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不知道我愛你

第12章 你不知道我愛你

第12章你不知道我愛你

文/孫曉迪

孫曉迪|最世簽約作者已出版作品:《鴕鳥座》

1

錢颯颯喜歡黃自然,從初一到大四,整整十年。這事兒誰都知道,黃自然也知道。

黃自然是我們院裏很有名的人物,屁股後面一年到頭地跟着一群人。一開始是穿開襠褲的小屁孩兒,後來是長滿青春痘的少年。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種領袖魅力,很容易被簇擁,黃自然就是這樣的人。

初中生黃自然常常在校門口追女生,手法重複老套——他跨着一輛嶄新的“阿瑪尼”山地車,一隻腳點着地,像個十足的流氓,搭訕每一個姿色尚可的女生:“同學,一起滑旱冰啊?”

大多數女生都不理他,偶爾有性子野的接茬兒,和黃自然處幾回后,就又被甩了。他這樣在校門口晃蕩了小半年,在一個溫暖的春日傍晚,黃自然向一位扎馬尾的女生髮出邀請時,被對方成功地終結了自己“拈花惹草”的行為。

那女生就是錢颯颯,當時她穿着一身火紅的運動服,抬起下巴輕描淡寫地看了黃自然一眼:“就憑你?”黃自然愣了一下:“怎麼,看我約不起你嗎?”

“敢和我比賽嗎?”錢颯颯挑釁地看着黃自然,“輸了可得娶我。”

“啊?”黃自然挑了挑眉毛,轉頭看看我們。

“胖子要熊——”我們起鬨架秧子。

“得得,你要贏了,我答應你!”黃自然被逼到梁山,發出豪言壯語。

“那咱走吧。”錢颯颯麻利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副大紅色的旱冰鞋,一屁股坐到黃自然的“阿瑪尼”後座上。我們像看好戲一樣簇擁着黃自然帶着錢颯颯來到旱冰場。錢颯颯的旱冰滑得非常好,居然能轉出花來。她高昂着頭,像只儀態萬千的天鵝,優美地在黃自然身邊旋轉,從大圈到小圈,一步步離他越來越近。黃自然看到錢颯颯的滑冰技術,只剩下搖頭苦笑的份兒。

“怎麼樣?”錢颯颯從休息室換鞋出來,又抬起下巴,挑釁地看着黃自然。

“同學,你滑得確實不錯。”黃自然看一眼錢颯颯手裏的旱冰鞋,“不過你天天都帶這個上學?”

“你輸了,就得娶我。”錢颯颯不理黃自然的疑問,堅持說,“你答應過的。”

“那我總得知道你叫什麼吧?我未來的新娘。”黃自然嬉皮笑臉。

“錢颯颯,錢財的錢,颯颯英姿的颯颯。”錢颯颯一本正經地回答,“我觀察了你幾天,發現有點模樣的女生你就去搭訕。”她甩甩馬尾巴,驕傲地說,“我覺得我還挺漂亮的。”

黃自然臉上全是想笑卻發不出聲音的古怪表情。他張了張嘴,搖搖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願賭服輸!我喜歡你,所以你得娶我,而且你也一定會喜歡我的。”錢颯颯自信地說。

“見過膽子大的,沒見過這麼大的。錢颯颯同學,你把我嚇着了。”黃自然下意識地後退幾步。

“所以我先給你一個心理準備。”錢颯颯盯着黃自然,寸步不讓,“黃自然,十年內你一定得娶我。”

2

黃自然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有了一個未婚妻,而且她在未經我們這些毛頭小伙的許可之下,強行插進了我們和黃自然中間。

起初我們感到心煩,黃自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誰沒事帶一個女孩兒出去玩啊,再說,她能幹什麼?又會幹什麼?很快我們就發現我們錯了,錢颯颯是一個非常值得交往的朋友,她沒有一般女生的那種大小姐脾氣,她懂禮貌、識大體。讓人舒服的是,她不矯情;讓人驚喜的是,她什麼都會。

電腦遊戲、滑旱冰、游泳、桌球、足球……無論我們這些男生玩什麼,錢颯颯都能跟上。在一些靠技巧取勝的項目上,她表現得甚至比我們的“頭兒”黃自然還優秀。

而且錢颯颯很漂亮,是我們喜歡的那種野性的、自然的漂亮。和這樣的女孩兒在一起,我們都很高興。

黃自然也接受了錢颯颯的加入,但對於那個約定,他卻死活不承認。錢颯颯好就好在這一點,她不像別的女孩兒,對自己喜歡的人死纏爛打,她不拖泥帶水,也不患得患失。黃自然沒有接受她的表白,她並不介意,依舊真誠地邀請我們去她家玩兒,自然地叫黃自然一起上學,和他親密得就像兩兄妹。

從那個春日傍晚的滑冰場開始,我們和錢颯颯保持了十年的友情。這些年來,我對錢颯颯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種勝券在握的表情。這個表情常常出現在她臉上,還伴着兩顆飛揚的小虎牙。就好像她一直知道,黃自然退縮也好,拒絕也好,甚至和別的女孩兒談戀愛,他也只會喜歡她,最終一定會娶她。

3

自從認識錢颯颯之後,黃自然沒有再追過女生。如果哪個男生想和錢颯颯套近乎,我們就會圍住他,對他指指黃自然:“哥們兒,睜眼看看,人家有主了。”

我們的初中是一座子弟學校,裏邊的學生大多是軍人子女。這些孩子有個特點,學習好的就特別優秀,像錢颯颯,直升重點中學省一中,根本不用家裏操心;而黃自然和我們就屬於第二種,學習成績爛到不能看,不拼爹連高中都考不上。黃自然很有個性,考不上高中索性不念書,這樣一來,第一個不幹的竟是錢颯颯。她在家頭一次任性耍賴,逼着她爸動用關係,把黃自然也調到了一中。我們這些發小面臨著第一次分離,我和錢颯颯、黃自然成了同校同學,其他人去了別的高中,有點天各一方的意思了。最慘的是冷猛,家裏沒關係,學習也不好,只能去子弟中學的高中部。

冷猛他爸是部隊出了名的暴脾氣,因為兒子不長進,生了好幾天氣。沒想到冷猛不僅沒有在家反省,反而在暑假裏干出一件讓我們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事——他偷了他爸的槍,賣了兩千塊,全給了一個髮廊小姐。

他爸抓到他的時候,他還梗着脖子犟,吼着要為那小姐贖身,要跟她結婚。那個髮廊小姐叫紅紅,我們都見過,她倒是好看,但歲數起碼比冷猛大一輪。但冷猛以一個十六歲少年勇敢而無畏的心,熱烈地陷進了這份畸形的愛情中。當他甜蜜地拉着紅紅在街上走,親昵地為她買雪糕吃的時候,少年冷猛已經離我們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痴情男子。

這樣的冷猛使我們不得不疏離他,他的世界已經沒人能懂了,除了錢颯颯。

錢颯颯不僅繼續和冷猛保持聯繫,還在冷猛被他爸用皮帶抽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絕食抗議時,答應替他去看紅紅。

錢颯颯找到黃自然,希望他陪她一起去,黃自然很乾脆地說了“不”。

一直在錢颯颯臉上的自信表情第一次消失了,她不敢相信黃自然會拒絕她。因為那是她第一次對黃自然提出請求,而在此之前,黃自然對她的提的任何請求,她從來沒有拒絕過。

4

“黃自然,你為什麼不去?”

“不為什麼。”

“冷猛不是你發小嗎?他現在有難,為什麼不管?”

“他不是了。”

“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嗎?冷猛犯了什麼錯?就算你不理解,也應該幫他一把啊!”錢颯颯很激動,她一把揪住黃自然,把對方當成撥浪鼓,對着他一陣猛搖。

“願意去你自己去,別扯上我。”黃自然甩開錢颯颯。

“黃自然,你必須去!馬上去!”錢颯颯猛跺腳,她向黃自然發號施令,而這恰恰是黃自然最討厭的。

“呵。”黃自然發出短促而尖銳的笑聲。每次黃自然極度憤怒和不滿時,都會發出這樣的笑聲。基本上,他朝誰這樣笑,就表明他這輩子都不想和他再有什麼交集了。

“大小姐,你發錯命令了吧?我回家,拜拜了您哪!”黃自然掉頭就走。

“黃自然!”錢颯颯用儘力氣大喊一聲,“你再走一步,你再走一步!”

黃自然頭也沒回,步子越邁越大,一會兒就消失在大院門口。

夏天的下午兩三點,天氣很熱,沒有風,太陽白花花地打在錢颯颯臉上,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裏面像在燃燒一礦山的煤。我怕她哭,趕緊說:“錢颯颯,我陪你去。”

錢颯颯沒有哭,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只是咬着嘴唇看了幾分鐘黃自然消失的方向,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錢颯颯自己去找了紅紅,替她帶給冷猛一句毀滅性的話:“你這麼年輕,有很多好日子,不值得為我這樣。我回老家了,再見吧。”

在那個夏天,讓我們記憶深刻的是冷猛的愛情,他的放聲大哭,以及錢颯颯在傳達訊息時的那雙眼睛。它們那樣明亮和冷靜,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5

剛上高中,黃自然就向我們宣佈要追求一中校花,那時他和錢颯颯還在因為冷猛的事賭氣,誰也不理誰。

黃自然還沒物色好該去追誰,錢颯颯反倒在高一夏天牽上了一個高個男生的手。有了男朋友的錢颯颯似乎不想和黃自然一般見識了,她主動敲開黃自然家的門,約他一起去玩《石器時代》。

黃自然不慌不忙,先請錢颯颯幫他寫封情書,目標是校花米蘭。

“黃自然,你眼光挺高呀,米蘭能看得上你嗎?”錢颯颯的口氣特別真誠,聽不出別的意思。

“所以請你幫我忙嘛。”黃自然也說得非常真誠,就好像他的確愛上了米蘭,並且離了她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似的,“你特別會寫作文,從小我就知道。”

錢颯颯幫黃自然寫了一封特別有文採的情書,用了葉芝的詩。黃自然用它把米蘭泡到手時,錢颯颯也把那個高個男生甩了,還特別告訴黃自然,說甩了那男生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連海子是誰都不知道。黃自然聽了以後笑得特別得意,比追到米蘭還得意。

黃自然和米蘭只交往了幾個周,是米蘭提出的分手,理由是“黃自然永遠心不在焉的”。宣佈永遠單身的錢颯颯成了黃自然的愛情參謀,為黃自然追女生這件事出謀劃策,幫黃自然把關,陪他給女朋友買禮物,甚至充當分手時的傳話筒。

高中時的黃自然和錢颯颯天天在一起,幾乎做了所有事,每一件都跟愛情無關。溜冰場上的約定似乎被他們遺忘了。錢颯颯再也不提,也沒有要求過黃自然,黃自然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他的眼神總是充滿嘲笑的意味。他很少在意什麼,對待任何事物都一副弔兒郎當的洒脫相。只有和錢颯颯在一起時,黃自然才會出現難得的認真與單純。

一中離家遠,我和黃自然都選擇了住校,沒事就喜歡窩在宿舍里偷偷喝酒,每次黃自然都要叫上錢颯颯:“這姐們酒量深不可測,有她在,我的酒量也能見風長几斤。”

錢颯颯的確很能喝,我和黃自然曾試圖把她灌醉,就想知道她到底能喝多少酒,可是每次都是以錢颯颯搖醒我們而告終。錢颯颯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桌上的黃自然:“黃自然,喝呀?怎麼熊了?”

醉醺醺的黃自然就睜開眼睛,對錢颯颯說:“你信不信現在咱倆下象棋,我照樣給你撂倒。”

“下就下!”錢颯颯找出一副跳棋,“下跳棋,你行嗎?”

“太小兒科了。”面紅耳赤的黃自然在兩分鐘之內就將全部棋子跳到對面,贏了錢颯颯。錢颯颯不服輸,又玩了幾把,每次都在自己的棋子還沒過去一半時就輸了。

“哈哈,到底是誰熊了?”黃自然囂張地笑着,一點也沒有大將風度,“跟我比,你還嫩着哪!”

輸了棋的錢颯颯一點也不惱,她用指尖滾動着棋盤上圓溜溜的跳棋,若有所思地對黃自然說:“黃自然,你下棋這麼聰明,可別的事,怎麼一點也不懂呢?”

那時的錢颯颯最有風情,她歪着頭的樣子,她翹着兩顆小虎牙的俏皮,都讓人着迷。可黃自然對錢颯颯,卻永遠不解風情,他晃晃肩膀:“你說什麼呢?”

除了喝酒,我和黃自然還喜歡寫詩,我們成立了“騷客”詩社,閑着沒事就寫兩筆。錢颯颯表面笑話我們窮酸,卻是唯一一個認真讀我們詩作的讀者。有了讀者,我們寫詩更有動力,每個月回家都去部隊的資料室找詩集。

資料室管理員是黃自然他媽,這讓我們有了得天獨厚的優勢。部隊資料室建了近二十年,四面牆全是書,少說

也有幾千本。據黃自然說,裏面還有《肉蒲團》這樣的“經典作品”。我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本來是要找那本《漢樂府》,結果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就開始找“肉”字打頭的那本奇書了。

黃自然坐在梯子最上面,一邊彎腰翻書,一邊問我:“趙佳欣怎麼樣?”

“三班那個?脖子長得像鵝。”

“但是她腿細,只比老錢粗一點兒。”

“她有點矯情,總撇嘴角。”我又提了一點。

“要都像老錢那麼爽快,那倒好了。”黃自然抱怨般地說。

“那你和錢颯颯處啊,她喜歡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爬下梯子,仰着頭對黃自然說。

“老錢?不行不行。”

“她多好啊,漂亮、熱情,又大方,怎麼不行?”

“是我不行。”黃自然頓了頓,把話題轉移到了我身

上,“你看上老錢了?我幫你說說去?”

“她看上的又不是我。”我沒好氣地說,“你怎麼不行?我看你挺壯的。”

“×,你往哪兒想?你不懂,我和老錢還沒到時候……”黃自然在滿屋子的飛塵中忽然大叫一聲,“找到了!”他興奮得向我搖晃手裏那本線裝書,陽光照得一屋子飛塵像在跳舞。

6

高考後,黃自然上了軍校,我考上當地的師範大學,錢颯颯去了一個離家一千多公里的大學,誰也沒攔住。

這就意味着,我們和錢颯颯長達十年親密無間的關係,要結束了。

從初一開始,錢颯颯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包括黃自然在內,整個大院,整個子弟學校,也許整個S市都知道錢颯颯喜歡黃自然,可他們就是沒有在一起,連一天的交往都沒有過。

黃自然在高中一共處了幾十個女朋友,每個都不長,最多兩個月。保持兩個月的那名女生叫胡小娜,還和錢颯颯打過一架。

胡小娜是一個佔有欲很強的女生,她不能接受黃自然和她之外的女生親密,“好哥們”都不行。從黃自然那裏得不到絕交的承諾后,胡小娜直接找到了錢颯颯。

那是高三的6月,我們馬上就要高考了。錢颯颯站在走廊里東張西望:“誰找我?”

胡小娜的巴掌直接招呼過去:“你這個賤貨!”

兩個女生之間的戰爭只持續了幾秒,因為胡小娜的段數太低了。錢颯颯從小就在我們院裏呼風喚雨,男孩都打趴下不少,何況一個女生?錢颯颯幾下就把胡小娜制伏,看看迅速圍攏過來的人群,冷靜地說:“別在這丟人,回去問問你男朋友,我把他當什麼。”

胡小娜有沒有問黃自然沒人知道,錢颯颯把胡小娜打了的事很快傳遍全校。胡小娜的哥哥叫胡大勇,是有名的流氓頭頭,知道妹妹吃了虧,當天晚上放學,胡大勇就叫人堵住了錢颯颯。我和黃自然趕到的時候,錢颯颯的書包已經被割壞了,她的書本與文具都被撒在地上,像一些無家可歸的孤兒。

黃自然輕鬆地笑笑,走過去親切地打招呼:“大勇哥、小娜、老錢,你們唱的是哪一出呀?”

“黃自然,你來了正好,你打那賤人一巴掌!”胡小娜衝到黃自然身邊。

錢颯颯穩穩地站在原地,誰也不看。

“她怎麼你了?”黃自然問。

“她打我!”

“她為什麼打你!”

“因為——因為她老纏着你!”胡小娜賴在黃自然身上不停撒嬌,“我不準除我以外的女人在你身邊!”

黃自然收了他一貫嬉皮笑臉的表情,嚴肅起來。黃自然很少這樣嚴肅,上一次,是拒絕錢颯颯陪她看望冷猛。

“錢颯颯是我最好的朋友。胡大勇,今天這事兒要是你插手,你就不算條漢子。”黃自然甩開胡小娜,走到錢颯颯身邊。

“我不能讓我妹妹吃虧。”胡大勇翻翻白眼。他的兩隻手交替按指節,發出“叭叭”的脆響。

“你妹妹吃的虧,跟我有關。我可以向她道歉,但錢颯颯吃的虧,不能完。”黃自然緊緊拉住了錢颯颯的手腕。

錢颯颯的身體抖了一下,又恢復了一臉鎮定的表情。

“哥,哥你看他們!”黃自然握錢颯颯手的行為點燃了胡小娜,她開始更加囂張地撒潑。

“先給我妹妹道歉,然後和我單挑,我就不動那個女生了。”胡大勇說,同時給他的夥伴使了個眼色。那些小混混都退去了,馬路上只剩下黃自然、錢颯颯、胡小娜、胡大勇和我。

“小娜,對不起。然後,我們分手吧。”黃自然低下頭,誠懇地向胡小娜道歉。

“這樣就算完了嗎?我要你下跪!我要你跪在我面前!”胡小娜瘋狂地大喊,“我要看到全校最驕傲的黃自然,向我下跪!”

錢颯颯的臉上終於出現驚疑的表情,她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就看到黃自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這樣可以了吧?”

胡小娜淚如雨下,她像一頭受傷的母牛,哭喊着跑了。胡大勇去追她,臨走時丟給黃自然一句話:“黃自然,明天晚上10點,西馬路第三根路燈下!”

黃自然皺皺眉頭,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撿起已經被割壞的書包,仔細看了看,轉頭對錢颯颯說:“老錢,這書包廢了,我改天賠你一個吧。”

我以為錢颯颯會哭,她也確實差點那樣做,可是她沒有。這個驕傲的、倔強的女孩兒,一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她把那些眼淚都憋進了肚子裏,還有那些心裏話。

她和黃自然,就從那時開始,進入一個更持久、更深遠的較量中,一種傷人八百、自損一千的較量。

“黃自然,錢颯颯作為你最好的朋友,謝謝你了。”

到高中畢業,去蘭州上大學之前,錢颯颯只留給黃自然這句話。她一個人踏上西去的火車,她不讓我送,黃自然也沒有去火車站。

在我和黃自然二十多年的交情中,他只對一個人服過軟,就是那個叫胡小娜的女生。他為了錢颯颯,收斂了自己所有的驕傲與優越,向那個囂張的女生跪了下去。在第二天晚上,他為了錢颯颯,還被當地最有名的混混頭子打斷了一根肋骨。

我曾經想把這些事告訴錢颯颯,被黃自然阻止了。他和她一樣倔強,他什麼都沒有說,任憑她帶着絕望離開,離他足足一千公里遠。

她走了,再次出現是第二年暑假。黃自然在火車站接下她的行李,自然地說一句:“老錢,你黑了,不過更好看了。”

7

黃自然的軍校沒上幾天就被開除了,即使是黃司令的兒子,也不能天天違反紀律。我早就覺得黃自然不適合軍校那樣的環境,沒想到他居然沒支撐一個月。只有高中文憑的黃自然開始利用老爹的關係做生意,不到二十歲,就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成了一個“款爺”。

上大學這幾年,錢颯颯只在暑假回來,都是黃自然去接,不回家,先去一中門口的小麵館。我們三個像從前那樣,一邊閑聊,一邊喝酒。錢颯颯什麼都和黃自然說。她如何教訓宿舍里不合群的同學,怎樣擺脫煩死人的小男生;她和輔導員戀愛,懷孕流產;她夜不歸宿,通宵玩遊戲;她騎自行車去敦煌,錯過期末考試……她的大學轟轟烈烈,卻通通和黃自然無關。

錢颯颯要大學畢業的那個春天,黃自然在北京二環內買了一幢房子,出門幾步就是后海;外貿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黃自然準備在北京設一個辦事處,讓錢颯颯管理那裏,自己則兩頭跑。他要為錢颯颯寫一首詩,然後帶着它趕到蘭州,去找錢颯颯,向她求婚。

“我什麼都準備好了,鈔票、房子、事業,都妥妥的。老錢只給我十年時間,現在是到了我兌現諾言的時候了。”黃自然給我打電話,聲音如鮮花怒放,“十年了,我準備好了,我肯定能給她幸福。”

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春天,正好到了他們約定的第十個年頭。

黃自然沒有坐飛機,而是選擇了火車。他要經歷一遍錢颯颯走過的路,他要去看看錢颯颯生活過的校園、學習過的教室,他要保持他瀟洒和不在乎的派頭,叼着一根香煙,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九百朵火紅的玫瑰里塞着一首世界上最美好的詩,他要對她說:“老錢,跟哥走吧。”

我為黃自然的計劃歡欣鼓舞,我像一個在讀小說的局外人,看着這兩個人較了十年勁,搞得雙方傷痕纍纍,現在終於到了該在一起的時候了。

可無常的命運偏偏在這時候現身開玩笑,當黃自然坐上前往蘭州的火車時,錢颯颯居然提前回到了S市。

她沒有找到黃自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我說黃自然不在本地,讓她立即回蘭州,至於為什麼,我沒有說。

十年後我非常後悔當時沒有對錢颯颯說真話,因為黃自然想給她一個驚喜。而我則為了實現這個永遠也沒有到來的驚喜,把錢颯颯提前逼上了絕路。

“黃自然,你猜我在哪兒呢?”錢颯颯主動給黃自然打了電話,她想攤牌了。十年來,沒有人提過這個期限。等它到了,他們還是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心意相通,方向卻完全相反的選擇。

“喲,老錢啊,我在俄羅斯,正幫普京收拾車臣強盜呢,你過來找我玩啊?我請你喝伏特加!”黃自然習慣性地調侃錢颯颯,那時他馬上就要到蘭州了。

“我到家了,趕緊來接我,我有事和你說。”

“你怎麼這點兒回去了?哄我吧?”

“我哄你幹什麼,你馬上來接我!”

“哥沒空,正忙呢。”“馬上”二字,點燃了黃自然的驕傲與倔強。他又像以前那樣,和錢颯颯針鋒相對起來。

“你有什麼好忙的?我再問你一遍,你接不接我?”錢颯颯的聲音已經到達極限了。

“我沒法接你,再說就算能接,就你這態度,我也不去。”黃自然火了。

“好吧。黃自然——”錢颯颯用牙齒縫吐出一句話,“你會後悔的。”

這段對話黃自然後來和我說了幾十次,都是在他酩酊大醉的時候。他說那天的錢颯颯很反常,他卻怎麼也沒聽出來。他一直天真地認為,只要他到了蘭州,一切就都解決了。

一切確實都解決了,卻用了一種誰也無法接受的方式。

錢颯颯在家待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走了。她沒回學校,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一個星期後,大院裏傳來錢颯颯結婚了的消息。她搞定了一個老外,一天班也不用上,拿到學位證就會飛去美國。

錢颯颯去美國之前,在S市待了一個月。她天天組織同學聚會,每次都叫上黃自然。黃自然從不拒絕,也不喝酒,只是微笑地看着錢颯颯,目光無限溫柔。

酒喝得越來越多,人喝得越來越少,到最後,同學聚會的成員只剩下我們三個。

還是那個一中旁邊的面館裏,錢颯颯叫了兩瓶啤酒,自己全喝了。她眼神憂愁,表情傷感,恨不得把黃自然活活吸進眼球裏帶走。黃自然在錢颯颯面前嬉皮笑臉,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

“老錢,這次幹得好。出去后再接再厲,多生幾個孩子,埋伏在敵國當間諜,研究研究蘋果電腦是怎麼造出來的。”

錢颯颯的表情終於變得絕望起來:“黃自然你能不能說句好話?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

黃自然學着老外的樣子聳聳肩,攤開手:“我這還不是好話?祝賀你成功潛入美帝,不用生產不用勞動,去花老外的小美刀。這不是好話嗎?”

錢颯颯不再說話,也不看我們,只是“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氣氛一時變得很尷尬,黃自然突然站起來,拿出一瓶啤酒,往嘴裏一捅,“嘣”的一聲,瓶蓋飛出去老遠。

“老錢,哥們幹完這瓶酒,就算給你餞行了。到了那邊,想喝酒了就帶個話,我給你捎一箱小二。”黃自然仰起脖子,想把整瓶啤酒灌下去,喝不到一半就嗆了出來,酒灑了一身。

“丟人了,沒喝好。就這樣吧,我走了。”黃自然徑直拉開門離開,頭都沒有回。

錢颯颯背對黃自然,直到他離開,都沒轉過身。聽見關門的聲音,她長嘆一口氣,抬頭看看天花板,還是沒有止住眼淚。

這麼多年,我只看到錢颯颯哭過一回,就是在那家狹小擁擠的小面館裏。她不出聲,只是流眼淚,那些眼淚變成了一條河流,在滾燙地奔騰。

“他為什麼不說一句好話?他知道的……只要他說,我一定會留下來。十年了,我就想讓他主動一次,就一次,只要他說句話,我就能為了他放棄一切。我等了他十年,用我最好的時候等,可我什麼都沒等到……”

“不是這樣的……”我想開口對錢颯颯說事情的真相,卻發現這個倔強的女生已經停止了哭泣。

她平靜下來,用面紙擦乾臉上的淚水,眼淚還在流,卻開始補妝。她動作非常熟練,粉底、眼線、眼影、睫毛膏,一絲不苟。眼底仍留有淚光,腮紅卻掃得決絕。

“既然他這樣絕,就別逼我讓他後悔。”

這就是我認識的錢颯颯。悲傷和絕望在她臉上只能停留一隻鳥飛過的時間。一邊哭,一邊補妝,等眼淚流完,她還是那個明艷動人、勇往直前的錢颯颯。

8

我之所以想寫這個故事,是因為剛剛過了第二個十年,故事的主人公再一次相遇了。還是同學聚會,主題是為從美國回來的錢颯颯接風,是黃自然張羅的。

黃自然的資產已經過億,他的身量越來越大,形象卻越來越單薄。這次同學會,他照例衣着考究,穿帶袖扣的襯衫,深色西裝,戴一塊IWC的手錶,黑皮鞋一塵不染。他向在座的所有人解釋一切生活中的享受:“IWC只做男表,江詩丹頓、百達翡麗當然也不錯,但我還是喜歡IWC,錶盤子大,對機械錶來說,錶盤子越大,走得越准。”這時候有同學抬杠:“石英錶不也很准嗎?”黃自然微笑不語,環顧四周。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這傻缺是誰帶來的啊?

在這種時候,黃自然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與時俱進,周身洋溢着一種“低調的成功”的氣息。這氣息圍繞四周,只在錢颯颯那裏消失無影。

在美國待了十年,她修鍊得更加氣質出眾——短短的頭髮、修身的黑色西裝、“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和花枝招展的其他女同學截然不同。她沒怎麼老,還是那個模樣,只是眼睛多了些內容,有當年的自信,也有近年的滄桑。

席間我們才知道,錢颯颯三年前離了婚。她這次回國,是想找合伙人註冊公司。

“颯颯,你找黃自然啊,同學裏最出息的就是他了。”有人問錢颯颯,“在美國開公司不好嗎?為什麼回國?”

錢颯颯看一眼黃自然,笑眯眯地說:“我愛國嘛。”

“老錢,你準備做什麼生意?”黃自然終於開口了,這是十年後他第一次和錢颯颯說話。之前錢颯颯到的時候,兩人只看着對方微微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

同學會九點就結束了,大家又張羅着唱K,錢颯颯興緻很高,也拽着黃自然去了。散場后,她還嫌不過癮,又拉着我們來到一中門口的小麵館。老闆早就打烊,錢颯颯脫下高跟鞋,拿着它敲了半天,愣把門敲開了。老闆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們三個酒鬼:“客人們,這黑燈瞎火的,怎樣給你們做面啊。”

“隨便給我們做三碗面吧,再來三個小二。老闆,我有十年沒來了,還記得我吧?”錢颯颯酒氣衝天,卻十分冷靜。

黃自然似乎也醒了酒,沉默地抽着煙,等着麵條。

店裏有點暗,我一時間看不清他們的表情,總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正在想說點什麼打破沉默,店老闆把麵條端了上來,同時打開了店裏所有的電燈。

屋裏一下亮堂起來,錢颯颯和黃自然也開了話匣子,開始聊“騷客”詩社。

“為什麼你加入詩社,卻一首詩也不寫?後來你們送給我的那個詩集本子,我看了看,除了序和跋,裏面的詩全是巍子寫的。”

“我純屬贊助。”黃自然笑笑,“那本詩集你還留着哪?”

“當然,我什麼都帶回來了,不想走了。”錢颯颯吃一口面,抬起頭,“那個鳥地方不適合我,媽的。”

黃自然突然問錢颯颯:“你到底為什麼離婚?是不是不會生孩子啊?你要是給他生個兒子,人家就不會把你休了!”

錢颯颯沉默不語,眼圈突然紅了,她哭了。

這一次,錢颯颯放聲大哭。她把頭埋在臂彎里,哭得肩膀聳動,我見猶憐。

黃自然不依不饒地問:“怎麼了?我猜對了?”

錢颯颯突然抬起頭,“那你為什麼一直不結婚?你有病!所以不結婚!”

黃自然說:“我怎麼有病?我不是一直在等你嗎?”

9

黃自然說了那句話之後,錢颯颯心情大好,眉飛色舞,妙語連珠。黃自然也水漲船高地跟着活躍,這廝最後站在椅子上大聲朗誦《長干行》。“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這兩句是他和錢颯颯一起背誦的。他們興緻高昂,酩酊大醉,在一起回憶了很多事,每件事的期限都最低以十年起。

我的兩個好朋友在經過了十年的較量之後,一個終於因為另一個的一句話而放下所有——戒備、自尊、矜持和隱藏。可是他們已經三十歲了,一個結婚、出國、離婚,又回國,真正的愛情始終沒到達身邊;一個遊戲人生,閱盡一切,像僅存的王者,坐擁無限江山,只有無邊孤單。我看着他們縱情舉杯,或唱或笑,從心底里感到悲涼。

時光就像在我們身上打過的露水,匆匆二十年,露水不沾身,我們全部變了容顏。而青春則是一場不會回頭的風,它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最終離我們遠去,一點不剩。

錢颯颯只在S市逗留了一個月,還是選擇了再次出國,她說她已經不適應國內的環境了。這次她要去的是加拿大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叫卡爾加里。錢颯颯說她要在那裏做楓糖生意,如果火了,就拉我和黃自然入股,一起掙加元。我問錢颯颯為什麼要去那麼偏僻的地方,錢颯颯說那裏有顏色像森林的湖泊,還有綿延1000公里的楓葉,

在日光下像幽暗的火。錢颯颯又要走了,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我對黃自然說,你去送送她吧。這麼多年,她一直希望你看着她走,而不是她看着你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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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挺想告訴你們,黃自然送錢颯颯去機場,就再也沒回來。他和錢颯颯一起出國了,去了加拿大那個大得無邊無際的國家。他們住在卡爾加里,平時做楓糖,賣給小孩子。沒事就開着車去看楓葉,或者開到北極,在極北的廣漠之地等待極光像天使一樣降臨。

誰都愛看大團圓結局,發生在別人身上也是美滿的。可是大團圓結局只能在電影裏出現,錢颯颯走的當天晚上,黃自然給我發了一條短訊,只有三個字:已登機。

第二天,我在黃自然的博客里看到一首詩,他寫過的唯一一首詩,完成於在他前往蘭州,去找錢颯颯的那趟火車上。

上帝把時光燃盡,

我在太陽下招搖,

在說謊的青春里,

你如此美好。

候鳥穿越地球,

麥苗化作啤酒,

我在春天的校園裏停留,

想念你熱烈的雙眸。

當時光老去,

當湖水冰涼,

你等十年,純如過往,

我取一飲,不再輕狂。

你觸手可及,

卻遠隔千里,

只有你不知道,

我會永遠愛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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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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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你不知道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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