彿被那層茸毛包裹住了,沒由來地覺得踏實:“謝謝你,這個,還有早餐,還有昨天……謝謝你。”我將外套遞給他,衣服上略微粗糙的紋路在我手上像是留下了印記,久久散不去。

(連載結束。)

單行本即將上市,敬請期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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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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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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